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
- (美)馬克·吐溫
- 2873字
- 2019-05-22 11:50:29
第五章 老爸要開始新生
我回頭把門關上了,然后才轉身看到了他。我過去一直都很怕他,因為他老是打我;我想我現在還怕他,但接著才發現不是這么回事。我是因為突然看到他嚇了一跳,這才好像一口氣沒喘上來,但這種情況一下子就過去了,這時我發現他實在沒啥好怕的。
他已經快五十歲了,而且看上去確實有這么個年紀。他的頭發很長,亂糟糟油膩膩地向下披著。你可以看到,他眼睛里的光一閃一閃的,好像他正躲在藤蔓后面偷看。他的頭發全是黑的,一點白發也沒有,他亂糟糟的長胡子也是全黑的。他臉上沒被遮住的地方看上去一點顏色也沒有;他的臉是煞白煞白的,但和一般人的白不一樣,是那種讓人看了覺得惡心的白,讓人看了起雞皮疙瘩,就好像樹蛙的那種白,像魚肚子那種白。說到他的衣服,那根本不叫衣服,就是些爛布條掛在身上。他的一個腳脖子擱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那只腳上的靴子張著大嘴,讓兩只腳指頭擠了出來,他還動不動讓它們輕輕地動彈幾下。他的帽子丟在地板上,是那種軟軟的黑色軟邊舊帽,頂上塌了下去,像個蓋子。
我站著看著他,他坐在那兒看著我,是朝后翹起椅子的那種坐法。我把蠟燭放下了。我看到窗戶是開著的;這么說他是從棚屋頂上爬進來的。他就那么看著我,最后說:“筆挺筆挺的衣服啊,夠氣派。你覺得自己現在了不起了,對不?”“可能是的,也可能還不是。”我說。
“少在這兒跟我頂嘴,”他說,“從我走了,你簡直牛得不得了了啊。我得讓你知道知道厲害,要不你還不反了天了。他們說你現在成了讀書人了是吧,能認字還能寫字。你覺得你比老子我強了是吧,就因為我不認字?我要叫你全玩兒完。誰告訴你可以這么胡亂搞的?誰告訴你可以這樣?”
“是寡婦。她叫我這么干的。”
“寡婦,嗯?又是誰告訴寡婦可以亂管別人家閑事的?”
“沒誰告訴她。”
“她敢亂管閑事,我就敢教訓教訓她。聽著,你!不準再上那個狗屁學堂,聽到了沒有?有人教唆你小子欺負老子,占老子的上風,裝成一副了不起了的樣兒,對不對!老子要叫他們吃不了兜著走。要是你小子再去上學,叫老子逮到要你好看。聽到了沒?你媽一直到死也不識字、不會寫字。咱一家人都是一輩子不能識字不會寫字的。老子就不能,你小子以為自己是什么大人物,只知道吹牛皮,聽到了沒?小子,讀一段給老子聽聽。”
我拿了本書讀了起來,是講華盛頓將軍和獨立戰爭的事。等我讀了差不多半分鐘時,他劈手把書奪了過去,一把扔到房間角落里。他說:“你小子還真的能讀。你小子剛剛告訴我時我還不大信。現在你給老子聽好了,再給老子裝出一通牛氣沖天的樣子,門都沒有。老子會盯著你的,得意揚揚的小少爺。要是叫老子在學校那塊地兒把你逮住,看我不把你腸子捏出來。接著你就會往教堂里跑了。老子怎么生出你這么個渾球兒了呢。”
他拿起一幅畫了幾頭牛和一個男孩兒的彩色小畫片問我:“這是啥玩意兒?”
“我讀書讀得好,這是人家給我的獎。”
他一把給撕了,說:“我給你更好的獎勵,就是抽你一頓鞭子。”
他坐在那里,惡狠狠地嘟噥了一會兒,然后說:“看你不男不女的那個倒霉樣,還真的是個噴噴香的小少爺呢。又是床,又是床單,還有鏡子,地板上還有地毯,可你老子還在鞣皮工場里睡豬圈。從來沒見過這么樣的臭小子。老子這回非要好好叫你知道知道厲害才走。這還不算,他們說你闊了,是嗎?那是怎么回事?”
