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棄兒湯姆·瓊斯的歷史(下冊)(譯文名著典藏)
- (英)亨利·菲爾丁
- 5070字
- 2019-06-28 15:28:46
第七章
費茲帕特利太太講完她的經歷
昂諾爾大姐為了執行女主人的命令,就要了一碗潘趣酒,邀客棧老板和老板娘一道喝喝。這時,費茲帕特利太太就這樣繼續講下去了:
“駐扎在我們附近一個鎮子上的軍官大半都和我丈夫熟識。其中有個中尉是個很不錯的人,娶的一位太太性情和談吐都很討人喜歡。自從我分娩后不久和她一見面,我們就成為難分難舍的知己,幸好她也覺得跟我很投合。
“中尉既不是個酒徒,也不打獵,所以時常和我們在一起。他輕易不和我丈夫往來。不過,既然經常住在我們家里,他就把這種往來控制在禮貌上必要的程度。我丈夫屢次對中尉表示不滿,因為中尉情愿和我而不愿意和他在一起。為這件事他大生我的氣,多次咒罵了我,說我奪去了他的伙伴,還說我真該死,毀了世上一個頂出色的漢子,把他變成了無用的廢物。
“親愛的蘇菲亞,倘若你以為我丈夫生我的氣,真是因為我奪走了他的伙伴,你就錯了。中尉并不是一個蠢才所喜歡結交的那種朋友。就算我丈夫喜歡和中尉交往,他也沒權利怪我害他失掉了中尉,因為我深深相信中尉完全是為了和我在一起才到我們家來的。不,小乖,他是為了妒忌,而且是最卑劣、最惡毒的妒忌,妒忌旁人見解比他高明。中尉絲毫沒有足以引起他吃醋的地方,然而他喜歡同我、不喜歡同我丈夫往來。原來這個下流貨受不住這一點。啊,親愛的蘇菲,你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如果你同一個智力不如你的男人結婚(你多半會的),結婚之前要多考驗幾次他的脾氣,看他是不是對你甘拜下風。蘇菲,答應我一定這么辦,將來你會發現這有多么重要。”“我很可能永遠也不結婚,”蘇菲亞回答說,“至少我不會嫁給一個婚前我就看出智力上有什么缺陷的男人。我寧可放棄我自己的智力,也不愿日后看到我丈夫這種情況。”“放棄你自己的智力!”費茲帕特利太太說,“這是胡說,小乖。我相信你決不會這么自暴自棄。要我放棄旁的任何東西,我也許都可以辦得到;這個我可是絕對不放棄的。倘若造物有意要我們女人在智力上一律向丈夫低頭認輸,他根本就不會讓許多女人的智力超過男人。有見識的男人也決不會期待我們這樣做,剛才談到的那位中尉就是個極好的例子。盡管他為人很聰明,可是他總向人承認(而事實上也確是如此)他的妻子比他更聰明。這也許就是我那專橫的丈夫恨那位太太的一個原因。
“他說,如果要他聽老婆擺布,尤其聽那么一個丑八怪(她確乎不是個美人兒,但是十分文雅,很討人喜歡)擺布,他寧愿世上的女人全都見鬼去;這是他掛在嘴邊上的一句話。他說他很奇怪她身上究竟有什么魅力,我會那么愛和她在一起。他說:‘自從這個女人來到之后,你什么書也不看了;以前你裝作那么喜歡看書,甚至抽不出工夫來回拜一下這一帶來訪問過咱們的太太小姐。’我承認這方面我是有些失禮,但是她們一點兒也不比這兒的村姑強什么;我想憑這一點就足以向你說明我為什么不愿接近她們了。
“但是我們之間的往來還是繼續了整整一年,那也就是中尉在那鎮上駐扎的全部時間。為了維持這種交往,我只好不斷地忍受我丈夫上述的那種責罵。我指的當然是他在家的時候。他時常去都柏林,每次都走上一個月;還有一回他去倫敦,呆了兩個月。我引為莫大幸福的是這種旅行他從不要我來陪伴。他時常譏笑那些出門還必須把老婆拴在尾巴上(這是他的說法)的男人,其實,他是借此明明白白向我表示:即使我滿心希望陪他,也是白搭。可是天曉得我從來也沒有過這種念頭。
“最后,那個朋友走掉了,我又重新過起孤寂的日子,不是苦苦地想心事,就是借著看書來解悶。這時候,我幾乎整天價看書。你猜我在三個月里看了多少書?”“堂姐,這我可猜不出來,”蘇菲亞回答說,“也許看了十本吧?”“十本!看了五百本,小乖!”對方說,“我讀了丹尼爾的《法國史》英譯本的大部分,普魯塔克
的《列傳》的大部分,還讀了《阿塔蘭提斯》
、蒲伯譯的荷馬史詩、屈萊頓的戲劇、齊靈沃茲
和歐諾瓦
公爵夫人的作品以及洛克的《人類理智論》。
