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陣緩緩地融入天際之間,終于在張騫的視線內消失了。這也許是今冬最后一批離開草原的大雁了。
他的心空落落的,像是被人帶走了最珍貴的東西一樣,如果不是遠處穹廬傳來“汪汪”的犬吠、戰馬的嘶鳴和咩咩的羊叫聲,他也許會在這里一直站著。
“啾啾……”紅鬃馬向著南方長嘯,悠長嘶啞的聲音在空曠的余吾河邊留下良久的余音。張騫的眼睛濕潤了,馬也懂得思鄉,何況人呢?他放下手中的羊皮桶,走到戰馬身旁,輕輕地拉了拉韁繩,他們就緊緊地貼在一起了。
張騫拿著篦子,細細地梳理著它火紅的鬃毛,淺淺的印痕,一道一道地在馬身上延伸,而此刻張騫的心底卻彌散著漫漫的思緒和不絕的追憶。
六年了,兩千多個日日夜夜,回望流逝的春秋,他不敢想象,如果沒有了這匹馬的陪伴,他不知該怎樣打發那難耐的時光,怎樣支撐這艱難的堅守。
他怎能忘記,當年被休屠王押解到單于庭時,右骨都侯耶律孤涂勸降的情景。他先是誘之以利,許諾只要張騫歸順匈奴,就可以封他為北順王,分給他奴隸和廣闊的草場。
張騫當時就笑耶律孤涂太異想天開:“我乃堂堂大漢使節,豈可辱國格而貪小利。不要說草場和奴隸,就是整個匈奴都給了本使,也抵不住本使手中的漢節和戰馬的分量。”
耶律孤涂聽不懂漢朝使節的話,道:“我匈奴地域遼闊,還獨缺區區一匹戰馬么?”
張騫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輕蔑,肅然道:“閣下之言謬矣!此乃漢皇坐騎,本使西行時皇上賜予的。區區匈奴之馬,豈能與此馬相提并論?”
耶律孤涂被張騫一陣奚落,眼看著怒氣上了眉宇:“使君之言太過了,不怕本侯一怒之下將使君與戰馬一同殺了嗎?”
張騫大笑道:“本使已料到大人會如此說,難怪先賢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無也’。大人身居匈奴相位,竟然對大漢使者動輒以死相威脅,傳出去豈不讓人笑話。”
“好!使君既然如此說,那就休怪本侯無理了。來人,拖出去!”
風吹醒張騫的時候,他發現自己正躺在羊圈里,渾身被繩索捆住,血已凝固成絳紫色。仰面望去,灰色的云層間,一只蒼鷹在盤旋,大概是把自己當成獵物了吧。
他想動一下,每一塊骨頭似乎都像碎了一樣,鉆心地疼。當他艱難地側過頭時,一團烈火般的紅色驅散了他冰冷的寒意。
哦!是紅鬃馬。它靜靜地臥在他的身邊,頭依偎著他的肩膀,用身體給張騫以溫暖。
唉!你是何時掙斷了韁繩來到我身邊的呢?
……
張騫還不知道是隆慮公主救了他,只是覺得過了些日子,匈奴人不再用酷刑折磨他,只是行動上還受到限制。但是,接下來一種新的憂慮讓他很不安。
他發現紅鬃馬拒食匈奴草料,先一天送去的草料,到了第二天還原封不動地在那里放著,連一絲咀嚼的痕跡都沒有。眼看著它一天天消瘦下去,堂邑父就急了:“倘若再這樣下去,這馬就只有埋骨大漠了。”
張騫的心也像被撕扯一樣,一陣陣絞痛,這馬已經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怎能忍心看著它離去呢?他來到馬樁旁,俯下身體,扶著馬頭,喉頭就哽咽了。
“你是皇上賜予我的。當初皇上要你陪伴我出使西域,縱然前路艱險,我也未改其志。可你現今拒食匈奴草料,倘若餓死大漠,又如何面對皇上的重托呢?草雖是匈奴的,但你我的生命都是大漢的啊!你若是還想回到長安,就該自今日起進食,養身健體。”張騫輕輕地撫摸著戰馬的額頭,他相信自己的每一句話它都聽懂了。
果然從那一天起,紅鬃馬就開始進食了。幾天以后,它高昂的嘶鳴又回響在余吾河畔。
堂邑父覺得它是一匹神馬,能通人語。而張騫卻說,此乃是上蒼賜予大漢的龍駒。
現在,張騫已經梳理好戰馬的鬃毛,親昵地對它道:“你思鄉,我何嘗不想家呢?等見了大月氏王,我們就回長安去。”
馬打了一個“響鼻”,張騫知道它明白了他話里的意思,于是他解開韁繩,拉著它到河邊去飲水。穹廬外勇猛的牧羊犬的叫聲告訴他,有人來了。張騫理了理被風吹得散亂的頭發,收回溫和的、眷顧的目光,開始往回走。
遠遠地,他看見穹廬前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一個叫作納吉瑪的姑娘站在那里,高挑的個兒,穿一件匈奴皮袍,領口、袖口和袍裾上都鑲了潔白的羊毛。她手里提著裝奶的皮囊,風帽下一張紅撲撲的臉,正朝著這邊笑。
張騫向她打招呼道:“郡主來了!”張騫比照漢朝的官階,這樣稱呼著這位左骨都侯的女兒。
納吉瑪笑道:“就知道你未走遠。”
“天這么冷,站在外面看什么呢?”
