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電影《白鯨記》原著)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2957字
- 2019-06-26 16:37:07
第十章 知心朋友
我從小教堂回到大鯨客店,看到只有魁魁格一個人在那里;他大概是在禱祝前離開小教堂的。他坐在火爐前一只長凳上,雙腳擱在爐邊,一只手把他那個小黑人偶像緊湊在面前;一邊直瞪著它的臉看,一邊用一只小刀輕輕地刮著它的鼻子,嘴里還獨自哼著他那異教的歌子。
但是,我一闖了進去,他就把他的偶像藏起;很快地跑到桌子跟前,在桌上拿起一本大書,把它放在膝頭上,開始從容而有規律地數那些書頁;每翻了五十頁——我這樣想——就停一停,眼色茫然四下一望,發出一陣曳長的、表示驚異的、咯咯的呼哨聲來。接著,他又開始數起第二個五十來;每回都好像是從第一開始,仿佛他是數不來五十以上的數目似的,而且,只有到了數足五十頁這樣一個大數目時,才激起他對于浩瀚的頁數的驚異。
我極感興趣地坐在那里看著他。盡管他是個野人,滿臉怕人的傷疤——至少我喜歡——可他的相貌還有一種決不令人討厭的東西。靈魂是無法隱蔽的。我認為,我從他那渾身可怕的刺花中,看到了一個質樸的靈魂的許多痕跡;在他那雙深沉的大眼睛里,那股炯炯的黑光和勇猛的神氣,似乎表征出他是一個敢于抵敵無數惡魔的人物。除此以外,這個異教徒身上還有一種崇高的氣質,這種氣質哪怕是他那粗魯的形象也是不能完全抹殺的。他的樣子像是一個從來既不奉承別人,也從未做過債主的人。究竟是不是因為他剛剃過了頭,使得他的腦門也更顯得鮮明突出地向前沖,顯得比原來更開闊,我可不敢擅加推斷了;但是,就骨相學的觀點看來,他的腦袋肯定是很出色的。說來也許頗為可笑,然而,它的確教我想起華盛頓將軍的腦袋來,這是我從他那到處出現的胸像所看到的。它在眉毛上頭也同樣有一個有規則的、逐漸退后的斜度,也同樣是很突出的,像是兩個樹木叢生的長長的海岬。魁魁格就是野化了的喬治·華盛頓。
當我仔細端相著他,同時又半裝著在遙望窗外的暴風雨的時候,他卻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在那里,居然連看都不看我一眼;而是顯得全神貫注在數著那本奇書的書頁。一想到昨天晚上我們曾經多么和睦地睡在一起,尤其是想到我一早醒來發現那只擱在我身上的親昵的胳膊時,我認為他這副冷淡神態是十分奇特的。但是,野人就是怪物;有時就是叫人不完全知道該怎樣理解他們。初眼看來,他們都是可怕的;他們那種質樸而寓有恬靜的泰然自若的神氣,好像具有一種蘇格拉底的智慧。我也注意到魁魁格跟客店里其他水手從來不相往來,即使稍有來往,也是十分有限的。總之,他也不想跟人家更親近一些,似乎毫無擴大他的朋友圈子的意圖。所有這一切都使我覺得非常奇妙,然而再想想,我又認為其中一定還有一種可說是崇高的東西。這一個人,從家鄉經過合恩角約莫跑了二千英里路出來,就是說——這是他所能取道到達這里的唯一路線——置身在這些在他看來仿佛奇特得像置身在木星的人群中;然而,他卻似乎十分自由自在;保持著非常寧靜的態度;以與他自己交往為滿足;始終獨來獨往。這倒真是有點兒高雅的哲學意味;雖說他一定從來沒有聽到過哲學這種東西。不過,我們也許不必故意非常熱烈拼命地想做真正的哲學家。我一聽到某某人自稱為哲學家的時候,我就斷定,他一定是“把他的胃藥罐子給打爛了”,像那種患了消化不良癥的老太婆一樣。