“在這段日子里,我曾給姑姑寫了三封十分懇切(我認為也是十分動人)的信,可是她一封也沒回,所以我也就不屑再向她央求下去了。”說到這里,她停了下來,十分關切地望著蘇菲亞說:“親愛的,我從你的眼神里覺出你在責備我為什么沒有向另一個地方呼吁,從那里我一定會得到更好的反應,可是我疏忽了。”“不,親愛的哈麗特,”蘇菲亞回答說,“你這段經歷已替你的任何疏忽做了解釋啦。我自己也犯了疏忽之過,可是沒有你那樣情有可原。不過,請你還是講下去吧。盡管我提心吊膽,可還是急于想知道最后的結果。”
于是,費茲帕特利太太又這樣繼續講下去:“我丈夫又去了一趟英國,這次他呆了三個多月。由于這以前我的生活太苦了,所以這一段日子才勉強忍受下來;像我這樣喜歡社交的人本來是不慣于寂寞的,我能勉強安于這種生活,也只是因為可以躲開我所恨的那些人。尤其使我痛苦的是我那個小娃娃死了。我并不想裝作多么疼愛他(要是換個環境,我自信是會十分疼愛他的),然而我已立志要盡一個慈母的責任。也正是由于哺育著這個娃娃,才減輕了那種最沉重的、可以說是無法擺脫的苦楚。
“我過了差不多十個星期的孤寂生活,除了用人和很少幾位客人以外,我誰也沒見到。這期間一位年輕婦女,我丈夫的親戚,從愛爾蘭很遠的地方來看我。她曾經在我們家里住過一個星期,后來我殷切地邀她再來。她是個很令人喜歡的女人,本來就聰明,又受過良好的教育。對我來說,確實是一位受歡迎的客人。
“她來了不幾天,就看出我精神十分沮喪。不用問,她就曉得原因何在了。她非常同情我的處境,說盡管我出于禮貌,不肯向我丈夫的親戚抱怨他的所作所為,可是大家對情況非常清楚,并且為此深深替我擔憂,特別是她本人。她泛泛地談了一些這方面的話,我聽了,不禁表示贊同。然后她先勸我聽了可不要驚慌,隨之又囑咐我不要泄露出去,終于作為一個重大機密告訴我說,我丈夫養著一個情婦。
“你一定以為我聽了這個消息完全無動于衷。如果是那樣,你就大錯特錯了。對我丈夫的鄙夷并不曾使我消除對他的憤怒。如今,又勾起舊日的怨恨來了。難道我們作女人家的就自私自利到這樣無恥的地步,以致我們所鄙夷的東西一旦為旁人占有,也會焦灼不安嗎?會不會是那可惡的虛榮心在作祟,認為這樣一來大大損害了我們的面子?蘇菲亞,你怎樣看?”
“我確實不曉得,”蘇菲亞回答說,“我自己對這方面從來沒仔細想過。不過,我覺得那個女人不該把那樣的秘密透露給你。”
“可是親愛的,她這樣做是很自然的,”費茲帕特利太太回答說,“等你的閱歷和書本知識跟我一樣多,你也就會這樣認為了。”
“聽你說她那樣做是很自然的事,我很難過,”蘇菲亞回答說,“我認為用不著讀什么書,也用不著閱歷什么就可以斷定,那樣做是不體面的,也是十分惡毒的。不,像這樣對丈夫講妻子的過失,或是對妻子講丈夫的過失,是很缺乏教養的,就像當面指摘人家短處一樣。”
“哦,我丈夫終于回來了,”費茲帕特利太太繼續說下去,“如果我對自己的心情十分清楚的話,這時我比過去更加痛恨他。可是我倒不像以前那么藐視他了,因為當我們的自尊心或虛榮心受到損傷的時候,最能使我們鄙夷的心情減弱下來。
“這時,他對我裝出一副和往日大不相同的態度。他的舉止和婚后頭一個星期十分相似,倘若我對他還有一點點情意,他很可以使它死灰復燃的。可是盡管憎恨會繼鄙夷而來,甚至會占上風,但是我相信愛情決不會接踵而至。道理就在于:愛情是一種難以遏制的激情,它必須從所愛的對象那里得到某種滿足。一個多情的人一定得愛上什么人,正如一個有眼睛的人一定得看東西。因此,當一個女人的丈夫不再是她的愛情的對象時,那么很可能旁的男人就會……喏,親愛的,要是你的丈夫對你冷淡起來……一旦你看不起自己的丈夫了……我是說……如果你多情的話……哎呀!我簡直繞糊涂啦。可是正像洛克先生說的,遇到這種抽象問題,就很容易前言不搭后語。一句話,真相是……一句話,我簡直不曉得說些什么了。不過,正像我剛才說的,我丈夫回來了。他的舉止起初使我十分驚訝。但不久,他就讓我明白了他的用意何在,使我恍然大悟。一句話,他把我的現款全都輸凈花光了,他自己的田產也已經抵押不出什么來了,就想賣掉我的一小份田產供他揮霍。然而不得到我的同意他是辦不到的。當時他裝出的那套溫柔,完全只是為了取得我的同意。
“我斬釘截鐵地告訴他說不成。我告訴他,明明白白告訴他說,剛結婚的時候,即使我擁有整個印度群島,我也愿意全部交他掌管。我一向遵守一句名言:一個女人把心交給誰,她就應該把財產交給誰。既然承他厚意,老早就把心又還給我,我也打定主意要把剩下的一點田產留給自己。
