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鯨(電影《白鯨記》原著)
- (美)赫爾曼·麥爾維爾
- 4087字
- 2019-06-26 16:37:03
第一章 海市蜃樓

管我叫以實瑪利吧。幾年前——別管它究竟是多少年——我的荷包里只有一點點、也可以說是沒有錢,岸上也沒有什么特別教我留戀的事情,我想我還是出去航行一番,去見識見識這個世界的海洋部分吧。這就是我用來驅除肝火,調劑血液循環的方法。每當我覺得嘴角變得猙獰,我的心情像是潮濕、陰雨的11月天的時候;每當我發覺自己不由自主地在棺材店門前停下步來,而且每逢人家出喪就尾著他們走去的時候;尤其是每當我的憂郁癥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以致需要一種有力的道德律來規范我,免得我故意闖到街上,把人們的帽子一頂一頂地撞掉的那個時候——那么,我便認為我非趕快出海不可了。這就是我的手槍和子彈的代替品。當年伽圖
是一邊大誦哲學,一邊引劍自刎的;我卻悄悄地上了船。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事情。只要人們能夠了解個中情況,那么,差不多一切的人,在各自不同的程度上,不在這個時候便在那個時候,都跟我一樣對海洋抱有十分近似的感情。
喏,這兒就是你的曼哈托斯島城,四周環列著許多碼頭,猶如珊瑚礁之環繞那些西印度小島——商業以它的浪濤圍繞著它。左右兩面的街道都把你引向水邊去。最遠的商業區就是炮臺
,風吹浪打著那兒宏偉的防波堤,幾個鐘頭以前那兒還看不到陸地。你瞧那邊一群群欣賞海景的人。
不妨在一個如夢的安息日下午,往城里兜一轉去。先從柯利亞斯·胡克走到柯恩梯斯·斯立甫,再從那邊經過懷特豪爾
朝北走去。你看到些什么呀?——那市鎮的四周就像布著一匝沉默的哨兵似的,成千上萬的人都站在那兒盯著海洋出神。有的倚著樁子;有的坐在碼頭邊上;有的在瞭望著從中國駛來的船只的舷墻
;有的高高地爬在索具上,仿佛要盡量把海景看個痛快似的。但是,這些都是陸地人,他們平日都給幽閉在木架泥糊的小屋里——拴在柜臺上,釘在板凳上,伏在寫字臺上。那么,這是怎么回事呀?翠綠的田野都消失了嗎?他們到這里來干什么?
可是瞧哪!又有一群群的人來嘍,他們直向海邊走去,像是要跳水似的。怪事!只有陸地的盡頭才稱得了他們的心;在倉庫那邊的背蔭里閑逛一番,都還不夠味兒。不夠。他們只要不掉進海里,是一定要盡可能走近海洋的。他們就站在那里——一連幾英里,一連十幾英里都是。他們都是來自大街小巷——來自東西南北的內地人。然而他們都匯合到這里來了。你說吧,是不是那些船只的羅盤指針的磁力把他們吸引來的?
