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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馬邑首戰失地利 池陽聞報怒沖冠

  • 盛世江山(全冊)
  • 楊煥亭 趙揚 云石
  • 11116字
  • 2019-06-10 18:25:34

匈奴人在這次奔襲馬邑的進軍中再次表現了狼一樣的速度。六月初,從龍城出發,不到半月,就已長驅直入到了平城西北的武州塞。

這時節是匈奴人血液最沸騰、情緒最不安分的季節。草肥馬壯,些許的誘惑都會讓他們敏感的神經摩擦出火花。而聶壹帶來的消息,迅速在匈奴軍中燃成燎原之勢。軍臣單于深信,聶壹的投奔使他洞悉了漢軍的虛實,他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就率領十萬大軍直向馬邑城殺來。

匈奴人知道,草原才是他們的生命之根,是他們繁衍不息的圣地。居無定所的習俗使他們從不以攻城略地為目的,而將目標指向了財物,尤其像這樣長途行軍,是不能與沿途的漢軍糾纏的。

因此,從大軍集結時起,軍臣單于就嚴令他們一路不得戀戰,不得貪圖小利,盡量繞過漢軍的要塞和關隘,長驅直入。

現在,武州塞就在眼前,迎風飄揚的“漢”字大旗在夏日的陽光下分外耀眼,遠遠望去,城頭上隱隱約約可見巡邏的士卒。城堡外,沒有看見多少漢軍,只有為數不多的幾個農夫在炎陽下收割稼禾。大軍隱入要塞邊上密林中,剛剛扎下帳篷,軍臣單于還沒有來得及潤一潤干渴的喉嚨,就見伊稚斜滿頭大汗地進來了。

他被戰爭調起的興奮毫不掩飾地掛在眉宇間,他謝絕了單于的賜座,就那么兇煞煞地站著說話:“王兄,武州塞外正是麥熟季節,我軍路過,為什么不奪些糧食回去?”

“糊涂!”軍臣單于望了望眼前的這位弟弟,心中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他什么時候才能學會用心想事呢?“我軍的目標為馬邑城,豈能因小失大?”

“哦?臣弟這個倒是沒有細想。”伊稚斜撓了撓頭發,準備出帳去。但軍臣單于有些不放心,看著他的背影喊道,“傳令下去,大軍只可在密林隱蔽,如果有人敢違抗命令,要他的腦袋。”

風從林子中吹來,掀起軍臣單于的衣擺,他靜了下來,想這一路走來太順利了,他忽然有了一種憂慮和不安。

盡管那個聶壹言之鑿鑿地提供了馬邑城的情報,并信誓旦旦地聲明,他以一己之勇殺了馬邑令,然后將他的頭顱懸掛在城頭,用以迎接匈奴大軍的到來。但軍臣單于還無法判斷這位漢人豪紳對匈奴人究竟懷著幾分真誠。因此,在大軍剛剛越過長城時,他就派了細作潛入馬邑城去印證情報的真實。

正是驕陽如火的午后時光,軍臣單于稍稍睡了一會兒,就焦慮地朝著帳外喊道:“來人!馬邑方向有來人么?”

“報單于,沒有。”親兵應聲道。

“那個聶壹呢?”

“正睡著呢!呼嚕聲像打雷一樣。”

“好了!退下吧!”

單于伸了伸酸困的胳膊,有些懈怠地向著帳外走去——畢竟華發霜鬢了,即便是肥美的牛羊肉和馬奶酒也無法讓他抗拒日益老去的生命。年輕的時候,他曾徒手打死過狼居胥山的兩頭野狼,而如今那種力量和勇氣已一去不返了。

環顧四周,密林深處立著一頂頂的帳篷,不時有巡邏的隊伍在帳間穿梭。單于的目光越過溝壑,遠遠瞧見武州要塞上迎風招展的旗幟,這讓他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草原。他好像看到了隆慮閼氏憂郁的眼睛,她似乎有許多的話要對他說,他聽不見她的聲音,只看見她囁嚅的丹唇。

一路上,單于對閼氏都懷著深深的歉疚。十幾年來,他第一次用馬鞭在閼氏的手上留下了血紅的傷痕,因為她扯著單于的馬韁,試圖阻止這次出兵。

其實,閼氏很晚才知道軍臣單于要深入大漢的消息。當李穆告知她的時候,她甚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和親剛剛年余,怡和公主已有了身孕,且納吉瑪與張騫新婚歡宴才散去不久,軍臣單于怎會做出如此不慎的決策呢?

