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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岑鳴才跨進辦公室一只腳,就朝正伏在桌上寫著什么的司馬陽喊了一聲:“司馬。”
司馬抬了頭,臉色似感冒了一樣。他有些近視,兩三步外的人就不大看得清楚,就覷了眼使勁地把岑鳴的臉張望了半天,才說:“你來干啥?”
岑鳴臉上的熱情就有些僵了,愣在那里。司馬就急急地咳嗽,咳一陣,抓了桌上的杯子,咕咕地灌一氣才好些了。“他媽的,上火了。”他遞根煙給岑鳴,岑鳴說不會,他就自點了一根,嘆氣:“你不知道這是個坑!我們跳都跳不出去,你還趕著跳進來?”
岑鳴一驚,剛才那股僵氣變成了一股涼氣,不知從身上什么地方爬了上來。他趕緊拖過一張椅子在司馬陽面前坐下:“咋啦?”
“太輕率了,你咋不來找我先問問?”司馬陽就冷笑,“是不是想來這里當檢查科長?”
“哪喲……”岑鳴就臉一紅,“在廠里,我們又不熟,我就……”
“你不熟,你老婆傅宣跟我不是很熟嘛。前幾年和你老婆在宣傳部共事,相當不錯的。況且,上個星期,我們回廠為待遇的事在廠部大鬧了一場。你老婆也該聽說了!”司馬越說心里就越是有些來氣,在他們上個星期回廠大鬧之前的一個星期里,就聽說公司總經理對人事副經理發了火,要馬上落實到聯營廠去的技術和檢查的人選。技術工程師一直沒找到人選,現在的“老九”精得很,要么請他去做老板,要么請他去發大財,跑龍套,替他人做嫁衣裳,沒門,在公司里的幾個好處:房子住最好、工資獎金拿最高、科技人員,香餑餑呢,吃飽飯沒處消化,跑聯營廠去吃苦受累。檢查科長的人選,最早聽老朱說是岑鳴,他還對老余和司馬陽大吹他當年教的這個學生如何,之后又聽說岑鳴不來了,好像是他不太想來,車間里也不想放走他這個檢驗把關的主力。
有天晚上,都十二點過了,司馬讓一陣敲門聲驚醒,開了門,門外站著一男一女。男的還認得,是重型工廠的檢查工,叫什么,不知道。女的就不認識了。男的說,她是我老婆。女的就說,司馬科長,打擾你睡覺了,沒辦法,事情很急,想找你了解點情況,司馬陽馬上就感覺到這個女人很能干了,就把兩人讓進屋里,女人一口一個司馬科長,司馬陽就說,聯營廠的科長算個球科長哦!女人說,怎么不算科長?我家這位公司就叫他來給你搭伴,做檢查科長呢。聽著女人和男人說話,司馬陽心里就冒出一個主意,駐聯營廠人員的待遇至今未得解決,何不叫他們給打下配合,忙對那兩口子說,你們先不忙來,這里待遇還沒落實呢,聽他介紹了一個大體情況,兩口子眼睛就有些發綠,女的問他,那我們現在咋辦呢?他說,明天,你們就找公司里,就說服從組織調派,但必須先解決了待遇問題,我才能去。
兩口子千謝萬謝地走了,后來,待遇仍沒解決,那位男的自然也不來了,聽說,公司是準備強制性下調令,那女的給男的弄了張肝炎病證明,住院去了。司馬陽后來對老余和小秦說起這事,都說這主意好,以后誰來,都得這樣打配合,只是瞞了老朱,司馬陽總覺得老朱這人不怎么地道,有叛賣意識。誰料,一步好殺招,讓岑鳴這一下子給弄死了。
岑鳴就有些尷尬:“聽我老婆說過,我還以為……”他嘴唇又厚,就咧了憨笑。“以為啥呀?”司馬陽沒好氣。
“嘿……我以為你們肯定是想再多鬧些待遇呢!”
司馬陽哭笑不得:“你咋會這樣想?”
