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巴比特
- (美)辛克萊·路易斯
- 9940字
- 2019-06-06 17:11:22
一
喬治·福·巴比特正如澤尼斯絕大多數殷富市民一樣,認為他的汽車就是詩和悲劇,愛和英雄主義。如果說交易所是他的海盜船,那么,開汽車好比他上岸之后鋌而走險。
在每日重大的關鍵性時刻里,沒有比發動引擎時更富于戲劇性了。趕上寒冷的早晨,發動引擎很費勁;起動機長時間嗚嗚地發出令人焦急的聲響;有時候,他還得從旋塞中往氣缸里滴注乙醚。這個過程十分有趣,以至他午餐時會一滴一滴地加以描述,嘴里還在計算每一滴乙醚花去了他多少錢。
這天早晨他一肚子悶氣,準備碰上不順心的事兒。當這種混合液輕快有力地一起爆,他把汽車從車房倒退出來,連被擋泥板磨出毛糙的槽痕的門框都沒有擦著,他自己覺得還不夠味兒,因而有些惘然。他向薩姆·道佩爾勃勞大聲喊著“早上好”,語氣比他原來預計的要和氣多了。
巴比特的綠白相間的荷蘭殖民時期風格的房子,是在查坦姆路上一排三幢住宅中間的一幢。左邊住的是薩繆爾·道佩爾勃勞先生[1],他在一家生意興旺的承裝浴室設備的批發商號當秘書。他的房子雖然舒適,可是建筑式樣極差,像一個大木箱,低矮的頂樓,寬大的門廊,油光锃亮的漆水,有如雞蛋黃一般。巴比特看不起道佩爾勃勞夫婦,說他們像波希米亞人[2]深更半夜,他們家里放送出靡靡之音和猥褻的笑聲;街坊鄰居還在傳說他們家喝走私的威士忌,開快車兜風取樂。這些傳聞為巴比特晚上提供談資。他多次毅然決然地說:“我是不拘小節的,要是我看到有人偶爾喝上幾口,也不會見怪,但是,像道佩爾勃勞一家子那樣故意鬧得天翻地覆,我可實在受不了!”
巴比特的右鄰是哲學博士霍華德·利特爾菲爾德。他住的是一幢堪稱摩登的房子,底層是暗紅色花磚墻,有嵌著鉛框的玻璃凸窗,上層是灰色拉毛水泥墻,以及鋪著紅瓦的屋頂。利特爾菲爾德是附近這一帶了不起的學者,也是除了嬰孩、烹飪和汽車以外所有一切的學問的權威。他得過布洛杰特學院的文學士和耶魯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學位。他是澤尼斯市電車股份公司職工管理部經理和廣告顧問。他只要在十小時以前接到通知,就會來到市議會或州議會作證,列舉出一排排數字,以及波蘭和新西蘭的大量先例,絕對精確地證明:電車公司熱愛公眾,并對自己的雇員關懷備至;公司的全部股票全為寡婦孤兒所持有;而且,公司想要做的事情,都會通過提高房價使房主得到好處,并通過降低租金對窮人有幫助。凡是跟他熟識的人,想知道薩拉戈薩之役的年代[3]“怠工”這個詞兒的確切意義,德國馬克的前景,“hinc illoe lachrimoe”[4]里的數字和腳注,或者瀏覽有關化學、考古學、魚類學的最新書籍(有時發現作者錯誤,覺得十分好笑)。巴比特聽了,對他不勝欽佩之至。
然而,利特爾菲爾德最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他可以作為一種超世脫俗的典范。別看他的學問淵博得出奇,他跟喬·福·巴比特一樣,是一個嚴格的長老會教友和堅定的共和黨人。而且,他還能堅定商人們的信心。他們只憑熱情的本能,認為他們的產業體系和個人生活作風都是完美無缺的,但是,霍華德·利特爾菲爾德卻能援引歷史學、經濟學,以及洗心革面的激進分子的自白書,向他們提供論證。