但李穆的神色和沉默讓她再也無法坐在穹廬里教兒子讀書了,她將劉懷托給紫燕,自己翻身上馬就朝單于庭奔去了。

遠遠的她就看見了單于那匹黑色的駿馬,還沒有等坐騎停穩,她就跳了下來,直朝單于奔去。

“單于!”隆慮閼氏在說話的時候雙手就已經拽住了馬韁,“漢匈之間剛剛和親,單于為何不顧匈奴的安危,又要打仗呢?”

“這……”

“臣妾前來,就是希望單于收回成命。”隆慮閼氏澄明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單于。單于有些六神無主,頭茫然轉向身旁的伊稚斜。他說不清自己是尋求伊稚斜的支持,還是回避隆慮閼氏的詰問。多年了,他不怕閼氏發脾氣,最怕的就是這雙不染塵灰的眼睛,他的意志常常被這雙眼睛所融化。

對單于弱點,最了解的莫過于伊稚斜了,他已被戰爭灼熱的野心絕不容許王兄有絲毫的動搖和彷徨。他用譏諷的眼神撇了撇身邊的軍臣單于,高聲道:“母雞永遠只是母雞,它只能是狼口中的美餐,怎么可以對狼發號施令呢?莫非王兄想安臥在母雞的翅膀下?”

軍臣單于被激怒了,大吼一聲“閃開”,立時馬鞭就狠狠地打在閼氏的手上,他朝身后的隊伍大吼一聲:“出發!”隊伍就呼啦啦地馳過草原,向遠方奔去了。

他怎會不知道閼氏的苦衷呢?但這是戰爭。當聚集在他周圍的王爺和將軍們群情激昂的時候,他不能因為一個女人而讓臣下們寒心。

等打完了這一仗,他一定要用十倍的溫情去撫慰閼氏那顆受傷的心。唉!男人啊!也有柔腸百結的時候!

但是,這種情緒很快就被貪婪的欲望所取代。單于對劉徹的疏忽大感意外和欣喜。他竟然把兩位讓匈奴人膽戰心驚的將軍——李廣和程不識調職回京,這不等于在漢匈漫長的邊境上開了一道豁口么?這不等于把優勢讓給了匈奴么?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遇啊!

伊稚斜和前鋒將軍呼韓渾琊帶著細作來到單于帳中,他們很快就開始對情報進行甄別和分析。

“你真的看見懸掛在城頭上的首級了么?”

“是的!小的親眼看見那人頭,在太陽的暴曬下已發出陣陣惡臭,上面爬滿了綠色的蒼蠅。”

“這么說來,聶壹果真沒有說假話。”

“小的還看見,漢軍每日用車輛不斷地向馬邑城運送糧草資財。”

“這么說來,聶壹果真的投靠我匈奴了。”單于興奮地拍打著膝蓋。

“嗯,你先下去歇息吧。”

“是!”

伊稚斜對情報表示了極大的亢奮:“如此看來,王兄不必再躑躅不前了,咱們就趁著今夜天黑,直取馬邑!”

“好!兵貴神速。傳令下去,子時出兵,將軍認為怎么樣?”單于將征詢的目光投向呼韓渾琊。

“這?單于……”

“將軍猶豫什么?要知道機不可失,現在不果斷,必將后患無窮!”伊稚斜對呼韓渾琊的遲疑表示了不滿。他并不愿意再聽呼韓渾琊對決策的看法,隨即撩起戰袍,昂首走出了營帳。

伊稚斜走在密林的小徑上,他密匝的長發順著脖頸直垂到腰間,一只巨大的耳環在午后的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那雙自信的眼睛透出狼的野性和殘忍。

一個巡邏的軍士從身旁走過,向他問候,他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此刻,他的全部思緒都集中到心事上了。的確,王兄一天天老邁了,這使伊稚斜越來越覺得匈奴多么需要一個新的雄主去續寫冒頓單于時代的輝煌。

軍臣單于太平庸了,他幾乎沒有打過一次像樣的戰爭,他應該明智地讓位于真正的強者。這個人會是誰呢?難道是那幾個只盯著漂亮女人的紈绔王子么?