岑鳴嘴唇咧得更厚了:“我想你們幾個人一個一個都很能耐的,咋會在待遇上吃虧呢?”“這不是能耐的問題!”司馬陽不知該咋說好了,就嘆氣“你呀,是憨厚得精明,幼稚哦!”
這下,岑鳴心里真有些慌神沒底了,把椅子又朝前挪了挪:“司馬,你得多幫幫我,我這人沒啥社會經驗,你給我說說究竟咋回事?”
“咋回事,這里已經四個月沒發過工資了!”司馬陽說。
“真的呀?”岑鳴心里叫聲苦。這次到聯營廠來,不謂不慎重,老朱找岑鳴之后,他并沒被老師的知遇之恩迷暈了頭,想了幾天后,又找老師懇談了一番,老朱又把他的錦繡前程描寫了一番,什么中干待遇,出差補貼、高額獎金、年底分紅等等把他樂得合不攏嘴,他也找過老余,老余把手掌往下一斬,斬釘截鐵地說,肯定收入比公司里高得多,你來了之后,我們人基本就到位了,到那時,我們大權在握待遇方面還不得——!老余手掌又是一斬。他本想找司馬陽的,說不認識是托詞,一個公司的,有啥不能溝通的。關鍵是岑鳴聽了老婆一句話。那天和老朱談話后,岑鳴回來曾問過老婆:“司馬陽不是和你共過事嗎?怎么樣?”
老婆說:“咋說呢,一般人和他處不好。”
岑鳴一時沒明了老婆的意思:“怎么叫一般人處不好?”老婆說:“就是沒有親和力唄。”加之又陸續聽到一些人談起過司馬陽,都沒好印象,岑鳴就打消了找他的念頭。
“你沒找過老朱和老余?”司馬陽盯著岑鳴的眼睛。
岑鳴略遲疑了一下:“找過,可他們盡說好的呀。”
“跟我一樣,輕信!”司馬陽把指間的煙彈向窗外。“我就是上了老余的當,當初就是信了他一句話。栽到了這個坑里,到這里一看,完球!兩位打前站的廠長先生,兩月沒拿一文錢,還滿口的大話。而且,我們的關系,恐怕是‘國共合作’……”司馬陽住了口,窗外閃過來老余的影子。
老余進來,對岑鳴說:“今中午,歡迎餐,在食堂。”
司馬陽說:“老余,又一個倒霉蛋被你扯下了水。”
老余就嘿嘿笑:“慢慢來嘛,只要老朱雄起,問題保險都能解決。”
“你這是狗屁話!”司馬陽最不愛聽這種話。精明過人的司馬陽踏入社會以來,可說從未吃過什么虧。以他老婆的話說是“粑粑沒拿人烙糊過”的角色。到外面闖一闖,司馬陽是早已蓄謀已久。而今國營大廠的那點優越性已逐步喪失殆盡,兩口子那點錢,一月緊巴巴僅夠伙食。眼看物價飛漲,娃兒今后讀書要錢,不能老住那間“干打壘”吧,要買房,還得有錢。可錢是人人看見都眼綠的東西,那么好找?下海吧,四十來歲的人,拖家帶口的,不是沒勇氣,是膽虛,萬一一腳踩虛了,一家子今后咋辦?至于第二職業,做小生意,都是些小打小鬧的,瞎撲騰。唯有到聯營廠,司馬陽認為是最穩妥的,國營職工身份不會丟,工資待遇大部分也能拿到,到聯營廠里多少還能掙點,聯營這家又是個鄉鎮企業,各種機制又亂又活,且可以在這里練練兵,在“海邊”淌淌水,即使今后國營的大船翻了,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嗆水淹死了。也許,這如意算盤的一廂情愿的成分太重了些。當初找老朱聯系調動事宜時,就沒深談待遇方面的事,只是老余那天來通知他,他們已研究決定任命他為廠辦主任兼生產科長了。在扯到聯營廠今后的規劃時,他才順便問了一句,我們的待遇怎么樣?老余以前常到車間來處理工藝問題和司馬陽他們混得比較熟,也愛水兮兮地開玩笑,當時老余并沒正面回答,笑扯扯地反問司馬陽:“你想不比在公司里拿得高,我們會去嗎?”