巴比特因有這樣一位學問淵博的鄰居,再加上特德和尤妮斯·利特爾菲爾德之間的親密關系,打從心眼里感到沾沾自喜。尤妮斯雖然十六歲了,但除了有關電影明星的年齡和薪金的數目以外,她對統計數字壓根兒不感興趣,正如巴比特所說:“反正是有其父必有其女嘛。”
輕松愉快的薩姆·道佩爾勃勞與儒雅斯文的利特爾菲爾德,就是在外貌上也有顯著差別。道佩爾勃勞已經四十八歲了,但看上去卻年輕得令人難以置信。他的圓頂禮帽總是扣在后腦勺上,紅通通的臉上露出毫無意義的笑容,因而經常皺紋迭起。利特爾菲爾德才只有四十二歲,但看上去就顯得老相了。他個子長得高大、魁偉、壯實;他的金邊眼鏡似乎已深陷在他長臉的褶皺中間;他的額前堆起一團亂蓬蓬的、烏黑油亮的頭發;他說話時氣喘吁吁,聲音低沉;他的菲·比塔·卡帕的鑰匙圈在他布滿污點的黑背心上閃閃發亮;他身上有一股老抽煙斗的氣味;他那嚴肅的神情儼如葬禮上一位副主祭;他給地產經紀商和承包浴室設備的批發商號增添了一種圣潔的韻味。
這天早晨,利特爾菲爾德正站在家門口,查看大街的鑲邊石和寬闊的水泥人行道之間的那塊草地。巴比特停了車,探出身子喊道:“早上好!”利特爾菲爾德步履蹣跚地走過來,一只腳搭在汽車踏腳板上。
“今天真好。”巴比特說,破了戒似的過早點上了他這一天中的第二支雪茄。
“是啊,今天早晨真是大大的好。”利特爾菲爾德說。
“春天差不離快到了。”
“是的,不錯,眼下就是春天啦。”利特爾菲爾德說。
“可晚上還很冷呢。昨晚在睡廊里,還得蓋上兩條毛毯。”
“是啊,昨晚真的一點兒也不暖和呢。”利特爾菲爾德說。
“可我并不認為往后真的還會冷呢。”
“也許不會了,可是昨天在第比利斯、蒙大拿還下雪呢,”這位“學者”說,“你記不記得三天前西部的一場暴風雪——在科羅拉多州格里雷下的雪,達三十英寸深——還有兩年前的四月二十五號,就在此地澤尼斯,我們也遇到過一場大風雪呢。”
“當真有這樣的事嗎?喂,老兄,你對共和黨候選人有何看法?他們會提名誰來當總統?你不認為現在我們該有一個真正會做生意的政府嗎?”[5]
“我認為,美國首先需要的,是穩健有力、實事求是地去處理它的事務。我們需要一個會做生意的政府!”利特爾菲爾德說。
“聽到你這樣說,我很高興!當然咯,我真的太高興了!先前我不知道你對這個問題有何看法,畢竟你同一些大學有交往的,所以現在聽了你這么談,我感到很高興。尤其在目前這個關鍵時刻,美國所需要的,不是哪一個大學教授來當總統,也不是大量插手外國事務,而是需要一個穩健有力的、講究經濟的、會做生意的好政府,讓我們有機會獲得相當可觀的營業額。”
“是的。人們還都沒有認識到,甚至在中國,有學問的人也正在給更加注重實用的人讓路。這意味著什么,你當然知道的。”
“真有這樣的事嗎?那敢情好!”巴比特吸了一口氣說,當前世界局勢的發展使他心里更加平靜、快活了。“是的,停下車來跟你瞎扯一會兒真不賴。可是這會兒我得上交易所,敲幾個顧客竹杠去。好吧,再見,老兄。晚上見。”
二