不!在他眼中,除了自己,沒有誰比他更合適掌握國家的命運了。但是,他不想重復冒頓單于憑借殘殺而登上王位的血腥。一直以來,他都在尋找一個機會,要借漢人的手取下單于的首級。那樣,他就可以冠冕堂皇地接過權杖。

而聶壹的出現,讓他敏銳地感覺到機會來了。狡黠的伊稚斜從一開始就沒有相信過聶壹。可是,他需要單于對聶壹深信不疑。他知道自己在這場戰役中有巨大的回旋余地,勝了,他可以借此擴大在匈奴各部中的影響;敗了,他就完全有理由要單于交出國柄,從而為這個國家創造一個新的時代。當然,最好的結局是單于亡于亂軍之中,這樣他將使各個部落的力量集結在自己麾下,而把仇恨集中在漢人身上。

“哼!”伊稚斜情不自禁地扯斷了一根樹枝,笑了。他加快腳步——他現在要做的是,立即召集心腹商議對策。

不過,伊稚斜沒有想到,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盯著他——直到他的身影融入綠色深處,呼韓渾琊才收回目光。

“將軍有話要說么?”

“單于……”

“有話就說。”

“單于,再往前走就是馬邑了,臣請單于要小心謹慎,不可貿然前進。”

“為什么?”

“單于有沒有想過,自我十萬大軍入塞以來,一路所見,牛羊遍野,卻不見牧者,這不是很奇怪么?”呼韓渾琊疑惑道。

“哈哈哈!”單于笑了,“寡人早就嚴令,不得與沿途漢軍糾纏,這不很正常么?”

“單于!”呼韓渾琊向前邁了一步道,“即便如此,我十萬大軍深入漢境,漢人不會毫無覺察吧?即便漢軍沒有發覺,百姓也不會無動于衷吧?難道他們不知道我們的目的么?還有,邊境百姓多年來一直處于戰爭的陰云之下,可我們所看到的百姓個個心氣平靜,就像什么都沒有發生一樣,單于想想,這正常么?臣記得,當年漢朝皇帝就是因為孤軍深入,才有白登之敗。臣的部落雖然遠在呼揭,但臣的家族世代忠于單于,不愿看到我匈奴十萬健兒……”

“且慢……”軍臣單于吸了一口冷氣,牙縫間發出聲響,“容寡人想想。”

他眉頭緊皺,雙手在胸前摩挲,突然用右手捶打著自己的腦袋道:“哎呀!寡人明白了。將軍的意思是,這一切都是漢人誘敵之計?”

“單于圣明!臣懷疑漢軍在馬邑設有伏兵。”

“那依將軍之見呢?”

“臣以為,在沒有弄清聶壹所圖之前,不可冒進,我們還需要試探一下漢軍的虛實。待一切清楚之后,再處置聶壹不遲。”呼韓渾琊走到軍臣單于身邊,附耳密語了幾句,單于的眉頭慢慢展開了。

“好!此事就由將軍去辦!”

停止行軍的命令迅速下達到各個部伍。伊稚斜頓時如墜五里云霧,這是怎么了?剛剛下了進軍的命令,不到半個時辰又收回,難道王兄真的老糊涂了么?不僅如此,單于還做出了進攻武州塞城外亭堡的決策。

第二天黎明,呼韓渾琊帶人襲擊了武州塞外的亭堡。

長于夜襲的匈奴人首先殺了巡邏的哨兵,當他們進入亭堡時,兩位尉史還在睡夢中。幾乎沒有任何的反抗,他們就成了呼韓渾琊的俘虜。

現在,呼韓渾琊坐在帳內,冷冷地看著尉史,時間足有半個時辰。他知道這種凝視比鞭笞更能摧垮一個人的意志,更能使他們在生死的徘徊中做出選擇。

呼韓渾琊犀利的目光穿過尉史的甲胄,直抵他脆弱的心臟。他看著尉史由冷靜到慌亂,臉色愈來愈蒼白、肌肉愈來愈僵硬的變化,心里快意極了。當刀斧手將另一名尉史的頭顱扔在帳前的時候,眼前的尉史腿就發軟了,“撲通”一聲跪倒在面前。呼韓渾琊要的就是這個結果。

“要活命,就說實話!漢軍現在何處?究竟有多少人馬?”

