第3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0733字
- 2019-07-09 15:27:10
初夏,一個漆黑悶熱的夜晚,比夫·布萊農站在紐約咖啡館的收銀臺后面。午夜十二點。外面的街燈已經滅了,咖啡館的燈光在人行道上投射出一塊棱角分明的黃色長方形。街上一個人也沒有,咖啡館里還有幾個人喝著啤酒、圣塔露西亞酒和威士忌。比夫不冷不熱地候著,他的胳膊肘搭在柜臺上,拇指點著長鼻子尖。他專注地盯著一個穿工裝褲的矮胖男人,那人喝得太多了,變得狂躁起來。不時地,比夫的眼光會溜到一個獨自坐在中間桌子旁的啞巴身上,當然他也會照顧那些到柜臺前來的顧客。不過,最后他總是要回望那個喝醉了的穿工裝褲的家伙。夜深了,比夫還在柜臺后面默默地等著。最后,他巡視了一遍咖啡館,就朝后門走去。從那可以上樓。
他小心地爬上樓梯,走進樓上的房間。里面很暗,他走得很小心。走了幾步,他的腳碰到了硬東西,他彎下腰來,摸到了放在地上的行李箱的把手。燈開了的時候,他正準備離開,他進這屋子只幾秒鐘而已。
艾麗絲從亂糟糟的床上坐起來,懶懶地看著他。“你碰那行李箱做什么?”她問,“你就不能把那瘋子趕走,別再給他了,他把什么都喝光了!”
“醒醒吧,你自己下樓去。去叫警察,叫他來抓吃玉米餅和豆子的苦力。去吧,布萊農太太。”
“如果明天他在下面,我會去的。但你別動那個箱子,它早不是無所事事那家伙的東西了。”
“我知道那些無所事事的人,布朗特不是那種人。”比夫說,“至于我自己,雖然我不那么了解自己,但我不是那種賊。”
比夫平靜地把箱子放在外面的樓梯上。房間里的空氣不像樓下那么混濁悶熱。他決定待上一小會兒,洗下臉再回去。
“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如果你今天晚上還不把那家伙趕走,我會做什么。白天他在后面打盹,晚上你喂他晚飯和啤酒。整整一個禮拜了,他一個子兒都沒付。他那些胡言亂語會毀了生意。”
“你不了解人,你也不知道真正的生意是怎么回事。”比夫說,“這家伙十二天以前來到這里,誰也不認識。頭一周他就關照我們二十塊錢的生意。至少二十塊。”
“從那以后就開始記賬,”艾麗絲說,“五天都記賬,整天喝得爛醉如泥,真是丟人。在我看來,他就是個怪物。”
“我喜歡怪物。”比夫說。
“我早知道你喜歡,布萊農先生,因為你自己就是個怪物。”
他揉揉發青的下巴,不再理她。在他們結婚的頭十五年里,他們管彼此叫比夫和艾麗絲。后來在一次爭吵中,他們開始叫對方“先生”和“太太”,從那以后再沒變回去。
“我警告你,明天我下樓的時候,最好那個瘋子已經走了。”
比夫走進浴室,他洗了臉之后決定刮刮胡子。胡子又黑又重,好像三天沒刮似的。他站在鏡子前,若有所思地揉著臉頰。心里后悔和艾麗絲談話。和她在一起,最好保持沉默。在那女人跟前,他老是不像自己,而是變得像她一樣粗俗、渺小、平庸。比夫的眼睛冷冷地凝視著鏡子,半垂的眼皮遮著眼睛,流露出一種玩世不恭的神情。他的手結滿老繭,小指上帶著一枚女士婚戒。他身后的門敞開著,從鏡子里,他看見艾麗絲躺在床上。
“聽著,”他說,“你從來沒有什么真正的仁慈心腸。我認識的不止一個女人有這種真正的仁慈心腸。”
“嗬,我知道你會做出這世上的男人都不會覺得自豪的事。我知道你——”
“也許我說的是好奇心。你永遠看不到任何重要的事。你從來不去觀察,不想,也不搞明白什么事。或許這就是我們之間最大的不同。”
