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巴比特
- (美)辛克萊·路易斯
- 8298字
- 2019-06-06 17:11:22
一
這天早晨,巴比特詩興勃發,用瑰麗的散文寫好打印信。過了十五分鐘,派駐金鶯谷的推銷員切斯特·柯爾比·萊洛克走了進來,匯報一筆房產生意,并送上一份廣告稿。巴比特對萊洛克一向看不順眼,因為他常去合唱團唱歌,而且還在家里打撲克尋開心,玩那個紅心與老處女紙牌游戲。他有一副男高音的嗓子,一頭拳曲的栗殼色頭發,嘴上一撇小胡子,望去有如一把駝毛刷子。巴比特認為,一個有家室的人粗聲粗氣地說:“你見過我這個小子新拍的照片嗎——一個挺結實的小鬼,呃?”還是情有可原的,可是,萊洛克談起自己的家里的事來,簡直就像娘兒們一樣有聲有色。
“巴比特先生,我說我給金鶯谷剛擬好一份妙極了的廣告。我們干嗎不搞一點詩歌形式試一試?老實說,準有極大的吸引力。請聽:
瓊宮玉宇快樂之鄉,[1]任憑您到哪里游逛,只要您能找到新娘,我們就供應您新房。
“你聽了感覺怎么樣?你說——很像《可愛的家》。你認為——”
“好,好,好,挺好,我當然全都聽得出來呀。可是——哦,我說,我們最好還是用一些更加正經、更加有勁兒的詞匯,比如說,‘我們帶了頭,別人跟著走’,或者說‘切莫遲疑,坐失良機’。當然咯,要想達到目的,我也相信不妨運用一下詩歌和幽默或所有其他的噱頭,可是,對于金鶯谷這樣限制甚嚴的高級住宅開發區,我們最好還得采用更加審慎的辦法,你聽懂我的意思了嗎?得了,切特,我想今兒早上就這樣算了吧。”
二
這種悲劇在藝術界已是司空見慣:切特·萊洛克的早春四月的熱情,只不過激發了這位年高藝精的喬治·福·巴比特的才思罷了。他雖然向斯坦利·格拉夫訴苦說:“切特的怪腔怪調,真煩得我要死。”可是,他畢竟受到了啟發,一氣呵成地寫了如下這份廣告:
你尊敬你的親人嗎?
令人悲痛的喪禮儀式一結束,你敢說,你對你仙逝的親人已經算盡了孝心嗎?不,你還沒有呢,除非你的親人安眠在——
林頓道
的美麗墓園。這是澤尼斯及其附近地區唯一真正現代化的墓園,墓地場圃幽美精致,坐落在雛菊點綴其間的山坡之上,俯瞰獨翠壇的景色宜人的田野。
獨家經營
巴比特-湯普森地產公司
利福斯大樓
他得意揚揚地說:“我想,這會兒就讓錢·莫特和他那個長滿雜草的野林墓園看看現代化的經營究竟是啥樣子!”
