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電影《白鯨記》原著)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3001字
- 2019-06-26 16:37:05
第四章 被單

第二天早晨,約莫天亮時分,我一覺醒來,發現魁魁格的一只臂膀非常親昵地擱在我身上。人們簡直要把我當做他的妻子。那條被單是由許多布片拼起來的,盡是許多雜色的零頭方塊塊和三角形;而他這只刺了花的胳膊卻布滿了無垠無止而錯綜復雜的克利特迷宮似的圖案,那上面的色澤沒有一塊是相同的——我認為那是因為他在海上老是隨便讓他的胳膊一會兒對著太陽,一會兒在暗頭里,他的襯衫袖子又經常亂卷起來的緣故。——他這一只胳膊,我說,看來看去就跟那條百衲被單一模一樣。說老實話,一半是因為我一醒來,那只胳膊恰好擱在被單上,使我一時很難分清究竟是胳膊還是被單,因為兩者的色澤是這樣混淆不清;只因我還覺得有一股重量和壓力,這才搞清原來是魁魁格在緊抱著我。
我的感覺很是奇特。我不妨試來解釋一下。我記得很清楚,我小的時候,也曾經碰到過類似的情況;那究竟是真有其事抑或是個夢,我可始終不能完全確定。情況是這樣:當時我正在鬧著什么玩兒——我想是正要爬上煙囪,因為前幾天我看到一個掃煙囪的小孩這樣做過;可是,我的繼母(她不知怎地,老是要鞭打我,或者是不讓我吃飯就叫我去睡覺。)——我的這位母親卻拉住了我雙腿,把我從煙囪里拉出來,急忙打發我去睡覺,雖然那時只是六月二十一日下午兩點鐘,也是我們那地方一年里最長的白晝。我覺得非常可怕。可是,我毫無辦法,只得上樓,到我那間在四樓的小房間里去,我盡量慢吞吞地脫衣裳來消磨時間,后來便傷心地嘆了一口氣鉆進被子里。
我躺在床上,憂郁地盤算著,得過整整十六個鐘頭,我才可以起床。睡十六個鐘頭!一想到這里,連我的腰背也痛了。天色這么明亮;太陽正照在窗格上,街上車輛咕隆咕隆地響個不停,房子里到處是嘻嘻哈哈的歡笑聲。我的心情越來越壞——最后我起床來,穿上衣裳,不穿鞋,只著襪,輕輕下樓,找到了我的繼母,就一骨碌跪在她腳跟前,懇求她特別開恩,對我做錯了事給我一頓痛打:隨她怎么處罰,就是別讓我在這么漫長難挨的時間里去躺在床上。但是,她可真是個最好而最有良心的繼母,我只得回到我的房間去。我眼睜睜地躺了好幾個鐘頭,心里感到一陣從未經受過的難受,甚至比遭到一場極大的不幸還要難過。最后,我一定是墮入一種亂七八糟的夢魘似的瞌睡里了,我又慢慢地醒來——一半還在夢里——我張開了眼睛,看到剛才陽光燦爛的房間現在已被裹在外邊的黑暗里了。我立刻感到周身一震;什么也看不見,什么也聽不到;只覺得似乎有一只神奇的手擱在我手上。我的胳膊垂在被單上,而那個有只神奇的手的、說不出的、想象不出的、悄悄的身影或者是幽靈就似乎是緊挨著坐在我的床邊。我躺在那里,似乎已是躺了不知多少年,被那種非常厲害的恐懼嚇僵了,不敢挪開我的手;然而卻始終認為只要我能夠把手移動一英寸,那種可怕的魔法就會消散。我不清楚這種意識最后是怎樣逐漸消失了的;不過,到了早上醒來時,我一想到它,就不住打顫,以后好久我一直驚惶失措,無法解釋這一難解的謎。而且,直到此刻,我還是始終大惑不解。
這會兒,除了我一覺醒來,看到魁魁格那只緊抱著我的異教徒的胳膊,使我感到非常恐懼以外,在驚奇上說來,可說是跟我對于那只神奇的手的感覺極相類似。但是,最后,當昨天晚上的種種事情,又都一樁一樁、確實無訛、明明白白地重新浮現的時候,我這才心安理得地明白這一好笑的窘境。因為,雖然我試圖推開他的胳膊——擺脫他那新郎似的摟抱——然而,盡管他睡得那么香甜,卻依然緊緊摟住我,仿佛死神才能把我們兩人分開。這時我盡力喚醒他——“魁魁格!”——可是,他唯一的回答卻是一陣鼾聲。于是,我翻了個身,我的脖子像是套著一副馬鞍;突然間又感到有點微微的抓傷。我把被單扔在一邊,看到這個野人身邊還擱著那支煙斗斧,宛似一個尖臉的嬰孩。