艾麗絲幾乎又睡著了。從鏡子里他漠然地看著她。她身上沒有任何獨特的地方讓他的視線停留,他的目光從她棕色頭發滑向被子下她腳部圓胖的輪廓,又從她渾圓的臉部到她滾圓的屁股和大腿。他不和她在一起的時候,腦海里沒有任何她與眾不同的地方凸顯出來。他總覺得她就是一個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形象。
“探究一出好戲的樂趣,你永遠都不可能懂。”他說。
她的聲音很疲憊。“樓下那家伙就是出好戲,是的,就像馬戲團里的小丑。不過,我可看夠了。”
“算了,那男人對我什么也不是。不是我的親戚也不是朋友。不過你從不知道,從一大堆細節中搞明白事情的真相是怎么回事。”他打開熱水,開始刮胡子。
那是五月十五號早晨,杰克·布朗特來的那天。他一下子就注意到他,并開始觀察他。那男人矮個,肩膀寬厚得像房梁。他有著歪歪扭扭的小胡子。胡子下面的嘴唇就像被黃蜂叮過似的。那家伙身上有很多矛盾的東西。他的腦袋很大,但他的脖子又軟又細,像個男孩的脖子。胡子看上去很假,就像是為了參加化裝舞會而貼上去似的,說話一快,恐怕就會掉下來。那胡子使他看著像個中年人,盡管他的臉、光滑的額頭和大眼睛還很年輕。他的手巨大,結了繭,臟污不堪。他穿著廉價白色亞麻布西服。這男人身上有些什么東西很滑稽,同時另一種感覺卻讓你笑不出來。
他要了一品脫酒,在半小時內把酒都喝光了。然后他坐在一個小桌旁,吃了個雞肉大餐。再后來讀了本書,喝了啤酒。那只是開始,盡管比夫仔細地觀察布朗特,他也想不到后來會發生什么。他從沒見過一個人在十二天內變化這么大。也沒見過誰喝了這么多酒,這么長時間都醉著。
比夫用拇指向上推著鼻子底部,又在嘴唇上邊刮來刮去。刮完后他的臉看起來清爽些了。他從臥室下樓的時候,艾麗絲睡著了。
行李箱很重。他提著它到了咖啡館的前面,把它放在收銀臺后面,他每天都站在那兒。他掃視著店內。有幾個顧客走了,空間不那么擠了,格局還是老樣子。啞巴還是在中間的一個桌子上喝著啤酒。醉鬼還在不停地說話。他沒有特意對某個人說話,周圍也沒人在聽他說。這天晚上他穿著藍色工裝褲,終于換掉了那件穿了十二天的骯臟的亞麻西服。他的襪子沒了,他的腳踝被劃破了,上面還沾著泥點。
比夫警覺地捕捉到了醉鬼的只言片語。那家伙聽起來又在談著什么古怪的政治。昨天晚上,他說著他去過的那些地方,得克薩斯、俄克拉荷馬、卡羅來納。其間他說起了妓院,隨后他的玩笑就變得很粗俗,他必須用喝啤酒來掩飾。但是大多數時間沒人明白他在說什么。他不停地說著,話語從他的喉嚨里像瀑布一樣流出來,而且他的腔調一直在變。有時他就像個傻頭傻腦的家伙,有時他又像個教授。有時他會說很長很生僻的詞,有時又都是語法錯誤。很難從他的談話中猜測他是什么樣的人,他從哪個國家來。他總是在變。比夫沉思著摩挲著鼻尖。沒有關聯的談話,不過關聯需要動腦筋才行。這家伙應該是個聰明人。但他往往沒一點原因,思維就從一件事跳到另一件事。他就像一個矛盾重重的迷路人。
比夫把身體靠在柜臺上,開始仔細讀晚報。頭條是市議會的一項決定,經過四個月的仔細研究,他們發現本地政府預算無法負擔在城里某些危險的十字路口安裝交通燈。左邊欄目講的是東方的戰爭。比夫同時讀著這兩則新聞。他的眼睛看著印刷字,其他感官卻警覺地跟隨著周圍的情況。他看完了文章,半閉的眼睛還盯著報紙。他感到緊張。那家伙是個麻煩,早晨之前他必須想辦法讓他離開。而且不知道為什么,他還感到有些重要的事情會在今晚發生。這家伙可不能總這么下去。
比夫覺察到有人站在門口,他迅速抬起頭。一個十二歲左右的小女孩正站在門口張望。瘦長的身子,淺黃色的頭發。她穿著卡其色短褲、藍襯衫、網球鞋,第一眼看上去像小男孩。比夫看到她后,放下手中的報紙。她向他走來,他笑了。
“嘿,米克。參加女童子軍了嗎?”