張騫淡淡地笑了笑:“隨便看看。”
“又在和你的馬說話吧?真搞不懂你們這些漢人,說起話來沒完沒了。”納吉瑪顯然是這里的常客,也不客氣,并不需要張騫的禮讓,自己就進了穹廬。
首先映入她眼簾的還是那個陪伴了張騫六年的漢節。塞外的風雪早已把節上的紅纓易為粉色,但張騫只要看到它,就想起了皇上,就想起了長安。
不管春夏秋冬,他外出時都帶著漢節,回到穹廬,他也要把它放在最顯眼處,他要讓單于明白,他是漢使,他莊嚴的身份不容受到任何侮辱。
納吉瑪要挪一下漢節,就被張騫攔住了。
“此大漢皇上之信物,請郡主勿輕易挪動。”
“那東西就那么重要?”
“此物乃大漢之象征,在下之情所系,觀之若陛下在上,若長安在心。”
“這怎么可能呢?”
“你不懂。”
“呵呵!我不懂,就你懂!”納吉瑪笑了笑,往爐膛里加了幾塊牛糞,紅紅的火苗立即升騰起來。她什么時候都不會把一張發愁的臉呈現在張騫面前,只要她一來,張騫的穹廬里立即就會充滿笑聲和歡樂。
她蝴蝶一樣地在狹小的空間里旋轉,不一會兒,就把張騫凌亂的居室收拾得整整齊齊。當壺里奶茶飄香的時候,她給張騫盛了一碗。
“喝吧!草原上的奶茶養人呢!”
納吉瑪在張騫的對面坐下來,問道:“多年了,你習慣了吃草原的肉食吧?”
“嗯!不過在下還是天天都想著吃長安的飯菜。對了,你為什么取這個名字呢,納吉瑪是什么意思?”
“這是我阿媽起的名字,是女神的意思。”
“哦!女神,那不就是女媧娘娘么?”
“女媧娘娘是誰?”
張騫無奈地笑了笑道:“哦!你不懂。”
“我不懂!我不懂!在你的眼里我是傻瓜,是小孩子,可是我都十八歲了。”納吉瑪喝完奶茶,不高興地噘著嘴道。
是的,納吉瑪都十八歲了,當年張騫被押解到單于庭時,她才十二歲,還是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六年的風雪,把張騫英俊的臉吹成粗糙的樹皮,也把納吉瑪變成一個漂亮的姑娘。
有時候,張騫很喜歡看到納吉瑪生氣的樣子,那小嘴噘起來像什么呢?像草原上錦雞花,還是像長安的牽牛花?濕漉漉的潤澤。
喝了一口奶茶,張騫道:“這個你真的不懂,在漢人眼里,女媧娘娘是天地之母呢!”
“哦!”納吉瑪睜大了眼睛,好奇道,“呵呵!納吉瑪是天地之母?快說說!”
“等有機會吧?”
納吉瑪不依:“就現在要聽!就現在要聽!”
唉!是不是丞相的女兒都這樣任性呢?張騫搖了搖頭。六年了,他還是不習慣稱納吉瑪的父親為左骨都侯,而是習慣叫他丞相。
“好!那我就說給你聽。”
他娓娓道來,她聽得津津有味。末了,她突然問道:“女媧一定很美吧?”
“嗯,相傳她先造了男人,后來覺得男人太孤單,又造了女人,讓他們結婚生子,因此被稱為天地之母。”
“這么說,匈奴人也是女媧的兒女了?既然都是女媧的兒女,漢與匈奴就該以兄弟姐妹相稱,和睦相處,沒有理由打打殺殺啊?”
這就是納吉瑪,她純潔得像余吾河水,善良得像草原的小羊羔,美麗得如盛開的錦雞花。她把世間的事情都想得那么美好,在傾聽張騫講女媧的傳說時,她的眼睛就像閃爍在穹廬里兩顆明亮的星。張騫忽然覺得心底有了一種說不清的躁動。
表面上看來,由于隆慮閼氏的關照,軍臣單于似乎并沒有囚禁張騫一行。實際上,他們的生活與囚徒沒什么兩樣。除了張騫因為身份原因而單獨住一頂穹廬外,其余三百多人分別居住在十五座帳篷內。
他們的主要勞作就是每天由匈奴士兵押著到方圓數十里的草原上去放牧;一回到駐地,他們的行動就會受到很大的限制,除了看護羊圈,他們不能隨意離開穹廬,不能與普通匈奴人接觸。要不是納吉瑪是吐突狐涂的女兒,張騫又怎么可能認識這位匈奴貴族的女兒呢?
但他很快就用理智壓制了剛剛露出苗頭的心火。他暗地告誡自己,皇上在等著他,長安在呼喚他,他不能消沉,更不能貪戀兒女之情。
吐突狐涂并不知道,他的女兒已經喜歡上了張騫。她不再要親兵跟在左右了,她常常會用呵斥的口氣,甚至用鞭子驅趕那些不聽話的親兵,然后一個人來到張騫的穹廬,為他煮奶茶,和他一起說話。她喜歡看張騫的身影,喜歡注視他英氣勃勃的眼神,有時候看得走神了,會憨憨地笑出聲來……
“時候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張騫委婉地提醒著納吉瑪。
“張騫,你不喜歡納吉瑪來這里么?”納吉瑪自己說不清,從什么時候起,她不再稱張騫為使君,而是直呼他的名字。她從堂邑父那里打聽到,“騫”在漢字里就是“高飛”的意思。她也在心里感謝神圣的太陽神,把張騫這高飛的蒼鷹送到她身邊。而現在,張騫的一句提醒讓她的目光黯淡了。
張騫忙道:“說哪里話,在下是怕丞相牽掛郡主呢!”
“唉!你不能直呼我的名字嗎?納吉瑪都叫你張騫呢!”