三
他派馬特·彭尼曼到登記處,去了解請別家經紀人代辦招租廣告的所有業主的姓名;他跟一個想租某座倉庫開設賭場的客戶進行洽談;他看了一遍住房租約快要滿期的清單;他打發托馬斯·拜瓦特斯——電車售票員,業余時間兼做地產生意賺點外快——去走訪冷僻的小街里“可望成為買主”的客戶,對于這類客戶根本用不著施展斯坦利·格拉夫的那一大套手腕。但是,巴比特那種荒誕的創作沖動早已消失殆盡,而且這些日常事務也使他厭煩透頂。他突然發現了一種新的戒煙辦法,只有那一瞬間才感到自己是個英雄好漢。
他戒煙每月不少于一次。這一戒煙的過程和他身為殷實的市民,真可以說相映成趣:他承認煙草有害,發了狠心,定出戒煙規劃,逐日減少吸煙支數,逢人就談修養德行的樂趣。事實上,樣樣他都做到了,就是沒有戒煙。
兩個月前,他畫了一張時間表,規定抽每一支煙的具體時刻,欣喜若狂地把相隔的時間拉長,結果縮減到每天只抽三支雪茄。可惜后來他的這張時間表也不翼而飛了。
一星期前,他發明了一個新花招,那就是:讓雪茄煙盒和香煙盒都丟在大辦公室函件柜底下一個不常使用的抽屜里。他振振有詞地說:“我總不好意思整天價到那里去找這找那,在我自己的雇員面前出洋相!”可是過了三天,他動不動就離開自己的寫字臺,走到柜子跟前,取出一支雪茄,隨手點上火,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啥。
今天早晨,他突然發現要打開柜子未免太容易了。把它鎖上,那才對呢!靈機一動,他馬上跑出去,把他的雪茄和香煙,甚至連安全火柴也都鎖了進去,并把柜子抽屜的鑰匙藏在他的寫字臺里。可是,這一禁煙壯舉使他的煙癮難受極了,他馬上把鑰匙給找回來,凜然不可侵犯地走到柜子那里,取出一支雪茄和一根火柴棍兒。“但就用這一根火柴棍兒,要是這一支倒霉的雪茄自己熄了,那就天知道也只好算了!”后來,雪茄果真熄了,他又從柜子里取出一根火柴棍。到了十一點三十分,來了兩個客戶(一是買主,一是賣主)洽談業務,他自然少不得遞上雪茄煙給他們抽。他的良心在抗議:“喂,你怎么跟他們一起抽煙呢!”但他對它大聲呵斥道:“呸,住嘴!現在我可忙著業務。當然咯,一忽兒就——”雖然這個“一忽兒”并不存在,可他相信本人已然破除了抽煙這個惡習,所以他感到自己很高尚,而又非常幸福。這時,他給保羅·賴斯靈打電話,也就神氣活現,顯得格外熱乎。
除了他自己和他的女兒婷卡以外,巴比特在這個世界上就最喜歡保羅·賴斯靈了。他們在州立大學時是同班同學,又是同住一室的好友;但是,巴比特一直把保羅·賴斯靈看作自己的小弟弟,需要給予寵愛和保護。保羅·賴斯靈皮膚黝黑,身材頎長,頭發紋路清晰,戴著一副夾鼻眼鏡,說話猶猶豫豫,經常郁郁不樂,只是一味愛好音樂。保羅大學畢業不久就繼承了父業,現在是油毛氈批發商兼小制造業主。可是,巴比特一個勁兒相信,并且喋喋不休地向“正派人”[2]大聲發表自己的看法,那就是說,保羅本來準可以成為一個了不起的小提琴家、畫家,或者作家。“真的,這個小伙子在加拿大落基山脈旅游時寫給我的信,寫得那樣繪聲繪色,使你感到自己宛如身臨其境似的。我敢說,就憑他的文筆,管保把目前那些紅得發紫的作家遠遠地甩在后面!”
可是在電話里,他們交談的只不過是:
“南城343號。不,不,不!我是說南城——南城343號。喂,總機接線小姐,怎么搞的?你干嗎不給我接343?當然咯,他們有人會接的。哦,哈啰[3],是343嗎?我找賴斯靈先生,我是巴比特先生……你好,你就是保羅嗎?”
“是的。”
“我是喬治。”
“嗯。”
“怎么樣,好家伙?”
“不好也不壞。那你呢?”
“很好,保利巴斯[4]。喂,你有什么消息?”“哦,好像沒有什么。”
“你上哪兒去了?”
“哦,就在附近轉轉。你有什么事,喬吉?”
“今午十二點后,咱們一塊兒進午餐,怎么樣?”“我想沒有問題吧。在俱樂部嗎?”