“沒,”她說,“我和她們沒關系。”
他眼角的余光瞥見醉鬼砰地一拳打在桌子上,臉從剛才說話的對象身上扭過來。比夫和面前的小女孩說話時,聲音變得粗糙起來。
“你的家人知道你深更半夜還在外面嗎?”
“沒關系。今晚我們街區一幫小孩兒在外面玩很晚的。”
比夫從沒見過她和同齡的孩子來過這里。幾年前,她是哥哥的跟屁蟲。凱利一家是個人口眾多的大家庭。她長大一點后,有時會拖著童車來,里面裝著兩個流鼻涕的小家伙。除此之外,她總是獨自一人。現在她站在那兒,不知道想要什么。她不停地用手掌向后捋著濕漉漉的淺色頭發。
“請給我包煙。最便宜的那種。”
比夫欲言又止,隨后把手伸到柜臺里面。米克掏出手帕,開始解手帕角上的結。手帕里裝著錢。她猛地一拽,硬幣丁零當啷地掉到地上,滾向布朗特。他正站在那兒嘟囔著什么。有一刻,他茫然地看著鋼镚。但是當小女孩正想去撿時,他卻立刻蹲下身子撿起了它們。他重重地走到收銀臺前,晃著手中兩個一分幣、一個五分幣、一個一角幣。
“現在煙是一角七分錢嗎?”
比夫沒有回答。米克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醉鬼把鋼镚在柜臺上摞起來,用他的大臟手圍著它。他慢慢地拿起一個一分幣,用指頭輕輕地把它彈倒。
“這五厘給種煙草的窮白人,五厘給卷煙的蠢貨,”他說,“這一分錢給你,比夫。”他努力集中視線,試圖看清五分幣和一角幣上面的銘文。他不停地摸著這兩個硬幣,推著它們在柜臺上畫著圓圈。終于,他把硬幣推到一旁。“這是向自由卑微的致敬。向民主與獨裁。向自由與打劫。”
比夫平靜地拾起硬幣,把他們放進錢柜里。米克像是想多待一會兒的樣子。她久久地凝視著醉鬼,然后將目光轉向屋子中間,啞巴獨自坐著。布朗特也時不時地望著那個方向。啞巴默默地坐在桌前,面對著他那杯啤酒,無聊地用燒焦的火柴頭在桌上畫著。
杰克·布朗特先開了口。“真怪,最近三四個晚上我都夢見那家伙了,他不肯放過我。你們發現了嗎,他好像從不說話。”
比夫很少和一個顧客聊另一個顧客的閑話。“沒錯,他不說話。”他敷衍道。
“很奇怪。”
米克將重心換到另一只腳上,把煙塞進短褲口袋。“你要是了解他多一些,就不會覺得奇怪了,”她說,“辛格先生租了我們家的房間,他和我們住一起。”
“是嗎?”比夫問道,“這事我真不知道。”
米克朝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說:“當然,他已經和我們住了三個月了。”
比夫把襯衫袖子放下來,又小心地卷上去。他一直盯著米克離開。她走了幾分鐘后,他還在胡亂地整理著袖子,眼睛瞪著空蕩蕩的門口。然后他把胳膊交叉在胸前,目光又落到醉鬼身上。
布朗特重重地靠在柜臺上。那雙褐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有些潮濕,顯得很迷惘。他身上聞起來很臭,臭得像公山羊,急需洗一個澡。汗津津的脖子布滿污垢,臉上還有一塊油斑。嘴唇又紅又厚,褐色的頭發蓋在額頭上。工裝褲看起來有點短,他不停地拽著褲襠。
“伙計,你應該找些事情做,”比夫終于開了口,“你不能再這樣到處跑。我真吃驚,你居然沒被當成流浪漢抓起來。不要整天爛醉了。你需要洗個澡,剪一剪頭發。天!你不應該這樣出現在世人面前。”