“哦……”
“我在等一個人。”
“誰呢?”
納吉瑪調皮道:“不告訴你。”
外面起了大風——這是日暮的象征,可是納吉瑪要等的人還沒有來,她有些不耐煩了,不斷地朝穹廬外張望。
“看什么呢?”
“沒看什么。”她惆悵的眼睛掠過短暫的笑,眉頭又緊縮了。她在心里暗罵,這家伙死到哪里去了?
外面的牧羊犬兇狠地叫著,有人掀開了穹廬的門。
是堂邑父來了。
“參見使君,參見郡主。”堂邑父以匈奴的禮節與張騫和納吉瑪打著招呼。
看見堂邑父,納吉瑪的愁容頓然消失,她的臉上立刻綻開笑容:“我還以為你不來了呢?”
“怎么?你們有約么?何事瞞著我?”張騫問道。
“不告訴你!”納吉瑪閃著晶亮的眼睛站起來說道,“好了,這一回不用你趕,我也得走了。要不,阿爸又要說我沒有規矩了。”說著,她給了張騫一個嫵媚的笑,然后掀開穹廬的門跑了出去,接著從穹廬外傳來她清脆的歌聲:
草原上的錦雞花啊向著太陽神開放,
姑娘的心啊追著雄鷹飛翔。
親愛的人兒啊你可知道,
沒有太陽神哪有月亮的光芒。
親愛的人兒啊……
“這姑娘……”張騫轉過臉向堂邑父問道,“弟兄們都還好吧!”
“聽說今夜有大風雪,早早地回來了。”
“納吉瑪是等你么?”
“是的!”
“那為何你來了,她就走了?”
堂邑父接過張騫遞來的奶茶,喝了一口道:“她不好意思。”
“那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呵呵!”堂邑父爽朗地笑道,“她喜歡上使君了。”
“胡說!”
“是真的,屬下剛從左骨都侯那里回來,并將納吉瑪的心事告訴了吐突大人。吐突大人很高興,他要屬下告訴使君,以漢人的禮節上門提親。”
“你不是在說笑吧?本官乃大漢使節,皇命在身,怎么能生出此等讓皇上失望之念呢?”
“大人先不要忙下斷語,且聽屬下把話說完。”
堂邑父從穹廬一角割下一塊羊肉遞給張騫,又為他斟滿了奶茶,才坐下來道:“屬下以為,這沒有什么不妥的。首先,漢匈歷來就有和親的傳統,匈奴可以娶漢女為妻,漢人為什么就不能娶匈奴的姑娘為親昵?其二,納吉瑪確實喜歡大人,況且左骨都侯向來是主張漢匈和睦的,大人若是拒絕了這門親事,吐突大人今后又如何在單于面前為我們說話呢?其三,這也是麻痹單于的好辦法。大人要是與納吉瑪成了婚,單于必然以為我等從此不思歸漢,就會放松警惕,大人正好相機脫逃。”
聽了這些話,張騫靜思了一會兒,不得不承認堂邑父說得有道理。但他還不能從情感上接受這一安排,嘆道:“有一天回到長安,本使該如何面對皇上呢?”
“大人多慮了。皇上心懷廣大,連堂邑父這樣的人都能信任,又如何容不下一個匈奴女人呢?”
說到這里,張騫還能說什么呢?何況納吉瑪的美麗和善良是他早已心儀的。看看夜已深,張騫對堂邑父道:“此事容本使再思忖思忖。夜深了,你也該回去了,免得匈奴人懷疑。”
不久之后,余吾河畔,狼居胥山下遼闊的草原,人們常常可以看到張騫和納吉瑪雙雙騎馬奔馳的身影。他們有時追趕著馬群,盡情地放縱自己的身心;他們有時隨著羊群吃草的節奏,拉著馬呢喃細語地漫步;有時候,當兩匹馬并行的時候,調皮的納吉瑪會忽然用鞭子抽打張騫的馬,于是,在綠色的背景下兩人追趕著白云而去。等納吉瑪追上張騫之后,她會拉他下馬,雙雙坐在藍天白云下,傾訴彼此的心語。
“騫!漢人男女相愛也像草原上這樣么?”
張騫搖了搖頭道:“大漢男女婚配,須循禮制。通常要等納采、問名、納吉、納征、請期、親迎六禮齊備,婚配才算成了。結婚前,男女是不可隨意結伴而游的。”
納吉瑪聽得臉紅紅的,仿佛新娘一樣嬌羞。
“納吉瑪結婚,想穿漢人的禮服出嫁。”
張騫很驚異,問道:“你見過漢人的禮服?”
“怎么沒見過,隆慮閼氏來匈奴時就穿過的,好看極了。”
“哦!”張騫沉吟一聲,望著遠方,很久才回轉身來道,“等回到長安,我一定為你置辦一套漢人禮服。”
納吉瑪沉醉地靠在張騫的肩膀,嚶嚶道:“騫!納吉瑪謝謝你了。”
從遠方傳來牧羊姑娘的歌聲:
天上的白云啊你慢些走,
帶我去尋找親愛的人兒。
草原的錦雞花啊你快些開,
摘一朵插在姑娘的鬢角。
云彩是妹妹為哥哥織的彩帶,
花兒是妹妹含露的嬌容。
只要哥哥帶著妹妹走,
我就跟你到天盡頭……
風兒帶著張騫和納吉瑪相愛的消息傳到了單于庭。軍臣單于找來左骨都侯吐突狐涂詢問,吐突狐涂回道:“單于,漢人的女子嫁給匈奴人,匈奴的女子嫁給漢人,兩國親上續親,這是一件好事啊!”