“好的。十二點三十分在那里碰頭。”
“得了。十二點三十分。再見,喬吉。”
四
巴比特對上午的辦公時間并沒有劃分得一清二楚。與口授回信和草擬廣告交織在一起的,還有說不盡的惱人瑣事:不時有小職員打來電話,滿心希望想找到月租六十美元的一套五室,家具齊全,另加浴室的房子。而且還得具體點撥馬特·彭尼曼如何向沒有錢的房客催收租金。
巴比特作為一個地產經紀人,也就是作為一個給人們尋找寓所、給食品商尋找鋪面的社會公仆來說,他的主要優點是堅定與勤勉。按照當時公認的標準來看,他是誠實的,他對買主、賣主都有完整的記錄,他辦理租約和產權契據合同很有經驗,而且,他對各種價格記性極好。他的肩膀寬闊得很,說話時聲音低沉有力,并且富有強烈的幽默感,足以使他成為“正派人”的統治階層中的一員。其實,除了知道善于投機的營造廠商那幾種房子式樣以外,他對建筑一竅不通;除了懂得曲徑的功用、草地,以及六種常見的灌木以外,他對園林景觀也是一竅不通;甚至連最普通的一些經濟學原理,他也還是一竅不通。縱然一竅不通,他依然神氣十足,自命不凡,這樣一來,他對人類可能具有的重大價值也許有所減少。他心安理得地深信:地產生意的唯一目的,就是讓喬治·福·巴比特賺大錢。果然不錯,在促進會的午餐會上,以及“正派人”應邀參加的形形色色的年會宴席上,聲若洪鐘大談其無私地為公眾服務、經紀人絕不辜負客戶的信任,以及談論到所謂倫理道德時,便說,倫理道德這東西的性質叫人很難捉摸,但是,如果有了它,你就是一個高級的地產經紀商;而反過來說,如果沒有它,那你就是一個大滑頭、一個小癟三、一個夜間逃債鬼。以上這些的確可以大大地吹噓一通。反正你有了這些品德,就可以博取人們的信任,去辦更大的事業。但是這也并不意味著:你要是碰到買主是個大傻瓜,不向你殺價時,你就死心眼兒拒絕收取高于房價兩倍的錢。
巴比特常常在這些宣揚經商道德的宴會上發表宏論。他說:“地產經紀人的作用,首先在于他能夠預見到社會的未來發展,并且還得具有先知之明,為不可避免的變化掃清道路。”言外之意是說,地產經紀人只要善于猜測城市的發展方向,就可以賺大錢。他管這種猜測叫作“有遠見”。
他在促進會的一次演說中承認:“地產經紀人的義務與權利,就在于了解他自己所在的城市及其周圍的一切情況。正如外科醫生是熟悉人體每一根血管和每一個神秘的細胞的專家,工程師是了解電氣的各種特性,或者深知橫跨洶涌江河的大橋之上每一個螺栓的專家一模一樣,地產經紀人必須了解他的城市,了解它的每一寸土地,以及它的所有優缺點。”
他確實知道澤尼斯某幾個區每一寸地皮的市價,可他并不知道警察力量是太大了還是太小了,更不知道他們是不是與賭場和妓院串通一氣。他盡管知道建筑物上的防火設施,也知道保險費繳納標準是按照防火安全程度而定,可他并不知道市內一共有多少個救火隊員,他們是怎樣進行訓練的、他們的工資收入又有多少,以及他們的救火器械是否完備。他盡管大聲贊美學校校舍靠近出租房子的好處,可他并不知道——而且他也不知道了解到這些是很有必要的——那就是說,市內各校教室暖氣、照明、通風等設備是否安裝齊全;他也不知道那些教師是怎樣選聘的。他雖然引吭高歌說:“我們教師的薪金特別優厚,是值得澤尼斯引以為自豪的。”那是因為他看到《鼓吹時報》上就是這么說的。至于他自己呢,他可說不出澤尼斯或者別的地方的教師的平均薪金究竟有多少。
他曾聽人說過縣監獄與澤尼斯市監獄的“衛生條件”遠遠不符合“現代科學化要求”。澤尼斯受到這樣的批評,不由得使他感到氣憤。他翻閱了臭名昭著的悲觀派塞尼卡·多恩(亦即那位激進派律師)[5]的一份報告,其中聲稱:把少男少女扔進擠滿了患有梅毒、震顫性譫妄與精神病的犯人的牢房,這并不是教育他們青年人的好辦法。他氣呼呼地駁斥了那份報告,說:“有人認為監獄就是要辦成豪華的桑蕾旅館那樣,真叫我聽了作嘔。你要是不歡喜監獄,那自個兒要品德端正,不讓關進去就得了嘛。再說,這些狂熱的革新派老是要夸大事實嘛。”這就是他對澤尼斯的慈善事業和懲戒所、感化院進行調查的始末。至于那些“有傷風化的場所”,他倒是興致勃勃地表示:“這些事情嘛,正派人都不敢問津的。不過,事實上,我可要給你說句心里話:這對我們自己的閨女和正派女人倒是一種保護措施,反正有了這些場所,流氓阿飛要胡鬧,也就有地方可去了,包管不會闖進我們自己的家門啦。”
