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有限的資源將所有的生命都逼上生存競爭的戰場,只有受到自然偏愛的物種能夠存活下來,在自然選擇的法則下開始物種起源。
——查理·達爾文
I
在一項讓人頗為信服的統計中,得出的數值表明現存于地球的生物種類已近百萬種。這樣看來我們正生活在一個龐大的群落中。地球歷經了許多漫長的地質年代,每一年代都有著獨特的動植物系統,而且所有的地質年代在物種的數量及生物結構的多樣性上最起碼都達到了今天的復雜程度。
我們想象一下地球這個包羅萬象的動植物園——這個極具創造力的物種海洋。我們無法忽視這近百萬種生命是怎樣一步步演變到今天的狀態的。我們發自內心地渴求觸及物種起源這個博大而復雜的問題,像最偉大的哲學家們那樣去探索這個問題中的奧秘。
關于這個問題,權威學說一直將其解釋為每一種生物都是獨立創造出來的,且一直都是我們看到的那樣,不管是外形還是其他屬性,其從一開始就被制定并跟生物永久綁定。喬治·居維葉、理查·歐文和路易斯·阿加西這些最卓越的古生物學家,以及包括查爾斯·賴爾和羅德里克·默奇森在內的我們最偉大的地質學家們都一致贊同這個學說。大師們極力擁護物種的不變性,相信沒有哪一種科學思想像它一樣贏得如此深厚的來自教權的支持。然而,仍有某個像讓·巴普蒂斯特·拉馬克這樣魯莽的機會主義者,或是某個像《自然創造史的痕跡》的作者那樣獨特的理論家對這個學說的根基是否穩固冒險地提出質疑。但他們并沒有在野外找到任何線索來佐證他們所闡述的觀點。物種的不變性已經被廣泛認定為一種極為正統的學說,而正統的學說當然會得到具有良好素養的公民的支持和擁護。
然而現在又有人站出來挑戰,而這個人的著作目前已被廣大讀者熟知。基于在四分之一世紀里耐心觀察和實驗的結果,達爾文先生提出了一系列極具革命性的觀點和推論,如果這些觀點和推論成立,則自然歷史的基礎學說必然需要徹底重建。
但達爾文先生采用了與前人完全不同的模式解釋物種特征的多樣性。拉馬克認為生物主要依賴于自身的努力,導致其器官用進廢退,《自然創造史的痕跡》的作者則認為一系列連貫的發展階段組成了生物的變化過程。而且按我們的說法,他的不同還在于其學說的基礎構建在一些無可爭議的事實之上。這不同于某些人給“胚泡”做些“電化學操作”后得出的可疑的推測。達爾文先生靠著對大范圍內的動植物結構中一系列清晰可見事實的綜合,得出了他那驚人的理論。從這些事實出發,逐次推進,他攀登上人跡罕至的雪峰,發出大膽而又威嚴的宣告——曾在地球上生存過的一切有機活物都有著相同的祖先。它屬于某種最原生的形式,生命也因它的第一次呼吸而開始!
毋庸置疑,這是對于自然科學哲學有史以來最為重要的貢獻之一。當眾多科學家目睹了這位著者為了說明他的理論而積累的諸多證據,他們至少應該重新審視當前這個物種起源學說具有扎實的根基。
II
達爾文通過那些容易被馴化的動植物來構建自己的觀點。英國的飼養員在馴養馬、獵犬和牛方面取得了驚人的成果,這些動物身體結構上令人驚異的變化潛力能夠作為充分的例證。實際上,飼養員在討論動物的群體結構時通常會說他們會按照自己的喜好將動物馴化成任何模式,它們的可塑性很強。
達爾文找到大量的案例來觀察馴養下的變異,尤其是在研究家鴿方面,他發現家鴿所經歷的變化最為突出。鳩鴿科成員的多樣化確實令人驚異,不同種類的鴿子在解剖和生理特征上都有著明顯的區別。你若挑出至少20只鴿子,將它們拿給鳥類學家看,告訴他這些都是野鳥,并希望他能告訴你這些鴿子的名字。鳥類學家一定會告訴你,只能認為它們是容易分辨的物種,有些還分別在兩個截然不同的屬里。但即使鴿子的品種存在這種差異,博物學家們仍然認為它們都是那只銜著橄欖枝的鴿子的后代。
我們通過馴養,能夠培育出不同的品種,這關鍵在于人為的選擇和積累,自然將變異賦予一代代人類所選中的品種,人類將他們滿意的變異積累下來,或者用達爾文的更為引人注目的那種說法——“按照有利于他們的特定方向”。
顯然可知,物種有能力為適應人類的需求而經歷這種改良,它的構造自然也應該有著相同的靈活性去適應野外生活中所面臨的各種各樣的自然條件。在此基礎上,我們應該相信在沒有人類介入的情況下,它能夠開創出一個高度多樣性的種群并且生生不息,這條脈絡不是很清楚的嗎?