布朗特的臉沉了下來,緊咬著下嘴唇。
“嘿,別發火。照我說的去做。去廚房,叫那黑孩子給你一大盆熱水。讓威利給你拿毛巾和肥皂,好好洗洗。吃點牛奶吐司,然后打開你的手提箱,換上干凈的襯衫和合適的褲子。明天就去你想去的地方,做你想做的工作,一切都會很快好起來。”
“你知道你能做什么,”布朗特醉醺醺地說,“你只能——”
“好啦,”比夫小聲說,“不,我不能。你不要整天胡思亂想了。”
比夫走到柜臺的另一頭,端來兩杯生啤酒。醉鬼笨手笨腳地拿起他的杯子,啤酒濺到了外面,弄濕了柜臺。比夫津津有味地喝著自己的那杯酒,從容地打量著布朗特,眼睛半睜半閉。布朗特并不是怪物,盡管他給人的第一印象是如此。在他身上,有什么東西走樣了。細看他的每個部位都很正常,都是它應該的樣子。因此這種差異不是在身體中,而是在精神里。他像個在監獄里待過的人,又像在哈佛讀過書,或者在南美和外國人待了很長時間的人。他像是去過一些其他人很難去過的地方,或者做過一些別人很難做的事情。
比夫把腦袋歪到一邊,問:“你是哪里的人?”
“哪兒人也不是。”
“你總得有個出生地吧。北卡羅來納、田納西、亞拉巴馬,總有個地兒。”
布朗特的眼神恍惚,目光渙散。“卡羅來納。”
“看得出來你經歷豐富。”比夫微妙地暗示。
醉鬼根本沒在聽比夫說話。他的目光早已從柜臺轉向了外面漆黑、空蕩的大街。隨后,他踉踉蹌蹌地向門口走去。
“再見。”他回頭喊了一聲。
柜臺又剩比夫一個人了。他迅速地掃視了一遍餐館。時間已過午夜一點,店里只有四五個客人了。啞巴依然獨自坐在中間的桌子邊。比夫懶洋洋地看著他,晃了晃杯底最后一點啤酒。慢慢地一口喝完,接著去讀他攤在柜臺上的報紙。
他怎么也看不進報紙上的字。他想起了米克。是否應該賣給她香煙?抽煙對這些孩子真的有害嗎?他想起了米克瞇著眼睛、用手把頭發捋向腦后的樣子。他想起了她那男孩般沙啞的聲音,想起她拽卡其布短褲的樣子,就像電影里的牛仔那樣昂首闊步地走路。他有些不安。一種溫柔的情感從他心底油然而生。
比夫不知所措地將注意力轉到辛格身上。啞巴依舊坐著,雙手插在口袋里,面前那杯喝了一半的啤酒已經變得溫熱而混濁。辛格走之前,比夫打算請他喝一口威士忌。艾麗絲說得不錯,他就是喜歡怪物。他對病人和殘疾人抱有特殊的情感。任何時候,只要進來的客人長著兔唇或得了肺結核,他準會請他喝杯啤酒。如果客人是個駝背或瘸子,那就為他們準備免費的威士忌。有一個家伙,在鍋爐爆炸中炸掉了生殖器和左腿,只要他進店,準有一品脫免費酒在等著他。如果辛格是個嗜酒的家伙,任何時候他都可以半價購買。比夫暗自點頭。他把報紙折好,整齊地放在柜臺下面,和其他報紙擺在一起。周末他會把這些報紙挪到廚房后面的儲藏室,過去二十一年的晚報他都保存完整,一天都不落。
夜里兩點鐘時,布朗特又走了進來。他帶來了一個高個兒黑人,手里拎著黑包。這醉鬼試圖領著他去柜臺那兒喝上一杯,那黑人發現他的意圖后立刻走了。比夫認出了他,是一直在鎮上行醫的醫生,和他廚房里的小威利好像有點兒什么關系。在他離開之前,比夫看見他射向布朗特的目光充滿戰栗和仇恨。
布朗特直愣愣地站在那兒。
“你難道不知道,白人喝酒的地方不許帶黑鬼進來。”有人問他。
比夫遠遠地看著眼前的這一幕。布朗特很生氣,很明顯他喝高了。
