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一九八四(奧威爾小說全集)
- (英)喬治·奧威爾
- 7013字
- 2019-06-18 17:03:26
“假如希望尚在的話,”溫斯頓寫道,“希望就在無產者們身上。”
假如真的還有希望的話,希望一定在無產者們身上,因為無產者們數量眾多卻被視若無物,他們占據了大洋國人口的百分之八十五,只有他們才能積蓄起摧毀黨的力量。黨是不可能從內部被推翻的。它的敵人,即使它真的有敵人,根本無法團結在一起,甚至無法相互識別。即使傳說中的兄弟會真的存在——或許它真的存在——它也根本無法號召起大量的會員,頂多只能三三兩兩行事。造反只不過是眼神的交流,聲調的變化,最多只是偶爾耳語幾句。但假如無產者們能意識到自身力量的話,根本不需要進行什么密謀策劃。他們只需要站起來,抖一抖身子,就像一匹馬抖掉身上的馬虱。如果他們愿意的話,明天早上他們就能將黨徹底摧毀。遲早他們會這么做的,不是嗎?但是——!
他想起有一回他在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走著,前面不遠處一條小巷子那里響起了幾百個女人的聲音,那是震耳欲聾的吼叫聲,夾雜著憤怒與絕望,深沉而洪亮的“噢—哦—哦—哦—噢”的叫聲響個不停,就像鐘聲在回蕩一樣。他的心猛地一跳。開始了!他心想:暴動開始了!無產者們終于揭竿而起了!他趕到出事的地點,看到兩三百個女人正圍著街市的攤位,面容如喪考妣,似乎是一艘沉船上面臨滅頂之災的乘客。就在這時,集體性的絕望演化為紛紛擾擾的個人之間的爭吵。事情似乎是這樣的:有一個攤位在賣錫燉鍋,都是些劣質的貨品,一碰就破,但任何鍋碗瓢盆無論何時都很難買到。現在貨突然間賣光了,那些買到了燉鍋的女人想拿著東西走人,卻被其他女人推來搡去,還有幾十個女人圍著攤位聒噪,指責攤主偏心,說還有燉鍋存放在別的地方。接著又是一番大吵大鬧。兩個胖乎乎的女人,其中一個披頭散發,緊緊抓住一口燉鍋不放,想從另一個女人的手里將其奪過來。兩人爭來搶去,然后燉鍋的把手脫落了。溫斯頓厭惡地看著她們。但是,剛才不過幾百個嗓子在吼叫,聲音就足以驚天動地!為什么她們在真正重要的大事上卻從不那樣怒吼呢?
他寫道:
“他們不到覺悟的時候,絕不會進行反抗;而他們不進行反抗,就絕對不會覺悟。”
他覺得這句話簡直就像是從黨的課本里抄錄下來的。當然,黨宣稱無產者們已經從桎梏中獲得了解放。在革命之前,他們遭受資本家無情的壓迫,他們餓著肚子,忍受鞭笞,女人被迫在煤礦里工作(事實上,女人仍然在煤礦里工作),小孩子們六歲就被賣到工廠里當童工。而與此同時,按照雙重思想的原則,黨教導無產者們他們生來就低人一等,得像動物一樣乖乖聽話,服從幾條簡單的命令。事實上,人們對無產者們的情況所知甚少。根本沒有必要去了解他們的情況,只要他們繼續工作和繁衍,他們做其它什么事情并不重要。他們自生自滅,就像阿根廷的草原上自由放牧的牲畜,回歸一種對他們來說似乎合乎天性的古老生活模式。他們被生下來,在貧民窟長大,十二歲就開始工作,經歷短暫的充滿魅力和性欲的青春歲月,二十歲就結婚,三十歲就步入中年,大部分人在六十歲的時候就死去。他們從事沉重的體力勞動,照顧家庭和孩子,和鄰居吵架,看電影,看足球,喝啤酒,最感興趣的事情是賭博,這些就是他們所關心的事情。控制他們并不困難。他們當中總是混雜著幾個思想警察的密探,傳播虛假的傳聞,鎖定幾個有能力鬧事的危險分子,將他們消滅。但沒有人向他們灌輸黨的意識形態。無產者們不應該有強烈的政治情感。他們只需要有樸素的愛國主義情懷,在必要的時候能激勵他們接受更長時間的工作或分量更少的物資供應就夠了。