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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節 從經典異讀異文論上古音的復聲母問題

音韻學家們常常將古書中的異文和異讀來作為推論上古音復輔音的根據。學者們利用得最多的書當然是《經典釋文》和《集韻》,其中的異讀或又音在有些音韻學家看來能夠提供上古漢語有復輔音的信息。然而,在我們看來,《經典釋文》所收的異讀音情況很復雜,遠遠不是某些音韻學家所認為的那么單純。我們在這一章里重點探討以《經典釋文》為中心的典籍中所收的異讀字,這些異讀字中有很多其實并不是指一個字有不同的讀音,而是因為《經典釋文》根據不同的版本或不同的注釋,從而提供了異讀音。這些異讀音事實上是對不同的字的注音,而不是同一個字的又讀音[558]。《經典釋文》中的這個體例至關重要,因為它容易造成很多字音上的假象,因此我們在利用異讀音的時候必須慎重。由于相當多的音韻學家對這個問題認識不夠清楚,所以本書特別設立這一節對異讀字予以專門的探討。我們首先列舉一些具體的例子以觀察我們所講的體例,以下所舉的例子如果沒有注明研究者,那就是我們自己的研究:

例一,《列子·力命》:“若何滴滴去此國而死乎?”唐朝人殷敬順《釋文》:“滴滴或作滂滂,并音普郎切。”說“滴滴”音“普郎切”,其實就是認為“滴滴”有別本異文作“滂滂”,并非“滴滴”本來就有“普郎切”一音。楊伯峻《列子集釋》注曰:“《列子釋文》之例,甲字應作乙字,或者義同乙字者,即以乙字音之,不論兩字之音理可通假不也。下文云,行假音何假。蓋謂‘行’當作‘何’,非謂‘行’字有‘何’字之音。‘滴’之與‘滂’同音亦同此例。”楊伯峻先生所指出的古人注疏的體例是很重要的。

例二,《列子·黃帝》:“則物之造乎不形。”《列子釋文》:“造音作。”這是說“造”有別本異文為“作”,并非“造”有“作”音。

例三,《禮記·喪大記》:“君、大夫鬊爪實于綠中,士埋之。”鄭玄注:“‘綠’當為‘角’,聲之誤也。角中,謂棺內四隅也。鬊,亂發也;將實爪發棺中,必為小囊盛之。此‘綠’或為‘簍’。”《經典釋文》給鄭注中的“囊”注音曰:“‘囊’,乃剛反;徐音‘托’。”這并不是說“囊”有“托”音,而是說這里的“囊”有別本(徐邈本)異文作“橐”。“橐”正音“托”。“囊”與“橐”在古籍中常常因形近而互訛[559]

例四,《左傳·成公十一年》:“婦人怒曰:‘已不能庇其伉儷而亡之,又不能字人之孤而殺之,將何以終?’遂誓施氏。”《經典釋文》:“已,音以,又音紀。”楊伯峻《春秋左傳注》稱:“己,自己,指孝叔,與下文‘人’字相對。”首先我們要指出《經典釋文》中的“音以,又音紀”并不是對同一個字的兩個注音,而是說《左傳》的原文有兩個版本,一個作“已經”的“已”,一個作“自己”的“己”。由于“已”和“己”形近易混,才造成了《左傳》原文的異文,《經典釋文》用異讀的形式來表示原文有異文。《經典釋文》中的這種體例至關重要,研究反切者必當留心。另外我們認為楊伯峻這里采用原文為“己”的說法是不妥當的[560]