再說吧,比如說,你是在鄉下,是在有許多湖沼的高原上吧。那么,隨你走哪一條路,十有八九都會把你引向一個溪谷,叫你站在一條溪流的深潭邊。這可真有不可思議的魔力。不妨找個極其心不在焉的人,讓他沉醉在深思里——讓這個人站起來,叫他兩腳走動,他準會把你帶到有水的地方去,如果那一帶是有水的話。要是你在美洲大沙漠中感到口渴,而你的商隊里恰巧又有個形而上學教授的話,你來做做這個試驗看。不錯,大家都知道,沉思和水是始終結合在一起的。
可是,這兒有一位畫家,他想為你畫一幅在薩科流域算是最陶醉,最幽靜,最迷人的田園風景,他將采用什么主題呢?那邊立著他的樹,株株樹身都是空的,仿佛那里頭有個隱士和一個耶穌受難像;這兒睡著他的草地,那兒睡著他的牛;那邊的小屋升起睡意的炊煙。一條迷津似的小徑,彎彎曲曲地伸入遠處的林野,向著那山坡青翠、重重疊疊的崗巒迤邐而去。可是,盡管這個畫面是這樣的恍如夢境,盡管這株松樹把它的聲聲太息像落葉似的撒在牧羊人的頭上,然而,除非那牧羊人的眼睛注視著他面前那道富有魔力的溪流,否則,這一切就都是白費的。你去看一看六月里的大草原
吧,當你一步步地跨過好幾十英里深沒膝踝的卷丹草叢時——這兒缺少哪種具有誘惑力的東西呢?——水——那兒一滴水也沒有!如果尼加拉
只是一陣黃沙的大瀑布,你會跋涉千里到那里去游賞它嗎?田納西州那個窮詩人
,在突然獲得兩大把銀角子后,為什么就要轉起念頭來:究竟是去買件上衣(這是他要得慌的東西),還是到羅卡韋海灘
去遠足一番?為什么幾乎每個身心強健的小伙子總要渴望出海呢?為什么你初次出門坐船,一聽說你和你坐的船現在已經望不到陸地了,你就覺得有那么一陣神秘的心情顫動呢?為什么古波斯人把海奉若神明?為什么希臘人把海當成獨立的神祇,而且是約芙
的親兄弟呢?當然,這些都不是毫無意義的。而那西薩斯
因為抓不住自己那個映在水里的苦惱柔美的影子,就跳進水里給淹死了的故事,其意義尤更值得深思細索。但是那個影像,也正是我們自己在所有江河海洋里所看到的影像。那是生命的影像,一個要抓而抓不到的幻影;一切的解答都在這里。
我說,每當我的眼睛開始發蒙,肺部開始敏感的時候,總就想到海上去,我這樣說并不意味著我是以船客身份到海上去的。因為做船客,就得有只荷包,可是,如果荷包里空空如也,那么,一只荷包也不過是塊破布罷了。而且,船客還要暈船——變得愛吵愛鬧——夜里睡不著覺——一般說來,并不怎樣受用;——不,我從來沒有到海上去做過船客;也從來沒有做過司令、船長或者廚司,雖然我多少還夠得上一個老水手。我寧可把這些職司讓給那些喜歡光榮,喜歡尊貴的人。拿我來說,一切尊貴的、叫人敬重的勞動、考驗和折磨,都使我乏味。能夠照顧自己已經夠我費事了,怎能管得了什么大船,三桅船,兩桅方帆船,縱帆式小桅船等等?至于做廚司——我雖然承認當廚司相當光榮,而且在船上,廚司也算得是個頭目——可是,不知怎的,我從來沒有燒烤子雞的雅興;——雖則雞子一烤好,牛油涂得不多不少,鹽和胡椒也加得恰到好處,那我是會比誰都起勁地稱贊它,雖不至于五體投地,也一定是心悅誠服的。古埃及人當初就是由于對烤朱鷺燒河馬有種崇拜偶像似的偏愛,所以到今天你還在那些個金字塔,也就是他們那些巨大的燒烤房里看見這些動物的木乃伊。
不,我去航海,總是當一名平平常常的水手,就站在船桅前邊,鉆進前甲板的船頭樓,高高地爬到更上桅
的桅頂去。不錯,他們還會把我呼來喝去,而且叫我從這支圓木
跳到那支圓木,像五月里草地上的蚱蜢一樣。開頭,這類事情的確叫人不痛快。它傷害一個人的自尊心,尤其是,如果你是個出身在陸地上的老家族的人,什么范·倫塞勒族呀,倫道夫族呀,哈狄卡紐特族
呀之類的話。尤其是,如果你的手在伸進柏油罐子以前不久,還是鄉下一個小學教師的威嚴的手
,連個子最大的男孩子也懼怕它,那你就更加不痛快了。我老實告訴你吧,從小學教師到做水手這一轉變過程是很痛切的,須得具有辛尼加
和那些苦行學派的堅強道行,才能使你咬緊牙關忍受下來。不過,時間一久,連這個也消失了。
倘若有個大塊頭的船長命令我去拿把掃帚來打掃甲板,那又算得什么呢?我說,這種羞辱,要是拿到《新約》的天平上去稱一稱的話,究竟能有多少分量呀?難道說,因為我在這件事情上迅速而尊敬地聽從了那個大塊頭的命令,你就以為迦百列天使長會瞧不起我嗎?誰不是奴隸?你倒說說看。唔,那么,不管那些個老船長怎樣把我呼來喝去——不管他們會怎樣的捶打我,我還是認為很對,感到心滿意足;反正人人都是這樣那樣受人奴役的——就是說,從形而下或者形而上的觀點上都是受人奴役的;所以,普遍的重擊打了一轉后,大家又相互拿手摩摩對方的肩胛骨,還是安分些吧。
再說,我所以總是出海去當水手,是因為他們必須給我錢來酬勞我的辛苦,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給船客一個子兒過。相反地,船客卻必須自己掏錢。因此,這世界上,掏錢和拿錢是完全不同的。掏錢這種行為恐怕就是那兩個偷果樹園的賊給我們招來的最不受用的痛苦了。至于人家付錢給你,——那還有什么比得上這個?一個人接受錢時的那種彬彬有禮的態度,倒確實是不可思議的,因為我們都那么誠心相信錢是塵世上一切罪惡的根源,有錢人是決計進不了天堂的。??!我們是多么歡歡喜喜地使自己淪于萬劫不復的境地??!