“漢……軍三十萬……大軍正在……馬邑谷設伏。”

“那么,那個叫聶壹的人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是詐降……的。”

呼韓渾琊的臉色頓然變得鐵青,幾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押下去。”

尉史剛被押出帳外,呼韓渾琊就站起來,他不敢有須臾遲滯,就匆匆地趕往軍臣單于的營帳。

軍臣單于聽后一下子跌坐在地氈上,已是冷汗淋漓了,他許久只說了一句話:“險些遭遇全軍覆沒的厄運。”

“單于!現今最要緊的是抓住聶壹。”

單于撩起袍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朝著帳外怒吼道:“來人!速速捉拿聶壹。”

可是已經晚了,聶壹早在他們進攻亭堡時就趁亂逃走了。

伊稚斜聞訊趕來了,跟隨單于的各路將領也聞訊趕來了。軍臣單于招呼大家一一落座,要呼韓渾琊通稟最新軍情,各路將軍聞之大驚。

軍臣單于用粗糙的拳頭狠狠擊打著厚實的胸膛,頓足長嘯道:“都是寡人輕信聶壹之言,求勝心切,險些致我十萬兒郎死無葬身之地。今日之事,咎在寡人,寡人斷發謝罪。”說完,單于從腰間拔出戰刀,“嗖”的割下一縷長發。

伊稚斜接過單于的長發,掛在身后的劍架上,他血紅的環眼燒成兩團火球,灼灼怒氣從鼻翼間直撲到將軍們的臉上。

“都是可惡的聶壹!我一定要將他碎尸萬段。”他揮舞著戰刀,手指迅速地劃過刀刃,用舌尖舔著從指間淌下的鮮血道,“請單于允準我率軍攻打雁門郡,踏平漢營,以雪我軍被愚弄之恥。”

伊稚斜的情緒很快在將領中彌漫成求戰的呼聲。

“踏破雁門,殺了聶壹!”

“踏破雁門,殺了聶壹!”

……

“諸位王爺、將軍,請少安毋躁。”一直沉默的呼韓渾琊無法再忍耐這種狂熱的激憤,他揮動雙手要大家平靜下來,“聶壹固然可恨!可諸位想過沒有,雁門郡距馬邑谷不過百里。我軍若是逞一時之勇,圖一時之憤而攻打雁門,必然會引來馬邑谷中的三十萬漢軍,敵軍是我三倍,我軍孤軍深入,糧草不濟,戀戰必招其禍。”

“將軍此言,莫非怕了漢軍不成?”伊稚斜制止了呼韓渾琊的話頭。

“我匈奴十萬鐵騎,驍勇善戰,真的打起來,誰勝誰負還不一定呢!難道王兄就這樣罷休了么?”

呼韓渾琊并不在乎伊稚斜的驕橫,他在內心瞧不起這個親王的短視和淺薄,也素知這位親王對單于之位垂涎已久。他知道對付這親王最好的辦法就是回避爭論,只按自己的思路陳述見解即可。

“臣素知王爺勇力蓋世。但是,此戰事關十萬弟兄的生死,我們不得不小心謹慎。如果臣的估計沒有錯,聶壹現在已到了漢軍大營。不需多時,他們就會席卷而來,那時候,想退兵都不可能了。”

大帳內一片沉寂,只聽得到大家渾重的呼吸聲。帳外吹進一股山風,掀起單于的長發,露出他寬闊的額頭,腦門上青筋突突顫動——那是他思考時的樣子。

“寡人已錯了一回,不能再用十萬兄弟的生命作賭注。”呼韓渾琊的勸說似清風一樣迅速地平復了單于的心火,“寡人心意已決,趁漢軍尚未覺察,立即撤兵北歸,有再敢言戰者,斬無赦!”

呼韓渾琊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為一場無謂的戰爭,為單于的明智之舉,也為十萬匈奴將士免遭一場滅頂之災。

……

最近兩天,匈奴人突然從視線中消失了,漢軍大營的將軍們不免有些不安。是有人走漏消息了么?不!從漢軍進入馬邑谷的第一天起,他們就封鎖了谷口,就是一只飛鳥也很難從這里飛過;是沿途的軍情發生了變化么?不!皇上在派出三十萬大軍的同時,早已詔令代郡和雁門郡以及各部都尉,讓開大路,任匈奴軍長驅直入。

其實,最為鬧心的還是韓安國和王恢,他們一個是朝廷三公之一,一個當庭向皇上立了軍令狀,都知道自己責任重大。曾在北地統軍的韓安國深知,一支三十萬的大軍是不可能在這狹長的谷道里埋伏太久的。他現在盼望的就是聶壹趕快歸來,午飯草草對付之后,就帶著幕僚到附近的山上察探。

他不得不承認聶壹的目光,馬邑谷實在是伏擊匈奴的絕佳戰場,整個峽谷自南向北,宛若一條長蛇,曲折延伸到遠方,滿坡蔥郁的森林把它裝點成一處神秘的所在。

清清的溪水淙淙流過谷底,馬邑城就在河谷的南端,所以要想奪取馬邑城,這里是必經之道。如果沒有人走漏消息,有誰能想到這滾滾的碧濤之下,埋伏著數十萬漢軍將士呢?如果單于真的進了這谷,那漢匈關系就將會是另外一種態勢。

身后響起腳步聲,韓安國轉身看去,原來是李廣來了。

韓安國望著汗水淋漓的李廣問道:“將軍為何不小憩片刻,也來看山了?”

