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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5400字
  • 2019-07-09 15:27:10

Part One

小鎮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清早,他們手挽著手從住所出來,一起去上班。兩個伙伴很不一樣。帶路的總是那個肥肥胖胖的、恍恍惚惚的希臘人。每到夏天,出門時他總是穿著一件黃色或綠色馬球衫,前擺被胡亂地塞進褲子里,后擺就那么松散地垂著。天冷的時候,他就在襯衫外面套上一件松松垮垮的灰毛衣。他的臉圓滾油膩,眼皮半耷拉著,嘴唇彎出柔和而呆滯的笑容。另一個啞巴是個瘦高個,眼睛里透出干練和睿智。他的穿著總是很樸素,整潔而又得體。

每天早上,兩個伙伴安靜地走向鎮上的商業街。走到一家果品店外的時候,他們會停下來。希臘人斯皮羅斯·安東尼帕羅斯在這里打工,老板是他的表兄。他負責制作糖果和蜜餞,裝卸水果,清掃店鋪。每到分手時,那個瘦高個啞巴約翰·辛格總是握住希臘人的手臂,凝視他的臉頰片刻,然后才轉身離開,獨自穿過馬路走向他工作的珠寶店,他是那里的銀器雕刻工。

傍晚的時候,兩個伙伴又再次見面。辛格來到果品店,等著安東尼帕羅斯一起回家。胖希臘人常常是在懶洋洋地打開一箱桃子或者甜瓜,或者是待在商店的廚房里看報紙上的漫畫。下班之前,安東尼帕羅斯會打開他白天藏在廚房貨架上的紙袋,里面有他攢的各種食物樣品:一些水果、糖果和一小截肝泥腸。通常在離開之前,他會慢慢地晃到商店前面裝著肉和奶酪的玻璃柜旁,輕輕地滑開玻璃柜的后門,用胖乎乎的手抓些他渴望的美味。有些時候,他的表兄老板沒看到他的動作。如果被他看到了,就會瞪著他的表弟,蒼白緊繃的臉上寫滿警告。安東尼帕羅斯只好難過地將食物從柜子的一角移到另一角。每當這個時候,辛格總是筆直地站著,兩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望向別處。他不喜歡看兩個希臘人之間的這種場景。因為,除了喝酒和一點私底下的小確幸之外,這世上沒有比吃更能讓安東尼帕羅斯喜歡的事情了。

黃昏,兩個啞巴一同慢慢地走回家。在家的時候,辛格總是對安東尼帕羅斯說個不停。他飛快地打著手語,表情急切,灰綠色的眼睛閃爍著明亮的光。他不停地用那雙瘦長而有力的手,急切地向安東尼帕羅斯述說著一天里所發生的事。

安東尼帕羅斯半仰著,懶洋洋地看著辛格。他的手指很少動,即使偶爾動一下,也只是想告訴對方他要吃東西、想睡覺或者想要喝酒。他總是用那樣笨拙的手勢來表達這三個需求。晚上,如果沒有喝醉,他會跪在床前禱告。他用粗笨的手比畫出“神圣的耶穌”“上帝”或者“親愛的瑪利亞”。安東尼帕羅斯似乎只會說這些話了。辛格從來弄不清楚,他的伙伴到底能明白他多少,但這好像并不重要。

在小鎮商業區附近的一所小樓上,他們合租了一處住所,一共有兩個房間。廚房里有一個煤油爐,是安東尼帕羅斯用來做飯的。幾把普通的直背餐桌椅,那是辛格坐的。還有一個鼓鼓囊囊的沙發,是安東尼帕羅斯的專屬。臥室里幾乎沒有什么家具,有一張安東尼帕羅斯睡的大雙人床,床上鋪著鴨絨被。另一張是辛格的簡易折疊床。

晚飯總是要花很長的時間,因為安東尼帕羅斯喜歡吃,而且還吃得很慢。吃完飯后,胖希臘人就半躺在沙發上,用舌頭慢慢地舔遍每一顆牙齒,或許是因為喜歡事物的味道,又或者是在回味剛才的美味。總之,飯后洗碗的事都是辛格來做的。