不過,有關勞工情況,巴比特倒是想得很多,他的意見不妨歸納如下:
“一個好的工會,它之所以有價值,就是因為它拒不接納那些破壞財產的激進工會。不過,可不應該強迫人家加入某個工會。所有企圖強迫人家加入工會的勞工鼓動者,通通都得絞死。事實上,咱們關起門來說一句話,任何工會都不應該容許存在;作為與工會斗爭的最好辦法,就是每一個商人都應該參加雇主聯合會和商會。聯合起來就有力量嘛。所以,我說凡是沒有參加商會的自私鬼,就是非要強迫他參加不可。”
巴比特儼如行家里手,循循善誘,能叫人家遷入新的住宅區住上一輩子,但他對環境衛生學的無知,真可以說妙不可言。他甚至連瘧蚊和蝙蝠也都分不清;他對飲用水的化驗法一無所知;別看他一談到水管裝置與污水處理就頭頭是道,實則也是一竅不通。他時常提到他經手售出的房子里的浴室如何美不勝收。他喜歡解釋歐洲人為什么從來不洗澡的原因。他在二十二歲時,有人對他說過,凡是污水池都不衛生的,以后他就一直公開指摘污水池。要是有一個客戶很不識相地托他賣掉一所有污水池的房子,巴比特在把房子接過來再賣出去之前,老是提到這一話題。
他擬定了金鶯谷住宅區開發規劃,將林地和低洼的草地鏟平墊高,成為一無谷、二無鶯的,只被烈日炙烤的一塊平地,到處插著小木牌,標上他想象中的一些街名。這時,他自以為是地埋設了一套完整的下水道系統。這一創舉就使他感到自己確實高人一等,可以暗中竊笑馬丁·拉姆森所擬定的筑有污水池的愛芳里開發規劃;他還大吹大擂,登出整版廣告,贊揚金鶯谷住宅區除了幽美、方便、價廉之外,尚有最高級的衛生設施。唯一的缺點是:金鶯谷住宅區下水道出口太窄,所以常有污物淤積,很不雅觀,而愛芳里的污水池倒是一個韋林[6]式的化糞池。
綜觀金鶯谷整個工程,可以看出,巴比特雖然打心眼兒里憎恨那些公認的騙子手,但他自己也并不見得太過分的老實。投機商和買主最喜歡掮客不要越俎代庖,同他們去競爭,而只要一心照顧他們的客戶的利益就行了。從表面上看,巴比特-湯普森公司僅僅是經營金鶯谷地產的代理人,是替真正的主人賈克·奧法特效勞的。然而,事實上,巴比特和湯普森擁有金鶯谷股份的百分之六十二,澤尼斯電車公司總經理兼采購代理人擁有百分之二十八,而賈克·奧法特(此人是一個幫會頭子、小業主、愛嚼煙葉的引人發笑的老丑角,喜歡搞一些骯臟的政治交易、商業外交,甚至打撲克時還要搞鬼)總共只占百分之十,而且還是巴比特和電車公司送給他的,請他幫襯去“疏通”衛生檢查員、消防檢查員和本州交通管理委員會里的一位委員的。
但巴比特卻是有品德的人。他贊成禁酒,但他自己并不身體力行;他稱贊限制汽車超速行駛的法令,但他自己并不遵守;他有債務必定清償;他向教會、紅十字會和基督教青年會捐過款;他遵循他的那個家族的習俗,僅僅是在有先例可援的情況下才堂而皇之地搞個騙局;而他本人還沒有墮落到搞騙局那樣的地步——雖然他曾經這樣關照過保羅·賴斯靈:
“當然咯,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寫的每一個廣告都是真實可靠的,也不是說,我每次給買主大談生意經時所說的每一句話,我自己都是深信無疑的。你要明白——你要明白,事情是這樣的:第一,也許是那個業主在委托我經辦他的產業時夸大了事實,由于我所處的地位,我當然不便戳穿他來證明我的東家是滿嘴謊言!其次,眼下人們多數是自己心術不正,巴不得別人也要說點假話,所以說,我要是像個大傻瓜似的從不虛晃一招,反正別人照樣也認為我在說假話!為了自衛起見,我不得不自吹自擂,正像律師替他的委托人辯護一模一樣——把那個受審的可憐蟲的優點一一給指出來,難道這不是律師應盡的職責嗎?嘿,如果這位律師不這樣做,連法官本人也會非難律師,即使他們兩人都知道那個被告是有罪的。可是,即使這樣,我也不隨意歪曲事實真相,就像塞西爾·勞恩特里或塞耶或其他地產掮客那樣。事實上,我認為:要是有人存心撒謊,從中謀利,就應該槍斃!”