李廣喘了一口氣道:“大人不覺得眼下這種安靜很令人不安么?”

韓安國點了點頭,兩人來到一棵樹下。

李廣心中懷疑,進而問道:“在下久在邊陲,對匈奴軍力知之較多。馬邑之戰,我軍除占地利之外,戰力尚無法與匈奴匹敵,廷議也是反對者居多,皇上怎就聽了王大人的諫言,非要打這一仗不可呢?”

韓安國一向謹言慎行,可面對李廣,他無法囁嚅其口。

“此次出兵馬邑,固然與大行急功近利有關,然依在下看,也是皇上年輕氣盛,急于雪恥所致。”

“大人所言甚是。兵法云:‘主不可以怒而興師,將不可以慍而致戰,合于利而動,不合于利而止’……”

沒有等李廣說完,韓安國就接道:“大人的意思本官亦有同感,馬邑之戰,實乃主怒將慍所致,因此在下心里十分忐忑。然為臣者,不可逆旨而為,只可因勢利導,你我還需勉力而為。”

他煞住話頭,瞇起眼睛眺望著遠方。山間的小道在嵐氣和光波的烘托下,柔若玉帶,飄飄蕩蕩在林海白云中。

當他把目光定格在前面山包拐彎處的時候,他驚異地看見一騎疾馳而來。

頃刻間,那人就來到了二將面前。隔著十幾步遠,聶壹就滾下馬鞍,沉悶地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說完,就暈了過去。

李廣沖上前去抱住聶壹,喊道:“拿水來!”……

聶壹睜開眼睛的時候,已躺在軍帳內了。

“我軍誘敵之策已被看破,匈奴十萬大軍已經撤退了。”

王恢頹然地跌坐在軍帳內,垂下了頭顱。戰機已失,這是無法挽回的事情,現在要考慮的是,他將如何面對皇上那雙望勝如渴的眼睛。

軍前會議在韓安國的營帳舉行。他們認為這一定是駐守武州塞的漢軍走漏了消息,如果判斷沒錯,匈奴大軍現在已經踏上了北歸的道路。

韓安國嘆了一口氣道:“地利已失,真是天時不與我啊!”

“伏擊已無望,我等該作何打算,一挽眼前之失?”王恢問道。

作為這次戰役的首倡者,王恢深知不戰而歸,對他來說將意味著怎樣的結果。退一步說,即便是皇上開了恩,那曾經強烈反對出兵的韓安國、汲黯等人又會怎樣看待他呢?

“諸位大人,依在下看來,亡羊補牢,猶未為晚。匈奴大軍就是退兵,也不可能走得太遠,我軍若趁勢追擊,尚可重創敵軍!”

“不可!”李廣幾乎不容王恢闡述追擊的理由就打斷了他的話,“末將長期駐守邊關,素知匈奴戰馬的速度非我軍可比。而且他們久在大漠,耐得干渴和長途奔襲,這也是我漢軍不可企及的。”

韓安國也贊同道:“不僅如此,匈奴軍是主動退兵,沿途必然設伏,我軍若貿然追擊,正中其計。依本官看來,不如班師,再做打算。”

公孫賀、李息也紛紛表示目前的形勢不宜追擊,軍前會議一時陷入僵局。

離開長安后,王恢第一次感到了孤立,難道上蒼真的要陷自己于絕境么?環顧帳內的各位大人,一個是御史大夫,位列三公;一個是太仆,在朝中與自己同列;一個是未央宮衛尉,掌管著皇宮衛戍禁軍,哪一個都可以面見皇上彈劾他的罪責。在戰爭迅速向無功而返一方傾斜的時候,自己怎么能夠奢望他們去支持一次極為冒險的軍事行動呢?