司馬陽笑了,心里確實還有那么點君子不言利的念頭,就沒好意思再具體地逐項深問下去。司馬陽去報到的第二天,才知道老朱、老余兩月沒拿到工資,心不覺往下一沉,感覺有些不妙。問老余究竟是咋回事,老余這回沒敢笑,唔了半會才說:“這兩月一直很忙,老朱抓全面,一直在外跑經營。我呢,雖掛的是技術副廠長,其實廠里的一攤子爛事都管,經常出差跑原材料,還都沒顧過來去理麻這事呢,放心,工資能少嘛。”司馬陽心里一下就覺得老余有些鬼滑頭了。就有些不大舒服,說:“老余,這事恐怕沒這么簡單喲,這年頭,多長個心眼好。”
兩月來,事實證明,事情確實不是那么簡單。
老余說:“他媽喲,老朱這個人也是,都給他說幾回了,肉嘰嘰,老不去落實。”這話顯然又在打滑,連岑鳴也聽出來了。
司馬陽沉吟:“這事呀,光找老朱是靠不住的,他好孬是廠長,吃不了虧的,到頭來只怕就我們幾個跟班的倒霉。我看我們哪天再去找公司總經理喲,畢竟是我們自己的事,都縮頭縮腳的,咋辦得好嘛。”
旁邊的岑鳴也聽出這話里有話了。
老余就不好再說了,點點頭嗯了一聲。
歡迎餐沒吃好,老朱、老余、司馬陽和聯營廠這邊兩個廠長,齊老板、李會計也在座。大家都很拘束,說話也很小心,也不投機。岑鳴看見飯桌和碗筷很臟,就草草泡了點菜湯,刨了碗飯,下席。晚上轉了兩道車才到家。天都黑了,老婆和兒子早吃了飯。從熱鍋里端出菜飯,炒的萵筍已悶得沒了綠色。一股子豬食味,飯也沒了鮮氣,又少了往日一家人吃飯的那種氣氛,岑鳴沒鹽沒味地,很孤獨地吃了晚飯。洗碗時,老婆問岑鳴:“怎么樣,還不錯吧?”
“剛去,現在咋說得清呢。反正還有老朱、老余、司馬陽在前面,跟到他們我想不得吃虧喲。”岑鳴不正面回答老婆的問題,前一句有意留下活話,后一句是寬老婆心的,也是寬自己的心。岑鳴很怕老婆問起工資,待遇方面的事,幸好瓊瑤的六個夢的電影系列片開始了,老婆看得如癡如呆,再沒提其他問題,他才松了口氣。這一夜岑鳴盡做噩夢,一會掉到河里了,一會又掉到了巖下,天快亮時是掉到了一個又深又大的糞坑里,而且是他下鄉那個隊上的養豬場糞坑,怎么也爬不上來,嗆了好幾口糞水。一下驚醒過來,見是枕巾搭在了嘴上,扯上來狠狠甩在椅子上。就想,咋會掉到隊上的那個養豬場的大糞坑里了呢?這時,床頭柜口的鬧鐘響了。
老婆醒了,爬起來上廁所,回來就很清醒,看看鬧鐘,見比往日提早了一個小時,就跟岑鳴開玩笑:“喲,看來你的惡習將從今天開始根除喃!”她指的是岑鳴睡懶覺的惡習,可岑鳴非但沒高興起來,反倒有了一種孤獨和悲涼,我為啥呢?
岑鳴在廠里轉了兩天,越轉心里越堵得慌,到處都亂糟糟的,這哪是工廠,整個一個手工作坊,工人們沒一個有質量意識的,至于零部件的質量檢查把關,根本就談不上,量具破損不堪,他簡直不敢相信,就這破爛樣,還能造精密的真空泵?走到裝配間里,正碰上司馬陽在訓一個姓周的車間主任。車間主任面紅筋漲地要辯解,司馬陽沖動起來,抓起裝配臺的幾個件啪啪地就劈了出去:“這都什么玩意,不是眼就是洞的?哎,就用這破爛玩意去唬老百姓的錢?難道你們只能生產偽劣產品?真是朽木不可雕!”幾個農民鼓著眼不敢再吱聲。
見岑鳴過來,司馬陽就說:“岑科長,都是你檢查科的事,一屁股的臭屎,你得想法擦一擦喲!”岑鳴聽了心里有些不舒服,雖然司馬陽是他師傅輩的,但畢竟現在是同級,當真生產科嘴大,想壓誰就壓誰?