單于狐疑的目光看著吐突狐涂道:“張騫不會另有所圖吧?”
吐突狐涂嘿嘿笑道:“單于大可不必多慮,張騫果真另有圖謀,是絕不會答應成婚的。”
風兒帶著張騫和納吉瑪相愛的消息傳到了滯留匈奴的三百多弟兄之間,他們找到堂邑父,傾訴自己的擔憂。
“使君不會從此就在匈奴做官了吧?”
“使君不會忘記了皇上的詔命吧?”
“使君不會丟下弟兄們不管了吧?”
堂邑父解釋道:“大家與使君一路走來,覺得他是那樣的人么?只要看看使君懷抱的漢節,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
冬天來臨草原的日子,吐突狐涂在他的穹廬為張騫和納吉瑪舉行了盛大的婚禮,匈奴的王公大臣們俱來慶賀,軍臣單于與隆慮閼氏也送來良馬五百匹,牛羊一千頭,銀器一百套作為賀禮,只有左屠耆王和耶律孤涂沒有赴宴。
這是張騫六年來第一次看到隆慮閼氏和她的兒子呼韓瑯。
盡管婚禮是按照匈奴的禮節舉辦的,但直到婚禮前一天晚上,張騫才最終與吐突狐涂商定,他要穿漢服參加婚禮,持漢節與客人見面,否則就不結婚。
此刻,張騫和納吉瑪雙雙來到單于面前,以漢禮向單于敬酒道:“漢使張騫感謝單于駕臨,請單于與閼氏飲了此酒,共祝漢匈和睦相處,萬世太平。”
堂邑父持了漢節站在張騫身后,那被風雨吹淡的紅纓,讓隆慮閼氏注目了許久,她仿佛從漢節中看到了劉徹當年倔強而又稚氣的眼睛。
隆慮閼氏在飲酒的那一刻,就從張騫的目光中讀出了一種鄉情的溫馨,未及舉杯,她已淚光盈盈了。但是,從她的嘴角溢出的卻是欣慰的笑意,因為她看到了納吉瑪身上穿著她昨夜送去的鳳冠和深衣。那婀娜的風姿,讓她一下回想起長安的日子。
呼韓瑯跑到納吉瑪身旁,扯著寬大的衣袖說道:“姐姐的衣服真好看。”
納吉瑪俯下身體親了親小王子,笑道:“你阿媽當年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來的。”
“呼韓瑯將來也要穿這樣的衣服。”
“傻王子,這可是女人穿的呀!”
兩位年輕人向張騫夫婦走過來,納吉瑪急忙上前迎接道:“多謝太子和太子妃前來。”
納吉瑪拉過張騫,一同向太子行禮。
“這就是軍臣單于的太子于單殿下。”
“哦!”張騫明白了,旁邊這位漢人容貌的女人一定是前不久和親到匈奴的怡和公主。他的臉上立即顯出分外的愉悅,她的到來也許可以使隆慮閼氏少了許多思鄉的寂寞。
他舉起酒爵,向太子殿下夫婦致謝。于單太子以微笑回敬張騫,然后挽起怡和公主的手,準備離去。可怡和公主的目光卻不斷回眸、打量著張騫。那不盡的親情,也深深地烙在了張騫的心底。
塞外鋪天蓋地的大雪打破了草原與天際的界限,整個大地成為一片混沌的銀色世界。
這一夜是不眠的,張騫擁著美麗的納吉瑪,呼吸著女人的芬芳,而他的第一句話卻是:“有朝一日,我還是要回到長安去,到時候你會隨著我走嗎?”
納吉瑪緊緊地依偎在張騫懷里,淚水打濕了張騫的胸膛。那是幸福的淚,是欣喜的淚。她知道,從現在起,她就屬于這個男人了。
“你們漢人常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納吉瑪今后跟著夫君到天涯海角。”……
大雪整整下了一夜,清晨起來,龍城周圍的山巒、溝壑、草原被雪幕裝點成一派蒼茫。遠遠望去,狼居胥山猶如一頭奔馳的銀象,與單于庭北面的姑衍山遙遙對峙在灰色的云幕之下。
張騫伸了伸懶腰,推開穹廬的門朝外望,才發現吼了一夜的風終于停了,只有雪花靜靜地飄落到草原深處。他回眸身后,那是納吉瑪夢中甜甜的笑容。他俯下身體,深情地親吻了那嬌艷的紅唇。
是的,這些日子她一直沉浸在幸福中,每一夜都把草原女人的浪漫和狂野傳達到他身體和靈魂。張騫為她掖了掖被角,才向穹廬外走去。
他最擔心的是羊群在昨夜風雪中是否平安,六年滯留匈奴的生活,使他對羊群有了一種特殊的感情。
放牧的時候,他常常會望著從頭頂飄過的白云,把思鄉的惆悵訴說給羊兒聽。羊兒產了羊羔后,他會像自己得了兒子一樣喜悅。有時候他甚至會忽發奇想,等到有一天告老還鄉,他就在家鄉的山上蓋幾間草房,放一群羊,伴著青山和羊群度日。
想著這些事,他自己也忍不住地笑了。出使西域的使命還沒有完成,怎么會想到這些遙遠的事呢?