我心里想,這真教人哭笑不得;大白天里竟跟一個生番和一支煙斗斧睡在一間陌生的屋子里!“魁魁格!——求求你,魁魁格,醒醒吧!”最后,由于他那樣成親式般摟著一個同性的猥褻相,我不由得不住大聲叫嚷,身子扭來扭去,終于使得這個野人發出一陣陣唔唔聲了;他立即縮回了他的胳膊,周身抖得像只剛從水里出來的紐芬蘭狗,坐起來了,上身直挺挺,像支槍柄,一面盡盯著我,一面擦著眼睛,仿佛他已完全記不起我怎么會在那里,不過,他似乎慢慢地明白過來,模糊地有點記起我了。這時,我一言不發,躺在那里直瞧著他,因為心里已經沒有什么了不起的疑懼,便決心要對這個非常希奇的家伙好好地端相一番。最后,他似乎關于他有個睡伴這情況已經定下了心,好像安于這一無法變更的事實了;他骨碌跳在地板上,用一種手勢和聲音來讓我了解:如果我愿意,他可以先穿衣服,然后讓我一個人在房間里慢慢穿衣打扮。我心里想,在這種情況下,魁魁格呀,這真是一個十分文明的倡議。不過,事實上,隨你怎樣說,這些野人倒是天生就有一種體貼的敏感;這真令人驚異,他們實際上是多么有禮貌呀。我特別要對魁魁格表示這番敬意,因為他對我非常之和氣體貼,我卻自覺犯有粗野無禮的罪愆;我在床上凝望著他,看著他盥洗的種種動作;我的好奇心一時間竟勝過我的教養了。然而像魁魁格這樣的人,并不是每天都可以見到的,他和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值得另眼相待的。
他穿衣打扮是從頭上開始的,他先戴起那頂獺皮帽,一頂高高的帽子,然后再慢慢地——還是不穿褲子——找起他的靴子來。他究竟為什么要這么做,我可說不上來,接著他就手里拿著一雙靴子,頭上戴著帽子爬到床底下去了。這時,從一陣陣劇烈的喘氣和很用勁的情形看來,我推斷,他一定是在辛苦地穿靴子;雖然我從來沒有聽到過什么禮儀法,說是穿靴子也得不讓人家看見。但是,你可知道,魁魁格還是一種處于過渡狀態的生物——既不是毛蟲,也不是蝴蝶。他的文明程度,充其量也只能以最奇特的方式來賣弄他那化外的禮貌。他的教育還沒有完成,他還是一個未卒業的學生。如果他不是稍有一點文明,他很可能根本就不必為穿靴子而給自己添麻煩了;不過,如果他不是野性猶存,他也許做夢也不會想到,要鉆到床底下去穿靴子了。最后,他爬了出來,帽子弄得癟癟皺皺,直壓到眼睛,開始嘰嘰嘎嘎、一瘸一瘸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仿佛他一向很穿不慣靴子,如今穿上這雙又潮又皺的牛皮靴子——大概也不是一雙定做的靴子,在嚴寒的早晨,剛一舉步,既有點兒挾腳,又有點兒步履維艱。
這時,因為窗子沒有窗簾,街道又很窄,對街的房子可以一目了然地望到我們房里,我看到魁魁格做出來的這種越來越不合禮節的姿態,沖來撞去的結果還只是戴上帽子,穿上那雙靴子;我就盡力請求他趕緊盥洗去,尤其是請他趕快把褲子穿上。他答應了,就去著手盥洗。在早晨這時候,任何一個文明人都是要洗臉的;但是,叫我一愣的是:魁魁格卻把他的洗禮局限在胸膛,胳膊和一雙手便完了事。他于是穿上背心,在臉盆架上隨手撿起一塊粗肥皂,把它浸在水里,開始把肥皂泡涂在臉上。我正在聚精會神地看他的刮胡刀是藏在哪里時,哎唷,他竟在床角上拉出那支標槍來,把那長木柄一抽,退去了槍鞘,在他的靴子上豁了一下,就闊步走到釘在墻上的那小塊鏡子跟前,開始猛勁地刮起,或者不如說是戳起他的臉了。我心里想,魁魁格呀,這真是在徹底使用羅吉斯的優良利器了。不過,后來我對他這一操作也比較不那么驚奇了,因為我得知那標槍頭是用純鋼煉成的,而且那又直又長的刀鋒經常磨得十分犀利。
他的盥洗工作到此便很快地完成了,于是,他穿上他那件寬大的水手上衣后,像一個樂隊指揮拿著根指揮棍般,揮舞著他的標槍,從房里得意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