“我不必去描述這幾句話和我講話時候的堅決態度在他身上所激起的憤怒,也不去說隨后我們怎樣吵鬧起來。你放心,我把他養情婦的事和盤托出了,說的時候自然還夾雜著不少憤慨和鄙夷的情緒。
“費茲帕特利先生聽了似乎大吃一驚,我從未見他那么慌亂過。天曉得,他一向是昏頭昏腦的。可是他并沒替自己聲辯什么,而采取了另一種使我同樣感到吃驚的辦法。他這樣做自然是想諉罪于我啦!他假裝吃醋——也許他生來就好吃醋,如果不是先天帶來的,那么就必是魔鬼塞進他的腦袋里的,因為沒有人敢對我的品格說半句閑話。最惡毒的舌頭也不敢講我有什么不清不白的地方。謝天謝地,我的名譽正像我的生涯,一直是完璧的。哪個愛造謠的要是敢的話,就叫他出來告發我吧。親愛的‘矜持小姐’,不管我丈夫多么叫我生氣,不管他怎樣虐待我,也不管我的愛情受到多么大的損傷,在這個問題上我是決不叫人家有什么指摘的余地的。可是,親愛的,天下竟然就有人用心那么惡毒,舌頭那么尖刻,你就是多么清白也躲不開他們的誹謗。一句無心說出的話,一個偶然的眼色,待人的態度稍稍親切一些,或者無意中隨便了些,就會被有些人編造、夸大成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是,親愛的‘矜持小姐’,這種誹謗我一概都不看在眼里。你可以放心,這種流言蜚語我是一分鐘也不放在心上的。不,不,放心吧,這種誹謗中傷不了我。可是我剛才說到哪兒啦?等我想想看。噢,我對你說我丈夫吃醋了。請問,吃誰的醋?原來正是我前邊提的那位中尉。他得掉過頭來,到一年多以前去為他那股沒著落的醋勁(如果他真是吃醋而不是明明假裝的話)找到對象,他這樣做也不過是為了咒罵我。
“不過我啰啰嗦嗦講得這么多,一定叫你討厭了。現在我快點把它結束了吧。一句話,經過一幕幕不值得再去敘述的情景——那位親戚一直站在我這方面跟他爭吵,最后,費茲帕特利先生把她趕了出去。當他發現我軟說硬說都不成,怎樣也不肯答應時,他就采取了一個極為兇惡的手段。也許你以為他必定是揍了我。盡管他差點兒就揍了,但是他一直也沒真正打我。他把我關在我的房間里,不給我筆、墨水、紙和書籍。只派個用人替我鋪床端飯。
“關了一個星期之后,他跑來看我,用塾師或者暴君的口吻(這二者往往是一回事)問我答應不答應。我毅然對他說:‘我寧死也不。’他說:‘那么你就死吧,活該!我決不叫你活著走出這個房間。’
“又關了兩個星期。老實說,我幾乎堅持不下去了,開始想向他屈服。這當兒,我丈夫離開了一個短時期;有一天,來了個千載難逢的運道,一個意想不到的機緣。正當我悲觀絕望的時候……這種時候什么都是可以原諒的……就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我接到了……不過,要是說起細節來得一個鐘頭。一句話(我就不去啰嗦那細節了),黃金——這把能打開一切鎖的鑰匙,替我開了房門,讓我重獲自由。
“我馬上趕到都柏林,從那里立刻搭船回到英國。我正要去巴思投奔姑姑,或是你的父親,或任何肯收容我的親戚。昨晚上,我正住在那家客棧里,我丈夫趕了來。你比我先走了幾分鐘。但是我還運氣,總算逃開了他,并且追上了你。
“親愛的,我的經歷就這樣講完了。對我來說,這確是一個悲劇。不過,也許我應該向你道歉,因為講得太枯燥了。”
蘇菲亞長嘆一聲,答道:“哈麗特,我真打心里同情你!……可是你還能指望什么呢?你干嗎,干嗎要嫁個愛爾蘭人?”
“哎呀,你責備得可不公道,”她堂姐說,“愛爾蘭的男人中間也有和英國男人一樣品德高尚、講究信義的。不但如此,老實說,具有豪邁氣派的男人在愛爾蘭還更普遍一些呢。在那里,我也看到一些好丈夫的典范——我相信,這種人在英國是不多見的。你倒是應該問我:既然嫁了個蠢貨,我還能指望什么呢?我可以嚴肅地告訴你事實的真相:事先我并不曉得他是個蠢貨。”“那么你認為凡不是蠢貨的男人就不會成為一個壞丈夫嗎?”蘇菲亞用低沉的、有些異樣的聲調問道。“那又否定得太普遍啦,”她的堂姐說,“不過,我相信再也沒有比蠢貨更有可能成為一個壞丈夫的了。我所認識的男人,最愚蠢的總是最要不得的丈夫。我敢斷言:一個通情達理的男人輕易不會去虐待理應受到他尊重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