這些殷實的市民,畢竟也做了不少事情。如今芙蘿崗上屋宇鱗次櫛比,草坪整齊美觀,各種家用設備也是驚人的,但在二十年前,這里還是一個小山坡,滿目荒涼,到處都是砍伐后再次長出來的榆樹、櫟樹和楓樹。現在,沿著齊齊整整的街道兩旁,還有一些雜樹叢生的空地和一座老果園的部分遺址。今天天氣十分晴朗,蘋果樹枝頭上長滿嫩葉,好像一支支迸射出綠色烈焰的火炬。櫻花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在溪谷里,已是白花花一片。知更鳥嘰嘰喳喳地叫得正歡。
巴比特使勁地聞著大地的芳香,沖著如癡似狂的知更鳥發笑,正如他看到小貓咪或者滑稽電影發笑一模一樣。先從外表來看,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前去公司上班的經理人物——一個營養極佳的人,戴著一頂正好合適的棕色軟呢帽,一副無邊框眼鏡,抽著一支大號雪茄,駕著一輛漂亮的汽車,奔馳在近郊有草地和樹木點綴的大道上。可是,他對他的鄰里、他的城市和他的家族卻懷有一種純真的愛。冬天過去了,建筑的季節已經來到,眼看著建筑物日益增多,這才是他的一大樂事。他在大清早的懊喪情緒,這時全都消失了。當他的車子停在史密斯街,把棕色褲子送去熨燙,再給汽車加油時,他已是興高采烈,滿面春風了。
加油站這一套例規他很熟悉,這就使他信心倍增:一看到高大的紅色油泵,空心瓷磚和赤土筑成的車房,櫥窗里擺滿了最誘人的零配件——烏光油亮的外胎、蓋上潔白的瓷套的火花塞,以及金黃色和銀白色的輪胎防滑鏈套,他心里就樂了。雪爾弗斯特·穆恩,那位身上最臟、手藝最高明的汽車機械師出來熱情接待了他,使他感到十分得意。“你早,巴比特先生!”穆恩說。巴比特立時覺得自己是個重要人物,他的大名甚至連忙忙碌碌的汽車房修理技工也都記得——而不是一個開了蹩腳汽車到處轉悠的窮小子。他贊賞那個無比精巧的自動計油磅秤,嘀嘀嗒嗒地響著指出一加侖一加侖的數字來;他贊賞那塊標價牌寫得真帥:“及時加油,以免路上拋錨——今日汽油售價三十一美分”[6];他贊賞汽油流進油箱時富有節奏的汩汩聲,以及穆恩轉動把手時機械刻板的動作。
“今天加多少?”穆恩開口問道,語調里摻和著一位大行家的獨立性、老相識的深厚交情,以及對喬治·福·巴比特這種在社會上有分量的人的敬意。
“加滿唄。”
“你支持誰當共和黨候選人,巴比特先生?”
“現在預測為時尚早。畢竟還有整整一個月又兩星期——不,三星期——確實差不多有三星期唄——一句話,離共和黨全國大會至少還有六個星期,我覺得每個人都應該不存任何偏見,給所有的候選人一個表現的機會——對他們加以全面觀察、估價,然后再審慎地做出決定。”
“這話可一點兒都不錯,巴比特先生。”
“可是我要對你說,我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跟四年前,跟八年前完全相同,即使再過四年,我還是這個立場——是的,甚至在八年以后也還是一模一樣!我跟誰都是這樣說的,可惜不是人人都能懂得,那就是說,不管什么時候,我們首先需要的,是一個穩健有力的、會做生意的好政府!”
“我的天哪,你說的是至理名言啊!”
“你看那一對前輪胎怎么樣?”