晚上,他們有時候會下象棋。辛格喜歡玩象棋,這么多年,他一直努力想教會安東尼帕羅斯下象棋。剛開始,安東尼帕羅斯對此沒有興趣,他不喜歡在棋盤上將棋子移來移去。辛格把一瓶好喝的東西放在桌子下面,每次教完棋后拿出來請他喝。胖希臘人一直搞不懂“馬”的奇怪走法以及“王后”橫沖直撞的凌厲步法。但是,開局的幾步棋他學會了。他喜歡執白棋,要是給他黑棋,他就不玩。走完開局的幾步棋后,辛格就自己和自己下,他的朋友在旁邊慵懶地看著。要是辛格執白棋大開殺戒,將黑“國王”殺死,安東尼帕羅斯就會非常得意和開心。

兩個啞巴沒有別的朋友,除了工作之外,他們總是待在一起。每一天都過著和前一天一樣的生活。由于他們獨處慣了,幾乎沒有什么事能擾亂他們的生活。每個星期他們去一次圖書館,辛格會在那里借一本推理小說。星期五他們會去看一場電影。發薪的日子,他們會去軍需品店樓上的廉價照相館,為安東尼帕羅斯拍一張照。他們每周固定去的就這么幾個地方,鎮上許多地方他們從來沒有去過。

小鎮在南方腹地。夏天漫長,冬天則十分短暫。夏日里天空總是湛藍明朗,太陽肆意地射出耀眼的光芒。十一月后,冰冷的小雨接踵而至,雨后會有霜凍和短暫的寒冷。整個氣候就是冬天冷暖變幻無常,夏天酷暑難當。小鎮其實一點不小。主街上有好幾個商業街區,大多是兩三層樓的商店和辦公樓。但鎮上最大的建筑是工廠,雇用了鎮上的大部分人。這些棉紡廠很大,生意興隆。但大部分工人都很窮。街上行人的臉上多半是饑餓、孤寂的神情。

但兩個啞巴一點也不寂寞。在家里,他們吃吃喝喝,日子過得十分愜意,辛格總是打著手語,真切地告訴伙伴他自己所有的想法。時光就這樣漸漸流逝。轉眼辛格三十二歲了,他和安東尼帕羅斯一起在鎮上已經待了十年了。

一天,希臘人病了。他呆坐在床上,雙手放在胖肚皮上,油一樣的淚水從兩頰滾落。辛格找了伙伴的表兄,就是果品店的老板。他還為自己請了假。醫生給安東尼帕羅斯調整飲食,說他不能再喝酒了。辛格嚴格地按醫生說的做了。他守在伙伴的病床前一整天,做了一切他能做的,好讓時間過得快一些。但安東尼帕羅斯只是氣呼呼地用眼角看著辛格,一點笑容也沒有。

希臘人煩躁不安,不停地抱怨辛格弄的果汁和食物不好吃。他時不時地讓他的伙伴扶他下床做禱告。他跪下去的時候,碩大的臀部壓在短粗的小腿上,笨拙地祈禱著“親愛的瑪利亞”,隨后用手緊緊握住一個用臟兮兮的繩子拴在脖子上的黃銅小十字架。他的眼睛沿著墻壁慢慢望向天花板,里面充滿恐懼。之后他會非常沉默,不許他的伙伴同他說話。

辛格非常有耐心,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為讓伙伴開心,他畫了一些小畫。有一次還為他畫了速寫。但這張速寫傷了胖希臘人的心,最后直到辛格把他的臉改得年輕英俊,頭發涂成金黃,眼睛畫成深藍,他才肯和解。胖希臘人明明很滿意,卻一點也不肯讓開心顯露出來。

在辛格細心的照料下,一個星期后,安東尼帕羅斯就能重新上班了。可是,從這以后,兩人的生活方式有了變化。麻煩也來了。

安東尼帕羅斯身體恢復了,但性情大變。他經常亂發脾氣,晚上也不愿安分地待在家里。如果他要出門,辛格就緊緊地跟著他。每走進一個飯館,當兩人在桌邊坐下時,安東尼帕羅斯就會把一些方糖、胡椒瓶或者銀器偷偷地裝進口袋。這些辛格都會為他付賬,才沒惹出什么大麻煩。每當他為此責怪安東尼帕羅斯時,那個胖希臘人就只是看著他,詭異地笑著。