因此,物種在一定程度上,存在著相當程度的可變性,且能夠改良。動物的身體結構有著一定的改變潛力。它們或多或少都具有靈活性和可塑性。在這一幕變形的大戲中,最主要的動力被那位新的神諭者稱為“生存競爭”,在他的思維里,這個詞具有諸多隱喻的意味。
我們能夠輕易知道,生存競爭的一個動因肯定是生物界極為常見的幾何級數的繁衍方式。若每一種生物都能被放任,都按照它們生殖的數量茁壯成長且迅速繁衍,則只需要一對祖先,其子孫便能很快覆蓋整個地表,這個事實不存在任何例外的情況。總的來說,人類屬繁衍速度較慢的生物,但也僅僅只需二十五年,便能將數量翻上一番,按照這個增長速度,只要過個一兩千年,人類的子孫便會“無立錐之地”。達爾文針對生物的這種異常可怕的增殖能力,給出一系列詳盡豐富的例證。但他忽略了一個最能說明問題的實例。我們回憶一下林奈所說的那種蚜蟲,林奈發現,蚜蟲的繁殖力非常瘋狂,若你幫它排除所有干擾,單個的成蟲每天都會不斷地進行繁殖。
這即是達爾文所說的生存競爭學說。生物誕下的后代遠遠超過可能存活下來的數量,存活下來的就必須在各種場合中為了生存而斗爭。要么跟同種的另一個個體斗爭,要么和一個來自遙遠綱目的個體斗爭,要么跟自己生存的自然環境斗爭。
這便是馬爾薩斯的學說在多方面影響要素的作用下,應用于整個動植物王國的結果。憑借物種競爭法則這條線索,達爾文發現了自然界的物種關系中存在許多隱秘的事實。他將許多引人注目的事例記錄下來,才察覺到生物之間相生相克關系的復雜程度遠遠超過了人類的預料,同一大環境下的不同物種為了和對手競爭,不得不走到一起。在這種微妙的關系網中,甚至是自然屬性上天差地別的動植物都相互捆綁在了一起。怎么理解這個觀點?打個比方,你能想象任何鄉村中隨處可見的家貓能夠決定你在那個地區看到某種特定花朵的概率嗎?達爾文這樣回答這個匪夷所思的問題:“經過推理,我有理由相信野蜂對于三色堇的授粉是不可或缺的。因此,當英格蘭整個屬的野蜂都滅絕或者極度稀缺時,就有理由相信那里的三色堇和紅苜蓿也會變得極度稀少,或是全部滅絕。而很大程度上,任何地區的田鼠數量決定了該區域內野蜂的數量,因為田鼠會破壞野蜂的蜂巢。長期觀察野蜂習性的學者紐曼先生,相信整個英格蘭有超過三分之二的蜂巢都是這樣被毀壞的。眾所周知,一個地方的貓的多少,會直接影響到田鼠的數量,紐曼先生就曾說過:‘村莊附近的野蜂蜂巢總是比別處的多得多,這主要歸功于當地的家貓捕殺了田鼠!’”
在讀達爾文先生的這些推理鏈條時,可能有人認為這位作者把這一段寫得太像一段繞口令是希望將高深的科學事實也能灌輸到村姑的腦子里。若想整件事情像一則北歐傳奇那樣世代相傳,還可以表達成那種簡明的魯尼文的語句:“村有媼,慣養貓;田間鼠,無處逃;蜂聲密,堇色妙!”
