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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大鯨客店

你走進那山形頂的大鯨客店后,就會發現已是置身在一個裝有老式壁板的、矮闊而迂曲的進口處了,頓時使人想起古代那種裝奴隸罪人的劃船指中世紀一種使奴隸罪人劃船的有兩排槳的帆船。的舷墻來。在一邊墻上,掛有一幅非常大的油畫,它給熏得這么黑漆胡涂,不易辨認,所以,如果在那種不均勻的交叉光線里看去,只有對它細心研究,不斷加以周密考察,再仔細地請教鄰人后,才能多少理解它的含義。這么數不清的、一團團的大小陰影,一開始,簡直使人認為那是在新英格蘭的逐巫案時候指1691—1692年發生在北美波士頓城附近薩勒姆村并株連了很多人的“逐巫案”。是美國歷史上一次宗教的大迫害。某個抱負不凡的青年藝術家,力圖勾勒出令人心蕩神移的紛亂景象。不過,經過多番認真凝視,不斷反復沉思默想,尤其是把進口處后面那扇小窗打開后,總算可以獲得這樣的結論:這樣一種主意,不管多么荒唐,倒也不盡毫無理由。

但是最使人大惑不解的是:在那張畫的中央,有一團又長又黑又軟的、其兆不祥的什么東西,翱翔在三根暗藍色的直線上,而這三根直線又在一種形容不出的氣泡似的東西中晃蕩著。這張泥濘、濡濕、又擺動不息的圖畫,真夠教一個膽小鬼精神錯亂。然而,它可又有一種無限的,半青半黃的,難以想象的崇高性,足以使人對它依依不舍,直教你不由自主地立起誓來:非把這幅不可思議的油畫的含義給找出來不可。雖然不時會冒出一種似乎豁然開朗,然而可惜是靠不住的想象來——是午夜風暴的黑海。——是四行四行,地、水、火、風。的鬩墻之爭。——是一種枯萎的石南灌木。——是一種北方樂土的冬景。——是時代之冰封溪流在解凍。可是,這種種想象最終都在這張圖畫中間那種可怖的什么東西上碰了壁。要是一旦發現那東西,其余就都了如指掌。不過,且慢,它不是隱約有點像一尾大魚么?甚至就是那種大海獸么?

事實上,這位藝術家的構圖似乎是這樣的:(這是我自己的結論,多少也是根據許多上了年紀的人的綜合的意見得出來的,因為我曾跟他們談過這事情。)這幅圖畫是畫一只在大旋風里的合恩角的船;這只將沉未沉的船,只剩下三根卸下篷帆的桅桿在那里翻騰著;同時,有一條激怒的、想把身子躍過這只船的大鯨,正在用勁地撲向那三根桅頂。

進口處對面的墻上,掛滿著一大排具有異教色彩的、怪異的棍棒和槍矛。有的還密鑲有像牙鋸似的閃亮的牙齒;有些卻飾著一簇簇的人發;有一支是鐮刀形的、裝有一支大柄子,直像是一架長臂刈草機疾掃過后,在新刈過的草地上所留下來的弓形痕跡。你一邊看,一邊不禁直打寒顫,不知道是什么怪異的食人生番和野人才會用這樣一種劈斧似的、嚇人的家伙去干那殺人的勾當。在這些東西中還夾雜有一些全都已經破爛失形、發銹古舊的捕鯨魚槍和標槍。有的還是傳說中的有名的武器。五十年前,拿單·斯溫疑系第18章中法勒所指的納特·斯汪因。就用了這支本來是長長的、如今已經曲不成形的魚槍,在一天里殺死了十五只鯨。而那支標槍——現在已是像支螺絲錐了——給投進了爪哇海后,還給一只鯨帶著走了,好幾年后這只鯨才在布朗可角布朗可角,在西非摩洛哥的西部。的洋面上被人打死。本來打在那只鯨身上的那支標槍頭直戳到靠近魚尾的地方,像一根不停不歇的針在人體內游歷一般,足足跑了四十英尺的路程,最后才被發現深嵌在那只鯨的背峰里。