巴比特對他的委托人該有多大的重要性,且看今天上午十一點三十分,巴比特和康拉德·萊特、阿奇博爾德·珀迪一起開會的情景就行。
五
康拉德·萊特專干地產投機生意,他這個投機商神經很緊張。他在下賭注之前,總是請教銀行家、律師、建筑師、承包營造廠商[7],以及他們所有的辦事員和速記員,只要他們肯動腦筋,就給他出主意。他是一個大膽的企業家,他只是要求他的投資應該絕對保險,自己不想為瑣事操心,但希望得到百分之三十或百分之四十的利潤——根據所有權威人士的意見,這是每一個既有遠見卓識,又要經受風險的首創者理應得到的利潤。萊特是個矮胖子,灰色拳曲的短發,活像一頂鴨舌帽;他身上的衣服哪怕是名師精工縫制,看上去還是很寒磣。他眼睛底下有兩塊半圓形的凹窩,像是被銀圓壓過之后留下的痕跡。
萊特不僅特別喜歡,而且還經常找巴比特商量,相信他辦起事來從容不迫,縝密周到。
六個月前,巴比特打聽到,在那個名叫林頓的尚待形成的住宅區里,有一個叫阿奇博爾德·珀迪的食品商,談起要在他的食品店旁邊開設一家肉店。巴比特查了一下附近地皮的業主的情況,發現珀迪只有他眼前的店鋪地面,但近旁毗連的那塊地皮并不歸他所有。他就勸康拉德·萊特出價一萬一千美元把那塊地皮買下來,雖然按租金來估算,那塊地皮的價值最多也不會超過九千美元。巴比特說,盡管目前的地租太低,但是,等上一段時間,他們就能迫使珀迪按照他們的開價拿出錢來。(這就是“有遠見”。)他不得不要挾一下萊特把那塊地皮買下。作為萊特的代理人,他所采取的頭一個行動,就是增加那塊地基上的破舊不堪的倉庫的租金。租戶盡管說了不少污言穢語,不過租金還得照付。
這么一來,珀迪似乎有些想買的樣子了,但他由于行動遲緩,慢了一步,使他不得不多花一萬美元——這是社會付給康拉德·萊特先生的酬金,多虧他的主意高明,雇來了一個富有遠見,并深知論據、戰略價值、關鍵時刻、“過低估價”,以及推銷心理學的掮客。
萊特興沖沖趕來參加會商。今天上午,他特別喜歡巴比特,管他叫“老兄”。食品商珀迪(此人鼻子很長,神情十分嚴肅)似乎不太喜歡巴比特和他的“遠見”,但巴比特卻在交易所大門口迎接他,并把他領到自己那個房間,一面怪熱乎地低聲說道:“珀迪兄,這邊請,請!”他從文書柜里拿出一整盒雪茄,向客人們殷切勸煙。他把他們的座椅向前推了兩英寸,可又往后挪了三英寸(算是表示殷勤好客),然后仰靠在自己的轉椅里,好一副發福的高興樣子。可是,他對那位懦弱的食品商說話時,語調卻很堅決。
“嗯,珀迪兄,近來有一些肉店掌柜,還有不少其他的人都到我們這里來說,他們愿意出好價錢,購置貴店隔壁的那塊地皮,可是,我勸萊特老兄說,我們應該首先讓你得到購置那塊地產的機會。我對萊特這樣說的:‘要是有人跑來,就在隔壁開設一家兼售各種食品的肉店,把珀迪好端端的鋪號給擠垮了,那真是太缺德啦。’特別是——”巴比特身子微微向前湊過去,用刺耳的聲音說:“如果那些現金購買、自行運送的聯號商店在這里開設一個支店,不顧血本,來個大削價,把所有競爭對手通通壓倒,直逼得你走投無路,那才真的倒霉呢!”
