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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1000年的基督教世界

要推測中世紀歐洲的人口總量,只能靠相當不完整的資料。不過,人口統計學者們發展出了成熟的調研方法,可以從這些資料中挖掘真相。采用這些方法的獨立研究在給出結論時都頗為謹慎,歷史學家們對其計算出的數字多少有一些信心。根據相關成果,從1000年開始,到黑死病在14世紀中期橫掃歐洲為止,這個地區的總人口從約3500萬增加到了約8000萬。

中世紀盛期落幕之際,人口最多的地區是現在的法國所在的區域,其上有約1500萬名居民,不過也有一些學者認為這個數字應當高達1900萬。1000年時,該地區只有大約500萬名居民,其人口卻在14世紀達到了上述的高峰數量。歐洲大陸的德語區在人口方面并未落后太多,其數目從這個千年初的300萬或400萬,增加到了14世紀早期的1200萬至1400萬。在意大利和英格蘭這兩個地區,人口統計學者們也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意大利人口從500萬增加到了800萬或1000萬,而英格蘭人口則從200萬上升到了約500萬。

至于現今葡萄牙與西班牙兩國所處的伊比利亞半島,估測人口變化的工作進展得尤為不易。在那里,基督徒與穆斯林王國之間的征戰幾乎無休無止,造成很大破壞,因此我們現在看不到連續的記錄。不過,一份估測報告提出,該地區的人口從1000年的大約700萬凈增200萬,于瘟疫降臨前上升到900萬的最高點。在推測斯堪的納維亞及部分中東歐地區的人口時,學者們無法找到類似法、德、意、英和伊比利亞一些地區的人口書面記錄,因而也很難得到完全可信的結果。盡管如此,還是有些不那么充分的證據顯示,在這些缺乏記錄的地區,人口也經歷了整體增長,各處的速率有所不同。1300年時,斯堪的納維亞可能已擁有200萬以上的人口,其中包括150萬名丹麥人和丹麥王室控制下的斯堪的納維亞人,有不少居民居住在現今的瑞典南部地區,此外還有50萬名挪威人和數量可觀的瑞典人。此外,在黑死病來襲之時,還有至少500萬名天主教徒居住在歐洲的匈牙利語區和斯拉夫語(比如波蘭語、捷克語、斯洛伐克語和克羅地亞語)區。

如此幅度的人口增長使勞動進一步細分成為可能,地區性的市場交易也有所發展。更多的人口促使人們擴建既有的城鎮,建立新的居民點,建立起國內乃至國際的貿易網絡。簡單來說,人口增加成了從根本上刺激經濟增長的要素。不過需要思考的是,人口本身是如何從千年初的低值開始這一輪劇增的?是什么使如此大規模的增長成為可能?在回答這個問題前,我們還要考慮多種負面人口學因素的作用:嬰兒與兒童死亡率居高不下,成年女性在生產時死亡率較高,成人和兒童都容易染上流行病,食物常常缺乏,甚至有時還有大范圍的饑荒。

有人提出了一個合理的解釋,認為少數決定性因素導致了人口的暴增。然而,孰因孰果的問題依然存在。根據中世紀歷史學家的記載,在11世紀時,許多地區的農業經歷了從兩田制種植到三田制種植的轉變。兩田制種植時,耕地被分為兩部分,每年一塊耕作,一塊休耕,作物也保持輪種以保持土壤肥力;三田制則把耕地分為面積大體相等的休閑地、春播地、秋(冬)播地三個耕區。——譯者注簡單說,完成上述轉變的村莊中任何時候都應當有三分之二的可耕地按照三田制的方式種植著作物,另外三分之一則休耕以恢復肥力。而在舊式的兩田制耕作中,只有一半田地處于種植作物的狀態。由此帶來的食物與飼料增產改善了居民與牲畜的營養條件,使家庭規模擴大,力役牲畜增多,人們也有更多的肥料可以用在果園和農田上。

當然,倘若在此之前,既沒有勞動力供應方面的增長來提供人手完成額外的種植和收割工作,又沒有更加有效利用勞動力的方法,人們也不能完成從兩田制種植到三田制種植的轉變。此外,還必須有足量的牲畜和足夠多質量達標的工具,才能如此大規模地擴大可耕地。為了生產,人們需要更多的公牛和馬匹,更多的軛與挽具,更多的犁耙與鐮刀,還需要更多的運貨車來運輸糧食,更多的谷倉來儲存豐收所獲。若要滿足上述需求,就得先有大批專門勞動力,包括礦工、鐵匠、木匠與泥瓦工。