在永恒且復雜的生存競爭中,始終存在著一個決定性的原則在改良著系統中的物種。達爾文稱之為自然選擇法則。書中最核心的思想便是自然選擇學說。我們了解到所有的生物有機體都具備相當的可塑性,其具有一定的變化潛力,便于從一個物種衍生出不同的形態,也能夠在一定程度上進行修正和構造。我們當然也知道人類通過這種有意識的選擇,的確能夠產生重大的結果,可以讓生物有機體適應他們的要求。人類通常通過自然選擇,在家畜上積累下了那些有益的微小變異。
自然總是做著同一件事。任何一種動植物的個體一旦發生突變,只要這種突變能夠以某種方式對其生存競爭起到一丁點幫助,它便能讓這個個體取得超越同伴的競爭優勢,它的子孫后代也會將這種突變傳承下去,直到沒有變異的父系物種被改良后的品種排擠出生存環境。經過漫長的歲月,各個時期突發的那些通過某種方式有益于個體的微小區別被穩定地積累下來,生物構造在各個方面都經歷了天翻地覆的改良,于是便締造了我們現在這個奇偉卓絕的大自然,無數種動植物都形成了自身特有的迥異于他者的生命形式。
我們可以說自然法則每時每刻都在篩選著世上任何一處的任何一種物種,包括那些微塵大小的生物也在其中。劣等的個體在這永恒的試煉中被舍棄,具有的優良特質被保留并且積累下來。自然是一有機會,便隨時隨地改良每一種生物。但一切卻又是那么慢、那么波瀾不驚,很難被人察覺,僅僅是時間之手留在石頭里的那些遙遠年代的記憶,才讓我們有所啟示。但我們對古老地質年代的記錄卻如此不完善,因而告訴自己的只有今天的生命形式和它們的祖先并不相同。
達爾文認為在這個漫長而持久的改良過程中,隸屬于同一種的不同品種間原本細微的特征差異被不斷放大,甚至到達一定程度,它們后代間的差異會上升到種的級別,而那些在特征上漸行漸遠的生物在此刻便隸屬于同一個屬的不同的種。
而品種和種之間真正的界限又在哪里呢?達爾文的意思很堅決,他認為二者之間并沒有絕對的區別,而且它們覆蓋的特征常常存在交集。有著明顯區別的品種被他簡單地看成“初期的種”,而在他看來種也僅僅是特征鮮明和容易辨認的品種。而那些有著明顯區別且被人熟知的品種,只要它們并未被人當成一個獨立的種,哪怕請一個稱職的鑒定人來鑒定,他都很難為它命名。毋庸置疑,種和亞種直到現在都未能明確地劃清界限,亞種和有著明顯區別的品種是一樣的情況。它們的定義因一系列難以區分的特征而混雜在一起,這一系列的特征讓人們感覺到它們之間似乎存在一條發展的路徑。
正是這個原因,達爾文決定要進一步檢驗出變異的法則。他坦白承認對于這個問題我們完全是一無所知。親代的某個器官在它眾多的后代中會發展出不同的特征,能夠拿出一百個這樣的案例,即便是只要我們解釋其中的一個,恐怕也沒有人能夠像前面那樣裝腔作勢地解釋得合乎情理。但達爾文仍舊主張,若能使用比較法來處理觀察結果,我們在任何地方都會發現,同樣的法則既會在一個物種中產生較為次要的差異,也會在一個屬中影響物種間的差異。
達爾文將生存的外部條件,諸如氣候、食物等列為在法則中起到主要作用的因素。與此同時,生物的習慣也會對它身體構造上的衍變發生影響,用進廢退的效果似乎比預想的更為強大。而具有功能一致性的器官趨向于用同樣的方式進行變化,這些器官在變異中都趨向于保持原本的關系。
在變異法則中,最難弄清楚的問題之一就是生物繁衍后不同器官間的相關性,這個課題最為重要,但也了解得最不完善。這個學說認為,在發育和繁衍的過程中,能夠將生物的整個結構聯系在一起,哪怕其中的某個部分只發生了最微小的變異,其他部分也要相應地發生修正。解剖學家的一個例子能夠證明這個學說。他們在研究下顎和四肢的過程中發現它們的長度總存在著對應關系,而這兩個器官的功能具有一致性。當然,你也能在那些體格碩大的野獸身上找到全然不同的器官之間存在著非常奇妙的相關性,吉奧佛利·圣·希萊爾的著作中便舉出了很多看似異想天開的例子。藍眼睛的貓中有多少聾子,玳瑁色的貓中又能看到幾條雄性的,土耳其無毛犬通常都會缺少齒,雖然這不一定真的具有功能的一致性,但這一對對的關系確實非常奇特。
達爾文如是說:“觀察一塊混雜有多種生物的堤岸十分有趣,地上覆蓋有各種植被,蠕蟲在潮濕的地下土壤中穿梭往來,鳥類在樹枝間鳴唱,各種各樣的昆蟲在樹叢間喧鬧飛騰。”在他的學說中,所有的這些物種都有如此大的差異,也以一種非常復雜的方式相互依存。達爾文將這整個精巧的生物群落結構看成一個整體,它同樣是那些在我們周圍發生著作用的法則的產物。這些法則最大的目的是通過生殖來繁衍,并通過生殖將親代的變化傾向遺傳下去。這種變化傾向來源于外部生存環境直接或間接的作用,源自習慣和疾病,也來自生命可怕的繁殖率所帶來的生存競爭。特征分化在自然選擇下成為必需,改良程度若是不足則會遭受滅絕。
這便是達爾文的理論,很容易將事實陳述清楚,別人給出的表述不可能比他的更精辟漂亮。他最主要的精力都用在提供大規模的論證和例證來支撐及捍衛這套驚人的理論,正如在這本書中他聲明的那樣,稱這是一項漫長的論證。達爾文為了他的學說,在實例中摸索出大量連貫的間接證據,只有當你耐心讀完所有的這些證據鏈之后,才能夠完整地欣賞這個理論,領略達爾文那深奧的學說及堅定的信仰。
III
我們是否要坦率地承認,在聽過達爾文的觀點并慎重考慮之后,我們仍未被說服?