他來到羊圈旁,很欣喜地發現,在頭羊的帶領下,他的羊群都安全地躲進了羊舍,正在啃著他半夜起來添的干草,而兩只牧羊犬正警惕地守衛在羊圈。
他和納吉瑪結婚后,吐突狐涂曾要他們搬過去和他一起住,但張騫婉言謝絕了他的盛情。
張騫不是那種寡情的男人,他從吐突狐涂的目光中感受到他對大漢的友好。可張騫有自己的原則,他怕自己在安逸的生活中磨去了男兒的志向,做出對不起皇上的事情。
羊群見到張騫,都“咩咩”地叫著,那此起彼伏的聲音,像歌謠一樣從他的心頭飄過。他從它們的眼睛中看到了焦渴,于是他彎下身體,拿起冰冷的羊皮水桶,又扛起一把鐵鍬,朝著不遠處的余吾河走去。
余吾河緩緩地流過單于庭所在的草原,滋潤著匈奴人的生命。河水已經結了冰層,他掄起鐵鍬,一鍬一鍬下去,在河面上破開了一個窟窿,清清的河水冒著熱氣,汩汩地溢出冰面。當他裝滿一桶水回到羊圈前的時候,就看見穹廬前站著一位匈奴著裝、漢人容貌的不速之客。那人一直看著張騫給羊群喂完了水,才上前搭話。
“參見使君。”
“閣下是……”
“在下李穆,在匈奴官居封都尉。”
“原是李大人,請到帳內說話。”
“不了!郡主正在休息,在下不便打擾。在下今日來,只因為一個人想見你。”
“是誰呢?”
“大人隨在下去了就知道了。”
自從與納吉瑪結婚后,張騫的行動就自由多了,何況傳話的又是一個漢人,于是他也沒多想,就把牧羊犬拴到穹廬門外,翻身上馬隨李穆去了。
大約半個時辰后,他們來到了一座豪華的穹廬前。李穆道:“使君少候,待在下進帳通報。”
趁著李穆進帳的當兒,張騫環顧了一下周圍,便知這是一位地位顯赫的匈奴人居所,不僅穹廬非常高大寬闊,且裝飾得富麗堂皇,而且環穹廬還布置著嚴密的禁衛。正想著,李穆出來了,邀他一同進帳。
張騫一刻也沒有忘記自己的身份,一切都循著漢朝的禮節。
“漢使張騫拜見閼氏。”
然而,當一聲“平身,賜座”的溫馨鄉音在他的耳際響起時,那種穿越寒冬的暖流頃刻間涌上心頭。隨著一聲“謝公主”,他的淚水難以抑制地從眼角流了出來。
六年了,面對單于的重金利誘,他沒有動搖過;面對殺頭的威脅,他沒有害怕過,甚至在最孤獨的時刻,他也不曾落過一滴眼淚,而如今……
張騫緩緩地抬起頭,就看見了隆慮公主眼中晶瑩的淚光,每一滴都似乎藏著一個動人的故事。他到長安的時候,公主已經遠嫁匈奴了;他被匈奴人扣押的時候,公主以她的智慧救了他。他一直無緣一睹尊容,直到婚禮上,他才第一次看到了大漢的女兒——隆慮公主。
這一切,似乎都無法割斷血脈交織的親緣,只要他們記著自己是大漢的子民,即使萍水相逢,也會心意相通。
張騫按照匈奴人的習慣,在公主對面席地而坐,李穆則坐在他的下首。喝過紫燕送來的奶茶,閼氏說話了。
“使君受苦了。”
“臣蒙皇上隆恩,鑿空西域。孰料中途遇險,若非閼氏相救,臣早已身首異處,今日得見,臣想說的就是感謝閼氏的救命之恩,哪來的辛苦?”
“血脈之情,同氣連枝,使君無須言謝。”
“只是臣滯留匈奴多年,有辱使命,每思及此,愧疚難當!”
“使君不必擔憂,只要有機會,本宮和李大人一定會鼎力相助的。”
閼氏又詳細地詢問了張騫離開長安時皇上和太后的情況,當聽說先帝駕崩,太后日漸衰老時,閼氏又一次流下了傷心的淚水。
說到鑿空西域,張騫眉宇間就洋溢著崇敬,他說皇上雄才大略,胸納四海,威及四夷,閼氏聞此又轉悲為喜。
“本宮離開長安時,他只有四歲,現在也不知道他長成何等模樣了?”
“皇上相貌奇偉,胸懷恢廓,乃一代英主。”
張騫問到公主這些年在匈奴的生活,閼氏的目光就凝重了:“本宮是為兩國的和睦而來,雖身在匈奴,但今生無怨。今日請使君來,只是有一事相托。”
“沒有公主,就沒有張騫。公主有話盡管吩咐,臣當萬死不辭。”
“有使君這句話,本宮就放心了。”閼氏轉臉對坐在一邊的李穆道,“接下來,還是請封都尉說吧。”
李穆未及說話,就先向張騫斟滿一爵酒,高高舉過頭頂道:“請使君飲了此爵,在下再說不遲。”
接過濃香的酒釀,張騫掂得出其間的分量。李穆自己也滿飲一爵,于是蓄積多年的話就在舌尖上滾動了。
“不瞞將軍說,在下乃李廣將軍族弟,早年隨父從商,流落到此。”
張騫十分震驚,他敬慕的飛將軍竟然有一位族弟在匈奴為官,忙問道:“閣下見過飛將軍么?”