“很好!很好!要是人人都像你那樣把車子保養得好好的,那我們汽車房就沒有活兒可干啦。”
“是啊,我對這個事兒可要盡量留意唄。”巴比特付了錢,落落大方地說,“哦,零頭不必找了。”稍后揚揚自得地把車子開走了。他儼如一個樂善好施者,沖著一個正在等候有軌電車、看上去很有身份的人大聲喊道:“要搭車吧?”那個人一上了車,巴比特便屈尊俯就地問道:“去商業中心區嗎?每次我看到有人在等有軌電車,總是照例讓他搭我的車——當然咯,只要那個人看上去不像是流浪漢就行。”
“但愿有更多的人都這樣慷慨大方,讓人家搭車子才好呢。”這位叨了光的乘客只好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哦,不,這不是一個什么慷慨大方的問題,遠非如此。說真的,我始終認為——不久前有一個晚上,我正好給我兒子講過——世界上的好東西人人都應該和他的近鄰街坊共同分享。有人做了一丁點兒好事,就自以為了不起,到處吹得天花亂墜,這才叫我生氣呢。”
這位叨了光的乘客,似乎找不到適當的話兒來回答。
巴比特就像連珠炮似的接下去說:
“這幾條線路上電車公司的服務,真是糟透了。波特蘭路上的車子,每隔七分鐘才來一輛,太混賬了。冬天早晨,站在街頭等車,風颼颼地吹在腳踝處,真是透骨冷啊!”
“一點兒不錯。什么為我們乘客服務,電車公司才不管呢!應該讓他們碰上什么釘子才好。”
巴比特大吃一驚。“不過,當然咯,就像那撥主張改為市營的狂熱分子那樣,一味指責電車公司,不了解他們經營中也有難處,那是要不得的。還有那些工人要挾公司,要求提高工資,這種做法簡直是犯罪。當然咯,這一沉重的負擔,還是落在像你我這些不得不要買七分錢電車票的乘客身上。其實,就事論事,他們在所有線路上的服務,倒是挺不錯的。”
“嗯——”搭車的乘客不安地說。
“今兒早上天氣太好了,”巴比特卻岔了開去說,“春天來得真快。”
“是的,真是大好春光啦。”
這位叨了光的乘客,既沒有想象力,說話又不風趣,巴比特只好默默無言,心中卻一個勁兒在琢磨怎樣在拐彎處趕超電車:首先沖刺一下,咬住尾巴不放,再在電車黃色車廂的一側與參差不齊地停著的一排汽車之間拼命加速沖過去,電車一停,便唰地一掠而過——這出色的一招,可需要多大勇氣啊。
與這同時,他一直感到澤尼斯很可愛。幾個星期以來,他專心注意的只是客戶,以及令人著惱的與他爭生意的其他經紀人的“招租”公告。今天,他不知怎的感到特別不痛快,時而惱怒,時而高興,簡直反復無常。可是今天,春光確實誘人,他不由得抬起頭來,縱目四望。
他特別熟悉去交易所的路徑,對每個街區都是贊不絕口:芙蘿崗的小別墅、小樹林,以及迂回曲折的行車道。史密斯街上一些平房商號店鋪、大型玻璃櫥窗和嶄新的黃磚墻面真是光彩奪目;食品店、洗染店、藥房,向東城的家庭主婦們供應每日必需品。荷蘭坳專門供應市場的菜園子,以及用波紋鐵皮和偷來的門板拼湊搭成的矮棚屋。廣告牌上色彩鮮紅的大美人高達九英尺,為電影故事片、板煙絲和爽身粉大做廣告。沿東南區第九街上一幢幢舊式邸宅,好像上了年紀、身穿臟衣服的花花公子;昔日龐大的木頭房子已然改為兼供膳食的寄宿舍,門前依然是爛泥路面和鐵銹柵欄,但四周圍都是迅速擠進來的汽車房、租金便宜的公寓房子,還有由溫和而又圓滑的雅典人所開設的水果攤。鐵路軌道對面那一帶,都是工廠,高大的水塔、煙囪林立——生產煉乳、紙盒、照明設備和汽車。然后是商業中心區,可以看到風馳電掣的來往車輛,乘客好不容易從擁擠的電車里下來,余外還有由大理石和磨光花崗巖砌成的高大的門廊。
這一切氣魄該有多大——而任何東西,不論是山嶺、珠寶、肌肉、財富,或字眼,只要是大大的,巴比特無不欽佩之至。在這春色醉人的時刻,巴比特仿佛變成了澤尼斯的抒情詩人和幾乎無私的戀人。他心里想道:郊外工廠的四周田野,兩岸被沖蝕得奇形怪狀的查盧薩河,北面有許多果園點綴其間的托納旺達群山,以及所有富饒的牧場、巨大的谷倉和悠然自得的牛群。他在送他的乘客下車時,大聲嚷道:“天哪,今兒早上我覺得開心極了!”