“我就是半個黑鬼。”他大聲叫囂著,像是在挑釁。
比夫警惕地注視著他,店里靜悄悄的。從他粗大的鼻孔和滾動的眼白,能看出他說的都是真話。“我是部分黑鬼,還有部分南歐佬加東歐佬再加上中國佬,我全是。”
人群里發出一陣哄笑。
“我還是荷蘭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國人。”他繞著啞巴的桌子,走著“之”字形。他的聲音很大,帶著嘶啞。“我是知道的人,我在一個陌生的國度,我是一個陌生人。”
“安靜一下。”比夫對他說。
布朗特誰也不理,除了那個啞巴。他們互相打量著對方。啞巴的眼睛像貓一樣冷淡而溫和,他的整個身體都像是在傾聽。醉鬼很是興奮。
“你是這鎮上唯一能聽懂我說話的人,”布朗特說,“兩天來,我一直在用心和你交談,因為我知道你懂我說的話。”
隔間里有人笑起來,因為這醉鬼根本不知道,他的交談對象是一個聾啞人。比夫的目光立刻射向這兩個男人,他聚精會神地聽著。
布朗特在那張桌子邊坐下,身子俯向辛格。“世上有兩種人: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一萬個人中只有一個知道的人。這在任何時代都是奇跡。無數人無所不知,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點。就像十五世紀幾乎所有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只有哥倫布和少數幾個人知道真相。只有天才知道地球是圓的。而我說的真理是如此明顯,可以說在整個歷史上都可以稱之為奇跡,卻沒有人知道。當然,你知道。”
比夫的胳膊肘支在柜臺上,好奇地盯著布朗特。“知道什么?”他問。
“別理他,”布朗特說,“別理那個平足、青下巴、多管閑事的雜種。我們知道的人彼此遇見,這是一個大事件。它簡直是個奇跡。有時候,我們遇到了,卻不知道對方也是知道的人。這有多糟糕。這樣的事在我身上發生很多次了。但你知道,我們這樣的人真是太少了。”
“共濟會嗎?”比夫問。
“你閉嘴!小心我把你胳膊擰下來,再用它把你揍得鼻青臉腫。”布朗特破口大罵。他弓起身子俯向啞巴,聲音很低,醉醺醺地說:“為什么呢?這個無知的奇跡為什么會世代延續呢?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陰謀。眾所周知的陰謀。這完全是蒙昧主義。”
隔間里的人還在笑這個醉鬼,笑他和一個啞巴交談。只有比夫是嚴肅的。他想搞明白,啞巴是不是真能明白醉鬼的話。那家伙頻頻點頭,臉上一副沉思的表情。他只是反應有點慢,僅此而已。布朗特在“知道”的話題中插入了幾個笑話。啞巴卻一直很嚴肅。直到醉鬼說了這句妙論后,他才笑了一下。接下來他又變得沉悶了,可微笑依然掛在他的臉上。他真是太不可思議了。在人們意識到他與眾不同之前,已經不自覺地被他吸引了。他的眼神令人想到,他聽見過別人從沒聽到的東西,他知道一些別人無法想象的事情。他仿佛來自另外一個星球。
杰克·布朗特趴在桌子上,話語像決了堤的洪水,滔滔不絕地傾瀉而出。比夫已經聽不懂了。布朗特醉成了大舌頭,語速又太快,話音被震成一團。比夫暗想,當艾麗絲把他趕走后,他能去哪兒呢?她說過,早晨她就會這樣做。