皇上并沒有賦予王恢節制三軍的權力,但他不甘心就這么回去等待皇上的處罰,哪怕有一線希望,他也決不放棄。

“諸位大人!”王恢的聲音沙啞哽咽,“此次失利,咎在在下。在下決計以所部三萬人馬追擊匈奴大軍,以報皇上之恩。”

他的決定讓大家十分吃驚,以三萬之眾去追擊匈奴十萬大軍——這可是以卵擊石啊!大家認為王恢已亂了方寸,失去了一個統帥應有的理智。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把目光聚集在韓安國身上,希望他能夠阻止王恢的一意孤行。

在場沒有人比韓安國更能了解王恢的心思了,他急功近利的浮躁早在閩越之戰中就已顯露端倪。當余善手刃騶郢的消息傳到雩都行營時,王恢立即派了一位司馬前往冶都,索要騶郢的首級,作為向皇上捷報的憑據。這種貪功的行為,曾經激起了司馬相如和衛青的憤怒,是韓安國平息了他們的不滿。

當時,韓安國是這樣說的:“我等出戰閩越,不是為加官晉爵,而是為報效朝廷;不是為一己之私,而是為拯救百姓。誰捧首級進京報捷都無關緊要,重要的是南國已平,百姓安居。”這話傳到雩都后,王恢也被韓安國的大度所感動,遂書信商定,派衛青送騶郢首級回京。

而戰后封賞與期望的落差,助長了王恢求戰立功的欲望,這欲望一旦與王恢心存的芥蒂混為一體,就迅速變為一種固執和偏狹。但不管怎么說,他是官階最高的御史大夫,他有責任為這支軍隊的安危站出來說話。

“王大人!”韓安國理了理美髯,眼睛中充滿真誠和溫和,“本官深諳大人苦衷,然大人以孤軍追擊,兇多吉少。本官還望大人以大局為重,三思而后行。”

韓安國還愿同王恢一起承擔戰役失利的責任,他說道:“此次伏擊失利,乃消息走漏之故,非大人力所能及也。回京后,本官將向皇上奏明情由,愿同大人一起承擔罪責。”

眾人也應道:“御史大夫言之有理,兩軍作戰,瞬息萬變,亦非一人之錯,在下愿與韓大人一起向皇上陳明緣由。”

但是,韓安國沒有從王恢那里獲得理智的回應,卻從他的眸子里讀出了一種冷淡和慍怒。

“依大人所見,倒是下官不為社稷著想,顯得氣量狹小了?大人位居三公,自然不能理解在下對皇上的赤膽忠心。”王恢突然站起,拔劍割下戰袍一角,“眾位大人不必再說,在下心意已決,若再失利,在下甘愿領罪!”說罷,就徑直出帳去了。

“這王大人究竟是怎么回事?據在下所知,他一向熟讀兵法,談起用兵,侃侃然也。為何到了關鍵時刻竟置大局于不顧呢?”公孫賀的目光追著王恢的背影,嘆道。

“唉!他久在京城,何曾親歷過戰陣呢?”

“事情緊急,韓大人宜速作決斷!”

事已至此,大家都希望韓安國能夠出來主持局面。韓安國略思片刻后道:“我身為御史大夫,戰事失利,自然難辭其咎。然現今之重,在于阻止大行冒險輕進。請公孫將軍率部接應大行,不可太遠,也不可太近。李廣、李息二位將軍分次班師,不可退之太急,本官親自斷后。回京后,本官將向朝廷領罪。”

“此役之失,咎在大行,他不聽勸阻,一意孤行,與大人何干?”公孫賀說道。

李廣等人點頭贊同公孫賀的話。

韓安國站了起來,向眾位將軍抱拳致敬,他并沒有為自己開脫罪責的意思:“感謝眾位大人美意,只是本官身為御史大夫,負有監察之責,豈能諉過他人?請從事中郎速擬一道戰報,快馬送往長安,皇上一定急著知道馬邑戰情。”

眾人離去后,營帳內顯得很空落,韓安國的心有些紛亂,從廷議馬邑之戰到如今的變故,事情脈絡清晰,是非曲直,一目了然。但他思考的是,王恢的心浮氣躁固然是馬邑之役的發軔,但如果沒有田蚡的推動,進一步說,如果沒有皇上的急于彰顯大漢國威的心情,也就不會有此次驅馳千里、王師勞而無功的事情了。而且還有,倘若朝廷大軍節制于一主將,那王恢也就不敢執意率部孤軍深入了。但是,他該怎樣向皇上表達自己的所憂呢?