例五,“藥”字在《類篇》的異讀音引起了學者們的興趣。在《類篇》中“藥”一音“乙角切”,一音“丁歷切”[561]。黃焯《古今聲類通轉表》[562]第9頁認為這是影母可與端母相通的證據。我們認為這是不可信的。考《廣韻》:“芍,蓮中子也。亦作‘的’。見《爾雅》。都歷切。”而“芍”字不僅有異體作“的”,而且有異體作“菂”。《爾雅·釋草》:“菂,薂。”郭璞注:“即蓮實。”正音“丁歷切”。《康熙字典》第1036頁也明確指出“菂”與“芍”是異體字。由于“糸”與“白”義近,從“糸”的“絲、素”都有“白”義,據高明《中國古文字學通論》[563]第151~152頁的論述可知在古文字中作為偏旁的“糸”與“素”可以因為義近而互換,如“緩”字或從“素”,“絡”字有異體從“素”,“綽”有異體從“素”,“繂”有異體從“素”,而“素”明顯有“白”的意思。如《說文》:“素,白致繒也。”段注:“繒之白而細者也。”《戰國策·燕策一》:“齊人紫敗素也。”鮑彪注:“素,白繒也。”《急就篇》卷二顏師古注:“素,謂絹之精白者。”類例頗多,此不詳錄。正因為如此,“菂”字如果將所從的偏旁“白”變換為意思相近的“糸”,那么就會變得與“藥”字同形[564]。我們認為《類篇》給“藥”注音為“丁歷切”,這時候的“藥”實際上是“菂”的異體字,這是一種“異字同形”。而“菂”正音“丁歷切”。我們這樣論證并非完全出于推理,還有直接的證據。因為我們在古文獻中發現確實有“約”與“的”構成異體關系的實例。如《文選·枚乘·七發》:“九寡之珥以為約。”李善注引《字書》[565]曰:“‘約’亦‘的’字也。的,琴徽也。”“都狄切。”《方言》卷十三:“藥,薄也。謂薄裹物也。藥猶纏也,音決的。”錢繹《方言箋疏》[566]第470頁稱:“‘約’與‘的’,古通字。”這應該理解為“約”與“的”在字形上可通,并非音理上的通假。然而,其他的問題又來了。《說文》:“約,纏束也。從糸勺聲。”“於略切。”《說文解字詁林》所引各家注都沒有懷疑《說文》的分析。從“勺”聲的字怎么會讀影母呢?我們認為“約”是自反字,得音于“糸、勺”相切,并非僅僅得音于“勺”。但“糸”是明母,與影母相去甚遠。這是因為“糸”在古漢語中可訓讀為“幺”。如《玉篇》:“糸,幺也。”“幺”正是影母字,“幺勺切”正是“於略切”之音。這樣一來,所有的問題都得到了合理的解釋。這與任何復輔音聲母都沒有關系。我們還要提及在《說文》中從“勺”得聲的字有很多[567],只有“約”是影母,則其讀音必定有其特殊來源。如果從“勺”得聲的字有復聲母,那么一定會呈現出一定的規律性,不會僅有一例。孤證難立,我們斷不可采用復聲母這樣簡單的解釋[568]

例六,《漢書·地理志上》:“黝,漸江水出南蠻夷中,東入海。成帝鴻嘉二年為廣德王國。莽曰愬虜。”師古曰:“黝音伊,字本作黟。其音同。”今按,“黝”并無“伊”音,此處師古注可解釋為師古認為“黝”為誤字,正確的應該是“黟”,所以說“字本作黟”,而“黟”音“伊”,于是師古標音為“黝音伊”。這是用注音表錯字。師古注明顯是將《漢書》此處正確的文本理解為“黟”,而不是“黝”。類例如郝懿行《爾雅義疏·釋詁上》:“《書·酒誥》云‘若疇圻父’。《詩》‘圻父’,《正義》引鄭注‘順壽萬民之圻父’。《釋文》‘馬、鄭音受’。按,‘疇’無‘受’音,馬、鄭本蓋作‘壽’而音‘受’也。”郝懿行的解釋完全正確,這種又音反映了原文自身的不同,無關音變。

例七,《周禮·大司徒》:“其植物宜早物。”《經典釋文》:“早,音皁,本或作皁。”這個例子很能說明《經典釋文》的注音體例。把“早”注音為“皁”,事實上是有別本異文作“皁”,也就是原文的“早”應該是“皁”之借或“皁”之誤[569]。因為“早”是常用字,“皁”比“早”難解,不可能用難字去注釋常用字。

例八,《詩經·大雅·皇矣》:“帝遷明德,串夷載路。”毛傳:“串,習;夷,常;路,大也。”鄭箋:“串夷卽昆夷,西戎國名也。”《經典釋文》:“串,古患反;鄭云:串夷,混夷也;一本作‘患’,或云鄭音患。”這個例子也說明“串”的鄭音“患”是表明有別本異文作“患”,雖然“串”與“患”二者音近,可以相通假,但畢竟是兩個不同的字[570]