穿過了這個昏暗的進口處,又穿過那邊的低拱形的走道——這一定是用古代那種遍通各處的火爐的總煙囪管剖開來的——就走進了那客店的堂屋。這地方還要昏暗,上邊是那么低矮、笨重的梁木,下邊又是舊得起皺的厚板,簡直使人以為踩進了一只破船的船尾座位,尤其在這樣一個狂風怒號的夜晚,使人以為這只陷入絕境而不得不拋下錨來的破舊的方舟方舟,《圣經》上稱發生大洪水時,挪亞所坐的方舟。正在劇烈地搖晃不停。堂屋的一邊,擺有一只又低又長的、架子似的桌子,上面盡是許多破裂的玻璃容器,也塞滿一些從這個遼闊世界的冷角落里搜羅來的、塵封的奇珍異物。在堂屋的遠角里,有一間突出的昏黑的幽室——酒吧——粗具一只露脊鯨頭的形狀。就算它像個鯨頭吧,那邊還有一大塊拱形的鯨下巴骨,那么寬闊,簡直連一輛四輪大馬車也跑得過去。里邊有許多腌臜的架子,放滿了許多破舊的圓酒瓶,普通瓶子,長頸瓶子;就在這只迅速致人死命的大嘴巴里,有一個衰弱的小老頭子,活像再世的被詛咒的約拿約拿,《圣經》上亞米太的兒子,希伯來的預言家。據說他因違抗上帝,坐船脫逃,上帝施以巨風,把他吹入海中,并安排一條大魚,把他吞了,讓他在魚腹中困了三日三夜,后來他在魚腹中作禱告,終于上帝吩咐那條大魚,把他吐在旱地。見《舊約·約拿書》。(人們確是這么叫他的)在忙碌著,他拿了水手們的錢,卻把抖顫性酒瘋和死亡高價地賣給他們。

可惡的是他那些裝酒的大杯子。外表上雖然的確是圓筒體,可是,那些討厭的綠色玻璃杯子卻在中間狡詐地往下逐漸縮小,變成一種騙人的杯底。在這些攔路賊也似的酒杯四周,還粗拙地刻有平行的一格一格。倒到這一格,只要你一個便士;再倒到這一格,又得再加一個便士;依此類推,直到倒滿一杯——這種合恩角的量器,使人一口就可以喝掉一個先令。

我進去后,看到幾個年輕水手聚在桌旁,靠著暗淡的燈光,正在檢視各式各樣的“解悶手工”解悶手工,水手們為了解悶,用鯨牙、貝殼雕刻出各種花樣來的手工。。我找到了店老板,對他說,我要一個房間,得到的回答是屋子住滿了——沒有一張空床。“不過,慢著,”他敲著額頭,又說,“跟一個標槍手睡一床你反對不反對呢?我想你是要去捕鯨的,所以,你還是習慣一下這種事情吧。”

我對他說,我從來不喜歡兩個人睡一張床;還說,我要是非這樣做不可,也得看那個標槍手是怎樣一種人。我又說,如果他(店老板)實在沒有別的地方可給我住,那個標槍手又不是很叫人討厭的,那么,這樣冰冷的夜晚,與其再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去亂闖,倒不如勉強跟任何一個規規矩矩的人睡一床算了。

“我本來也這么想。很好;請坐吧。晚飯呢?——你要吃晚飯么?飯立刻就好啦。”

我在一只老式的木頭高背長靠椅上坐下,這只椅子就像炮臺公園里的長椅一樣,全都刻劃滿了,椅子的另一頭,一個若有所思的水手用他那把大折刀還在往上面添著花樣,他傴著身子,在他兩腿間的木頭上用勁地刻著。我心里想,他是想雕出一艘滿篷而駛的船,卻又不很得手。

最后,我們中間有四五個人被叫到隔壁的房間里去吃飯了。那里冷得像冰島——根本就沒生火——店老板說他生不起火。什么也沒有,只燃了兩支喪氣的牛油燭,燭淚結得都滿了,就像死人裹上一層尸衣。我們只好把短外衣短外衣,這里特指一種水手冬天穿的外衣。扣上,用我們凍得半僵的雙手捧起滾燙的茶杯湊到嘴邊。不過,飯菜卻挺豐盛——不但有肉有土豆,還有湯團;天哪!把湯團拿來當晚飯吃!一個穿著一件綠色的車夫外套的年輕小伙子,神情極其可怕地在忙著吃這些湯團。

“小伙子,”店老板說,“你準要做惡夢啦。”

“老板,”我悄悄地說,“這就是那個標槍手吧,對不?”