達爾文的書中有對個別問題的一系列證明,證實的手法很有創意,讓人過目難忘。但他并沒給我們展現出一個能夠將這些理論都連接起來的環節,因此并沒形成具有完整邏輯性的推論。
由此帶來的困難同樣是非常艱巨的,而達爾文也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它們中的確存在著較為嚴峻的問題,直至今日,我仔細推敲時都有如履薄冰之感。”他說這些話時可能帶著幾分天真,但卻也體現了他的高貴。
但他還是認為它們的真實性非常明顯,離實際目睹的距離僅有一步之遙。但我們擔心的卻是這看似近在咫尺的一步,卻是我們無法逾越的。
但哪怕這篇文章的篇幅再擴增十倍,也不能夠完全處理這個龐大且復雜的問題。我們僅僅只是簡單地接觸了較少的幾個話題。而那些支持達爾文和每一個假設中的物種與物種,以及屬與屬間存在漸變關系的人,完全無法辯駁來自地質學的反對。關于變遷中間環節的證據的缺乏便是一大困擾,他所闡述的那些特定生命形式的身份也無法完全被弄清和確認。在達爾文的理論中,只是沒完沒了地闡述有多少生命形式一定存在過,它們能夠將每一個大類下的所有物種都聯系起來,展現出同現今物種間的細致過渡。但若是這樣,我們便該發出郁結已久的疑問了,為什么這些中間環節不會出現在我們生活的環境中,為什么我們看不到成片的生物全被難分難解的特征聯系在一起,為什么我們看不到一個更令分類學家抓狂的大自然?
達爾文極力強調這些難以攻克的問題是因地質編錄極度不完善所導致的。人人都知道地質編錄的不完善,但應該沒有人會承認它有達爾文學說所需要的那么多的不完善。
達爾文已經在草圖上為我們勾勒出上百萬種用于填補化石記錄間空白的過渡期生物,但接下來他的假設更為驚人。當我們在古生代的志留系巖石層中回顧生命最初的活動時,看到的現象對這個理論很不幸,我們發現自己的祖先在其他生物結構中間像現今海岸邊一條挖泥船的航跡那么顯眼。為了讓這個突然出現的卓然不同的現象得到合理的解釋,達爾文的理論又作出新的假設:“在最底下的志留系地層沉積之前,已經過悠遠的歲月,這相當于,或許更超過了從志留紀到現在19世紀的整個間隔。在這段浩茫而古老的時間內,地球上到處都充塞著生命的氣息。”
但我們為何不能在這段浩茫而古老的時代中找到任何記錄呢?達爾文對此坦白地承認:“我目前也給不出令人滿意的答案。”但他仍舊試圖讓探究者們滿足,他保證水底下一定能夠找到他們想要找到的證據!他斷言,在某個出現于志留紀之前且無法考證的年代里,如今的海洋在當時可能已經退去而露出大洲,我們現在大洲坐落的地方在當時卻被海洋所淹沒。他舉例說,若現在的太平洋的海床能抬升成為陸地,我們便能在其上面發現比志留系更早的地層,一個接一個,綿延了數百萬個年代,原始動植物群的連貫記錄肯定安靜地埋葬于其中。但確實不知道怎樣的人才能采信達爾文的這些主觀臆斷。