例九,《列子·湯問》:“偃師大懾。”殷敬順《列子釋文》稱:“懾,而涉切。”[571]李若暉博士《<列子釋文>反切考》[572]認為這是《列子釋文》中的章母日母混切的現象。我們認為這個孤例不能反映唐代中期成書的《列子釋文》有章母日母混切的現象。李若暉在該文中也指出在整個《列子釋文》中章母日母混切的現象僅此一例。這個孤例應該有其他的原因。考《廣韻·二十九葉》:“囁,之涉切。又,而涉切。”[573]而“懾”在《廣韻》中音“之涉切”,與“囁”同屬一個小韻,緊排在“囁”的后面。由于在文字學中,作為偏旁的“口、言、心”三者可以相混[574],所以“懾”有時可以寫作“囁”。《列子釋文》把“懾”注音為“而涉切”就是因為《列子釋文》所看到的《列子》有別本作“囁”[575],而不是作“懾”。這是通過注音來表示異文,而不是說在《列子釋文》中章母日母可以混切[576]

例十,“冥”字的讀音也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唐韻》音“莫經切”。《集韻》《韻會》音“忙經切”。《正韻》音“眉兵切”。《說文》:“冥,幽也。從日從六,冖聲。日數十,十六日而月始虧,幽也。”古代韻書中的這些注音毫無疑問是正確的。但是“冥”還有另一個注音。《集韻》《韻會》《正韻》都有“莫狄切”一音。當時的意思,據《康熙字典》第131頁總結說是:“覆也。以繩縻取禽獸之名。《周禮》有‘冥氏,掌設弧張。為阱擭以攻猛獸’。”《集韻》以來韻書給“冥”注音為“莫狄切”的現象到底該怎樣理解呢?聶鴻音《中國文字概略》[577]第93頁稱《集韻》音“冥”為“莫狄切”是“一個怪音”。我們認為“冥”音“莫狄切”并不是“一個怪音”,而是有合理的解釋的。考古文獻知“冥”(音“莫狄切”)實際上是“冪”的通假字,所以把“冪”的音轉移到了“冥”上。《周禮·序官》:“冥氏。”鄭玄注:“以繩縻取禽獸之名。”孫詒讓《周禮正義》稱:“后鄭意此‘冥’為‘冪’之借字,取禽獸當掩覆羈縻之,故謂之‘冪’。”上引《康熙字典》稱“冥”音“莫狄切”的時候,“冥”是“覆”的意思,而“冪”的意思正是“覆”[578]。把古音可以相通假的音轉移到本字音上,這是我國古代注音很重要的一條通例。因此,我們絕不能說“冥”為“莫狄切”是“一個怪音”,而且這個音與我國古代異民族語言的借詞音毫無關系,不得曲為之說。

例十一,《周禮·鬯人》:“凡祼事用概,凡疈事用散。”鄭注:“祼當為埋,字之誤也。”《經典釋文》稱:“祼音埋。”鄭玄注明明說的是“祼”是“埋”的錯字,而《釋文》卻說是“祼音埋”。這并不是《經典釋文》誤解了鄭玄注的意思,而是此書用注音的形式來表示錯字(也可以說是表訓詁)。這樣的體例,讀《經典釋文》者不可不知。

例十二,《易經·損卦》:“可用享。”馬王堆帛書本作:“可用芳。”這是否是復聲母的反映呢?我們認為至少這個例子不能這樣說。因為從文字學的角度看,上古漢語沒有“享”字,只作“亨”。而“亨”表示兩個不同的字:享受的“享”和烹調的“烹”。馬王堆帛書本作“芳”就表明《易經》原文的“亨”應該讀作烹調的“烹”,是唇音字,而不能是曉母的“享”。唐寫本《周易音義》正是作“亨”[579]

例十三,《周禮·傷醫》:“以五氣養之,以五藥療之,以五味節之。”注:“五氣當為五穀,字之誤也。”《經典釋文》:“氣音穀。”鄭玄注說“氣”是“穀”的錯字,而《經典釋文》據此注音為“氣音穀”,這就表明《釋文》有時候確實是用注音來表錯字的。

例十四,《禮記·少儀》:“運笏,澤劍首。”注:“金器弄之,易以汗澤。”《釋文》:“汗,戶旦反,一音烏。”今按,“汗”并無“烏”音,《釋文》這里是表示原文的“汗”有異文作“汙”。因為二者形近,所以產生這樣的異文。