珀迪一會兒把兩只瘦手從褲袋里抽出來,隨手往上拉了一下褲子,一會兒又把兩手插進褲袋,身子歪靠在笨重的櫟木椅子里。他強顏歡笑,替自己據理力爭,說:
“是的,那當然招架不住啦。可是,我認為你也許不了解:在那一帶開店做買賣,個人的信譽很有吸引力呢。”
了不起的巴比特笑了一笑,說:“那倒也是。老兄,你想得倒很不錯呀。可我們呢,只不過把機會優先給你。好吧,那么——”
“且慢,且慢!”珀迪苦苦哀求,“我知道有一塊地皮,大小與這個差不多,離我鋪子很近很近,大約是在兩年前賣了,八千五還不到,那是千真萬確的事;而今天,你們幾位倒要我出兩萬四!噢喲喲,我馬上就得把所有一切都給抵押出去了。要是出一萬二,我倒不會有多大計較。可是,我的老天哪,巴比特先生,你現在的要價是比翻一番還高呢!而且還威脅說,要是我不買,就要毀了我!”
“珀迪,你那么個說法我可不喜歡!真的,我一丁點兒都不喜歡!假定說萊特和我真的卑鄙透頂,要叫眾鄉親都給毀了,難道你不想一想,要是澤尼斯人人都富起來,豈不是更符合我們自己的利益嗎?但這些都是題外的話。老實告訴你,我們的想法是:現在我們愿意減到二萬三——五千要現付,其余可作抵押欠款——你要是想把舊房子拆掉重建,我想我不妨就請萊特爽氣大方一點,以寬厚的條件給予(用房子作抵押)借款。我的天哪,我們多愿意為你老兄效力呀!我們跟你一樣,也不喜歡這些外國佬的食品商托拉斯呀!可是,指望我們僅僅為了跟鄉親套交情而犧牲一萬一千美元或者更多一些,那是要不得的,可不是嗎?你看怎么樣,萊特?你愿意把價錢減點下來嗎?”
巴比特既然如此熱心替珀迪說話,也就說服了好心腸的萊特先生,把他的價錢減至二萬一。巴比特一看時機合適,就從抽屜里取出他一星期前叫麥戈恩小姐打好了字的那份合同,把它塞到珀迪手里。他露出親切的微笑,抖抖他的自來水筆,確實知道里面有墨水,然后遞給了珀迪,用贊許的眼光看著他簽字畫押。
這么一來,買賣就算辦成了。萊特一下子賺了九千多美元,巴比特拿到傭金四百五十美元,珀迪依靠現代金融極為微妙的結構,獲得了一座商業大樓。沒有多久,林頓道幸福的居民們,將會得到大量肉類供應,只是價格比鬧市區略高一些。
這是一場要有男子漢魄力的硬仗啊,但硬仗一過,巴比特也就渾身疲憊無力了。在他不斷策劃的鉤心斗角之中,唯有今天這一回真的最費勁,下面不會再有逗人發笑的場面,剩下的只是有關租約、估價、抵押等瑣事。
他喃喃自語地說:“所有的工作都是我一人干的,賺來的錢絕大部分被萊特這個老剝皮拿走了,一想起來就挺別扭!哦,得了吧——今兒個我還得要干些什么呢?……真想來一個時間長一些的假期。開了汽車去旅游,等等。”
他一想到要跟保羅·賴斯靈共進午餐,就又精神奕奕,便一躍而起。
注釋:
[1]這一句抄襲英國名歌《可愛的家》的頭一句。
[2]意謂正統的(或傳統的、保守的)生意人,以下皆同。
[3]譯音,意謂“你好”。以下一概譯成“你好”。
[4]巴比特對保羅的親密稱呼。
[5]此處“臭名昭著”“悲觀派”“激進”等字眼,都是從巴比特的視角出發而使用的。
[6]韋林,美國19世紀有名的衛生工程師。
[7]我國歷來使用“營造廠”這個名詞,專指眼下建筑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