幾個月后,安東尼帕羅斯的壞毛病愈加變本加厲。一天中午,他平靜地從表兄的果品店走到街對面,公然對著第一國家銀行的墻根撒尿。有時候,他在人行道碰到令他厭煩的人,就會用頭撞他們,用胳膊或肚子擠他們。有天他走進一家商店,沒付錢就把店里的落地臺燈給拖了出來。還有一次,他竟然試圖把看上的陳列柜里的電動火車拿走。

對辛格來說,這是一段煎熬的日子。午休時間,他不得不陪著安東尼帕羅斯去法院處理這些糾紛。辛格對法庭的程序熟稔在心,每天過著提心吊膽的生活。法院的指控五花八門:偷竊、有傷風化、人身攻擊等。為了他的伙伴不被關進去,辛格想盡了辦法,花光了大部分積蓄。

果品店的老板,希臘人的表兄查爾斯·帕克根本不管他的事。雖然他沒有讓安東尼帕羅斯離開,但他那蒼白的臉總是緊繃著,一點也沒想過幫他的表弟。辛格感覺查爾斯·帕克很奇怪,開始不喜歡他了。

辛格每天都處在混亂和擔憂中。但安東尼帕羅斯卻像沒事人一樣,不管發生了什么,他的臉上總是掛著漠然的笑容。辛格總覺得他這笑容里藏著某種非常微妙和智慧的東西。他從不知道安東尼帕羅斯到底能明白他多少,也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現在,辛格在胖希臘人的表情中總能覺察到一種狡黠和嘲弄。他會使勁地搖晃著伙伴的肩膀,直到筋疲力盡。他一遍遍跟他溝通,想得到答案,可這一點用處也沒有。

辛格所有的錢都用完了,不得不向他的珠寶店老板借錢。某一次,他沒錢付保釋金了,安東尼帕羅斯在拘留所里過了一夜。第二天接他出來時,安東尼帕羅斯悶悶不樂。他不想離開那里。他很享受晚餐的腌豬肉和澆上糖汁的玉米面包。新的環境和獄友令他感到愉快。

他們生活得很孤獨,辛格找不到任何人幫他解脫困境。沒有什么可以中斷或治愈安東尼帕羅斯的惡習。在家時,他有時會做些在拘留所吃過的新東西。在外面,誰也無法預料他下一步會做出什么事。

最后,一個大麻煩擊中了辛格。

一天下午,他去果品店接安東尼帕羅斯,查爾斯·帕克遞給他一封信。信上說他已經安排好了讓表弟去兩百英里外的州立瘋人院。查爾斯·帕克運用他在小鎮的影響力,把方方面面都搞定了。安東尼帕羅斯下周就要走了,住進瘋人院。

辛格把信讀了好幾遍,一瞬間,他的腦子一片空白。查爾斯·帕克隔著柜臺和他說話,辛格卻懶得去讀他的口形。最后,辛格在他隨身帶著的便箋簿上寫下:

你不能這樣做。安東尼帕羅斯必須和我在一起。

查爾斯·帕克激動地搖了搖頭。他不怎么會說英語。“這不關你的事。”他一遍遍地重復這句話。

辛格知道一切都結束了。這個希臘佬擔心有一天表弟會成為他的負擔。查爾斯·帕克雖然不懂多少英語,他用起美元來卻得心應手,他用金錢和關系,很快把表弟送進了瘋人院。

辛格沒有一點辦法。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充斥著種種狂躁的舉動。辛格不停地打著手語,拼命地說著。盡管他的手從沒停下過,可他還是說不完他想說的話。他想把內心的想法都說給安東尼帕羅斯聽,但沒有時間了。

他的灰眼珠閃閃發光,敏捷而智慧的臉上現出過度的緊張。安東尼帕羅斯昏沉沉地看著他,辛格不知道他真正聽明白了多少。

安東尼帕羅斯要走的日子到了。辛格取出自己的手提箱,非常細心地把共同財產中最值錢的物品打包。安東尼帕羅斯為自己做了一頓午飯,準備在路上吃。傍晚時分,他們最后一次手挽著手,在那條街上散步。這是十一月末一個寒冷的下午,哈氣在他們眼前一小團一小團地升起。