“啊,不是,”他說,神情有點兒鬼鬼祟祟,“那個標槍手是個黑皮膚的家伙。他從來不吃湯團,他不吃——什么都不吃,只吃肉排,而且愛吃半生不熟的。”

“滾他媽的,”我說。“那個標槍手哪里去啦?他在這里嗎?”

“他就要來了,”他回答說。

我不由得對這個“黑皮膚”標槍手不放心起來了。不管怎樣,我反正打定主意,如果我們實在非睡在一起的話,那一定要他先脫掉衣服上床后我才上床。

吃過晚飯后,大家又回酒吧間去,這時候,我也想不出做什么好,就決定做個旁觀者,來消磨這個夜晚。

不多一會,就聽到外邊一陣喧鬧聲。店老板驀地跳將起來,嚷道,“那是‘逆戟鯨號’的水手。我今天早晨就看到它在海面上放信號;三年航程,滿載歸來嘍。好呀,朋友們;這會兒,我們可以聽聽斐濟島斐濟島,指新西蘭北邊的斐濟群島。最近的新聞啦。”

進口處響起一陣雜沓的水手靴子聲;房門豁地大開,擁進了一群水手。他們都裹著毛茸茸的值班衫,頭上纏著毛圍巾,全都穿得補補衲衲,破破爛爛,絡腮胡須結起冰柱,好像是突然闖進來的拉布拉多拉布拉多,魁北克附近一個島。熊群。他們還是剛下船,這里是他們上岸后走進的第一幢房子。難怪他們都筆直地向鯨嘴——酒吧——走去,這時,那個滿面皺紋的小老頭約拿在那邊張羅,不一會就為他們斟遍滿杯滿杯的酒。其中有一個人嘀咕著他患重傷風,一聽到這話,約拿就連忙一邊給他用杜松子酒和糖蜜調上一服瀝青似的飲劑,一邊發誓說,不論什么傷風感冒,不管是老病新疾,也不問是在拉布拉多沿海得來的,還是在一座冰島的頂風面得來的,包管一服就靈。

不久,那伙人便發起酒瘋來,因為剛上岸的水手,哪怕是酒量十足的人,也總是這樣。他們開始跳跳蹦蹦得非常吵人。

但是,我看出其中有一個人,不大跟他們攪在一起,雖則他表面上不愿意擺出一副莊重的臉色來掃他的船友們的興,然而,總的說來,他盡量不像其他那些人鬧得那樣厲害。這個人立即引起我的注意;既然那些海神已經決定,他就要做我的船友(雖然就這個故事來說,不過是個同榻睡伴),我想冒昧地在這里將他描摹一番。他身長足足有六英尺,雙肩闊大,胸部像個潛水箱。我過去很少見到一個人這樣強壯過。一張深棕色的臉曬成黧黑,襯出一嘴耀眼白牙;但在他那雙眼睛的兩道陰影中,卻浮現出一種似乎是使他惆悵的回憶。他一開口,就讓人聽出是南方人,而且從他那漂亮的身個看來,我想他一定是弗吉尼亞州弗吉尼亞,美國東部一個州。的阿列根尼亞山一帶的高大山民。待到他那些同伙的歡樂達到最高峰時,這個人卻神不知鬼不覺地溜走了,這樣,直到他成為我的海上船友后,我才又看到了他。可是,他走了沒有幾分鐘,他的伙伴們就發覺他不在,看樣子他似乎是他們里面最得人緣的一個,所以他們都放開嗓子喊“布金敦!布金敦!布金敦哪兒去了?”大家都沖出屋子去追他。

這當兒已是快九點了,一場狂歡之后,屋子里顯得特別冷清,簡直有點陰森,那群水手進來以前不久,我私自慶幸忽然想到一個小計策。

誰都不愿意兩個人共睡一張床。老實說,就是你的親兄弟,你也不愿意跟他一起睡。我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人們在睡覺的時候,總不喜歡有人擾他的清夢。至于跟一個從不相識的陌生人睡覺,在一個陌生的客店里,而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而那個陌生人又是個標槍手,那樣你的反感就會無限地增加。難道因為我是個水手,就得與眾不同地兩個人睡一張床?天下哪有這種道理!岸上單身的國王是一個人睡覺,海上的水手也是一個人睡覺。固然,他們全睡在一個房間里,可是,你有你自己的吊床,蓋你自己的毯子,還可以一絲不掛地睡著。

我越想到這個標槍手,越厭恨要跟他一起睡的念頭。他既然是個標槍手,那么一點兒也不冤枉他,他的襯衣或者羊毛衫——這要看情況——一定是不會太干凈的,而且決不會是頂柔軟的。我開始渾身抽搐起來了。再說,天色已經越來越晚了,我那位好標槍手也應當回來睡覺了。如果他在深更半夜里七沖八跌地撞到我身上來——我又怎么知道他是打什么臜窠里鉆出來的呢?