“是他們胡亂編的,就這么回事。”
“小子你給老子聽著,跟我說話時先想清楚了。老子天南海北闖蕩,啥沒經過?別想著糊弄我。老子回鎮上兩天了,人人都說你闊了。就連我在河邊的時候,你的事兒都傳過去了。所以老子才來了。明兒個你就把錢交給老子。我要那筆錢。”
“我哪有錢。”
“胡說八道。撒切爾法官給你管著呢。你去把錢拿過來,我要那筆錢。”
“我告訴你,我啥錢都沒有。你去問撒切爾法官好了,他也會這么告訴你。”
“行行行,我去問他。我要他把錢吐出來,要不然我就跟他講講理。哎小子,你兜里現在有多少錢?全拿給我。”
“我才一塊錢,我想用它買——”
“老子才不管你想買什么,快給老子交出來!”
他把錢拿過去了,還咬了咬看是不是真錢。然后他說他要上鎮上買威士忌,說他一天都沒嘗到酒味了。他鉆出了窗戶,踩上了棚屋,然后又把腦袋伸進窗戶,罵我冒充少爺,想騎在他頭上欺負他。我以為他走了,誰知道他又把頭伸進來了,告訴我不準再去上學,因為他會盯著我,如果我還敢去,他就打得我不能動彈。
第二天他喝醉了,然后到撒切爾法官家去撒潑犯渾,要他把錢交出來。但他沒弄到錢,然后他就發誓要去告官,要逼他把錢吐出來。
法官和寡婦上了法庭,要法官判我和他斷絕關系,讓他們中的一個當我的監護人。但這回是個新法官,他不知道我老爸的情況,于是他說,如果家庭自己能解決問題,法庭不該干預家事,不會拆散家庭,因此他不會讓孩子離開父親。于是撒切爾法官和寡婦只好把案子撤了。
這讓我老爸樂得簡直找不到北。他說要是我不給他弄點錢,他就要打爛我的屁股。我從撒切爾法官那里借了三塊錢給他,老爸拿了錢,回頭就喝醉了,到處大呼小叫亂罵人,在鎮子里敲著一口白鐵鍋,一直亂轉悠到半夜三更,結果就被人抓起來,第二天送上了法庭,判他蹲一個禮拜笆籬子。但他說他很滿意;說他是他兒子的老子,說他把兒子管得老老實實的。
當他從牢里出來后,新法官說他要讓老爸重新做人。于是他就把老爸帶到他自己家去了,把他打扮得干干凈凈漂漂亮亮的,叫他和法官全家一起吃早飯、中飯和晚飯,簡直就像對待老朋友一樣。晚飯后法官要他戒酒什么的,一直把老爸給說哭了。老爸說他是個傻瓜,這一世算是白活了。說他現在要翻開新的一頁書,當一個不讓任何人丟面子的人,所以他希望法官幫助他,不要瞧不起他。法官說,為了這種話,他要擁抱我老爸。于是法官就哭了,他太太也第二次哭了。老爸說以前大家都搞不懂他這個人,法官說他相信這一點。我老爸說,一個淪落的人需要同情,法官說確實如此。于是他們就又哭起來了。等到了該睡覺的時候,我老爸站起來,伸出手說:“先生們,女士們,請你們全都看看我的手,握握我的手。這只手過去是只豬爪子,但從現在起不是了。這是一只開始了新生活的人的手,這個人死也不會再回頭走老路。請記住我的話吧,別忘了是我說的這些話。現在它是只干凈手了,所以不要怕。”
于是他們就一個個上來跟他握手,一個接一個,全都握了手,全都哭了。法官太太還親了親他的手。然后我老爸就在一張保證書上簽了字,其實就是蓋了手印。法官說,這是史上最神圣的時刻,還有些這樣的話。然后他們讓我老爸住了一間漂亮的房間,是他們家的備用臥室。但不知是在夜里什么時候,他的酒癮上來了壓不住,就爬出去上了門廊屋頂,抱著柱子打了個刺溜滑下去,用他那件新大衣換了一罐叫“四十桿子”的烈性威士忌酒,接著又爬回他的房間里,就像過去那樣拼著老命折騰了一夜。到了天快亮時他又往外爬,但這時他已經醉得糊里糊涂的,結果從門廊頂上摔了下來,左胳膊的骨頭有兩個地方斷了。等到日出后有人看見了他,這時他只差半口氣就凍死了。后來人們到那間備用臥室里一看,發現他們得好好測量一下,才能弄清楚他到底弄壞了多少地方。
新法官也挺惱火的。他說他覺得,大概只能用一桿槍才能把我老爸改造好,除了這一招沒別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