……

云彩很悠閑地漫步在遙遠的天際,太陽孤零零地懸掛在池陽兵營的上空,熱辣辣地炙烤著大地。從校場的閱兵臺眺望遠方,田野在這個季節脫去了金色盛裝,赤裸裸地暴曬在陽光之下——又是一個少雨的年份,渭北高原的每寸土地都在干渴中呻吟。

可這些似乎并不能影響期門軍的訓練。演武場上的殺聲此起彼伏,從隊列步法到陣法變化,從馬上騎射到兵器格斗,一連幾個時辰的演練使這些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汗流浹背,疲憊不堪。但只要衛青沒有命令,大家就沒有人有些許懈怠,他們都十分清楚衛青治軍的嚴格。

終于,有人因受不了酷熱而暈倒落馬,正在奔馳的騎士們紛紛勒住馬頭。那個帶頭勒住馬頭的年輕什長跳下馬來,試圖抱起昏厥的騎士,但卻被從一旁伸過來的皮鞭有力地撥開了,他抬起頭來,就看見隊史陰郁的臉。

“起來!”

“讓我死吧!我受不了了!”年輕的騎兵抱著頭道。

“這點苦都吃不了,沒出息,起來!”

……

“起來!難道你要吃皮鞭么?”

……

“起來!”隊史厲聲喊道,皮鞭隨之重重地抽打在騎士身上,“想死,就死在戰場上,趴在這里算什么?”

劇烈的疼痛催開騎兵疲倦的眼睛,他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沒有說,只用舌尖舔了舔裂了的嘴唇,掙扎著站了起來。

馬隊在烈日下重整隊列,隊史手握戰刀,站在最前面。其實,在騎士們的眼中,他并不比他們年長多少,如果不是他的父親在平定七國之亂中血灑疆場,如果不是他的母親因為傷心而撒手人寰,他也許至今還在雙親的庇護下快樂成長。

可生活使他很早就經歷了人世滄桑,他也跟著父輩的足跡開始了軍旅生涯。當他嘶啞的聲音重復著衛青的訓詞時,背后的深情都化為此刻的嚴厲和無情。

“我軍正在馬邑與匈奴大戰,我等熱血男兒,豈可貪圖安逸?衛大人不止一次說過,平時多流汗,是為戰時少流血!你們明白嗎?”

“明白!”

“大聲點!”

“明白!”聲音在莽原蕩起一陣陣的回音。

“上馬!”隊史的戰刀直指前方,馬隊風馳電掣般地朝目標奔去。

這時,衛青陪同劉徹以及跟隨他而來的包桑、汲黯、張朝著校場走來了。

數日來,劉徹的心無時不牽掛著馬邑前線——這畢竟是他登基以來對匈奴第一次大規模出擊。戰爭的勝負,不僅關系到漢匈關系,更是對他能力的一次考驗。

由于對戰事的關注,他再也無法與衛子夫卿卿我我了,也沒有時間去顧及阿嬌和竇太主的糾纏不休了,更沒有心思去聽太后對后宮妃嬪們道德的評判了。

每日早朝后,他詢問的就是有沒有前方的戰報?大軍是否已到達設伏的地點?匈奴軍是否被引進了伏擊圈?而田蚡這些日子也分外地盡職盡責,不時地把那些讓他欣慰和振奮的消息送到案頭。

但劉徹還是覺得這些戰報太空泛,太籠統了——他有點等不及了,甚至有時候擔心這一仗不能打勝。于是,他為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就把那些不急于處理的奏章擱到一邊,邀了汲黯、張,輕車簡從地來到了池陽軍營。只有在這此起彼伏的喊殺聲中,他那顆緊張的心才能安靜下來。

劉徹對自己締造的期門軍懷著特殊情感,因為它鐫刻著新制受挫的傷痕,也寄托著他對未來漢軍戰力的希望。因此,一走進池陽軍營,那些在大權旁落的日子里,只有靠游獵打發時光的往事便涌上心頭。

期門軍初創時不過千人,后來,他把萬人儀仗補充到軍中,再后來,他又把七國之亂中戰死的將士子弟招到軍中,這些人都由衛青負責訓練。今年二月,他又從雍城馬場選調了萬匹良馬裝備了這支年輕的軍隊。

現在,期門軍已在他的關照之下成為一支擁有三萬之眾、裝備精良的精銳之師了。剛才,他暗地觀看了將士們的演練,就覺得它將是未來與匈奴戰爭的中堅。他之所以要汲黯一同前來,也是想讓他了解衛青治軍的成就,好為將來擢拔和重用衛青鋪平道路。

固然,對衛青的情感中包含了他對衛子夫的偏愛,但對劉徹來說,僅僅因為這些衛青是無法進入他的視線的。閩越一戰,讓他看到了這位年輕人的韜略和胸懷。

劉徹征詢著汲黯對訓練的看法,問道:“愛卿認為太中大夫治軍如何?”