“我才來兩天……”岑鳴忍了一下,把下半句話咽了下去。
司馬陽就噓口氣:“這都是誰決策的,和一幫玩土坷垃的農二哥開發高精密產品,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幫農民青眉綠眼地望著司馬陽,岑鳴小聲說:“哎,當著這么多人,嘴上留點分寸。”司馬陽環視一眼,就拉了岑鳴走人。
遠了,司馬陽才說:“真不知公司那幫人咋想的,這會有好結果嗎?能做工的弄去待崗,只配玩泥巴的又搞來生產偽劣產品,這世界,真瘋球了!”
岑鳴暗抽口涼氣,司馬陽名不虛傳,燥辣!
回到辦公室,岑鳴心頭還擱著司馬陽那句話,就坐下來起草一份檢驗工作暫行辦法。
這當口,齊老板笑瞇瞇地進來了:“司馬科長,你是不是把小周他們罵慘了?”就呵呵笑。
司馬陽說:“罵了,看你手下那幫紅苕娃嘛,老子恨不得給他們屁股上幾腳頭!”
齊老板說:“哎呀,消消氣,人家以前都是農民,哪像你讀了那么多書。其實他們還是憨厚,舍得下力氣。你司馬下力氣就比不過他們嘛。”
司馬陽說:“齊老板你還別轉我,我司馬下過鄉,擔過兩百多的挑子,推過四百多的雞公車,一天割過兩畝谷子,挖過一天五方的土方。不是笑談你們這兒的人,一般恐怕還比不過,不信,我們拉出去操練操練!”兩人斗一陣嘴勁,齊老板討個下腳風,又呵呵地笑走了。
司馬陽朝岑鳴說:“看見沒,正宗笑面虎一個!”
岑鳴回味兩人的話,是蠻有味道的。
老朱進來,意味深長地看著司馬陽:“你剛才到車間去了。”
司馬陽說:“正確。”
“你過來下,我和你談個事”老朱說。
“這都自己人,有啥你就說吧!”司馬陽很煩老朱黏糊糊的樣兒。
老朱就看岑鳴兩眼,在司馬陽對面坐下,哼哼哈哈地選擇著字眼:“我看你生產科還是著重抓一下宏觀計劃的管理,下面車間的事讓他們自己去管,你,最好不要去插手……”
“你是不是怕我把他們教乖了?”司馬陽臉就不好看了。
“你少去管點,不省些心嘛,真是!”老朱賠笑。
“好,打住,遵命就是了!”司馬陽冷冷地笑。
老朱出去,司馬陽對岑鳴說:“聽見沒,我們的頭就這水平。”
岑鳴說:“那姓周的主任,告了你一狀呢。”
岑鳴把《檢驗暫行辦法》起草完,就交給老朱看,老朱看了,就把辦法往抽屜里放。岑鳴說:“朱老師,現在下面很亂,你還是趕快簽發了吧。”
老朱說:“不著急,還得和齊老板商量商量。”
岑鳴說:“這只是工作者起碼應做到的基礎工作,用不著董事會討論。”
老朱說:“這里總是人家的廠吧,有的事還得慢慢來。”
岑鳴說:“你不是這廠里的廠長嗎?這點管理權還沒有?”
老朱說:“人家齊老板是法人代表。”
岑鳴就有些泄氣:“這么說……我們以后就不好搞了。”
老朱說:“有啥不好搞嘛,叫你管啥,你就管啥,沒叫你管的你就不管了。”
岑鳴憋一肚子氣回來,對司馬說了剛才的事。末了就說:“是不是老朱認為我是他的學生,是洗刷我還是咋個。”
司馬陽擺手:“別這么說,我跟你是一樣的命運,一樣的結果。我的生產管理制度上去快五個月了,碰還沒碰一下呢。”
“咋會是這樣呢?”岑鳴說。
“他被人家在下面扯著線呢。”司馬陽做了個扯木偶的動作。
“誰呀?”