達爾文的這一連串毫無依據的推測中,有一點還是值得我們參考的。在地質學中,有這樣一條依據,若在某個特定堆積層中無法找到任何生物的遺跡,也不能將此作為整個地層相應年代中生物活動不豐富的證據。一塊沒有生命跡象的巖石并不代表那個時期沒有生命活動。這個觀點甚至在英國地質學家學派最先進的學說中也能得到贊同,認為志留系地層的化石不能被當做有機生命最初登場的證據。我們的這位作者在去年曾陪同威廉·洛根爵士去檢驗一塊來自加拿大東南部勞倫系巖石層的化石,那個地層比志留系古老得多。不管那塊化石最終的真實性怎樣,我們都正踏入離我們更久遠的動植物王國,那個時代的生命形式對我們來說是嶄新的,它們所需要的研究和歸納工作也許會持續很長時間。
達爾文的理論存在局限性,這主要是因為他僅僅是個博物學家。在他那許多高深的推理體系中信奉的是胚胎學說、居維葉的器官相關性學說等諸家的教義,他似乎對那些深邃的啟示毫無所知。但我們知道,只有將那轟轟烈烈的科學生活帶來的直覺同先知的預兆相結合,人類才能探索到有關生命起源這個神秘問題的一絲真相。于是有人就曾這樣深刻地評論過:“我們不能只根據這個或那個器官武斷地判斷動物系統,因為眼睛可能只會挑選自己的目標,只會看到那些符合有關動物構造起源的死板規定的發現。”
在19世紀初,自然一致性的概念像一個幻靈一樣飄進科學的殿堂。它成為人類大腦能夠投射出的最輝煌的思想之一,這個偉大的預言成為指引我們所有科學的明燈。短短的幾年間,經過圣·希萊爾、羅倫茨·奧肯、卡爾·古斯塔夫·卡魯斯、塞爾及理查·歐文的努力,它在解剖學中的應用,揭示出生物有機體的構造和設計體現出令人嘆為觀止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遍及生命的整個譜系。吉奧佛利·圣·希萊爾最早提出世上只存在一種動物形態,這奠定了這個燦爛思想的基石。經過胚胎學的發展,他發現所有動物在發育早期彼此都相似。解剖學將這個成果繼續向前推進,揭示了高等動物在胚胎發育過程中會重演由古舊的低等動物構造逐步轉化為高等的固定過渡階段。依次經歷過珊瑚蟲、軟體動物、海龜、魚類、鳥類這些前身之后,這個非凡的思想最后看到的形體便是光榮的人類。
IV
若我們不是太過于褊狹的話,我們便能從這本書中提煉出它最重要的功用,并能夠預期一個終極形態。這本書最有價值的建議便是讓我們明白了,我們同任何一種可能的終極形態還有多遠。我們對那么多的事物都一無所知。達爾文先生補充道:“最關鍵的是我們并不知道自己多么的無知。”
不必感到驚奇,生命起源中仍舊殘留著許多無法解釋的問題。我們可以回想一下這個難題背后的歷史,破解生命這個斯芬克斯之謎,其實我們一直渴望尋找自己的祖先。馬勒勃朗就曾意味深長地表示:“其實,大家都清楚地知道這里的一些事情并不能全部理解。”事實也的確如此,科學始終具有局限性,那些最富才智的頭腦想要探求答案時也總是忍不住發出同莎士比亞一樣的詠嘆:“自然啊,你是充滿無窮神秘的書!而我,只能讀懂些許部分!”