比夫倦了,他打著哈欠,用指尖輕輕地拍打張開的嘴,讓兩腭變得輕松些。已是午夜三點,這是一天中最寂寞難耐的時候。
啞巴是耐心的。他已經聽了將近一個小時。他開始不停地看看鐘。布朗特根本沒注意到這些,繼續高談闊論。終于,他停下來了,卷了一支煙。啞巴朝時鐘的方向點點頭,用他特有的方式,笑了笑,然后從桌旁起身。和往常一樣,他的雙手插在口袋里,迅速地走了出去。
布朗特喝得爛醉如泥,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他甚至沒注意到啞巴沒有回應了。他掃視著咖啡館,嘴巴張得老大,眼珠子遲鈍地滾動。額頭上紅色的血管凸起,他憤怒地用拳頭猛擊桌面。在比夫看來,他的酒瘋也耍不了多久了。
“好啦,”比夫耐心地說,“你的朋友已經走了。”
布朗特依然在尋找辛格。此前他從沒像現在這樣醉過,表情極其丑陋。
“過來,我有東西給你,還想跟你說句話。”比夫哄著他。
布朗特費勁地把身子從桌邊抬起來,邁著松散的步子向大街走去。
比夫靠著墻。進來出去,進來出去。說到底這和他沒關系。屋子變得空曠、安靜起來。時間在無聲流逝。他的腦袋倦怠地低垂著。一切的喧嘩正在緩慢地向這里告別。柜臺、面孔、隔間和桌子,角落的收音機,天花板上的吊扇——所有的一切都安靜無力,靜止無聲。
他想必是打了個盹。有人在晃動他的胳膊,他的意識慢慢地恢復了,抬起頭看看發生了什么事。威利站在他的面前,就是那個廚房里的黑孩子,戴著帽子,身上系著長長的白圍裙。威利結結巴巴,因為不管他想說什么,他總是非常激動。
“就這樣,他用拳頭捶打這里的墻、墻、墻。”
“什么?”
“就在兩戶人、人、人家之間的小巷里。”
比夫聳了聳松懈的肩膀。“什么?”
“他們要把他帶到這兒,隨時會來一堆人。”
“威利,”比夫耐心地說,“從頭說,我沒明白是怎么回事。”
“就是那個留著小胡、胡、胡子的矮個白人。”
“布朗特先生。”
“是的,我沒看見開頭。我在后門聽見一陣響動。像是巷子里打得很兇。我就跑、跑、跑過去看。白人簡直瘋了。他用腦袋撞墻,用拳頭砸。我從沒見過一個白人像他那樣與墻咒罵和打架。看他那架勢,是要把自己的腦袋打破。后來有兩個白人,跑過來看——”
“然后呢?”
“你知道那個不會說話的紳士,手、手插在口袋里——”
“是辛格先生。”
“是的。他站在那兒看究竟發生了什么。杰克·布朗特先生看見他后又開始大聲說話和喊叫,然后他就突然摔倒在地。可能是他真把腦袋撞壞了。一個警察跑了過來,有人說布朗特先生一直在這兒。”
比夫點點頭,把聽到的事情重新理了一遍。他揉著鼻子想了一會兒。
“他們隨時會涌進來。”威利走到門口,向外看。“他們全來了。”
十幾個旁觀者和一個警察全都試圖擠進咖啡館。還有幾個妓女從窗子向屋內看。每當有非同尋常的事情發生,總會有那么多人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可笑極了。
“請不要再添亂啦,”比夫說,他看看扶著醉鬼的警察。“其他的人還是走吧。”
警察把醉鬼扶到椅子上,那群觀眾也被他趕到外面去了。警察轉過來問比夫:“有人說他一直待在這兒,和您一起。”
“不。但他有權待在這兒。”比夫說。
“希望我把他帶走嗎?”
