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一九八四(奧威爾小說全集)
- (英)喬治·奧威爾
- 3079字
- 2019-06-18 17:03:26
溫斯頓在日記里寫道:
“三年前,一個漆黑的夜晚,在一座大型火車站旁邊的窄巷里,她正站在墻里的門道旁邊,頭頂就是一盞街燈,燈光昏暗。她的臉很年輕,濃妝艷抹。吸引我的正是那層脂粉,白得像一張面具,還有那張涂得很鮮紅的嘴。女黨員從來不化妝。街上沒有其他人,也沒有電屏。她開價兩塊錢。我——”
這時他寫不下去了。他閉上眼睛,手指揉著眼窩,將那一幕反復出現的情景給擠壓出來。扯著嗓門吼出一連串臟話成為幾乎難以抵擋的誘惑,或者以頭撞墻,踢翻桌子,將墨水瓶扔出窗外——做什么暴烈、吵鬧或痛苦的事情都無所謂,只要能將一直在折磨他的回憶暫時忘卻就好了。
他覺得,你最大的敵人就是你自己的心智。在任何時候,你心里的壓力很可能會轉化為肉眼看得出的癥狀。他想起了幾周前在街上路過時見到的一個人。那個人相貌普通,是個黨員,年紀約莫三十五到四十歲,個頭又高又瘦,拎著一個公文包。兩人相距幾米的時候,那個男人的左邊臉頰突然由于痙攣而扭曲起來。兩人擦身而過時他的臉再度扭曲:就那么抽搐顫抖了一下,就像相機的快門咔嚓一下就過去了,但顯然是習慣性的舉動。他記得自己當時心里想著:這個可憐的家伙完蛋了。而令人覺得恐懼的是,這其實很有可能是下意識的動作。而最要命的危險是說夢話。他覺得這根本沒辦法防備。
他吸了口氣,繼續寫道:
“我和她走進門道,穿過后院,來到地下室的廚房。墻邊放著一張床,桌子上擺了一盞燈,燈光調得很暗。她——”
他覺得牙齒發軟,他想作嘔。和那個女人在地下室廚房的時候,他想起了自己的妻子凱瑟琳。溫斯頓已經結婚了——結過婚,或者說仍然處于已婚的狀態,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妻子還沒死。他似乎又聞到了地下室廚房悶熱的味道,那是一股混合著甲蟲、臟衣服和廉價香水,臭不可當的味道,但很有吸引力,因為沒有女黨員會用香水,你也想象不出她們會這么做。只有無產者們會用香水。在他的心目中,香水味和通奸總是聯系在一起。
他跟著那個女人走了,那是兩年來他第一次出軌。當然,和妓女茍合是嚴令禁止的,但有時候你會鼓起勇氣違反這一規定。這種事情很危險,但不至于關乎生死。招妓被抓會被判進勞改營五年,如果沒有其它罪名的話,這就是最高的刑罰。而招妓是很容易的事情,只要你能不被逮到。在貧民區到處都是愿意賣身的女人。有的出一瓶杜松子酒就可以成交——無產者們被禁止喝酒。暗地里黨甚至傾向于鼓勵賣淫,因為本能無法完全壓抑,而賣淫是宣泄的途徑之一。純粹的肉體放縱并不是什么嚴重的罪行,但不得公開,也不能享受快樂,只能嫖那些下層階級的女人。而黨員之間的淫亂才是不可容忍的罪行。但是——雖然在大清洗中總是有人會坦白自己犯了這樣的罪行——很難想象這樣的事情真的會發生。
黨的目的不僅僅是要阻止男人和女人結成彼此忠誠的關系——這種關系不利于黨的控制。黨真正秘而不宣的目的是剝奪性行為的一切歡愉。無論是在婚內還是婚外,真正的敵人與其說是愛情,不如說是情欲。黨員的婚姻必須經過受指派的委員會的同意,而且,那些似乎是出于肉體上互相吸引而希望結合的伴侶總是無法得到結婚許可——雖然這條規定從未明確地加以宣布。婚姻唯一受到認可的目的是生育孩子,為黨服務。性交被視為惡心的小手術,就像灌腸一樣。這一點當然沒有加以明確的文字表述,但從孩提時期開始就以間接的方式對每一個黨員的意識進行潛移默化的灌輸。甚至有類似于青年反性愛同盟的組織鼓吹男女應該徹底單身。所有的孩子應該由人工授精(在新話中稱之為“人授”)而孕育出來,并由公共機構撫養。溫斯頓知道雖然這一構思無法真正實現,但它與黨的意識形態是一致的。黨在嘗試扼殺性愛的本能,如果扼殺不了,那就將其扭曲,將其污名化。他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但這似乎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黨的工作在女人身上卓有成效。