技術也是個問題。起初,閹公牛是農耕的主要畜力。不過,倘若開發出有效的挽具,馬匹會更好用。中世紀早期的馬頸軛十分粗劣,可能會使這種寶貴的牲畜窒息。我們無法得知其名的某個或某些人在1000年左右完善了頸軛設計,使馬匹免于窒息,這項技術也慢慢推廣到整個歐洲。作為耕作用的牲畜,馬匹永遠也無法替代公牛,這是因為后者具備諸多優點,包括更低廉的初始購價、對粗劣飼料的較強忍耐力,以及對疾病的較強抵抗力,所有這些特性都使公牛更適合在農場和莊園中勞作。不過,馬匹給既有農耕方式帶來的好處也得到了學者的一致認同,引入馬匹有助于提高農作物的生產量和運輸量。我們仍面臨同樣的問題:是人口的增長刺激了馬頸軛的改進與流行,由此使農田有更多的產出,還是新式馬頸軛的發明與傳播提高了田地的利用率,田地出產的更多作物促進了人口的增長?

在人們廣泛采用三田制種植并改善馬匹耕田效率之前,也有增加農業產出的辦法。清理出新的肥沃土地,即所謂開墾(assarting),是最主要的途徑。根據中世紀歷史學者們的記錄,大規模開墾發生在1000年到1300年之間,而這樣的活動既需要鐵產量的大規模增加,也需要其價格隨之降低,因為人們需要用鐵制成工具來砍伐歐洲北部和中部地區那看似無邊無際的闊葉林。同時,鐵還用于制造重型犁,以幫助農民犁開硬實的土壤,傳統的犁在這方面是無能為力的。重型犁的發明時間似乎遠遠早于中世紀盛期之初的大開墾年代,但這項技術的廣泛傳播,則要等到新千年中煉鐵革命到來時才能實現。不過,重型犁開墾技術的出現與傳播是否導致了1000年之后的人口劇增,同樣值得懷疑,因為有效開墾土地、建立新村莊,首先需要大量的人口和勞動力。

雖然人們對孰因孰果無法達成一致,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那就是在新千年的第一個世紀中,歐洲人口開始穩步增長。這種趨勢廣泛存在,而且經濟發展也相伴而行,不過,并沒有多少普通人能夠察覺。無論哪個時期,在一兩代人的時間里,變化與創新都是漸進甚至完全靜滯的,因而其改變鄉村生活本質的潛力也難以察覺。購買一把新犁,多養幾頭公牛,或是一個農民使用了非常規的新式馬頸軛,這樣的事件并不常見,也不會馬上帶來大范圍的改變。人們在鄉村總是生活得小心翼翼。像如何播種、種植何種作物這樣的大事,往往需要集體決策。謹慎的態度和需要一致同意才能決策的做法,顯然更適合保守的思想。隨意采用新技術,額外畜養可能會因過冬飼料不足而死亡的家畜,引入不可靠的創新,這些都會危及人們的生存,不應冒險。

一個居民點的居民們在首次聽說有一個砍伐森林開墾出的新定居點時,肯定也清楚,那里很可能只有少數移民愿意前往,當地的教堂可能還在籌劃,尚未建立,星星點點的樹樁還散布在新開辟的耕地之中,阻礙著犁地與種植。此外,即使有貴族和修道院贊助新的開墾工作,但幾乎可以肯定,新居民點中的馬匹、公牛和農具還是相當缺乏,因為捐助者并不會拿出現有的工具,也不會將勞動力資源分給移民們。開荒是一項漫長而艱難的工作,有時漫長得叫人灰心,仿佛毫無意義。

在支撐人們繼續開荒的理由中,也許自由的獎勵是最吸引人的。在新建定居點的過程中,農民們貢獻出時間與勞動,期望能夠在多少有些遙遠的未來改善經濟狀況。不過,清理出耕地、開拓新定居點還帶來了更直接的收益:開荒者們——原先的隸農(coloni)——獲得了自由之身。“開荒使人自由”(Rodung macht uns frei),這項活動使他們脫離了農奴制和奴隸制的生活。