例十五,《周禮·校人》:“麗馬一圉,八麗一師。”注:“八皆宜為六,字之誤也。”《釋文》:“八皆音六。”這也是用注音表錯字,絕不是說“八”有“六”音。類例如:《周禮·典絲》:“則受良功而藏之。”鄭注:“良當為苦,字之誤。”《釋文》:“良音古。”不是“良”有“苦”音,而是以注音表錯字。《周禮·夏采》:“以乘車建綏復于四郊。”鄭注:“綏者當作緌,字之誤也。緌者,《士冠禮》及《玉藻》冠緌之字,故書亦多作緌者。今禮家定作蕤。”《釋文》:“綏,而誰反。下同。”“而誰反”是“蕤”引,《釋文》說“綏”是“蕤”的錯字。《周禮·大司徒》:“其植物宜膏物。”鄭注:“玄謂膏當為櫜,字之誤也。”《釋文》:“櫜古毛反。”古毛反為膏,不是櫜。這是《釋文》不贊成鄭玄注,以注音駁鄭注。《周禮·鬯人》:“凡祼事用概。”鄭注:“祼當為埋,字之誤也。”《釋文》:“祼音埋。”“祼”無“埋”音,以注音表示當以作“埋”為正確。《周禮·司服》:“祭社稷五祀則希冕。”鄭注:“希讀為絺,或作黹,字之誤。”《釋文》:“希,陟里反。下同。”則《釋文》贊同鄭注希為絺之誤。《周禮·大司樂》:“九之舞。”鄭注:“九讀當為大韶,字之誤。”《釋文》:“九音大。”言“九”是“大”的錯字。《周禮·筮人》:“一曰巫更,二曰巫咸。”鄭注:“巫讀皆當為筮,字之誤也。”《釋文》:“巫皆音筮。”言“巫”是“筮”的錯字。《周禮·隷仆》:“諸侯之繅斿九就珉玉三采。”鄭注:“侯當為公,字之誤也。”《釋文》:“侯依注音公。”這清楚地說明《釋文》以注音表錯字。《周禮·職方氏》:“其浸盧維。”鄭注:“盧維當為雷雍,字之誤也。盧維上音雷,下于恭反。”“盧維上音雷”說“盧”是“雷”的錯字。“于恭反”是雍字,說“維”是“雍”的錯字。類例尚多。

例十六,《詩經·曹風·候人》:“維鵜在梁,不濡其咮。”毛傳:“咮,喙也。”《釋文》:“徐:喙,虛穢反;又尺稅反,又陟角反,鳥口也。”按,“喙”又音“陟角反”,是表明“喙”有異文作“啄”,二者形近易混[580]。另外,據丁邦新教授提示,這里的“尺稅反”的讀音是“喙”的一種方言轉音,在閩方言中還存在。考《廈門方言詞典》[581],在廈門方言中的“喙”讀音為ts‘ui,而且構詞能力頗強。考《廣韻·二十廢》:“喙,又昌芮反。”余迺永《新校互注宋本廣韻》第895頁校注稱:“祭韻無穿母合口。……《全王》不錄又反。……《集韻》祭韻充芮反有‘喙’字。”我認為《全王》不錄又反音是正確的,大概是因為《全王》認識到《釋文》的“尺稅反”不是“喙”本身的音。而《廣韻》卻根據《釋文》收錄為“尺芮反”,這其實是《廣韻》誤讀了《釋文》。我們認為《經典釋文》這里的“尺稅反”應該是“啜”字的反切音,《廣韻·祭韻》“啜”音“甞芮反”。因此,《經典釋文》的“喙”音“尺稅反”是表明有異文作“啜”。我認為廈門方言中讀ts‘ui的“喙”似乎可以看作是一個俗訛音,這個讀音實際上是把“喙”錯讀成了“啜”字。

例十七,《史記·張義列傳》:“苴、蜀相攻擊。”《集解》引徐廣曰:“譙周曰益州‘天苴’讀為‘包黎’之‘包’,音與‘巴’相近,以為今之巴郡。”《索隱》:“苴音巴。謂巴、蜀之夷自相攻擊也。今字作‘苴’者,按,巴苴是草名,今論巴,遂誤作‘苴’也。或巴人、巴郡本因芭苴得名,所以其字遂以‘苴’為‘巴’也。注‘益州天苴讀為芭黎’,天苴即巴苴也。譙周,蜀人也,知‘天苴’之音讀為‘芭黎’之‘芭’。”今按,“苴”不可能音“巴”。三國時的譙周與唐代的司馬貞《史記索隱》皆曰:“苴音巴。”實際上是認為這里的“苴”應該作“巴”,即“苴”是“巴”的錯字。而且根據《史記正義》注引《華陽國志》來看,是巴國向秦國求救,并非“苴國”直接向秦國求救。