“沒有,但關于他的傳說在下倒是聽了不少。”李穆凄然地笑了笑,神情嚴肅地嘆道,“還是說正事吧!當初公主生下小王子的時候,為他起名劉懷。曾托付在下,一旦有機會就將他帶回長安。然而,時序遷延,機遇難求,而風霜亦催老了在下的年齒。眼看著王子一天天長大,軍臣單于日益老邁,他的幾個兄弟和兒子正為爭奪王位而明爭暗斗,危機四伏。特別是伊稚斜親王,更是躍躍欲試……”
伴隨著李穆的描繪,張騫的眼前浮現出一幅幅血淋淋的畫面:
……伊雅斜率領部屬,包圍了軍臣單于的單于庭,寒光閃閃的戰刀架在單于的脖子上,逼迫他將大位傳給自己。
……秋日的狩獵場上,伊雅斜的禁衛埋伏在龍城東南方的山谷里,當軍臣單于的王子們進入埋伏圈時,那些穿著漢軍甲胄的匈奴人萬箭齊發,慘烈的叫聲掩蓋了傍晚的風聲。
……伊雅斜冰冷的笑聲在隆慮閼氏的帳內回蕩,而他的親信則端著投了毒的奶茶,一步步地向著劉懷逼近……王子口吐鮮血,一聲斷腸的“母親,孩兒要回長安”之后,永遠地躺在了冬日的草原。
……伊雅斜狂放地大笑讓在場的每一個人毛骨悚然,他淫邪的目光掠過隆慮閼氏的額頭,笑道:“美人兒!這么多年過去了,你還這樣的水靈。從今以后,你就是本單于的閼氏了,哈哈哈……”
正想著,李穆的聲音打斷了他的思路。
“所以,公主今天請使君來,就是想把劉懷托付給使君。一旦有風吹草動,在下一定會通知使君的。屆時,使君便可逃離匈奴,把劉懷帶回長安。”
張騫的心在戰栗,在滴血。權力,往往是催發獸性、扭曲人性的毒藥,是離間親情、斬斷血緣的魔劍。當年梁王的往事歷歷在目,而今遠在匈奴,張騫再度見證了人是怎樣地被權力的魔障驅使著,演繹出一幕幕人間悲劇。
張騫知道,軍臣單于的祖父冒頓單于就是殺了他的父親圖曼單于才得以登上寶座的。如今雖說山雨尚遠,但公主未雨綢繆的用心深深地觸動了他。
“那……公主怎么辦呢?”張騫急急問道。
閼氏擦了擦眼角的淚水:“至于本宮,使君就不用擔心了。本宮既是為兩國的和睦而來,就沒有打算再回長安去。況且軍臣單于待本宮不薄,匈奴人是不會讓本宮離開的。”
在這個冬日冰冷的上午,張騫的心被北國的風雪再度涂上了蒼涼的色調,那是一種復色的凝重——草色的蒼茫,黃土的渾厚,白云的悲愴。他覺得人其實對命運是那樣的無能為力,連貴為閼氏的公主也不能例外。
“請公主放心,臣一定不負重托。”
聞此,隆慮閼氏的心境才明麗了許多。這時候,紫燕進來了,她身后跟著十二歲的呼韓瑯。閼氏拉過兒子,指著張騫說道:“這是你來自長安的舅舅,往后讀書時有不知道的問題,盡可以找舅舅去問。”
呼韓瑯睜著眼睛,對母親的介紹顯然沒有理解,問道:“母親不是說,孩兒的舅舅是漢朝的皇上么?怎么又多了個舅舅?”
閼氏摸著呼韓瑯的頭笑道:“你的舅舅的確是皇上,不過那是你的大舅舅,你在長安還有許多的舅舅呢,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閼氏又要兒子將近來讀《論語》的體會說給大家聽。張騫十分感慨,公主始終沒有忘記,她的根在長安。
張騫看了看紫燕,發現她早已過了青春,留在臉上的只有年華流逝的塵斑月影。
敏銳的閼氏很快從張騫的目光中發現了無言的嘆息,幽幽道:“不瞞使君,這些年就苦了紫燕。如不是她陪伴,本宮還真不知道該如何打發這塞外的時光。”
紫燕凄然一笑道:“公主千萬別那樣說。紫燕在長安時,就得到太后百般抬愛,無以回報。紫燕陪伴公主,是紫燕的造化,也是紫燕的心愿。”
“懷兒都十二歲了。可姐姐仍然孑然一身,本宮近來常想,該找機會奏明單于,讓他選一家王爺,讓你嫁過去,這樣你也算有了歸宿。本宮……”
閼氏的話還沒有說完,紫燕已淚流滿面了。當著張騫、李穆的面,她跪倒在閼氏面前:“公主千萬不要這樣,紫燕跟定了公主,哪兒也不去。”
“紫燕,我的好姐姐……”閼氏一步上前,抱著紫燕哭出了聲。
呼韓瑯迷茫的眼睛在紫燕和閼氏的身上來回移動,問道:“母親和姨娘這是怎么了?剛還好好的,一會兒就……”
張騫把呼韓瑯拉到懷中,道:“王爺年紀還小,你母親是看見長安來人高興了。”
“人高興了也哭么?”
張騫點點頭,什么也沒有說。
倒是李穆嘆一口氣道:“還真是個孩子啊!”