比夫想了想。“也許今晚他不會再惹麻煩了。當然我不能保證——但我想待在這里會使他安靜下來。”
“好吧。我下班前再來一趟。”
店里只剩下比夫、辛格和杰克·布朗特三個人。從布朗特被帶進來,比夫還是第一次將目光投向他。布朗特的下巴好像傷得很厲害。他頹然地倒在桌子上,大手蓋住了嘴。他的頭上有一個口子,血順著太陽穴流下來。手指頭的皮蹭破了,肉翻了出來。他太臟了,像是剛被人從下水道里拎出來。所有的能量都從身體里噴射而盡,他完全垮了。啞巴坐在桌子對面,灰色眼睛看盡了這一切。
比夫發現,布朗特并沒傷到下巴,用手捂著嘴,是因為他的嘴唇在顫抖。淚水從污濁的臉上滾落。他時而斜著眼睛看比夫和辛格,為他們看見自己流淚而氣惱,這令他尷尬。比夫對著啞巴聳了聳肩膀,揚下眉毛,一副“我們怎么辦”的神情。辛格把腦袋歪向一旁。
比夫有些為難。他思索著該如何處理這件事。這時啞巴在菜單的背面寫了兩行字。
如果你想不出任何他能去的地方,他可以和我一起回家。先弄點湯和咖啡,對他有好處。
比夫松了一口氣,使勁地點頭。
他準備了三份晚上的特價菜,兩碗湯,咖啡和甜點。布朗特不肯吃。他不肯把手從嘴上拿下來,好像那是他最怕被暴露的隱秘部位。他的呼吸混雜著哭泣,寬大的肩膀不停地抽搐。辛格指著一盤食物,又指指另一盤,但布朗特始終捂著嘴搖頭。
比夫吐字很慢,為了讓啞巴能看清。“神經病。”
湯的熱氣直撲到布朗特臉上。過了一會兒,他顫抖著握住勺子,把湯喝完后,吃了點甜食。他肥厚的嘴唇依然在顫抖,腦袋幾乎埋在盤子里。
比夫注意到一個細節。就是每個人身上都有一個特定的部位,一直被牢牢地保護著。對啞巴來說,那個部位是手。米克用指尖拉胸罩的前面,不讓它摩擦剛剛鉆出來的嬌嫩乳頭。艾麗絲最介意的是頭發,每當他在頭上抹了油,她就拒絕和他一起睡。那他自己呢?
比夫慢慢地轉動小指上的戒指。但他知道那里不是。不再是。一道深深的皺紋刻在他的額頭。他插在褲袋里的手緊張地移向生殖器。他用口哨吹著一首歌,從桌旁起身。反正,在別人身上尋找這個部位很可笑。
他們扶著布朗特起身。他跌跌撞撞的,頭重腳輕。他不再哭了,像是在思考一件令人郁悶可恥的事。他順從地讓他們扶著。比夫從柜臺后面拿出手提箱,向啞巴解釋了一下。辛格點點頭,一副不會被任何事物所驚擾的神情。
比夫跟著到了門口。“振作一點,別再喝酒了。”他對布朗特說。
漆黑的夜空有了亮色,透出黎明的深藍色。天上只有幾顆微弱的銀白色的星星。街道空曠、清冷。辛格左手提著手提箱,右手攙著布朗特。他對比夫點點頭,然后兩人走上了人行道。比夫目送著他們。他們已經走到半條街外了,黑色的身影在藍色的黑暗里若隱若現。啞巴的身影筆直而堅挺,布朗特踉蹌地靠在他身上。他們的身影全然消失在夜色里,比夫望天發了一陣呆。深不可測的蒼穹一望無際,讓他著迷,又令他壓抑。他揉揉額頭,走進明亮的咖啡館。
比夫站在收銀臺后面,竭力回想著晚上所發生的事情,面部肌肉也隨之收縮,變得僵硬。他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他欠自己一個解釋。在冗長的情節里,他回憶著晚上的一幕幕,可還是沒有想明白。
隨著一股突然涌進的人流,門開開合合。夜晚過去了。威利把椅子堆在桌子上,開始拖地,嘴里哼著歌。他要回家了。威利是個懶骨頭。在廚房里,他總是會偷偷地停下一會兒,吹奏隨身帶著的口琴。他睡眼惺忪地拖著地,哼著孤獨的黑人歌曲。
餐館里的人不是很多。這正是那些熬夜的人和剛剛蘇醒的人相遇的時刻。睡眼蒙眬的女招待忙著上啤酒和咖啡。沒有聲音,沒有交談,每個人看上去都是孤單的。剛剛醒來的男人與剛剛結束漫漫長夜的男人彼此間的不信任,在每個人心里投下了疏離感。
黎明時分,對面的銀行大樓露出蒼白的輪廓。漸漸地,白色的磚墻也清晰可見。清晨的第一縷陽光點亮了街道,比夫最后審視了一眼咖啡館,上樓去了。
進入房間時,他故意把門把弄得吱吱作響,為的是把艾麗絲吵醒。“天啊!”他說,“可怕的一夜!”