三
巴比特進入交易所之前把汽車如何停放,就像發動汽車一樣,都是驚天動地的大事。他在奧伯林大街轉彎,拐進東北區第三街,兩眼費勁地往前探望,想在一排停著的汽車中間找個空當。見到剛被另一輛車子搶先插入,他很惱火。前面還有一輛車子恰好離開街沿,巴比特放慢車速,伸出手向背后沖他開來的汽車示意,又慌里慌張地招呼一位老太太往前緊走一步,同時又避開了從旁邊駛過來的一輛卡車。前輪擦著前面一輛汽車的鍛鋼保險杠,他便把車子停下來,一個勁兒轉動方向盤,朝后面那個空當退去,在僅有十八英寸寬的間隙里,竭力挪騰,總算把車子齊街邊石停妥了。這一驚人的壯舉,他居然就那樣出色地完成了。他高興地給前輪鎖上防盜保險鋼楔,穿過大街,來到了設在利福斯大樓的鋪面——他的地產交易所。
利福斯大樓既有巖石一樣的防火性能,同時又有打字機那樣高的效率;它是用黃色壓模磚砌成的一幢十四層樓,沒有任何雕飾,但線條卻十分鮮明。大樓內部設有各種公事房,比如有律師事務所、醫師診療所,還有承接各類機器配件、砂輪、鐵絲網,以及礦業股票等經紀人的辦事處。它們金色招牌在窗口閃閃發亮。大樓入口處完全現代化,見不到任何華麗的廊柱,因而顯得雅靜、機靈、整潔。靠第三街那一面,就是西聯電報局、藍德爾夫糖果店、肖特韋爾文具店,以及巴比特-湯普森地產公司。
巴比特本來可以像顧客一樣,從大街直接走進他的交易所,但他覺得自己是享有某種方便的人,偏要經過大樓的走廊,從后門走進去。這樣一來,大樓里的“村民們”都會紛紛向他打招呼。
住在利福斯大樓走廊里的,都是一些默默無聞的小人物:電梯司機、車輛調度員、機電修理技師、監工,還有一個形跡可疑、擺個香煙攤兼售報紙的瘸子——他們說不上是城市居民,其實都是鄉巴佬,住在這個犄角旮旯里,只對大樓和他們自己那個圈子里的人感興趣。他們的“大街”[7]是大樓進門處的那個石頭鋪砌的地坪、大理石做天花板的大廳,以及各家商號的后窗。這條“大街”上最活躍的場所,乃是利福斯大樓理發室,但是這里也叫巴比特感到十分尷尬。他本人常常做成桑蕾旅館里那家華麗的龐貝美發廳的生意,所以他每次經過利福斯大樓的理發室——一天十次,甚至一百次——對“本村”總是感到內疚似的。
此刻,他作為鄉紳階級的一員,在村民們恭恭敬敬的歡迎聲中,大搖大擺地走進他的公事房,居然心平氣和而又神氣活現,仿佛早上不和諧的噪音全都消失了。
哪知道馬上又聽到了那種噪音。
跑外勤的推銷員[8]斯坦利·格拉夫正在打電話,說話時一點都沒有勁兒,怎么也沒法使客戶就范。他說:“喂,噯,我想我找到了一處房子對你正合適,那就是碧西坊,在林頓道那一帶……哦,你已經看見過啦。是的。你覺得怎么樣?……噯?……哦。”他依然優柔寡斷地說:“哦,我明白啦。”