“齊老板唄。”
“聯營協議上不是廠長負責制嗎?”
“你以為你那位老師是個廠長的料?”司馬陽就笑“改塊像樣的兵料都還欠……”
“欠啥呢?”老朱一腳進了辦公室“等會再扯,呵。這會兒齊老板要開個會。”司馬陽看著老朱:“是齊老板要開會?”
老朱愣眼:“他要開就開唄。”
司馬陽在后面碰了岑鳴一下,橫著在脖上一比劃。
岑鳴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出大拇指一豎。
齊老板畢竟是個農民,廠里的事說不到正點上,還像個生產隊長,東家豬、西家羊,枝枝丫丫地渾扯。岑鳴看見老朱像個小媳婦似的佝坐在齊老板邊上,就覺得老朱不論從身板、架勢還是身份上看,都顯得很掉價。心里就不受用起來。真沒想到會是這樣。
眼看公司里等幾天就要開工資了,可這邊呢,聽司馬陽說,別說這里沒錢開工資,就是有也不會給你開,關系都沒理清楚呢,光憑協議上一句話,“甲方聯辦人員,工資由乙方支付”怎么支付?公司想甩手不管了,這里的李會計也來個裝憨,說他們只能支付基礎工資,也就是公司里技能那部分,那部分是1985年的水平,一月百來元,伙食都不夠。司馬陽和小秦激烈反對,這事就拖著沒人理了。拿不回工資去,老婆的“瓊瑤夢”就醒了,還不跟他打八架?下個星期還是老爺子的六十大壽,兄弟姐妹,親朋好友會來不少。他到這里來“下海”肯定是那天的熱門話題,他總得有個說法吧。他們要知道這里是這等熊樣,一家人還不把他當毛冬瓜刮了?想到這里,身上就有些冰涼起來。
“哎,你聽——”司馬陽在邊上捅他一下。
岑鳴回過神來,聽見齊老板正在說:“現在東亞公司的人馬是基本上攏齊了,也就是說,他們的碗也帶來了,筷子也帶來了,就是米還沒發來。沒米就煮不出來飯,對不對?那肚子還不得干餓起……”
司馬陽說話了:“齊老板,我有些不明白,我們東亞的啥米還沒帶來?”
齊老板說:“當然是聯營投資嘛。”
司馬陽說:“我們已投入了十幾臺設備,幾十萬嘞,那不叫投資叫啥?”
齊老板說:“我也沒說設備嘛,你們的資金不是沒來嘛。”
司馬陽說:“齊老板同志,你不是常教導我們,聯營是個大事體、新事物,得慢慢地來,莫著急嘛。再說啦……”
老朱打斷司馬的話,“好了好了,這些話別在這里說。”
回到辦公室,司馬陽把椅子一甩:“媽的,敲打起我們來了。”
老朱帶著老余、小秦過來。老朱說:“我們也開個會,有的事得說一下。”
小秦嘀咕:“我今中午又沒菜飯票了,那工資好久發喲?”
老余看一眼司馬,說:“老朱是不是找公司把我們的工資待遇理一理。小秦都找我借了兩回錢了,我也沒有了,昨天婆娘還在理麻我,我趕快把最后一筆私房錢拿出去,才搪塞住了。”
小秦說:“拐了,我今中午又找哪個借吶,把頸項扎起哇?”
老朱朝兩人瞪眼:“吵啥?工資待遇誰也沒說不給嘛!小秦等會在我那里拿10元錢去。”
司馬陽就不舒服了,說:“咋呼自己人算啥能耐?真是!”
老朱擠了擠眼,說:“你也是,你剛才那樣頂齊老板干啥呀。他肯定不安逸我們了。”
司馬說:“不安逸才好呢,安逸不就麻煩啦!”