“老板!我改變主意啦,那個標槍手——我不跟他一起睡了。我還是在這張長凳上將就一夜吧。”

“隨你的便;真對不起,我可無法給你騰出一張臺布來做褥子,這塊板又粗得要命。”——他摸摸上面那些高高低低的木節。“不過,等一等,貝殼佬水手的俗稱,因水手空下來總要用貝殼做“解悶手工”。;我酒柜里還藏有木匠用的一只刨子——請等一會,喂,我會給你安排舒齊的。”說著,他去把刨子找來了;他用他那條舊綢帕子撣掉凳上的灰塵后,就勁道十足地開始給我刨床了,同時,像只猴子似的咧開大嘴笑著。刨花左右紛飛;最后刨刀碰上了一個再也刨不掉的木節。店老板刨得幾乎把手腕都給扭傷了,于是我對他說,看在老天爺分上,別刨了!這只床給我睡已經夠軟的了,我也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刨子會把硬松板刨成鴨絨墊子。于是,他又咧開大嘴笑著,把刨花收拾攏來,扔進屋子中央那只大火爐里,又去忙他的活兒,剩下我一個人在呆想。

這當兒,我把那長凳估量一下,發覺還短一英尺;但是,還可以拿把椅子湊合一下。不過,橫里也窄了一英尺,房間里雖然還有一只長凳,卻比這只刨過的高出四英寸模樣——這一來可無法把它們拼起來了。于是,我把這只刨過的凳子,順著屋內唯一的空墻壁放著,在凳子和墻壁中間稍微留出一點空隙,好容我的脊梁。但是,我立刻又發覺從窗格下面襲來一股冷風,剛巧吹在我頭上;尤其是那扇搖晃晃的門縫里又有另一股冷風吹來,跟窗子下面襲來的那股冷風碰個正著,兩股寒風一會了師,恰好緊挨在我想過夜的地方形成一陣陣的小旋風;所以,這個主意根本就行不通。

鬼拖去那個標槍手,我心里想,但是,慢著,我難道不能偷偷地搶在他前面——把他的房門反鎖起來,跳上他的床,隨他把房門敲得多響,再也不醒過來嗎?這個主意似乎不壞;可是,再一想,我不干了。因為哪個敢保到了明天早晨,我一走出房間,那個標槍手不會站在門口,一拳把我敲倒呢!

我又四下一望,看到要度過這個苦惱的夜晚,除了睡別人的床而外,別無他法可想,我心里開始想:我對這個陌生的標槍手所抱的種種偏見也許到頭來是毫無根據的。我想:還是再等一等吧;他總該快回來了。那時候,讓我對他好好端相一番,說不定結果我們還會成為一對極其相得的睡伴呢——誰說得準。

但是,雖然其他的住客已經一個,兩個,三個不斷的走進來、睡覺去了,我那個標槍手卻仍然不見蹤影。

“老板!”我說,“他是怎樣一個家伙——他老是這樣晚回來的嗎?”這時已經快十二點了。

店老板又用他那乏味的笑聲吃吃地笑起來,而且覺得非常好笑似的,弄得我摸不著頭腦。“不”,他答道,“他平常是只早更鳥——早睡早起——對啦,他就是那種捉得到蟲兒的早更鳥——不過今天晚上,你知道,他出去兜賣東西,我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了不起的事兒弄得他這么晚,要么是,他的頭賣不掉了。”

“他的頭賣不掉了?——你這是在對我耍什么大花招?”我不禁火冒三丈。“老板,你是不是當真說,這個標槍手確實是老在這個吉利的禮拜六晚上,或者不如說在禮拜日早晨,在這城里到處兜賣他的頭嗎?”

“正是這樣,”店老板說,“我還對他說,在這里是銷不掉的,市面上存貨太多了。”

“是什么太多?”我嚷道。

“當然是頭嘍;世界上的頭不是太多了嗎?”