交易所后面有一個巴比特專用的小間,其實只是用櫟木板和毛玻璃跟大房間隔開罷了。巴比特一走進他的小間,心中在想,要找到像他那樣信心十足、準能做成交易的雇員,該有多難呀。
除了巴比特和他的岳父兼合伙人——亨利·湯普森平時很少上班——以外,這個交易所還有九個辦事人員。他們是:斯坦利·格拉夫,跑外勤的推銷員——此人年紀還不算太大,但是愛好抽煙和賭博;老馬特·彭尼曼,庶務,兼房租收款員和保險公司推銷員——頹唐、沉默、灰溜溜的,是一個神秘莫測的人,據說過去是個呱呱叫的地產經紀人,在不可一世的布魯克林[9]開過自己的商號;切斯特·柯爾比·萊洛克,常駐金鶯谷住宅開發區的推銷員——此人辦事熱心,嘴上蓄一撇細絲似的小胡子,家里人口多,拖累重;特麗薩·麥戈恩小姐,速記員,動作敏捷,模樣兒相當標致;維爾伯塔·班尼甘小姐,會計兼管文書檔案,長得矮胖,行動緩慢,但工作很勤勞;余外還有四個只提取傭金的臨時推銷員。
巴比特從他的斗室直瞅著那個大房間,有點兒傷心地說:“麥戈恩倒是個不錯的速記員,而且聰明伶俐,可是斯坦·格拉夫[10]和所有其他的笨蛋——”春天早晨的情趣已在沉悶的交易所空氣里窒息了。
平常,他贊賞這個交易所,為自己居然能創辦這么一個殷實可靠的企業機構而感到驚喜交集;平常,他還會被交易所的整潔、簇新的環境和忙碌的氣氛所激勵不已;但是在今天,這里一切都顯得那么平淡無奇——有如浴室一般的瓷磚地坪、赭石色金屬天花板、硬邦邦的灰泥墻壁上褪了色的地圖、清漆罩光的淺色櫟木椅子,以及漆成黃褐色的鋼制桌子和收藏文書檔案的立柜。這簡直像是一個地下墓穴,一間鋼鑄的小禮拜堂,游手好閑與高聲談笑在這里都是罪孽深重的。
他甚至對那個嶄新的冷水器都感到不滿!而它——還是最佳的一種冷水器呢,結構新穎,設計科學,可謂盡善盡美,但是價格十分昂貴(昂貴本身就是一大優點)。它包括一個用不導熱的纖維制成的盛冰器,一只盛水瓷罐(保證衛生),一個能杜絕漏塞的衛生水龍頭。冷水器外表是用機器噴漆,漆上深淺不同的兩種金黃色裝飾性圖案。他的目光越過嚴酷無情的瓷磚地坪,直瞅著那個冷水器,暗自揣摸,利福斯大樓里哪一家都沒有比這冷水器更昂貴的東西了,但是冷水器給過他的那種社會優越感,這時已然難以找回了。“我真想馬上奔到樹林子里去。”他突然咕噥著,真叫人大吃一驚,“玩他個一整天。可今兒個晚上還得上岡奇家去打打撲克,敞開嘴巴說個痛快,末了再喝他個十萬九千瓶啤酒。”