例十八,《莊子·山木》:“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經典釋文》:“還音旋。”這個注音只能解釋為《莊子》原文的“還”有別本異文作“旋”,不必作其他解釋。當然二者也非常可能是通假字的關系。

例十九,《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秦既解邯鄲圍,而趙王入朝,使趙郝。”《集解》“郝”音“釋”。引徐廣曰:“一作‘赦’。”《索隱》“郝”音“釋”。《集解》和《索隱》的意思并不是“郝”有“釋”音,而是說“郝”有別本異文作“赦”,而“赦”正可音“釋”。這個現象也表明《集解》和《索隱》都認為《史記》原文應該作“赦”,而不是“郝”。

例二十,《史記·蘇秦列傳》:“簠芮。”《集解》:“簠音伐。”《索隱》:“‘簠’與‘瞂’同,音伐,謂楯也。芮音如字,謂系楯之綬也。”《正義》方言云:“盾,自關東謂之瞂,關西謂之盾。”今按,無論上古、中古,“簠”皆無“伐”音。《集解》和《索隱》的“簠音伐”是說這里的“簠”有異文作“瞂”,而“瞂”正音“伐”。

例二十一,《史記·蘇秦列傳》:“蘇秦曰:臣聞饑人所以饑而不食烏喙者。”《集解》引《本草經》曰:“烏頭,一名烏喙。”《索隱》:“烏啄,音卓,又音許穢反。今之毒藥烏頭是。”《正義》引《廣雅》云:“一歲為烏啄。”今本《史記》作“烏喙”,而根據以上的注解,《集解》本、《索隱》本、《正義》本都是原文作“烏啄”。《索隱》說的“烏啄,音卓,又音許穢反”,不是說“啄”又音許穢反,而是說此處原文有異文作“喙”。而“喙”正音“許穢”反。

例二十二,《史記·張儀列傳》:“此所謂兩虎相搏者也。”《集解》引徐廣曰:搏“或音‘戟’”。這絕不是“搏”有“戟”音,而是這里的“搏”有異文作“戟”。

例二十三,《史記·西南夷列傳》:“及元狩元年,博望侯張騫使大夏來,言居大夏時見蜀布、邛竹杖。使問所從來,曰‘從東南身毒國’。”《集解》徐廣曰:“字或作‘竺’。《漢書》直云‘身毒’,《史記》一本作‘乾毒’。骃案:《漢書音義》曰一名‘天竺’,則浮屠胡是也。”《索隱》:“身音捐,毒音篤。一本作‘乾毒’。”《索隱》的“身音捐”并不是“身”有“捐”音,而是有別本異文作“捐毒”。“天竺”或“身毒”與“捐毒”分明為兩個不同的國家,斷無相混之可能。例如《漢書·西域傳》稱:“捐毒國,王治衍敦谷,去長安九千八百六十里。戶三百八十,口千一百,勝兵五百人。”可見其為西域小國,彈丸之地,人口僅千余,豈能與天竺國相提并論?[582]

例二十四,《史記·殷本紀》:“祖乙遷于邢。”《索隱》:“邢音耿。近代本亦作耿。今河東皮氏縣有耿鄉。”這樣的記載最好不要理解為匣母的“邢”與見母的“耿”相通假(雖然二者也許可以相通),而是《史記》原文有不同的版本,正如《索隱》所言有“近代本”作“耿”這樣的異文,于是《索隱》就注音為“邢音耿”。

例二十五,《史記·孝武本紀》:“不虞不驁。”《索隱》:毛傳云:“虞,譁也。”姚氏案:何承天云“虞”當為“吳”,音洪霸反。又說文以“吳,一曰大言也”。此作“虞”者,與“吳”聲相近,故假借也。或者本文借此“虞”為歡娛字故也。光華按,“吳、虞”決無“音洪霸反”之可能。“洪霸反”當是“譁”的注音。由于毛傳云:“虞,譁也。”所以后人把“譁”的音轉注到“吳、虞”上了。這也可以說是一種訓讀,與音變無關。

例二十六,《爾雅·釋木》:“謂櫬,采薪;采薪,即薪。”《經典釋文》稱:“匯者,莖也;如竹箭,一讀曰枹也。”此稱“匯”一讀曰“枹”,是說“匯”的意思可別解作“枹”,或是原本的“匯”有異文作“枹”,古人是用“讀曰”的形式來表示,并不是說“匯”本來就有“枹”的讀音。此例與復輔音無關。