這一點之所以重要,部分原因在于奴隸在1000年的歐洲社會中依然是重要的組成部分。即便到了11世紀末期,英格蘭部分地區還是有10%到30%的人口被歸為奴隸。這些負責家務和農業生產的工作者無論是在人身方面,還是在勞動方面,都沒有任何權利,也無法擁有任何財產。他們承擔的任務多種多樣,有人需要從事十分繁重的體力勞動,例如耕作,也有人工作強度較輕,比如制造奶酪。不過在理論上,這些人的生活方式都完全由他們的所有者直接決定,毫無商量余地。

在那些多年前就建立起來且頗為穩定的社會中,奴隸能從開荒的習俗和實踐中獲得一些好處。在穩定的環境中,只有改善經濟狀況的希望、提升社會地位獲得自由的誘惑才能激發奴隸的興趣,使他們愿意冒險拋棄既有的生活模式,去嘗試建立新的村莊。而在這些新建村莊中,地租的收入也會增加資助這項活動的領主們的財富,擴展他們的權勢。理論上,貴族可以強迫奴隸開荒,但倘若要動員11世紀和12世紀歐洲墾荒活動所需的大規模勞動力,在11世紀的西歐這樣一個本質上缺乏國家權力的世界中,這種做法是行不通的。人們還需要一些強制力之外的東西,比如自由的保證。

在多個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奴隸制在11世紀的拉丁基督教世界中逐漸消失了,哪怕它在當時的世界上依然廣泛存在。新奴隸越來越少,部分是因為教會嚴格禁止奴役基督徒。眾多歐洲的異教徒既已歸信上帝,奴隸的來源便枯竭了,只有在拉丁基督教世界的邊遠地區才有例外情況出現。此外,總體而言,基督徒都將領主釋放奴隸的行為看作善行加以鼓勵,隨著時間推移,領主們回應這樣的教導,便會給奴隸自由之身。以教會之名擁有奴隸的人們在釋放奴隸方面較為遲緩,這是因為包括奴隸在內的特定類型教產從未被視為可以轉讓的財富。因此,雖然奴隸制度已在歐洲北部的莊園和大多數家庭中消失,部分教會卻依然保有奴隸。我們將會看到,只有當這些奴隸的身份被提升到與農奴同等時,奴隸制才算真正廢止了。

農奴制成了替代奴隸制的基本依附關系。具體約束農奴到什么程度,各個地區、不同時期的做法都不同。不過,守法農奴和奴隸的區別在于前者擁有一定的權利,包括在遭受犯罪指控時進行辯解的正當法律權利。從11世紀晚期到12世紀,農奴在西方基督教世界中有人定居的地區越來越常見,這部分是因為先前的奴隸地位提升,成了農奴,部分是因為自由農因負債和其他因素而不得不接受對他們活動的約束,淪落到了農奴的境地——理論上,這樣的約束將永遠持續下去,因為農奴地位是一代傳一代的。想到可以借墾荒讓自己和自己的后代擺脫農奴的境遇,大批農奴很快加入了中世紀盛期的墾荒大軍。

根據不同地區的法律與習俗,農奴想要擺脫的負擔輕重也相差甚多。許多被歸為農奴的人只擁有有限的繼承權,甚至除了少數習俗規定的東西之外根本無法繼承任何財產,這些人受所謂不可轉讓(mainmort)條款的限制。另有一些農奴則無法離開他們領主的莊園,不能享有自由婚姻權(formariage),他們未經己方領主許可不得與其他領主的農奴通婚,更不用說與自由人結婚了。許多人都有勞動服務或強制力役要完成,其具體內容則由任務本身或所需的工作時間來決定,比如收獲季節每周為領主收割作物三天,不過,領主也可能允許農奴用一些東西來替代這些服務。人們必須繳納的其他固定稅金常被稱為地租(tallage),也有許多其他的名稱。盡管在習俗與通貨膨脹的影響下,最終需要繳納的地租數額相當之低,但這種地租依舊可以解讀為農奴卑微地位的進一步證據。身份卑微的農奴無法成為修士或修女,男性農奴也無法成為神父。