即使有時候心生不滿,他們也無從發泄,因為他們沒有宏觀的理念,只能找一些雞毛蒜皮的事情撒氣,那些宏觀意義上的邪惡總是被他們忽略。大部分無產者家里甚至沒有電屏。連警察也很少干涉過問他們的事務。倫敦的犯罪現象很嚴重,竊賊、強盜、妓女、毒販和騙子構成了自己的地下世界,但因為這些事情只發生在無產者的圈子里,因此無足輕重。在所有的道德問題上他們可以奉行舊時的誡律約束。黨的禁欲主義并不會強加在他們身上。無產者們濫交不會受到懲罰,還可以離婚。他們甚至可以信奉宗教崇拜,如果他們表現出對于宗教崇拜的需求。他們從不會受到猜疑。正如黨的口號所說的:“無產者和動物享有自由。”
溫斯頓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撓了撓靜脈曲張潰瘍的部位,那里又開始發癢了。你總是繞不開一個問題,那就是:你根本無從知道革命之前的生活到底是怎樣的。他從抽屜里拿出一本孩子的歷史課本,是從帕森斯太太那里借來的,開始將一篇課文抄進日記本里。
“在舊社會(原文如此),在光榮的革命之前,倫敦并不是我們今天所認識的那個美麗的城市。它是一個黑暗、骯臟、悲慘的地方,幾乎沒有人能吃上飽飯,數十萬窮人沒有鞋穿,甚至連棲身之處都沒有。和你們差不多大的孩子們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要是他們干活稍慢一些的話,狠毒的老板就會拿著鞭子抽打他們,而且只給他們吃發餿的面包屑和清水。然而,就在遍地赤貧之中有幾座華麗的宅邸,里面住著富人,有三十個奴仆在服侍他們。這些富人就是資本家。他們身材肥胖,相貌丑陋,面目猙獰,就像下頁的圖片所描繪的那樣。你可以看到那個人穿著黑色的長外套,那叫禮服;戴著古怪的、亮晶晶的、煙囪一樣的帽子,那叫高禮帽。這就是資本家的裝束,其他人不許穿上這身衣服。世界上任何東西都歸資本家們所有,除了他們以外,每個人都是他們的奴隸。他們擁有所有的土地、所有的房屋、所有的工廠和所有的金錢。不服從他們的人將被抓進監獄;或者,他們可以讓他失業,最后活活餓死。普通人和資本家說話時必須點頭哈腰,摘下自己的帽子,稱呼他為‘老爺’。資本家們的頭子被稱為‘國王’,而且——”
但他知道接下來會說些什么。書里將提到身穿法袍的主教、身穿貂皮大衣的法官、枷鎖、鐐銬、老虎凳、九尾鞭、市長大人的晚宴、親吻教皇腳指頭的儀式,還有名為“初夜權”的傳統。根據法律規定,每一個資本家都有權利睡任何一個在他的工廠里做工的女人。這一點或許在給小孩子看的課本里不會提及。
你怎么知道這些內容有多少是謊言呢?或許,比起革命之前,如今普通人的生活真的要好一些。唯一的反面證據只是你自己內心無聲的抗議。你本能地知道你的生活條件根本無法忍受,而在別的時候情況肯定不會是這樣。現在生活真正的本質令他感到震驚的不是其殘酷和沒有安全感,而是如此蕭條、骯臟、萎靡不振。看看你的周圍,生活非但根本不像電屏喋喋不休的謊言所描述的那般美好,而且與黨所要達至的理想也有著天壤之別。即使對于一個黨員來說,生活的許多方面也根本與政治扯不上關系,只是埋頭干著枯燥乏味的工作,坐地鐵時拼命擠出一塊地方,縫補一只破襪子,乞討一塊糖精片,節約一個煙屁股。黨所宣傳的理想世界是一個宏偉壯麗卻非常可怕的世界——鋼鐵和混凝土的世界,由丑陋的機器和駭人聽聞的武器構成的世界——生活在這個國度里的只有戰士和狂熱的信徒,整整齊齊地邁步前進,思想統一,口號統一,不停地工作、戰斗、勝利、迫害——三億人都長著同樣的臉。現實生活正在走向衰敗,在蕭條的城市里人們連飯都吃不飽,趿著破了洞的鞋子腳步蹣跚地走來走去。他們住的是十九世紀的房屋,經過修修補補,總是散發著卷心菜和公廁的惡臭。他似乎看到了倫敦的全景,一座廣袤而荒涼的城市,堆放著上百萬個垃圾桶,還有一張帕森斯太太的相片,上面是一張滿面皺紋頭發稀疏的臉,無助地捅著堵塞了的下水管道。