……
時序剛剛進入元光三年(公元前132年)三月,樹梢隱約點染了星點的鵝黃,李少君就奉命到蓬萊去尋找安期生了。
而王恢也在這個季節里提前結束了“告歸”,趕回長安來了。他是躊躇滿志地回到京城的,他自信馬邑之行已經為他贏得這場戰爭奠定了穩操勝券的把握。因此他顧不得旅途勞頓,一回到長安,就向皇上遞交了奏章,希望皇上能給他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
王恢當然知道漢匈之間剛剛和親不久的事實。為了說服皇上,他在奏章中十分細致地描繪了從聶壹那里得來的情況,他使邊陲百姓的呼聲通過文字直達圣聽。
說來也該王恢走運,就在他回京途中,從雁門傳來急報,說一開春,匈奴人就不斷地派出軍隊殺掠漢朝邊民,弄得農桑誤期,百姓流離失所。
這樣,王恢奏章里對馬邑谷地理形勢的分析,對戰役精密的構思,讓劉徹不禁感嘆他的謀略,更印證了當初嚴助關于匈奴反復無常的判斷。這也使劉徹蓄積了多年的夙愿,順理成章地在這個春天將情感朝戰爭一邊傾斜。
但這畢竟是他登基以來第一次主動出擊匈奴,何況這個北方大國,無論是在過去還是現在,它的軍事實力都遠遠在南方諸越之上,他不得不慎重對待。他迅速地找來田蚡,要他把王恢的巡察結果通知群臣,并選擇在適當的時機舉行廷議。
這種討論在三月初的時候,終于轉變為朝會,提交到未央宮前殿來了。而唐蒙的歸來,使得朝臣們對打一場對匈戰爭有了一種新的期許。
早朝起始,唐蒙首先出列向皇上復旨:“臣奉皇上旨意出使西南,拜見夜郎王多同。那多同問臣‘漢與我孰大?’臣向他出示了從長安帶去的布帛珠寶玉器,又言我大漢疆域萬里,帶甲百萬,德被九州,威及內外。那多同聞之目瞪口呆,方知天下之大,惟漢是首。遂與臣盟約,同意在夜郎設吏,以其子為令。”
唐蒙繪聲繪色的陳奏,在朝臣中激起一陣笑聲。劉徹更是被這種氣氛所感染,當庭發出詔命,繼續保留夜郎王封號,在犍為設郡,由唐蒙發巴、蜀吏民,通道西南。
“眾位愛卿!不管那夜郎如何自大,也最終臣服于大漢。從今以后,朝廷威德,澤被西南。而現在,是朕將旌麾轉向北方的時候了。多年來,朕飾子女以配單于,金幣文繡賂之甚厚。去年十一月,朕在橐泉宮的時候,衛青曾進言出擊匈奴,朕念怡和公主新嫁匈奴,不忍兵戈相交。孰料匈奴翻云覆雨,廢約背誓,近來屢犯邊城,掠我百姓資財。邊民被害,朕甚憫之。不久前王恢又有奏章,諫言朝廷出擊匈奴。然此舉成敗,關乎大漢國運,眾卿以為如何,盡可奏來!”
作為主戰的首倡者,王恢不等其他大臣說話,首先站出來響應劉徹的號召。
“皇上圣明。”王恢撩了撩衣袖,盡量讓自己情緒平靜一些,可他說出的話還是掩飾不了胸中的激蕩,“臣聞戰國之初,代為北方一國,北有強胡之敵,內臨中國之兵,然尚得養老、長幼,種樹以時,倉廩常實,匈奴不敢輕侵也。今以陛下之威,四海為一,然匈奴侵盜不止,何也?其不以為懼耳。故臣以為,只有出兵痛擊,方能根絕邊患。”
田蚡是朝臣中最早看到奏章的,但在他看來,要緊的不在于王恢說什么,而在于皇上想什么。他一直在揣摩皇上話里的意思,他自信已經把握了皇上準備打仗的決心。
建元六年圍繞出兵閩越而遭遇的尷尬歷歷在目,這次他再也不能背著“太尉不足與謀”的罵名了,因此,他接過王恢的話道:“王大人所言極是。我朝自太祖以來,屢次與匈奴和親,然彼國從未停止過對我邊境的侵犯。依王大人之計,伏擊匈奴的把握十之八九,故臣也以為需要痛擊匈奴。”
韓安國對王恢奏章研究最為用心。曾擔任過北地都尉的他有著同匈奴交往的切身體驗,對于這個北方強國,他向來主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站在朝會上,他又怎能聽不出皇上的意思呢?從大局著眼,他覺得目前出兵為時尚早,漢軍無論是將士的意志力還是裝備的實力,都還不能保證對匈奴的優勢。因而,當劉徹把征詢的目光投向他時,他出列了。
“啟奏皇上。”韓安國陳述自己主張的語氣平緩而又委婉,“臣聞當年太祖高皇帝被圍平城,七日而不得食,然解圍之后而無憤怒之心,何也?臣以為并非高皇帝軟弱,乃有圣人隨天下人心,不以己之私怒而傷天下之公的寬大度量。不僅如此,太祖高皇帝還派婁敬與匈奴結和親之好,至今利國利民五世。兩國和睦來之不易,況怡和公主和親方定,即使匈奴邊將侵犯,也必是個別事件,故臣以為,不出擊為好。”
情感這東西,實在隱含著說不盡的奧秘。一旦不投緣,哪怕是平常的一句話,都會種下深深的芥蒂。不善揣摩人心的韓安國沒有發現,在他按著自己的思路闡述主張的時候,王恢的臉色早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了。
“韓大人所言差矣!”王恢的話頓時離開了奏章,直沖著韓安國而來,“太祖高皇帝被堅執銳,行數十年。之所以不報平城之怨,非力不能,乃在休天下之心。今邊境數驚,士卒傷斯,中國車相望,大凡仁人者,能不生惻隱之懷乎?故而臣以為擊之便。”
“不然!”正待韓安國接招的王恢沒有料到,一個洪亮的聲音打破了片刻的寂靜,當他眼睛的余光流向后排時,就驚愕停在汲黯的身上。
他現在已顧不得觀察韓安國的舉止了,而把目光集中到汲黯身上。
“皇上剛以宗室之女和親,送親場景猶在昨日,今日就有人要對匈奴用兵,彼國若知,豈不要陷皇上于無信乎?臣不禁要問,如此急功近利,意欲何為?”汲黯冷峻的目光直視著劉徹。
廷議是一方絕妙的舞臺,每一個朝臣的風采都在登場中得以充分展示,每一個人的性格都通過他們的話語表現得淋漓盡致。盡管韓安國對王恢因為沒有升遷的怨氣心知肚明,但是他穩重的性格決定了他不可能把一場嚴肅的討論引向口舌之爭,即使是與人辯論,他仍然保持著舒緩的節奏和平和的心態,沒有人從他的眼中發現絲毫的不悅。
“臣聞用兵者以飽待饑,正治以待其亂,定舍以待其勞。故接兵覆眾,罰國墮城,常坐而役敵國,此圣人之兵也。”韓安國沒有忘記為自己的諫言尋找先賢的宏論作為鋪墊,接著他話鋒一轉,將說話的要旨轉移到對目前戰事的分析上來,“今將卷甲輕舉,深入長驅,難以為功。縱行則迫協,橫行則中絕,疾則糧乏,徐則后利。不至千里,人馬乏食。豈非以軍饋敵而令其擒獲么?故臣以為,勿擊之便。”
話說到這個分上,事實上已經涉及戰役方案本身了。對此,王恢有著十分的把握和信心。他不再周旋打與不打,而是聚精會神地闡述自己實地勘察所獲。
“韓大人多慮了。下官此次所言擊之,并非孤軍深入,而是順應單于之欲,誘敵至我邊境,吾選驍騎、壯士埋伏,倚山勢險要而隱蔽,待單于到來,或營其左,或營其右,或當其前,或絕其后。如此單于可擒,大戰可勝矣!”