上述種種義務都在農奴墾荒并定居于新村莊的過程中得到了免除。由于領主們投資建設了新村莊的基礎設施,因此這些居民們還是得受其他一些義務的約束,譬如必須使用領主名下的磨坊、烤爐、葡萄壓榨機等設備。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承擔的義務出現了細致的分化,這些稱為使用義務(banalities)的約束條件是不具貶低意味的,而另一些義務則明顯帶有農奴污名的烙印。

在墾荒活動較少的拉丁基督教地區,農奴獲得自由地位的機會就沒有那么多了。但在11和12世紀時,上述地區的城鎮數目增加,城鎮新居民獲得了更多特權,一些鄉村移民也憧憬著能夠同時改善經濟狀況與法律地位。不過,在談及這個以諺語“城鎮的空氣使我們自由”(Stadtluft macht uns frei)作為總結的話題之前,有必要先關注一下鄉村社會中處于統治地位的人們。

在鄉村社會中,權力最大的男男女女有許多不同的名號。稱他們為“領主”(lord)固然是個很方便的辦法,但其他的稱呼也同樣適用。法語中的“seigneur”便是一個常見的替代用詞。當然,并非所有的領主都擁有同等的權利,而多種多樣用于描述他們的詞有時也揭示了這樣的差異。在11世紀早期,英語中的“騎士”(knight)和源于凱爾特語的“封臣”(vassal)指的還是仆人,這樣的人服侍一個地位更高的領主,但其身份則既非村夫農民,又不是無可置疑的社會精英。德語中的“騎士”(Ritter)在法語中的同義詞為“chevalier”,這兩個詞和其他羅曼語族中的同義表述——比如西班牙語中的“caballero”——都或含蓄或直白地強調了馬匹(拉丁語“caballus”),騎士只有擁有馬匹才能履行自己的軍事義務。含義較為寬泛的拉丁詞“miles”則強調了騎士在實踐中做的事——戰斗。

直到后來,進入12世紀后,“騎士”這個職業才與“騎士精神”“騎士氣概”等抽象觀念體現的高尚地位聯系了起來,這些觀念反映出這一軍事職業開始具備越來越多的儀式意義。在法蘭西等國,世襲的騎士身份成了貴族地位的象征,而英格蘭等國的情況卻并非如此,不過,騎士身份依舊能使一個男人及其家庭與地位低下的蕓蕓眾生劃清界限。

11世紀初期,在粗糙而混亂的社會分層中,騎士階層之上的是稱為堡主(castellan)和男爵(baron)的階層。顧名思義,堡主要么是城堡的主人,要么控制著另一名領主委托他管理的城堡。當時,許多地區缺乏有效的集權管理,城堡數量因而不斷增長,這一被稱為城堡化(encastellation)的過程無疑使堡主和城堡駐防騎士的數量大大增加了,法國西部的普瓦圖(Poitou)就是很好的例子。“男爵”含義寬泛,意指一個較為重要的男人,他往往擁有不止一座城堡,也許還有大批家臣(retainer)追隨。同時幾乎可以肯定的是,男爵擁有自己的財產,在我們所考察的年代早期,他們的財產中包括奴隸,后來則變成了農奴。通過比較可以發現,上述條件使這樣的人物擁有了遠超普通騎士的巨大財富,和普通的鄉村居民相比,他們的資產就是天文數字了。

在如此巨大的權勢和財富之外,他們往往還有相應的管轄權。男爵們能夠建立法庭,審問自己的佃戶和依附于自己的騎士們。有些法庭是查理曼(Charlemagne)及其后嗣所建立的公共審判機構的延續,然而,隨著歐洲西部加洛林王朝(Carolingian)統治體系的崩潰,許多這類機構落入了個人的手中,這樣的情況在10世紀時尤為嚴重。還有一些法庭是后來建立的,比如新開墾定居點中的村莊法庭就是。

在鄉村社會體系中,地位最高的貴族包括子爵(viscount,即所謂“副伯爵”)、伯爵(count,在英格蘭被稱為earl)、公爵(duke)或持與之相當頭銜者,比如所謂邊境領主(marcher lord),他們因統治邊疆地(marches)——邊境上的封邑——而得名。這些人是自己領地上的君主,在英格蘭和斯堪的納維亞之外的地方,這種人的頭銜往往能追溯到加洛林王朝時期君主的贈予。然而,和其他貴族一樣,這些人將他們的公共責任變為世襲傳承的,仿佛他們取得上述權勢是理所應當的。他們的權勢甚至會超過他們名義上效忠的國王與皇帝。以諾曼底公爵為例,11世紀時,擁有這個頭銜的領主,其實力甚至強過法國國王。