“我老實告訴你,老板,”我相當鎮靜地說,“你還是別同我胡扯的好——我可不是那種綠滴滴的嫩枝兒原文是green,是未經世面的新手的意思,為對稱下文的“焦黃”特譯如文。。”

“你也許不是,”他掏出一根火柴棒,把它削成一支牙簽,“不過,我卻認為,如果那個標槍手聽到你在講他的頭的壞話,那你可要變得焦黃了。”

“那我就要打爛他的頭,”我說,店老板這番莫名其妙的混賬話,引得我又冒起火來。

“已經給打爛了,”他說。

“打爛了,”我說——“打爛了——是你說的嗎?”

“當然啦,我想,這就是他賣不出去的道理。”

“老板,”我說,就像風雪交加的赫克拉山赫克拉山,在冰島南方的一座火山,1845年曾經爆發過一次。一樣冰冷,走到他跟前去——“老板,別再削火柴棒吧。我跟你應該把話說清楚,而且也是刻不容緩的事。我來到你店里,要個鋪位;你對我說,只能給我半個鋪;說是還有一半是個什么標槍手睡的。至于說到這個標槍手,我還沒有看到他,你就嘮嘮叨叨地給我編排了這些希奇古怪、最惹人冒火的故事、存心要惹我對那個你指定要做我的睡伴——一種就關系說來,可以說是極端重要而非常親密的人產生惡感。老板,我現在要你說出來,說給我聽,這個標槍手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我跟他過夜是不是絕對安全。所以,首先,請你做做好事,收回那個關于賣他的頭的故事,因為如果這個故事是屬實的話,那我可以充分判明這個標槍手完全是個瘋子,我可不愿意跟一個瘋子睡覺;而你,老兄,我說的是你,老板,你,老兄,明明知道這種情況,卻打算誘我上你的圈套,你這種做法,我簡直可以去控告你。”

“哎,”店老板長長地抽了一口氣,說道,“一個愛發火的家伙,倒虧他說出這一大串道理來。可是,莫慌,莫慌,我跟你說的這個標槍手是新從南海南海,一譯南洋,即指南太平洋。來的,他在那邊買來了一批香料制的新西蘭頭(你知道,這是些了不起的骨董),全都賣掉了,只剩下一只,他想趕今天晚上把它賣掉,因為明天是禮拜日,大家都要去做禮拜,你在街上兜賣人頭,成什么話說。上一個禮拜天,他就要拿出去賣,可是,正當他手里拿著四只串在繩子上的頭,活像提著一串大蔥頭原文inion(頭頸骨),疑系他把onion(大蔥頭,俚語也稱頭,腦袋)給說別了。要出門的時候,給我攔住了。”

這番說明,總算把原來那個莫名其妙的疑團解開了,也表明這個店老板畢竟沒有存心要作弄我——但是,同時,我怎么想得透這個干的是吃人族類的勾當、賣的是偶像崇拜者的頭、禮拜六晚上待在外邊,想趕安息日把它脫了手的標槍手呢?

“老板,我斷定,這個標槍手一定是個危險人物。”

“他倒是按期付房租的,”對方回答道。“好啦,好啦,這會兒真非常晚啦,你還是上窩吧——那只床著實不錯:我跟薩耳結婚的那天晚上,睡的就是那只床,兩個人在床上足足可以打滾,好大的一張床。喏,在我們不用那只床之前,薩耳老是把我們的沙姆和小約翰放在腳跟頭。但是,有一個晚上,我做了夢,不知怎么一來,一陣翻騰,竟把沙姆給摔在地板上,差點兒把他的胳膊摔斷。打那回以后,薩耳就說那只床不行了。跟我來,我馬上給你點個亮;”說著,他點了一支蠟燭,照著我,給我領路。但是,正當我站在那里猶豫不決的時候,他望望角落里那只鐘,喊了起來,“我打賭,現在已交禮拜日了——今兒晚上你見不到那個標槍手了;他已經在什么地方拋錨嘍——那么,跟我來吧;來呀;你不來嗎?”