他又往下伸手撓了撓腳踝。電屏夜以繼日以各種數據轟炸你的耳朵,證明如今人們食物多了,衣服多了,房子好了,娛樂豐富了——比起五十年前的人來說,他們的壽命長了,工作時間短了,體格更大了,更健康了,更強壯了,更開心了,更聰明了,受教育程度更高了。這些話沒有一個字能得到證實或證偽。比方說,黨宣稱如今百分之四十的成年無產者能識字,而在革命前,據說這個數字只有百分之十五。黨還說,如今的嬰兒死亡率每千人只有一百六十起,而革命前的數字曾經高達三百起,如此這般這般。這種情形就像一道方程式里有兩個未知數。很有可能,歷史書上所說的每個字,甚至連那些人們不加質疑就接受的事情,都純屬子虛烏有。據他所知,以前可能根本沒有“初夜權”這一法規,也沒有資本家這種人物,也沒有高禮帽這種服飾。
一切都消失在朦朧中。過去被篡改了,而篡改過去這件事情又被忘卻了,謊言成為了真相。這輩子只有那么一回,他掌握了確鑿的、無可抵賴的證據,足以指證一樁偽造案——而且是在事情發生之后,這是最重要的。這個證據他握在手中,足足握了三十秒。那應該是在1973年——應該就在那時候,他和凱瑟琳就是在那時候分居的。但那個真正重要的日期得再往前推個七八年。
事件始于六十年代中葉。在這一時期發生了幾次大規模的清洗運動,早期的革命領導人被消滅殆盡。到了1970年,除了老大哥本人,其他人無一幸存。那些人都被揭發檢舉是叛徒和反革命分子。古德斯泰恩逃跑了,躲在沒人知道的地方。而其他人中,除了一小部分人失蹤之外,大部分人經過聲勢浩大的公審,招供了自己的罪行后被處決了。最后的幸存者中有三個人,名叫瓊斯、阿爾倫森和魯斯福德。這三個人應該是在1965年被捕的。和許多人一樣,他們失蹤了一年左右,沒有人知道他們是生是死,接著,突然間他們被揪了出來,和往常一樣,他們乖乖認罪。他們招供曾向敵人提供情報(那時候的敵人也是歐亞國),貪污公款,謀害多位深受信賴的黨員,早在革命開始之前就陰謀反對老大哥的領導,并進行了多起破壞活動,戕害了數十萬人的性命。坦白了這些罪行后,他們得到了赦免,恢復了黨籍,委以頭銜很大但其實沒有實權的職務。三人都在《泰晤士報》里發表了長長的自我批評文章,分析自己叛黨的原因,并發誓會改過自新。
在他們被釋放后,過了一段時間,溫斯頓曾在栗子樹咖啡廳見到他們三人。他記得當自己的眼角瞥見這三人時,心里覺得十分震驚詫異。他們的年紀都比他大很多,是舊社會的老古董,是黨往昔的崢嶸歲月碩果僅存的幾位重要人物。地下斗爭和內戰所塑造的魅力在他們身上仍依稀可辨。雖然那時候史實和日期已經開始變得模糊不清,但他覺得自己聽說他們三人的名字要比聽說老大哥的名字還要早了幾年。但他們是罪犯、敵人和不可接觸的人,在一兩年之內將肯定被消滅。落入思想警察手里的人從來沒有一個能夠逃脫。他們已經是等候被送回墳墓的死尸。
他們身邊的幾張桌子一個人也沒有。被別人看見與這些人接近可不是明哲保身之舉。他們靜靜地坐著,身前擺放著加了丁香的杜松子酒,這是該咖啡廳的特色飲品。在這三個人中,魯斯福德的樣貌令溫斯頓感觸最深。魯斯福德曾經是著名諷刺漫畫家,在革命之前和革命時期,他那些富有感染力的漫畫激起了民眾的義憤。即使到了現在,他的漫畫作品時不時仍會在《泰晤士報》刊登發表。這些作品都是對他早期風格的模仿,奇怪的是,這些新作毫無生命力,一點兒也不吸引人。它們總是在老調重彈——貧民窟的住房、饑腸轆轆的孩子、巷戰、戴著高禮帽的資本家——即使在街壘上那些資本家仍然戴著高禮帽,不停地進行著絕望的努力,想回到過去。他是個丑陋的男人,長著滿頭油膩膩的灰發,臉上的眼袋很重,而且皺皺巴巴的,嘴唇厚而外凸。他應該曾經是非常強壯的男人,現在他那龐大的身軀已經松松垮垮的,正朝四面八方散架。他似乎會在你眼前分崩離析,就像看著一座大山坍塌下來。