查爾斯·帕克要和表弟一起去,在站臺上,他離他們遠遠地站著。安東尼帕羅斯擠進車廂,在前排的一個座位上笨拙地準備了半天,才把自己安頓下來。辛格從窗口望著他,雙手瘋狂地比畫著,在最后的分別時刻,他想和伙伴多說幾句。安東尼帕羅斯只是忙著檢查午餐盒里的食物,根本顧不上辛格。車發動的剎那,他把臉轉向辛格笑了笑。那笑容木然而遙遠,就像他們早已天各一方。

接下來的幾個星期恍如夢中。辛格整天都俯在珠寶店的工作臺上,晚上獨自走回家。他唯一想做的事就是睡覺。到家后,他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掙扎著打個盹。半醒半睡間,他的夢斷斷續續,但所有的夢里,安東尼帕羅斯都在。辛格的雙手不斷地抽動,在夢里,他正與伙伴熱切地交談,安東尼帕羅斯則靜靜地注視著他。

辛格努力回想他認識伙伴以前的歲月,努力對自己描述那時發生的事。可所有這些他努力回想起的東西卻真實不起來。

他想起一件特別的事,但對他好像并不重要。辛格記得他還是嬰兒時就聾了,但他從來就不是真正的啞巴。很小的時候他成了孤兒,被送進聾啞兒收養院。他學會了手語和閱讀。九歲前,他就會打美式單手手語,也能打歐式雙手手語。他還學會了唇讀,還被教會了說話。

在學校,大家都覺得他聰明。他的功課學得比其他同學都快。但他不習慣用嘴說話,這對他來說有點不自然,他感覺自己的舌頭在嘴里像一條大鯨魚。從對方臉上漠然的表情,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聲音像某種動物,使人聽起來很惡心。對他來說,用嘴說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而他的雙手卻總能打出他想說的話。二十二歲時,他從芝加哥來到這個南部的小鎮,不久就遇到了安東尼帕羅斯。從那時起,他就再也沒用嘴說過話。因為和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他不需要用嘴。

其他的生活好像都不是真的,除了和安東尼帕羅斯在一起的十年。在模模糊糊的夢境中,他的伙伴栩栩如生。醒來后,一種孤獨刺穿了他的心。偶爾,他會給安東尼帕羅斯寄一箱子東西,卻從沒回音。幾個月的時間就在如此的空虛和迷茫中過去了。

春天來了,辛格整個人變了。他無法入睡,整日焦躁不安。每到夜晚,他在屋子里茫然地打轉,陌生的情緒無法發泄。只有黎明前的幾個小時,他才能昏沉地陷入沉睡之中,直到清晨的陽光像一簇簇短劍,突然刺破他的眼皮。

為了消磨寂寞的夜晚,他開始在鎮上四處閑逛。他再也不能忍受同安東尼帕羅斯一起住過的屋子,就去離鎮中心不遠的一處公寓,另租了一間破破爛爛的房間。

他每天都在同一個餐館吃飯,那餐館距自己的公寓有兩條馬路遠,在長長的街道的盡頭,名叫紐約咖啡館。第一天,他簡單地掃了一眼菜單后,寫了一張便條交給老板:

早餐我要一個雞蛋、一片吐司和一杯咖啡——$0.15

中餐我要湯(隨便)、夾肉的三明治和一杯牛奶——$0.25

晚餐給我上三種蔬菜(隨便,除了卷心菜)、一份魚或肉、一杯啤酒——$0.35

謝謝。

咖啡館的老板看過便條,向他投去世故和警惕的目光。那是個看起來不怎么友好的男人,中等身高,一臉又黑又重的絡腮胡,顯得整個臉的下半部看起來像鐵做的。他通常站在吧臺的角落里,雙臂交叉在胸前,靜靜地觀察咖啡館內的一切。辛格對他漸漸熟悉起來,因為他一天三餐都待在這兒。

每個夜晚,辛格獨自一人在街上閑蕩。有些夜晚,刮著三月潮濕刺骨的冷風,有些夜晚,冷雨下得很大。這些對他來說都無所謂。他雙手緊緊插在口袋里,步態是焦慮的。天逐漸變暖,令人昏昏欲睡。焦慮慢慢地化成了疲倦,在他身上,可以看見一種深深的平靜。沉思般的安寧覆蓋了他那張臉,如此的安寧通常只能在最悲傷或最智慧的臉上瞥見。是的,他仍然漫步在小鎮深夜的大街小巷,沉默而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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