我把這事盤算了一番后,我們便一道上樓去,他把我領進一個小房間,那里雖然冷得像個蛤蜊,倒真個擺有一只碩大無朋的床,簡直是大得夠叫四個標槍手并排睡。

“你看,”店老板一面說,一面把蠟燭放在一只船上用的、破舊的柜子上,它既派洗臉架又派桌子的用場;“你看,現在你可以安息了;祝你晚安。”我本來注視著那只床,這時轉過身來,可是,他已經走得沒影沒蹤了。

我揭開罩被,彎下腰看一看。這張床雖然說不上怎樣講究,卻還過得去。我又把屋子四下望望;除了一張床和中間那只桌子以外,就看不到別的什么家具了;只有四垛墻壁,一只粗糙的架子,和一塊紙做的壁爐隔板,上面畫著一個人在捕鯨。在那些按說不屬于這房間的東西里面,有一張捆起的吊床,丟在屋角地板上;還有一只大水手包,里邊裝著那個標槍手的全部衣服,不消說得,在陸上它就權充衣箱了。在壁爐上面的架子上,還有一包形狀古怪的骨制魚鉤,床頭則倚著一支長長的標槍。

但是,放在柜子上的是什么東西呢?我把它拿了起來,湊著燭光,摸摸,聞聞,想盡各種辦法要對它獲得一個滿意的結論。我只能拿一塊大門毯來比擬它,它四邊鑲有一些叮鈴當啷的小飾,有點像印第安人的鹿皮靴四周鑲的五色豪豬刺。毯子當中開了個洞或者一條縫,就像你看見的南美洲人穿的斗篷那樣。但是,任何一個神志清楚的標槍手會穿上門毯,而且以這種裝束在任何一個文明的城鎮招搖過市,有這種可能嗎?我把它穿起來,試一試看,它又毛又厚,壓在身上有如鐐銬一樣重,還感到有點濕濡濡的,好像被這個神秘的標槍手在雨天穿過。我穿著它,走到釘在墻上的一面破鏡子跟前,呵,這副怪相我有生以來從沒有看到過。我慌不迭地把它脫下來,連脖子都扭了一下。

我在床沿上坐下,開始想起這個販賣人頭的標槍手,和他那塊門毯。坐在床沿上想了一會后,我又站起來,脫掉短外衣,站在屋子中間想。后來,我脫掉上衣,只穿著襯衫又再想了一陣。但是,這時因為我把上身的衣服都脫掉了,開始覺得冷起來,我又想起剛才店老板說過,時間已經很晏,今兒晚上那個標槍手料想決計不會回來了,這樣一想,我也就不再多費心機,一口氣脫掉褲子,靴子,吹熄蠟燭,翻身上床,一切聽憑老天作主。

那個褥子究竟裝的是玉米棒子還是破瓦片,可摸不準,不過,我翻來覆去,好久都睡不著覺。最后,就在我矇眬睡去,快要準備舒舒服服進入黑甜鄉的時候,就聽到過道里一陣沉重的腳步聲,接著又看見門下面一點微光向屋子這邊移過來。

老天救命呀,我心里想,這一定是那個標槍手來了,那個無法無天的人頭販子來了。但是,我一動不動地睡著,決定除非他跟我說話,我決不先開口。這個陌生人,一只手拿著一支蠟燭,另一手拿著那只前面說過的新西蘭頭,進房來了,他也不朝床鋪這邊望一望,把蠟燭放在離我很遠的一個角落的地板上,就徑自去解開我前面說過的、放在房間里的那個大水手包的繩子。我急切想看看他的臉,可是,有好半天他背著身子,一心在解水手包口上的繩子。不過,他把繩子解開后,轉過臉來,啊,老天爺;多怕人呀!這樣一張臉!原來是又黑、又紫、又黃的一張臉,這里那里都貼著一大塊、一大塊黑黑的方塊塊。不錯,不出我所料,他是個嚇人的睡伴;他跟人家打過架,臉給劃得這樣可怕,剛從外科醫生那里來的。但是,就在這時,他偶然把臉轉過來,迎著燭光,我這才看清楚他臉上那些黑塊塊,根本不是貼的膏藥,是涂上的顏色之類。起先,我真弄不懂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不一會,我就想到一點兒線索了。我記起一個白人的故事——也是個捕鯨者——他曾經落在吃人生番的手里,被他們刺了一身花紋。我斷定這個標槍手,在他多次遠涉重洋的航程中,一定也碰到過類似的遭遇。那么,說到底,這算得什么呢,我想!這只是他的外表;隨便什么膚色都會有老實人的。可是,這樣的話,他那可怖的膚色,又怎么說呢——我是說四周的皮膚,跟刺花的方塊完全無關的部分。不錯,它也許只是一層熱帶的黧黑;然而,我從來沒有聽說過酷熱的太陽會把一個白人曬成紫銅色的。不過我沒有到過南海,也許那邊的太陽會把皮膚曬成這種奇觀呢。且說這些念頭在我腦子里風馳電掣地閃過的時候,這個標槍手還是一點也沒有注意到我。但是,他在費了好半天工夫把水手包解開后,便在那里邊掏摸起來,不一會,掏出一把煙斗斧煙斗斧,印第安人用的一種可做煙斗又可做戰斧的東西。,一只帶有毛毛的海豹皮的皮夾子來。他把這兩件東西放在房間中央那只舊柜子上,然后撿起那只新西蘭頭——好丑惡的東西——往包里一塞。這時,他摘下他那頂帽子——一頂新獺皮帽——我又給嚇得幾乎要叫出聲來。他頭上沒有頭發——別說是幾根——只有天靈蓋上的一個小髻,盤在前額上。他那只紫銅色的光頭,看來看去就像一具發霉的骷髏。如果不是這個陌生人正站在我跟房門的中間,我早就會立刻穿了出去,比一口吞下我的晚飯還要快。