當我現在坐在這個孤寂的房間里的時候,爐火正在悠悠地燒著,燒得那樣柔和,正是柴火的初度威力已把空間暖了一陣后、但見一片火光的時分。這時,晚霞和幢幢魔影正朝窗格攏來,在悄悄地窺伺我們這兩個一聲不響的、孤寂的人。外邊的暴風雨正在發出莊重、昂揚的隆隆聲,我不由撩起陣陣奇特的感覺。我感到渾身都溶化了。我的破碎的心和瘋狂的手再也不想反抗這個虎狼的世界。這個鎮定的野人已把眾生給超度了。他坐在那里,他那種十分冷漠的態度,證明他天生毫無文明人的虛偽和甜言蜜語的奸詐。他雖然是個野人,雖然看來是個絕無僅有的人物,我卻已開始覺得我自己是在神秘地向著他了。而那些本來會排斥大部分別的事物的感情,卻成為這樣吸住了我的磁石。我要結交一個異教徒的朋友,我心里想,因為文明人的仁慈原來只是一種虛偽的好意。我把我的坐凳拉到他旁邊,友善地指手劃腳,盡我所能地跟他談話。起先,他并不理會這種親近的態度;但是,經過我指出他昨天晚上的殷勤態度后,不多久,他就領會了,問我們是否還要做睡伴。我對他說要,我頓即看出他顯得很高興,或許還有點兒領情。
于是,我們一起翻書,我力圖向他解釋那本印刷物的用處和書上那幾幅畫的意義。這樣一來,我立刻激起了他的興趣,接著,我們便盡可能地從那事情拉扯到我們在這名城里所見到的形形色色。我一提起要抽煙,他就掏出他的煙袋和那支煙斗斧來,悄悄地遞給我吸一口。我們就這么坐在那里,輪番抽著他那支野里野氣的煙斗,把它有規律地遞來遞去。
如果說,這個異教徒的心里本來對我還隱存有任何的冷漠的態度的話,那么,經過我們這番愉快而親切的抽煙后,這種態度已立刻冰消雪化,我們也做起老朋友了。他對待我,似乎正如我對待他一樣,十分自然,毫無拘束。我們吸過煙后,他把他的額頭貼著我的額頭,攔腰把我抱住,還說如今我們已經成親了;那意思,按照他家鄉的說法,就是我們如今成為知心朋友了;如果必要的話,他樂意為我而死。在一個鄉下人看來,這種一見如故的友情之火,似乎是太不成熟,是一樁極不可靠的事;但是,在這個質樸的野人的眼中,那些陳年老套已是用不上了。
吃過晚飯,我們又親密地談一陣心,抽一會煙,便一起回到我們的房里去。他把他那只香料制的人頭送給了我;又掏出那只大煙袋,在煙葉下面摸了一會,摸出三十來個銀幣;他把銀幣攤在桌上,笨拙地把它們分成相等的兩份,推一份到我面前,說這是我的。我正想推卻,他已經把它們都倒在我的褲袋里,教我無法開口了。我讓它們放在袋里。接著他就去做他的晚禱,他拿出他那只偶像,移開那塊紙糊的隔火板。從他那些手勢與跡象看來,我認為他似乎很想要我跟他一起去做晚禱;但是,去湊合他會有什么結果,我是很明白的,我考慮了一會,心想萬一他邀我去湊合他時,究竟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
我是個在正正派派的長老教派中生長起來的正正當當的基督徒。我怎能跟這個野蠻的偶像崇拜者去一起膜拜他那塊木頭呢?但是,崇拜是什么?我心里想。以實瑪利呀,現在你是不是以為那個氣量宏大的、執掌天地——異教徒等等都包括在內——之神會對這塊微不足道的黑木頭發生妒忌么?不會的!但是,崇拜是什么?——執行上帝的意旨——那就是崇拜。那么,上帝的意旨又是什么呢?——我役于人,人役于我——那就是上帝的意旨。這樣說來,魁魁格是我的同胞了。可是,我希望這個魁魁格怎樣來役于我呢?啊,叫他也來跟我一起做我那特殊的長老教派的崇拜儀式。那么,到頭來,我就得跟他一起去做他那特殊的崇拜儀式了;這樣一來,我就得變成一個偶像崇拜者了。因此,我把刨花燒起,幫著他撐起那個無邪的小偶像;跟魁魁格一起把那燒過了的硬面包獻給它;對它膜拜兩三次;吻著它的鼻子;做過以后,我們這才心平氣靜,與世無爭地解衣上床。不過,不談一談心,我們是睡不著覺的。
究竟道理何在,我可弄不清楚;但是,我覺得,朋友之間推心置腹說知心話,除了在床上以外,實在找不到一個更加相宜的地方。據說夫妻就是在那里彼此打開心坎里的秘密的;還有一些老夫老妻常常躺在床上,聊著老話,一聊就聊到快天亮。那么,我也這樣跟魁魁格——真是情投意合的一對——躺在床上,度著我們的心靈的蜜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