這些差異巨大的個人與家族由復雜的紐帶維系,成了一個群體。他們中的一些人以個人名義宣誓效忠或保證提供保護。通過誓言,一名領主成了另一個人的屬下之人(拉丁語為homo),“效忠”(homage)一詞就是由此產生的,形容的是宣誓形成的紐帶及相關儀式:強大者在更強大者面前屈膝,他緊握的雙手被在上位者的雙手覆蓋,他保證將尊敬并支持自己的領主,之后,兩人嘴唇輕觸,以體現這種紐帶的緊密性。通常,效忠者會得到一份地產,其收入能夠幫助他為自己的主君提供軍事支持。根據最純粹的效忠定義,一人終其一生只能進行一次效忠,對象也只能是一個人。宣誓之后,受效忠的人也會向自己的家臣提供一些深層次的人身保障,用術語來說,便是所謂“auxilia”或救助保證。當一個人在戰爭中被俘時,他的主人會為他贖身,而當他的孩子們經歷人生大事時——比如長女出嫁、長子獲封騎士等,他的主君也會現身,給屬下的家門增輝。

另一些宣誓則沒有這么沉重的負擔。人們會發誓保證,自己將成為在上者忠誠的支持者。他們可能會和多個主君建立起這種忠誠(fealty,來自拉丁語中的fidelitas,有忠實信任之意)關系,并多次確認自己的誓言。不過,宣誓效忠要付出的忠誠是否優先于對其他人宣誓的忠誠,還存在爭議,而是否應當將效忠于國王的誓言當作最優先的誓言,同樣是有疑問的。在1100年時,上述問題,特別是后一個問題,還沒有多少人放在心上。在11世紀時,依附關系即便能勉強稱為體系,也還沒有形成穩定的形態。

近年來,針對應該給那些統治著下層的人們貼上何種標簽,以及該如何稱呼這些上層人士內部的種種做派與關系,學者們產生了激烈的爭執。有人用了“封建制度”(feudalism)這個詞,本書中也將使用該詞。但我們也很容易發現,將一個政權描述為封建政權會帶來很多問題,更不用說稱一個社會為封建社會了。17世紀的文物研究者與法學專家們在回顧中世紀時,認為封地(fief,拉丁語feudum)的財產權和裁判權具有重大意義。但事實上,封地并不總是重要的財產單位。在許多地方,這個詞甚至到11世紀中期之后才真正出現。許多批評者認為,在拉丁基督教世界還未形成清晰的封地概念時就稱其為“封建時代”(許多優秀學者都這么做了),是很奇怪的。此外,封地明明只是流行于巴黎周圍法蘭西島(Ile de France)等少數地區的土地所有模式,卻被用來形容一個政治制度,這在批評者看來也很不合理。最后,“封建制度”有多種多樣的意義,一些學者因此認為,這個詞的分析力和描述力不高。畢竟,這個詞既能讓人聯想起馬克思主義所說領主對依附于他的農民的經濟剝削,又能用于形容第三世界國家中那些由軍閥控制的腐朽政治體系。

那么,為何要保留這個術語呢?原因在于,在中世紀盛期,封地這種地產形式成了許多貴族在經濟領域實力的標志。在當時,所謂的自主地——不受他人控制的自有地產——依然存在,而其他類型由所有者自由保有、不受剝削的土地也依舊可以見到。但是,這一時期出現了大量用于描述封地并將其分類的司法文獻,迎合社會上層的通俗冒險文學作者也總是描寫關于封地擴張、封地繼承、擁有封地者相互關系的情節。這樣的作品,比如史詩《康布雷的拉烏爾之歌》(Song of Raoul de Cambrai),大多是在12世紀或更晚的時期創作的,但是作品描寫的11世紀世界,就像12世紀時一樣充斥著各種與封地有關的事件。就這方面而言,許多貴族都在某種意義上自視為封建架構的代表。他們的實力、威望和權威,在相當程度上都被認為源自他們對封地正當合法的繼承權。