他嘆了一口氣,看完了函件,大聲喊道“梅司戈恩”,那意思是叫“麥戈恩小姐”,于是便開始向她口授回信。
他口述的頭一封信,全文如下:
“奧馬爾·格里勃爾,寄到他的事務所去,麥戈恩小姐[11],你的二十日來信已收到,回信說,請注意,格里勃爾,我非常擔心,如果我們還是繼續這樣猶豫不決,我們自然就會失掉艾倫這筆生意,前天我已找過艾倫,所有一切細節都談妥了,我想我不妨可以向你保證——哦,哦,不,把這個改了:根據我的長期經驗,看得出他這個人是不錯的,他愿意成交,我了解過他的經濟收支情況良好——這個句子似乎有點兒含糊不清,麥戈恩小姐,必要時你就把它改成兩句好了,句號,另起一段。
“關于按專門估定的款額所分攤到的那部分稅金,他完全愿意繳納,我覺得,我非常有把握,要他交付契據保險費是沒有什么困難的,所以現在,看在老天爺分上,讓我們加緊干吧——不,改為:所以,現在就讓我們開始辦理,趕快把它辦成——不,夠了——麥戈恩小姐,你打字的時候不妨把這兩個句子連在一起,改得好一點,末了寫上你的忠誠的等等。”
當天下午,麥戈恩小姐打好了字,他拿到了他口述的那個信件,全文如下:
巴比特-湯普森地產公司
住宅部
澤尼斯市
奧伯林大街與東北第三街街口利福斯大樓
奧馬爾·格里勃爾先生澤尼斯
北美大廈576號
親愛的格里勃爾先生:
你二十日來信收到。我必須說,我非常擔心,如果我們還是繼續這樣猶豫不決,我們自然就會失掉艾倫這筆生意。前天我已找過艾倫,并且將一切細節都已談妥了。根據我的長期經驗看得出他是愿意成交的。我還了解過他的經濟收支狀況良好。
他完全愿意繳納按專門估定的款額所分攤到的那部分稅金,要他交付契據保險費也不會有什么困難。
因此讓我們抓緊去辦吧!
你的忠誠的
他看完以后就簽了名,是在商學院一手練就的正確而又流利的字體。他心里想道:“這封信是寫得清清楚楚,十分有力,沒有一句多余的話。但這是什么?我可沒有叫麥戈恩寫上那第三段呀!我口授過的話,希望她以后不要來修正!但我鬧不明白:為什么斯坦·格拉夫或者切特·萊洛克[12]就是寫不出這樣的信呢?寫得那么有勁兒,真過癮!”
那天早晨,他口授了一個最重要的文件,那就是每隔半月打印一次的信件,準備印發給上千個“可望成為買主”的客戶。信中字字句句,悉心模仿當代最佳的文體典范,促膝談心式的廣告,“兜生意”的信件,有關“培養意志力”的講演,以及如同商界詩人這個新的流派大量拋出的、與顧客親切握手、為增進營業額而印行的專刊。他煞費苦心地先寫了一份初稿,此刻就像一個弱不禁風而又心神恍惚的詩人似的大聲朗誦起來:
喂,老朋友!