艾麗絲警覺地醒了過來。她躺在皺巴巴的大床上,伸了伸懶腰,像只陰郁的貓。新鮮刺眼的陽光射進來,房間被照得褪了色,沒有一絲生氣。一雙皺巴巴的絲襪掛在窗簾的繩子上。
“那個酒鬼還在樓下嗎?”她質問道。
比夫脫掉襯衫,查看領子是不是干凈,能不能再穿一天。“你自己下去看看吧。我說過,沒人能阻止你一腳把他踢開。”
艾麗絲迷迷糊糊地伸出手,從床后的地板上撿起一本《圣經》、背面空白的菜單和禮拜日學校手冊。《圣經》被她翻得沙沙作響,然后在一頁停住,開始吃力而專注地大聲朗讀。今天是星期天,她在為教堂少兒部的孩子們準備一周一次的課。“耶穌順著加利利的海邊走,看見西蒙和西蒙的兄弟安得烈在海里撒網。他們本是打魚的。耶穌對他們說:‘來跟從我,我要叫你們得人如得魚一樣。’他們就立刻舍了網,跟從了他。”
比夫走進衛生間,開始洗澡。艾麗絲用力地讀著,絲綢般的低語傳來。“……早晨,天未亮的時候,耶穌起來,到曠野去,在那里禱告。西蒙和同伴追了他去。遇見了就對他說,‘眾人都找你’。”
她念完了。這些話依然溫柔地在比夫心里回蕩。他努力想把書上的這些原話與艾麗絲朗讀的聲音分開。他努力地回想,當他還是個小男孩時,母親是如何朗讀這一段的。他傷感地低下頭,看著小指上的婚戒,那曾經是母親的。他又一次暗想,母親對于他拋棄宗教和信仰會是何種感受。
“這堂課是關于門徒的聚集,”艾麗絲自言自語地備課,“今天的課文是眾人都找你。”
比夫猛然從沉思中驚醒,他將水龍頭開到最大。他使勁搓洗著自己。他的上半身總是洗得一絲不茍。每天早晨他會在胸口、胳膊、脖子和腳打上肥皂。這個季節中,他只有兩次跳進浴缸,把全身洗個遍。
比夫站在床邊,不耐煩地等著艾麗絲起床。透過窗子,他知道這將是無風的一天,會熱得燒起來。艾麗絲朗讀完了。她知道他在等她,但還是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一股陰郁的怒火在他體內升起。他嘲諷地對自己笑了下,然后苦笑著說:“隨便你,反正我可以坐下來讀一會兒報。雖然我希望你現在能讓我睡覺。”
艾麗絲起床了,她開始穿衣,比夫鋪床。他靈巧地將被單倒來倒去,先是把它們翻了個面鋪上去,隨后又把頭和腳換了下位置。床被弄得很舒服,一直等到艾麗絲走后,他才快速地脫掉褲子爬上床。他的腳從被單下面露了出來,長著粗長胸毛的胸膛在枕頭的襯托下顯得更加烏黑。他慶幸自己沒有把昨晚的事告訴艾麗絲。他很想把這些說給一個人聽,如果能大聲地說出所有的事實,也許他就能弄清令他困惑的東西。這個可憐的家伙,一直說個不停,卻不能讓其他人明白他在說什么,很可能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是如此強烈地被聾啞人吸引,選中他,要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給啞巴。
為什么?
因為某些人有一種本能。他們要在某個時刻拋掉所有私人的東西,在那些東西發酵和腐蝕之前,把它們拋給某個人,或某種主張。他們必須這樣。某些人就有這樣的本能。《圣經》那篇課文是“眾人都找你”。也許這就是原因。也許正如那個家伙所說的,他是中國人、一個黑鬼、南歐豬和猶太人。如果他能信以為真,也許就是這樣了。他的口中每個人、每件事都……
比夫向上伸展雙臂,光著的腳丫子交叉著。在早晨的光線下,他顯得比平時老,閉上的眼皮皺巴巴的,臉上有一圈濃重的絡腮胡。慢慢地,他的嘴角柔和起來。金色刺眼的陽光射進窗子,整個房間悶熱明亮。比夫疲倦地翻了個身,用手遮住眼睛。他只是有兩個拳頭、伶俐牙齒的老比夫,孤獨的布萊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