就在這種情況下,我還是想要從窗口跳出去,可是,窗子是開在二層樓的后背,沒法跳。我雖然不是個膽小鬼,但我怎么也弄不明白這個販人頭的紫色的家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無知是恐懼之母,我已經給這個陌生人弄得完全驚惶失措了,我承認,我現在已經被他嚇得像是魔鬼在深更半夜親自闖進我房間來一樣。說實在話,當時我真給嚇得沒有勇氣跟他說話,要他就他身上這些似乎令人不解的事情,給個滿意的答復。

這時,他繼續在脫衣服,最后,他的胸膛和胳膊都露出來了。千真萬確,他身上那些本來遮掩著的地方,也跟他臉上一樣,布滿許多方塊塊;背脊也是一樣;他好像參加了三十年戰爭三十年戰爭,指1618—1648年德國諸侯間分成新舊兩教的內戰,戰爭期間,多數歐洲國家都被卷入戰禍,使這次戰爭成為全歐的第一次大戰。,弄得滿身瘡痍地逃了回來。不但如此,他那兩條腿上也是斑斑駁駁的,仿佛是一群墨綠色蝦蟆爬在小棕櫚樹身上。現在已經很明顯了,他一定是哪兒的一個討厭的野人,搭上一條南海的捕鯨船,就這樣來到這個文明的國家。一想到這里,我不由渾身打戰。而且還是個人頭販子——說不定販的就是他的親弟兄的頭呢。他也許會看中我的腦袋——天呀!瞧他那支煙斗斧!

但是,已經沒有時間發抖了,因為這時候那野人又在搞什么鬼了,把我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住,這一來更教我肯定他是個異教徒。他走到他先前掛在椅子上那件又像大氅,又像斗篷,又像厚外套的衣服跟前,在口袋里摸了一陣,結果摸出一個稀奇古怪的畸形小偶像來,它的背上還有個駝峰,顏色就跟一個生下來三天的剛果剛果,指原比屬剛果。嬰孩一般無二。一想起那只香料制的頭,我起先幾乎把這個小黑人當成一個也是用同樣方法制的真嬰孩。但是,看到它根本是硬邦邦的,而且亮得頗像磨光的烏木,因此我斷定它不過是個木制的偶像,事實證明也是這樣。因為這時候,那野人走到空壁爐跟前,拿開那塊紙隔板,把那只駝背的小偶像,像只球釘球釘,一種十柱球戲的柱釘,即在長方形球場的末端,放上球釘十枝,將球把釘敲倒就獲勝。一樣豎在壁爐的兩個柴架中間。里面的煙囪石壁和磚頭本來全都熏得漆黑,因此,我心里想,這只壁爐做他的剛果偶像的神龕或者小教堂,倒真是十分適宜。