那時是十五點鐘,店里很冷清。溫斯頓不記得為什么他會在那個時候去咖啡廳。店里幾乎空蕩蕩的,電屏正在播放著輕快的音樂,三個人坐在角落里,幾乎一動不動,一聲不吭。服務員不需要吩咐就給他們續上杜松子酒。他們旁邊的桌子上有一個棋盤,棋子都擺好了,但沒有人下棋。接著,大約有半分鐘的時間,幾面電屏發生了改變。里面播放的曲子變了,音樂的調子也變了。有什么東西加了進來——但到底是什么東西實在是很難形容。那是一種沙啞刺耳,帶著調侃意味的奇怪調子,溫斯頓在心里稱之為黃調子。然后,電屏里面傳出了歌聲:
“在栗子樹的樹蔭下,
我出賣了你,你出賣了我。
他們躺在那頭,我們躺在這頭,
躺在栗子樹的樹蔭下。”
那三個人不為所動。但當溫斯頓再端詳著魯斯福德憔悴的臉龐時,卻看到他的眼睛里淚汪汪的。他第一次注意到,阿爾倫森和魯斯福德的鼻子都被揍扁了,他不禁打了個冷戰,卻又不知道為什么會打冷戰。
沒過多久,這三個人又被逮捕了。他們似乎剛被釋放就在醞釀新的陰謀。在第二次審判中,他們再一次招供了所有舊的罪行,還供出了一連串新的罪行。他們被處決了,他們的命運被登入黨史,以儆效尤。大約五年后,即1973年,氣動輸送管送來一疊文件,掉在溫斯頓的桌子上,他將文件展開,發現里面有一張紙,顯然是從別的文件堆里掉下來的,然后被遺忘了。他一攤開那張紙就意識到里面的信息很重要。那是從大約十年前的《泰晤士報》撕下來的半頁紙——是那頁紙的上半截,因此包括了日期——里面有一張黨赴紐約開會的代表團成員的相片。團體照中間最顯眼的三個人正是瓊斯、阿爾倫森和魯斯福德。的確就是他們三人,可能在最底下的說明文字里就有他們的名字。
問題的關鍵是,在兩次審判中,這三個人都承認當天他們在歐亞國境內。他們從加拿大一個秘密機場飛往西伯利亞某個集合地點,與歐亞國總參謀部的成員秘密會晤,向他們透露了重大軍事秘密。溫斯頓之所以記得這個日子,是因為那天碰巧是仲夏節,但整件事的詳情一定也記錄在其它無數地方。合理的結論只有一個。那就是,那些供詞都是謊言。
當然,這算不上什么重大發現。即便是在那個時候,溫斯頓也不認為在大清洗中被消滅的那些人真的犯下了被指控的那些罪名。但這是確鑿無疑的證據,是業已被摧毀的過去殘存的碎片,就像在不應該出現的土層里挖出了一片化石骨骼,解構了整個地質理論。如果能將其公之于世,并將其重要性闡明的話,足以將黨轟得粉碎。
當時他繼續工作。他一看到相片就知道其蘊含的意義,立刻用另一張紙將其蓋住。幸運的是,當他展開相片的時候,從電屏的角度看,它是上下顛倒的。
他將草稿本放在膝蓋上,然后把椅子往后推,盡可能遠離電屏。讓自己面無表情并不難,你甚至可以努力控制自己的呼吸,但你無法控制自己的心跳,而電屏非常靈敏,可以察覺到這一點。他等待了估計有十分鐘之久,心里備受折磨,害怕會有變故發生——桌子上突然吹過一股風——暴露他的秘密。接著,他沒有揭開那張相片上面的紙,將其連同其它廢紙扔進了記憶洞里面。或許一分鐘后它就已經化為灰燼了。
那是十或十一年前的事情了。如果發生在今天,他或許會保存那張相片。奇怪的是,那張相片曾經就在他的手里這件事時至今日仍對他具有重大的意義,雖然那張相片本身和它所記錄的事件只是存在于他的記憶中。他在心里想,黨對歷史的控制沒有那么強大了嗎?就因為一紙曾經存在過但已經不再存在的證據?