王恢的話在朝臣中引起一陣竊竊私語,有以為此舉不失為制勝之策者,有為王恢的方案擊節叫好者,有對單于會不會上鉤表示質疑者。王恢最擔心的就是這種莫衷一是的議論會動搖了劉徹的決心,他覺得目前最能阻止別人議論的就是自己當著大臣的面,承擔戰役失敗的責任。于是他不再猶豫,奏章是自己呈上的,他明白已經沒了退路。
他邁著自信的步伐走到丹墀的中央,莊嚴地面對皇上站著,用男人的血氣點燃生死誓言:“皇上,臣早已以身許國,《司馬法》曰: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臣此次請戰,意在壯我大漢軍威,絕無私欲可言,倘使戰敗,臣愿以死謝罪!”
王恢的誓言讓朝臣們的議論發生了短暫的中斷,包括韓安國、汲黯在內的反對者都沒有料到王恢會以自己的生死做主戰的軍令狀。一時間,他們也不得不為王恢的壯懷激烈而生出說不清的感動,而田蚡則順勢拉起王恢的手,雙雙站立在劉徹面前。
“啟奏……皇上!”田蚡說話時因為激動而顯得不那么連貫,“王大人以生死相許,其情感人,其忠可嘉。臣請皇上發兵,以雪平城之辱。”
其實,被直接感動的還是劉徹。王恢的慷慨陳詞在劉徹腦際勾勒出漢軍旌麾北指、氣吞山河的壯觀畫面。多少年了,從組建期門軍到開辟養馬場;從細柳閱兵到整頓軍備,不都是為了與匈奴一戰么!劉徹走下丹墀,面容莊重地扶起王恢道:“二卿快快平身,如此忠貞命臣,大漢之幸也。”
“眾位愛卿!朕意已決,馬邑之戰乃我朝對匈奴之第一役,只能勝不能敗。傳朕旨意,以韓安國為護軍將軍,公孫賀為輕車將軍,王恢為將屯將軍,李息為材官將軍,李廣為驍騎將軍。發兵三十萬于馬邑谷伏擊匈奴。五月準備,六月出兵!”劉徹高亢的聲音掠過大臣們的心頭。
王恢聽出來了,皇上并沒有把大軍交與自己節制的意思,這意味著他只能管轄他所部的三萬人馬。但皇上畢竟下了出征的決心,這對他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種鼓舞。
走出未央宮前殿,王恢破例地沒有與同僚們同行。他沿著長長的司馬道,踱著緩慢的步子。抬眼望去,他發現未央宮的桃花燦若云霞,飄飄灑灑的紅塵彌漫著芬芳,那錯落有致的桃樹枝頭,一片片嫩綠的葉子展開爭春的嬌姿,托起綠萼粉妝,仿佛春陽都被這紅粉染香了。
王恢臉上洋溢著難以抑制的喜悅。他在心里想:這個春天屬于他,屬于遙遠的馬邑谷……
現在,他的車駕已穩穩地停在府邸門口,他下車的動作十分敏捷。迎接他的府令王安從他的表情中迅速地捕捉到信息——皇上一定賞賜了老爺,不然他怎么會如此高興呢?
“夫人正在廳中等候老爺呢!”
“哦!老爺有話和夫人說。”
“老爺回來了?”夫人聞聲已滿面笑容地站在了廳門口,目光稍一流轉,丫鬟就會意地捧上了熱茶。
“溫酒來!”
是的,此刻茶水怎么能夠表達他亢奮的心情呢?女人就是這樣,把男人的情緒作為調節自己情感的晴雨表,丈夫高興了,她這一天就活得滋潤。夫人雖然還不知道勾起丈夫“酒欲”的緣由,但她知道一定與早朝有關。于是,她急忙吩咐在小廳里擺了菜肴,溫了酒釀。
捧著清亮的瓊漿玉液,夫人說話了:“難得老爺如此高興,妾身也如沐春風,請老爺飲了這爵。”
“不!”王恢把夫人的手推到一邊,興奮道,“換大觥來!”
“老爺……”
“無須多問,換大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