當然,上述所有觀點都有些奇怪,因為當時的法律文書作者往往將封地想象成一些財產與權利的集合,而其中并沒有繼承權。在這個僅存于想象的世界里,倘若一個封臣的父親去世,他便會面見他父親的領主,嘗試宣誓效忠。成功的話,他便會獲得父親的封地。前任封臣是誰仿佛無關緊要。新的封臣并沒有繼承權。他必須與主君建立個人關系,并指望情況往最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在現實中,這個體系里卻似乎存在著一種應得權利。在封地剛剛出現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兒子——特別是長子——指望在父親去世后獲得封地的情況。兒子會在父親離世時支付一筆贖買金,以獲得允許來繼承父親的封地。在這筆錢到賬之前,理論上領主可以優先占有(primer seisin)封地,但這一權利很少得到強制行使。當然,有人會心存擔憂:若封臣的子嗣尚未成年該怎么辦?如果其繼承人(heir)是女性(在這里使用heir是正確的,無須使用表示陰性的heiress,因為現在討論的是繼承權heirship的問題,即便這只是法律上的可能性),又該如何?此時領主可以施行監護權,他也許會將封地的全部或一部分收入拿走,直到未成年的封臣成年、能夠提供軍事服務并宣誓效忠為止。至于女性繼承人,則肯定有義務在獲得領主允許之后才進行婚配,這是因為她丈夫將接過她父親被正式授予的封地,繼而完成連帶的軍事服務義務。此外,在這樣的一個封建體系中,封臣與領主關系的核心是封臣提供服務,領主尊重這種服務,喪失聲譽會使封臣失去擁有封地的合法性,他的封地將被領主沒收。倘若一個封臣想將一塊封地的所有權移交給他人,那么他就需要交出一份禮物以獲得領主的允許,這份禮物有時被稱為轉讓罰金。而如果他以任何方式違背了上述程序,他就是玷污了人與人之間的紐帶。雖然存在這樣的警告,但在通常情況下,控制封地者的長子(在沒有兒子的情況下,其女性繼承人會成為繼承者)是封地毋庸置疑的事實繼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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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年時的天主教歐洲從本質上說是農業社會。本書內容結束的時間點是1350年,在那之后很久,歐洲仍保持著上述狀態。上文提到的封建紐帶主要存在于農業社群。不過,中世紀盛期的歐洲也有城鎮。盡管人口多寡不同,有些所謂城鎮的人數還要少于大型的村莊,但城鎮之所以被稱為城鎮,是因為它們具備一些有別于鄉村居民點的特征。

相對而言,城鎮的人口密度要大于村莊,不過兩者之間的分界線也很模糊。同樣,在城市定居點中,相對來說勞動分工更專門化,工種也更有多樣性,這一點在手工藝方面尤為明顯,在其他行業中也有所體現。一個定居點若要被稱為城鎮(town),就得擁有較高的人口密度和專門化的勞動分工,在經濟領域也應以貨幣交換替代易貨交易,此外,該地的收入也應有較高比例來自貿易所得。定期舉辦集市并加以管理的居民點未必是城鎮,因為許多村莊中也有集市。不過反過來說,一個沒有定期集市的城鎮,在中世紀可以說是不可想象的,而沒有定期集市的村莊卻十分常見。最后,城鎮與大村莊的區別還在于城鎮聚集了多種多樣的地標性建筑,盡管這些建筑未必是城鎮獨有的。城鎮建筑包括大型的教堂、鐘樓、倉庫、永久性的集市大廳、行會會館、醫院、市政廳等等。不過,即使是到了中世紀末期,上述建筑也未必會悉數出現在每一個城鎮中。

有些學者還會再補充一些特征,比如城鎮中往往設有鑄幣廠,城鎮居民享有特別的法律地位和土地占有模式,城鎮擁有自主的刑事與民事法庭體系。有人甚至還主張,判斷一個居民點是不是城鎮,一個重要準則是看那里有沒有“交通堵塞”(Carlin,1996年,第250—251頁)。道路上牛車、馬車熙熙攘攘,長長的貨運隊列給城鎮中的市集、工匠鋪和儲藏庫送去水果蔬菜、原材料與制成品,騎手攜帶著消息抵達商鋪,與商人會面商談,他們在街道上呼來喝去以找出一條路,洶涌的人潮來來去去。沒有擁堵的場面,也就不成其為城鎮了。