他又想起了凱瑟琳。他們已經分居有九年、十年——或將近十一年了。他很少想到她,真是奇怪。有時候連續好幾天他會忘記自己已經結過婚了。他們一起生活的時間大約是十五個月。黨不允許離婚,但假如沒有小孩的話鼓勵分居。
凱瑟琳是個金發女郎,個頭很高,身材筆挺,舉止優雅。她長著一張兇悍的、鷹一般的臉龐,隱約有點貴族氣質,但腦袋里其實空空如也。和她結婚沒多久,他就發現——或許這是因為他了解她甚于了解其他人的緣故——她在方方面面都是他所遇見的人中最愚蠢、粗俗、無知的一個。她的想法沒有一句不是黨的口號,只要是黨的命令,無論多么愚昧透頂的內容她都可以全盤接受。他在心里給她取了個綽號,叫“人體留聲機”。但要不是為了一件事情,或許他愿意和她一直生活下去——性愛。
只要他一碰她,她似乎就會畏畏縮縮,全身僵硬。抱著她就像抱著一個有關節的木偶。奇怪的是,即使當她將他摟在懷里時,他總是覺得同時她也在用盡全身力氣將他推開。她全身的肌肉收縮得緊緊的,讓他產生了這種感覺。她會緊閉雙眼躺在那兒,既不抵抗,也不配合,只是默默承受,實在是令人十分尷尬,而再過一會兒,感覺就會糟糕透頂。但即使是這樣,要是兩人商量好井水不犯河水的話,他也愿意和她一起生活下去。但奇怪的是,凱瑟琳拒絕這么做。她說如果可以的話,他們必須生一個小孩。于是,只要情況許可,他們會每周固定做愛一次。她甚至會在早上提醒他,似乎在交代某件晚上必須完成、不容遺忘的任務。她為這件事起了兩個名字,一個是“生小孩”,另一個是“我們對黨的責任”(是的,她真的這么說)。很快,當指定做愛的那一天臨近的時候他就會覺得惶恐不安。不過,幸運的是,他們一直沒有小孩。最后她同意放棄嘗試,很快兩人就分居了。
溫斯頓靜靜地嘆了口氣,又拿起筆,寫道:
“她往床上一躺,毫無前奏,以你所能想象的最粗俗不堪的姿勢撩起自己的裙子。我——”
他見到自己站在昏暗的燈光下,鼻孔里聞到臭蟲和廉價香水的味道,甚至到了這個時候,他還在想著凱瑟琳白皙的身體,在黨的催眠下永遠都是性冷感,令他的心中充斥著挫折感和憤恨。為什么事情總是得變成這樣?為什么他不能擁有自己的女人,而是得隔上幾年就做這些骯臟的事情泄欲?但真正的戀愛幾乎是不可想象的事情。女黨員都是這樣。在她們身上,貞潔就像對黨的忠誠一樣根深蒂固。通過精心設計的早期引導,通過游戲和澆冷水,通過學校、少年偵察隊和青年團喋喋不休的思想灌輸,通過講座、游行、歌曲、口號和軍樂,她們已經沒有了與生俱來的感情。他的理性告訴他一定會有例外,但他打心眼里不相信這個推論。正如黨所希望的,她們一個個都冷若冰霜。除了被愛之外,他更渴望做到的,是打破那座貞節牌坊,即使這輩子只有那么一回也愿意。成功地做一次愛就是對體制的反叛。欲望就是思想罪。要是他能成功地喚醒凱瑟琳的性欲就好了,感覺就像在引誘她進行通奸,雖然她是他的妻子。
但故事還得繼續寫下去。他寫道:
“我點亮燈,在光亮中看著她——”
從漆黑一片中轉到煤油燈微弱的燈光下,光線似乎特別明亮。他第一次清楚地看見這個女人。他朝她走近了一步,然后停了下來,心里充滿了欲望和恐懼。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到這兒來冒著多么大的風險。很有可能巡邏隊會將他逮捕,或許他們這時就在門外等候著。他只想走開,放棄他到這兒來想要做的事情——!
這些必須寫下來,必須坦白地說出來。在燈光下,他突然看到那個女人是那么蒼老。她的臉上涂著厚厚的脂粉,看上去似乎開裂了,像一張硬紙板面具。她的頭發里有許多道白綹,而真正可怕的是,她的嘴略微張開著,里面空洞而漆黑,她連一顆牙齒也沒有。
他以潦草的筆跡寫道:
“在燈光下,我看見她是個很老的女人,起碼得有五十歲了。但我還是走上前,把她給操了?!?
他又用手指揉著眼瞼。最后他還是寫下來了,但他的心情還是那么糟。這個療法根本沒有作用。他只想扯高嗓門破口大罵一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