例二十七,《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細故粦兮,何足以疑。”《索隱》:“粦音介。《漢書》作‘介’。張楫云:遰介,鯁刺也。以言細微事故不足遰介我心,故云‘何足以疑’也。”《正義》:“粦,加邁反。”光華按,“粦”及其有關諧聲字不可能有“介”音。《史記索隱》“粦音介”是表示這里的“粦”有異文作“介”,而且應該以作“介”為確切,結果其音就訓讀為“介”,也就是“加邁反”。其實“加邁反”不是“粦”音,而是“介”音。因此,《史記索隱》的“粦音介”不能作為構擬復輔音kl的證據[583]

例二十八,《詩經·兔爰》:“有兔爰爰,雉離于羅。”鄭玄箋有曰:“有所躁蹙也。”《釋文》注音:“躁,七刀反,本亦作懆。沈七感反。”按,“躁”和“懆”都不能有“七感反”音,《釋文》的注音是說“懆”有別本異文作“慘”,正音“七感反”。

例二十九,《漢書·黃霸傳》:“時京兆尹張敞舍鹖雀飛集丞相府。”蘇林曰:“今虎賁所著鹖也。”師古曰:“蘇說非也。此鹖音芬,字本作鳻,此通用耳。鳻雀大而色青,出羌中,非武賁所著也。武賁鹖者色黑,出上黨,以其斗死不止,故用其尾飾武臣首云。今時俗人所謂鹖雞者也,音曷,非此鳻雀也。”顏師古說的“此鹖音芬”意思是“鹖”應該作“鳻”,并非鹖真的有芬音[584]。這可以說是用注音表示校勘,與音變無關。

例三十,“”字有影母和知母二音。如《玉篇》音“於進切”和“竹四切”,《類篇》音“煙奚切”和“陟利切”。這其實與音變毫無關系,而是由古人對這個字的結構的不同的分析造成的。有人把這個字的“氐”當作聲符,于是就讀成“竹四切”;有人把右邊的“垔”當作聲符,于是就讀成“於進切”。

例三十一,《莊子·知北游》:“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也。”其中的“醷”,《經典釋文》音“於界反”,一音“他感反”。這個又讀該怎樣解釋呢?我認為可能是“於界反”音,《莊子》此文分明以“喑醷”為雙聲聯綿詞,都是影母,如讀透母就不是雙聲了。“醷”音“他感反”實際上是表明這里的“醷”有異文作“黮”(音“他感反”),而“喑黮”是疊韻聯綿詞,都是侵部字。因此,《莊子》原文到底是“喑醷”還是“喑黮”很不容易確定,六朝時代的學者就已經不能明了了。我個人的意見是當以作“喑醷”為上,因為由“喑”構成的復音詞中,以影母的雙聲詞比較常見(可參看《漢語大詞典》的“喑”條),而疊韻聯綿詞幾乎沒有。但有的材料使這個問題復雜化了。考《楚辭》中劉向的《九嘆·遠游》有曰:“望舊邦之黯黮兮,時溷濁猶未央。”王注:“黯黮,不明貌也。”洪興祖《補注》:“黯,烏感;黮,都感切。”這二字正是疊韻聯綿詞。不過,我還是認為《莊子》原文是“喑醷”,而不是“喑黮”(與“黯黮”相通)。這是考慮到從文義上講,“喑醷”是“聚氣貌”[585],《莊子》原文的意思是:生命由氣聚合而成。這是很通暢的。如果作“喑黮”與“黯黮”相通,那么解釋就是“不明貌”,這顯然不符合《莊子》原文的意思,故原文作“喑黮”不可取。

例三十二,《淮南子·修務篇》:“不憚悇癢心而悅其色矣。”高誘注:“憚悇,貪欲也。”王念孫《讀書雜志》[586]曰:“錢氏獻之曰:‘憚,注讀探,必非憚字。據《楚辭》及馮衍賦,應作“憛悇”為是。形之訛耳。’念孫案:錢謂憚當作憛,是也。然《楚辭·七諫》:‘心悇憛而煩冤兮。’王注云:‘悇憛,憂愁貌。’《后漢書·馮衍傳》:‘終悇憛而洞疑。’李賢注引《廣蒼》云:‘悇憛,禍福未定也。’皆與高注‘貪欲’之義不同。”錢獻之認為《淮南子》的“憚”,注讀探,則必非“憚”字,應以作“憛”為是,形之訛耳。王念孫贊同錢說謂憚當作憛。光華按,這分明也是用注音表錯字。