然而,上天賦予人類的理解力是無窮盡的。但就天性論而言,我們付出史詩般的努力之后同樣能夠闡明生命的難題。因此,我們將達爾文的貢獻當做拓展科學版圖的最正當同時也是最成功的嘗試。毋庸置疑,這是目前為止對動物學科學的一次最有價值的貢獻。
關于達爾文先生理論中那杰出的核心思想——自然選擇下的漸進改良,我們有理由相信它為我們正探索的現存和已經滅絕的物種間存在的遺傳關系指明了方向,而實際上,它也使自然歷史這門課程發生了重大變革。同時它也為分類學提出一個新的明確的基礎。在為所有生命有機體歸類這項宏偉的工程中,似乎所有的其他理論都顯得不那么圓滿。博物學家們總是無休止地爭論著,什么是物種,什么只能算是亞種,到目前為止的分類工作都向人們展示了科學的混亂。物種的分類檔案也因此變得混雜笨重!工作難度自然也在加劇,但原本隨著研究領域的拓展,這個工作應該更容易。
達爾文一遍遍讓人難以忘懷地強調著地質編錄工作的不完善。這的確是個較為嚴重的問題,我們只有聽取了他的意見,才能夠完善現有的古生物知識。而且,達爾文給我們點亮了多么廣袤的一個空間!十億年的光陰荏苒,從志留紀的軟體動物到今日的人類,任何人在凝望這段歷史時都難免會感到驚嘆,感到永恒掠過我們身軀時留下的顫抖!但這段廣袤而蒼茫的歷史帶來的感受十分益于我們,它充實了我們的心靈,也填補了我們自身這段短暫而緊縮的歷史。
現代科學的主流思想普遍認為,要清楚地解釋自然現象,我們不需將精力浪費在過去,而是應該尋找那些現在正發生作用的因素。我們從各個地層抽取的樣本中發現了生物的奇觀。當代的地質學家們早已證明,導致它們出現的機制此時此刻也影響著這個星球上的其他生物。因此他們驅逐了突然災變說的觀念。于是我們明白了“繁衍”這個宏大的概念,在時間的推波助瀾下,它在現有機制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
而達爾文自己也置身于這股潮流之中,同賴爾在地質學中驅逐了突然災變說,達爾文的學說同樣讓突然創生說搖搖欲墜,幾乎也將從動物學中被驅逐。我們還是得公正地看待這個問題,盡管被驅逐,它們二者都曾為哲學思想最偉大的變化之一夯實了基礎。毋庸置疑,我們都更愿意去相信因果論哲學,從生命第一次被引進地球開始,某種模式就開始永不停息地影響著地球上的生物,經歷了如此漫長的時間,直至今日,整個生命有機物的系譜都是由這套模式逐漸作用產生的結果。若我們最高的智慧能夠領會到其中的奧秘,這一切便會更加和諧。我們都相信進化一旦開始,之后不用施與任何干預,所有的事情便同開始時布置的那樣完美無缺。這同巴登·鮑威爾那漂亮的詩句一樣:“要注意那神的身影在暗處比在明處更清晰,比起秩序、連貫和進步,混亂、打斷和災難中更能看到它的手段。”但他卻很難提起我們的興趣。
V
毫不懷疑,自然科學的間接教化是對當代思想最重要的貢獻。盡管直接的教誨更讓人覺得莊重,但間接的教化似乎更加精彩,前者側重于同物質世界的關系,而后者則影響著人們的整個思維活動。能夠深切地觸及門外漢這個主體的往往都是科學那令人仰慕的外衣,它是那些真理之外最華貴的載體。從這個意義上講,科學還有許多方面都需要得到實現,科學需要文學的包裝,這同文學需要科學的道理一樣。達爾文便是這樣一位傳授科學的大師,他將最樸實的事實抹在畫板上,人們卻欣賞到了一幅閃耀著壯麗和恬靜之美的勝景。即便是沒有權威的幫襯,書中的某些命題都容易被大眾所接受,通過它們似乎能夠找到形而上學的支持和內在的證明,這便是達爾文意味深長的成就沒有人可以忽視,達爾文的進化學說同康德的“星云假說”一樣,且不論它們在科學上的建樹,它們對文化的間接意義比它們在所有直接方面的功用更具有現實的影響力。
“賞心樂事折其福”,這種說法似乎在科學和社會學中一樣屢試不爽。就像哈維發現血液循環后,近四十年間幾乎沒有一個醫師贊成他的看法。達爾文估計已經預料到他將來所面臨的問題,相似的情況恐怕也會出現在他的學說上。“我有信心,”他在書卷的末尾說道,“在未來年輕的和成長中的博物學家能夠不偏不倚地看待這個問題的兩面。”
而以我們的感悟,在他那期待中的未來,他的成就達不到畫出宇宙生命的整個循環,他的貢獻在于指出了其中的一段圓弧。在過往所有的事跡中似乎存在著一條歷史規律,旨在闡釋自然的學說登場時總如同華貴的蜃景,其中大部分的教義猶如玫瑰色的霞光給那些做著晨課的學者頭上鍍上了一縷金色。但等到了約定的時間,自會有那完美的思想適時地出世,將未知地淵中的寶藏鋪陳羅列,用科學的明光給這個時代蓋上璽印。
1860年3月28日
載于《紐約時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