最后,我所以總是出海去當水手,是為了那種有益身心的操勞和船頭樓甲板上的純凈空氣。就像這個世界一樣,頂風遠比順風來得多(那就是說,看你是否永遠不違背畢達哥拉斯的格言),因此,在多數情況下,空氣總是先讓船頭樓上的水手呼吸,然后才輪到后甲板
的司令。然而,他卻自以為先呼吸到;可是并不如此。老百姓在其他許多別的事情上也差不多是這樣領導他們的領袖,而那些領袖卻對此莫知莫覺??墒?,我以前一再喝海水都是當商船水手,怎么這回竟會異想天開,要去作一次捕鯨航行呢;關于這一點,司命運諸神那個無形的警官——他一徑監視著我,冥冥中守護著我,又莫名其妙地左右著我——要比別的任何人更能解答得好。而且,毫無疑義,我這次捕鯨之行,是老天爺好久以前就已擬好的偉大節目單的一部分。它是兩場規模宏大的演出中間的一個短短插曲或者獨唱。我認為,節目單上的這個部分大致上準是這樣寫法:
美國總統大競選
以實瑪利出海捕鯨
阿富汗士坦血戰記
雖然我真說不出,究竟為什么那些舞臺經理也就是命運諸神要派定我擔任這個捕鯨的寒傖角色,卻派別些人去演崇高悲劇里的華貴角色,演時髦喜劇里的輕松小角色,演諷刺劇里的丑角——雖然我真說不出究竟為什么來;然而,現在我回想當時種種情景,那些以各種偽裝狡獪地放在我面前的目的和動機——誘使我動手扮演起我所扮演的角色,并且還哄得我幻想這是我自己的獨立意志,和縝密考慮的結果——我想我也能捉摸到一些兒了。
在這些動機中,首先是那條大鯨,叫人一想起就沒法按捺得下自己。這樣一個可怕而神秘的怪物激起了我所有的獵奇心。其次,那條大鯨在那里面滾動它那島嶼般的身體的荒涼遼闊的大海;和與那條大鯨分不開的無可言宣、難以名狀的種種驚險;以及沿途在巴塔哥尼亞
一帶見到的聽到的無數聲色之奇,都幫助影響我的意圖。在另一些人看來,這類事情也許不會使人動心;但是,拿我來說,凡是天外的東西總是永遠引得我心癢難熬,苦念不已。我就愛遠涉驚濤阻隔的重洋,就愛攀援野人棲遲的海岸。我并不是不知好歹,我是易于理會恐怖,且又能夠應付恐怖的——只要人們容許我,——因為一個人托身在一個地方,跟那地方的居民都能友善相處,是只有好處的。
由于上述種種原因,所以,這次捕鯨航行正是我求之不得的。那扇神奇世界的大閘門豁然洞開,在那個影響我立下決心的狂想里,無窮盡的大鯨列陣而來,成雙捉對地游進我靈魂的深處,而在這一切中間,突然出現一條龐大的頭角崢嶸的妖物,像是高聳云霄的一座雪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