汲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嚴而苛,謹而猛也!”

“愛卿何出此言?”

汲黯解釋道:“嚴者,乃治軍之統要,苛者,言待士卒以酷峻也;謹者,乃統帥胸有大局,猛者,責罰失重也。臣聞李廣將軍統軍,繩之以法,動之以情。大漠行軍遇水,士卒不飲,將軍不飲;每餐士卒不食,將軍不食。士卒有傷,將軍親往視之,汲膿敷藥,故而每于陣前,士卒爭先赴死,未惜其生。不知太中大夫知否?”

“末將有所耳聞。”衛青小聲應道。

張悄悄拉了拉汲黯的衣袖,道:“汲大人,你得給皇上留一點面子啊!”

汲黯并不理會張,繼續道:“兵法云:‘將者,智、信、仁、勇、嚴也。’此五者,乃為將之要旨,缺一不可。何謂仁,就是要愛護士卒,今太中大夫惟知嚴而不知仁,惟知罰而不知賞,如何為將?”

衛青的臉“騰”的紅了。自從皇上把期門軍交給他以來,他總以為練兵之道,教戒為先。而且自練兵之后,他聽到的也都是褒揚之詞,卻不承想汲黯會這么嚴厲地批評自己。當著皇上的面,他又不好辯解,一時語塞,倒不知該說些什么了,只是方才還很興奮的目光瞬間黯淡了。

“汲愛卿言之有理。朕在少年時,就常聽說李將軍的治軍往事。今汲愛卿舊事重提,看來是很適合當下的。衛青!惟愛士卒,士卒才能不惜生命!你明白嗎?”

“臣明白了。”

孰料汲黯卻立馬跳轉了話題道:“微臣剛才正與中尉大人討論外戚之事呢!”

“哦?說來聽聽!”

汲黯看了看張,狡黠地笑了笑道:“中尉大人以為外戚都有來歷,要微臣說話小心。然微臣以為,外戚若沒有才干,亦與尸位素餐者無異,何須懼乎?若如張大人所言,因為是外戚就該給他一些顏面,那微臣是不屑這樣做的。”

張臉上很尷尬,心中道,這個汲黯,嘴就像刀子一樣……

劉徹聽了汲黯的話,雖然也認為話語唐突了些,卻為其忠直性格所感動,于是便幾分認真、幾分調侃地對衛青道:“聽見了么?汲黯是說給你聽的。不過在朕看來,汲黯之言,不無道理。”

說話間,日色已過中午,衛青正要在軍營設宴為皇上接風。話音剛落,就見遠遠的官道上,一騎朝校場奔來。待那人來到跟前,才發現他是田蚡的愛將藉福。

這個藉福,因為前不久脅迫竇嬰將城南之田讓給田蚡,引起了一場風波,因此給劉徹留下了極為不好的印象,他臉上頓時露出不悅和厭煩,問道:“朕剛剛離了未央宮,丞相就遣你跟來,究竟何事如此慌張?”

藉福滾鞍下馬,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皇上!大事不好了……”未及說完,便把一封信札交給了包桑。

劉徹啟開信札,未及看完,就臉色大變。先是劍眉緊縮,繼之血色從兩頰泛起,嘴唇也漸漸地變成紫色,及至看完最后一行,已是怒不可遏了。

“王恢誤國,罪不容赦!”午間的太陽將劉徹狂怒的身影印在灼熱的大地上,“三十萬大軍呀!就這樣讓匈奴人從身邊溜走了。”

劉徹的憤怒迅速聚集、膨脹,終于變成仰天長嘯:“王恢!朕要殺了你,以謝天下!”

包桑慌了手腳,不知該怎樣勸慰皇上,他求助地看著衛青,衛青搖了搖頭,小心翼翼地退到一邊。他知道,這時候任何不慎的舉止都會招來嚴厲的斥責。

可是,汲黯卻說話了,他似乎早已預見到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戰爭,他的理智和冷靜甚至讓包桑和衛青陷入迷茫。

“皇上可曾想,此戰伊始,就已埋下了失敗的誘因么?”

“你是要恥笑朕么?”

“不!臣不過是說了真話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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