老朱說:“行了行了,下午我回公司去,找書記他們,趕快把資金投過來。”
司馬陽說:“你這干啥呀?他一戳你就跳啦?我們在這里好賴也算半個主人家,別弄得像個幫工似的。”
老朱就又擠愣眼:“這啥幫工嘛,弄回錢來,我們工資不就有了?”
司馬就歪了頭看了老朱:“老朱,你腦袋里是不是少根弦啰?你工資關系都沒理清楚,人家會給你發嗎?再說啦,我們總不能犧牲公司的利益作代價吧?”
老朱說:“那資金早晚都要投的呀!”
司馬陽說:“就眼下這情形,我看啦……晚投比早投好。”司馬陽一下意識到自己的嘴太沒遮擋了,把兩句燥辣的話硬給咽了下去。來這幾個月里,司馬已看出許多不妙來。也逐漸摸清了這里農民要和東亞搞聯營的真正意圖,這廠里的人雖說都是些農民,卻也打著鄉農修廠的牌子,小打小鬧地折騰了十幾年,為啥沒發展起來?農民意識決定了他們不會正視自己,從正面去找原因。去年,他們瞅準東亞公司效益好,正到處找外擴件定點廠的機會,也不知在上面咋“勾兌”的,就和東亞聯營上了。齊老板的如意算盤打得很妙,東亞公司一年有上千萬元的外擴配件,附加值又高,少說一年也能搞個兩三百萬元的利潤。豈料,這里不論人員素質,技術水平,設備能力,生產規模,都差上幾個世紀。一批批的外擴件轉過來,奈不何,又一批批地轉走了,看到嘴邊的稀飯化成了水。年底仍是虧損。齊老板不是草包,他有農民的機智和狡猾,又是一番七勾八兌,他竟然用二十畝墳地和一片破爛的廠房做本和東亞公司“緊密聯營”了,由東亞公司出設備和資金在二十畝地上建起兩個現代化車間。兩廠共同經營,按比例分成,真能這樣合作,本是善事,可是隨著設備和人員的逐漸到位,齊老板已露出不善的端倪。司馬陽聽兩位曾在聯營籌備組工作的中干說,齊老板多次給他們暗示過,東亞只要調設備和資金來就行了,人員來不來都沒關系,就是在起草聯營協議時,他也找起草者暗示過。起草人反問他:“人員不去怎么共同經營呢?”老朱去后,齊老板利用老朱一個勁地催設備、資金,而對農修廠的清產核資評估卻百般干擾,直到現在沒法進行,這不能不叫人生疑。今年銀行銀根緊縮,三角債連環越扣越緊,東亞的資金投入只得暫停,齊老板就對聯營人員拿臉拿色了。不發工資,是在逼做廠長的老朱,也是在逼所有來廠的聯營人員,齊老板深知國營企業的人不發工資就要難受,一難受就好辦了。齊老板對已到廠的設備很滿意,有幾次都得意溢于了言表,司馬陽預感,他們的聯營不會長久,資金到位得越快,他們完蛋得越早,他剛才就想說這句話。
老朱說:“你這人說話,咋總是陰陽怪氣的。”
司馬說:“正確。就這環境,這狀況,不把人整出毛病來才是怪事。”
老余、岑鳴、小秦就笑。
老朱沉下臉來。心里很不了然。老朱真有些后悔當初答應讓司馬上這里來。早先的人選不是他,是個機修廠的調度,是司馬陽想來,找了老余,老余又來找的老朱。老余一說,老朱也覺得挺合適,司馬陽不僅搞過生產調度,還做過計劃,而且筆桿子也不錯,經常發文章。這就勝過機修廠那人兩項了。老余說,你的廠辦主任,不就有人選了,還是自己人。行,當時兩人就定了。沒成想,他調理不了司馬陽。這家伙機敏,眼睛毒,大小事都難瞞過他。且好議論,憤世嫉俗,經常幾個話頭子打得人下不來臺。搞得老朱還有些虛他了,大事小事都讓他三分。叫幾個人一笑,老朱心里煩躁起來,要說的話忘了一半,就不想多說了。看一眼司馬陽道:“你把下半年的經營計劃改一下,齊老板的意思利潤定得太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