無論定義如何,在1000年前后的天主教歐洲,城鎮還相當稀少,規模也十分有限。不過,到14世紀初的時候,城鎮居民點的數量和規模都經歷了指數式的大增長。萊茵蘭(Rhineland)在進入12世紀時僅僅擁有不超過8座城鎮,而13世紀時,城鎮就達到了50個之多。在1000年時,歐洲中部地區只有很少的地方可以稱為城鎮,但從11世紀到1250年,這一地區卻出現了多達1500個新城鎮,之后大約50年時間里又有同樣數目的城鎮被建立起來。在歐洲南部,城鎮分布則更多沿襲了既有居民點的分布模式:新城鎮雖然不少見,但城鎮增長主要是移民流入舊定居點帶來的。

在11世紀早期,絕大多數城鎮和控制鄉村的領主之間的關系并不密切。在北方,多數情況下這些領主控制或擁有城鎮,但自己不在其中居住。在城鎮內,領主的代理人往往要與主教和其他教會人員爭奪控制權,前者在英格蘭被稱為“reeves”,在法國或其他日耳曼語地區被稱為“provosts”。相比于領主和教會的勢力,城鎮中的商業階層在主導權競爭中是較弱的一方,不過在中世紀盛期,三方力量各有消長,天平最終將戲劇性地向商人傾斜。

在南方,城市寡頭統治的傳統并未徹底消失,商人與上層手工業者在城鎮管理上擁有較多的話語權。不過,這里同樣有商業寡頭、神職人員與世俗貴族三股勢力爭奪權力的角逐。跟北方貴族相比,南方貴族更傾向于將主要住所設在城鎮中。上述斗爭的結局隨地區和時代不同而有所不同。在南方,特別是意大利北部地區,上述斗爭將貫穿從1000年到1350年的時代,成為政治文化中的主導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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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本章中多次提到“天主教”(Catholic)這一概念,仿佛其含義是明確而固定的。一些保守的神學家可能會希望用一些核心詞來給這個概念下定義,但研究中世紀的歷史學家卻越來越不認可這樣的做法。從行為方面看,1000年時典型的天主教徒(如果當時的天主教徒可以用“典型”來形容的話)和12、13、14世紀的天主教徒是有很大差異的。對于基督信仰的奧秘之事,第一個千年末期的普通村民或市民能知道多少呢?這些奧秘之事包括耶穌的道成肉身、受難與代贖,三位一體,各樣圣禮——在圣禮和其他教義問題上,再博學、再正統的人也無法完全達成一致,還有耶穌的復活和升天,耶穌復臨和審判的日子。

事實上,在1000年時,歐洲北部的基督教傳教過程還在進行。大批斯堪的納維亞人和西斯拉夫人接受洗禮,只不過是因為他們的統治者下達命令要求他們這樣做。在當地,依然存在著有大批信徒的異教崇拜場所,小型的異教神龕更是為數眾多。天主教的神父與修士們——教會的精英階層——依舊十分缺乏,而且教會只是剛剛在上述地區建立起教區制度。在每個村莊建立起不少于一座教堂的理想,還需要很長時間方能成為現實。在這樣的情況下,教會并不能進行常規的宗教指導和教義問答。

對信徒布道在當時也許并不罕見,但即便是在歐洲南部,布道也只能算是偶爾為之,至于參與禮拜、領取圣餐乃至服從比如周日禁止勞作的教會紀律,這樣的情況也并不常見。有些歷史學家認為,在1215年第四次拉特蘭會議(Fourth Lateran Council)發起教會全面改革、方濟各會(Franciscan)和多明我會(Dominican)在13世紀傳教之后,歐洲大陸的禮拜活動趨于一致。但是在1000年時,歐洲各地的情況還是差別很大。

對大多數人甚至教會精英層而言,在1000年時當一名天主教徒,并不需要改變太多傳統的行為習慣,部分原因在于我們統稱為“教會”的團體在當時還不成形(“教會”這個名稱用起來方便,卻會掩蓋當時的實際情況),并沒有什么人代表教會監督人們的行為。不過,上述情況就像歐洲的其他傳統一樣,將在未來的幾個世紀中發生戲劇性轉變,而這段時期,便是我們所說的中世紀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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