但到了今天,就算從灰燼中可以將那張相片還原,它也可能無法成為證據。在他發現那頁紙的時候,大洋國已經不再和歐亞國打仗,因此,那三個人一定是向東亞國的密探泄露了國家機密。在那時之后,局勢又發生了變化——兩次,三次,他不記得多少次了,那些招供很有可能被一再重寫,直到原來的事實和日期根本不再重要。歷史不僅被篡改,而且是不停地被篡改。最令他難受的,讓他感覺像在做噩夢的事情是,他從不明白為什么黨要進行如此工程浩大的篡改。顯然,篡改過去可以帶來直接的好處,但其最終目的是一個神秘的謎團。他又拿起筆,繼續寫道:
“我知道如何篡改歷史,但我不明白為什么要篡改歷史。”
他懷疑,他以前懷疑過很多次,自己究竟是不是一個瘋子。或許瘋子只是表明他是少數派。曾經一度,相信地球繞著太陽轉是瘋狂的表現,而在今天,相信歷史不容被篡改也是瘋狂的表現。或許只有他一個人懷著這一信念,而如果只有他一個人這么想,那他就是一個瘋子。但想到自己是個瘋子并沒有讓他覺得很困擾;可怕的是,他有可能是錯的。
他拿起那本兒童歷史書,看著卷首插圖老大哥的肖像。那雙具有催眠魔力的眼睛直視著他的眼睛。似乎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壓迫著你——有什么東西穿透了你的頭顱,在你的大腦里肆虐,讓你嚇得放棄自己的信仰,幾乎說服你去否定自己的感官所掌握的證據。最后,黨會宣布二加二等于五,而你不得不相信這是對的。他們遲早都會宣布這一點,這是不可避免的,他們所處的位置必然會要求這么做。他們的哲學不僅暗地里否認經驗的真實性,而且還否認外部現實的存在。常識成了異端思想中的異端思想。而可怕的事情并不在于如果你心懷異志他們會殺掉你,可怕的是,他們可能是對的。因為,歸根結底,我們怎么知道二加二等于四?怎么知道地心引力在起作用?怎么知道歷史是不容篡改的?如果歷史和外部世界只是存在于意識中,如果意識本身是可以被控制的,那又該怎么辦?
但是,不是這樣的!他的勇氣似乎自發地堅定起來。無緣無故地,奧布萊恩的臉浮現在他的腦海里。他比以往更加堅定地認為奧布萊恩和他站在同一陣線。他也是為了奧布萊恩在寫日記——致奧布萊恩。這是一封沒人會讀的長信,但卻是寫給某個人的,因此也獲得了生機。
黨告訴你不要相信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聞的證據。這是黨的終極命令。一想到他所對抗的強權,想到任何一個黨的知識分子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將他駁倒,想到那些他無法理解更談不上回應的精妙論述,他的心就沉了下來。但是,他是正確的!他們是錯的,而他是對的。他必須捍衛那些不言自明的、傻氣而真實的事情。自明之理是真實的,一定要頂住!真實的世界是存在的,它的法則是不容改變的。石頭是堅硬的,水是濕漉漉的,沒有支撐的物體會往地心墜落。他覺得自己正和奧布萊恩說話,也在闡述一則重要的公理。懷著這份心情,他寫道:
“自由就是可以說出二加二等于四。在此基礎上,一切得以構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