這時,我竭力瞇起雙眼望著那只半遮半掩的偶像,雖然覺得很不好受,卻同時又想看看他還要干些什么。他先從斗篷口袋里雙手捧了一把刨花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偶像面前;然后把一小塊硬面包放在刨花上,用蠟燭引了火,把刨花燒成一簇祭火。隔了一會,他急急地伸手向火里去抓硬面包,又趕快縮回來(好像把手燙得很痛似的),這樣有好幾次,總算把硬面包從火里拿了出來;于是他把那塊硬面包吹吹涼,吹掉一些灰,便把它作為一種祭品,恭恭敬敬地獻給那小黑人。但是,那個小魔鬼好像對這樣干巴巴的食物完全不發生興趣似的;嘴巴動都不動。就在做出這些希奇古怪的動作的同時,這位信男的喉嚨里還發出種種更加古怪的聲音,像是哼祈禱歌,或者是在唱什么異教的贊美詩,唱的時候,臉上還七歪八扭地做出種種怪相。最后,他把火吹熄,隨隨便便地抓起那只小偶像,往斗篷口袋里一塞,就像個獵人把一只死山雞放進袋里一樣的漫不經心。

所有這些古怪的行動使我越來越感到不安。看來他的公事已告結束,就要跳上床來跟我睡在一起了。我像碰到鬼似的,這半天都待在這里不開口;我認為,時機不可再失,要末現在,要末就來不及,我得在他熄燈之前,掙扎出一句話來。

我心里在盤算該說些什么好的這段時間,真是個生命交關的時分。他打桌子上拿起那支煙斗斧,檢視一下頭子,就拿來對著火,嘴銜著柄子,噴出一大口煙來。一轉眼間,燈已經熄掉,這個嘴里咬著煙斗斧的野人,就跳上床來跟我睡在一起。我大聲叫了出來,我現在再也禁不住自己了;他發出一聲嗥叫,詫異之極,就動手來摸我。

我嘴里結結巴巴地說了些話,什么話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身子滾到墻邊躲他,后來又跟他講了許多好話,說不管他是何等樣人,請他不要鬧,先放我起來,把燈重新點亮。他喉嚨里咕嚕著回答,我聽了立刻明白他原來誤解了我的意思。

“你是什么鬼?”——他終于說道——“你再不說話,該——死的,我就宰了你。”說著,他那支點燃著的煙斗斧在漆黑中在我四周揮舞起來。

“老板,看在老天爺的情面,彼得·科芬!”我大聲叫嚷。“老板!值班的!科芬!天使呀!救命啊!”

“說——呀!告訴我,你是誰,不說,媽的,我就宰了你!”那個生番又咆哮起來,他那只煙斗斧揮得嚇死人,熱的煙屑四濺,我還以為我的襯衫都要燒著了。多虧上天保佑,就在這時,那個店老板手里拿著燈,進房來了,我連忙從床上一躍而起,向他奔過去。

“別怕,別怕,”他說,又咧著嘴笑。“魁魁格不會傷害你一根汗毛的。”

“你的笑可以收收了,”我嚷道,“而且你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這個惡魔似的標槍手是個吃人生番呢?”

“我以為你知道呢;——我不是對你說,他在城里兜賣頭顱嗎?——不過,還是上床睡覺吧。魁魁格,聽著——你知道我,我知道你——這個人跟你睡——你知道嗎?”

“我大大的知道,”——魁魁格嗯嗯著,咂著煙斗,從床上坐起來。

“你上來,”他接著說,一邊用他的煙斗斧對我示意,一邊把衣服撩在一旁。他這種舉動不但有禮貌,而且的確和藹可親。我站在那里望了他一會。盡管他滿身刺花,但是,大體上說來,他看上去還是個清潔整齊的吃人生番。我鬧了這半天,算什么意思呢,我自忖著——這人跟我一樣是個人;我怕他,他還怕我呢,兩下里彼此彼此。與其跟個爛醉的基督教徒同睡,不如跟個神志清醒的生番共榻。

“老板,”我說,“請你對他說,要他把他那支戰斧,或者說煙斗,或者隨你怎樣叫法的東西放下來;要他別抽煙,那么,我就要上床跟他一起睡了。但是,我可不喜歡人家跟我睡覺的時候抽煙。危險,再說,我還沒有保火險呢。”

店老板把這番話告訴了魁魁格后,他立刻照辦,一邊又很客氣地向我打手勢,叫我上床——一邊自己翻到另一邊去,好像是說:我連你的大腿都不碰一碰。

“晚安,老板,你可以走了,”我說。

我上了床,有生以來從沒有睡得這么香甜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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