我正想知道我能不能為您大大地效勞?說實話,我不會開玩笑!我知道您很想購置一所房子,那里您不僅僅可以掛掛舊帽子,而且還是您的愛妻和子女們的安樂窩——也許在種山藥蛋的小園子旁邊(麥戈恩小姐,“旁邊”這個“邊”字,一定要寫成“走”字旁再加上個“力”)還可以停放您的小汽車呢。喂,您過去想過沒有,我們就是一心想讓您省去一些麻煩?我們就是靠這個掙錢過活的——人們肯付錢給我們,可不是因為我們臉蛋兒長得俊呀!現在請您往下看:
請您在漂亮的桃花心木雕成的寫字臺前坐下來,動手寫那么一行字,把您的要求告訴我們,我們如能尋摸到合適的房子,自當立即上門向您報告好消息,尋摸不到也絕不會來打擾您的。為了節省您的時間,請填一下附寄的空白表格就成。有關購置地產的空白表格,函索即寄。下列各處,均有現貨待售:芙蘿崗、銀林閣、林頓道、碧樂塢,以及東城各住宅區。
為您服務的
巴比特-湯普森地產公司
附言:
今有俏貨一批誠意成交,特向您提供以下線索:
銀林閣——呱呱叫的四間一套的加利福尼亞式小別墅,附近有汽車房,樹木成蔭,周圍環境幽美恬靜,汽車出入十分方便。售價三千七百美元,先付七百八十元,余款按巴比特-湯普森公司的優惠條件分期償付,比付房租還便宜。
獨翠壇——真棒!房子精巧,可供兩戶合住,全部櫟木門窗,硬木鑲嵌地板,漂亮的煤氣壁爐,寬大的門廊,殖民時期建筑風格,并有冬季供應暖氣的汽車房,現以一萬一千二百五十美元廉價出售。
口授時,需要坐下來思考,不能到處亂走,大聲喧嚷,實際上也干不了別的事情。現在口授完畢,巴比特身子向后一靠,轉椅立刻吱嘎發響,他卻朝著麥戈恩小姐微笑。他意識到她是個姑娘,粉頰兩旁襯著烏黑的短頭發,臉蛋兒顯得那么嫻靜。一種與孤單寂寞幾乎不相上下的渴望,使他渾身酥軟下來。她一面等著,一面用她的鉛筆尖輕輕敲著記事本,他心里差點兒認為她和他夢見過的那位仙子就是同一人呢。他心里正想象:他們倆的目光碰到時還得驚呼似曾相識,他卻帶著敬畏的心情去吻她的嘴唇,以及……她低聲細語地問道:“下面還有什么,巴比特先生?”他咕噥著說:“我想就到此為止吧。”說完,身子便沉重地側轉過去了。
盡管他有這么多的胡思亂想,但他們之間從來都沒有過比這更親密的表現。他常常暗自尋思:“千萬別忘了老賈克·奧法特所說的,聰明人從來不在自己的公事房或者自己家里調情。自找麻煩唄。說得真對。不過——”
他結婚已有二十三個春秋,每次見到女人漂亮的腳踝和白嫩的肩膀時,總要偷偷地看上一眼,心中自然愛慕不已,但怕丟面子,從來都不敢大膽放肆。此刻,他正在盤算麗都村住宅重新糊上墻紙的費用,便又煩躁起來,不知怎的對什么事都感到不滿,可是對自己的這種不滿又感到羞慚,因而一想到夢中仙子,不覺自己十分孤單。
注釋:
[1]即上面的薩姆·道佩爾勃勞,薩姆是薩繆爾的昵稱。
[2]指生活放縱、不拘禮法的人。
[3]薩拉戈薩,西班牙東北薩拉戈薩省首府。該戰役發生于1710年為繼承西班牙霸權的戰爭期間,當時英法兩國為了攫取殖民地、海洋與歐洲市場而進行激烈競爭。
[4]( 拉丁語詞組,意為“因而有這些眼淚”。)
[5]《巴比特》出版于1922年9月。1923年當選的美國總統柯立芝(1872—1933)曾經說過:美國的問題就是做生意。
[6]指一加侖的售價。
[7]長篇小說《大街》是辛克萊·路易斯的成名作。他在《大街》中淋漓盡致地刻畫的戈鎮小市民的各種丑態,也就是美國各地城鎮所在都有的大街的陋風惡習的縮影。
[8]此處照原文譯出,實則按舊時地產(包括房產在內)的名稱來說,格拉夫即是“跑街”或“掮客”,以下皆同。
[9]紐約一繁華市區。
[10]斯坦是上面提到的斯坦利的昵稱。
[11]這里巴比特是在向麥戈恩小姐口授給奧馬爾·格里勃爾的回信,所以他一會兒對這個說話,一會兒又對那個說話,想到哪里說到哪里。
[12]切特即上文提到的切斯特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