以上各例表明用注音表示異文、訓詁、校勘、錯字是古代注疏家廣泛使用的方法,并不僅限于《經典釋文》。只是《經典釋文》規模龐大,材料最多。《經典釋文》的這種注音體例對后來的《集韻》影響甚大。黃侃述《文字聲韻訓詁筆記》第173頁在引述了《集韻·韻例》之后稱:“此可見《集韻》全以陸氏《釋文》為藍本,陸氏書既集群經音義之大成,則《集韻》集韻書之大成矣。”同書第174頁稱:“蓋《集韻》者,乃用音韻以穿貫文字、訓詁之書也。”研究《集韻》異音者不可不知,不幸的是這個重大的問題并沒有引起研究《集韻》的學者的充分注意。

唐朝的顏師古似乎懂得漢代學者已經有用注音表示訓詁或異文的體例。例如《漢書·禮樂志》:“靈安留,吟青黃。”服虔注:“吟音含。”顏師古注:“服說非也。吟謂歌頌也。青黃謂四時之樂也。”顏師古明白服虔注不僅僅是注音,而且是用注音表訓詁,把《漢書》原文的“吟”解釋為“含”的通假字,或原文的“吟”當作“含”。顏師古認為服虔的這個注解是錯誤的,《漢書》原文就應該作“吟”,是“歌頌”的意思,因為后面的“青黃”的意思是指“四時之樂”。顏師古的注解顯然比服虔合理,而且深明東漢學者的注解體例。

清代大學者戴震《論韻書中字義答秦尚書蕙田》[587]一文對古書中的異讀音現象的產生提出了很精辟的見解,很有啟發性,在這里非引述不可。戴震曰:“其或異字異音,絕不相通,而傳寫致訛,淆溷莫辨。如:《詩·月出篇》‘勞心慘兮’,與‘照、燎、紹’為韻;而《釋文》‘七感反’,《正月篇》‘憂心慘慘’,與‘沼、樂、炤、虐’為韻。《抑篇》‘我心慘慘’,與‘昭、樂、藐、教、虐、耄’為韻;及《北山篇》‘或慘慘劬勞’,‘或慘慘畏咎’,《釋文》反音并同,不知皆‘懆’字之訛也。‘懆’,采老切,愁不安也。《白華篇》‘念子懆懆’,此一處幸而未訛,《釋文》亦加以‘七感反’之音,是直不辨‘懆’、‘慘’之為二字矣[588]。《陳風》‘歌以訊之’,與‘萃’為韻;《小雅》‘莫肯用訊’,與‘退、遂、瘁’為韻,而《釋文》以音‘信’為正,不知皆‘誶’字之訛也。‘誶’,告;‘訊’,問。‘誶’音‘粹’,‘訊’音‘信’。《廣韻》二十一震‘訊’字下云‘問也,告也’,不知‘告’之義屬‘誶’,不屬‘訊’,入六至不入二十一震也。《釋文》于《爾雅》既作‘誶,告也’。引沈音‘粹’,郭音‘碎’,幸而未訛也。又云:本作‘訊’,音‘信’,是直不辨‘誶、訊’之為二字。……《考工記》‘搏埴之工’。鄭注云‘搏之言拍也’。(原注:張參《五經文字》‘拍’音‘搏’)。劉熙《釋名》云‘拍,搏也,手搏其上也’。又云‘搏,博也,四指廣博,亦似擊之也’。則‘搏’當音‘博’,不音‘團’。而《釋文》列‘團、博’兩音,且‘團’音在前,是直不辨‘摶、搏’之為二字[589]。……又有本無其字,因訛而成字。如:《爾雅》之……‘鼀’,力竹反,從‘’得聲,訛而為‘鼁’,遂讀起據反;《方言》之‘鍊……’,郭璞音柬,曹憲于《博雅》音鍊。《集韻》據郭忠恕《佩觿》之臆說,于一東增‘錬’,引《方言》[590];則‘鍊’訛而為‘錬’,遂與‘東’同音。有字雖不訛,本無其音,訛而成音。如《詩》‘有瀰濟盈,有鷕雉鳴’[591]。‘鷕’從‘唯’得聲,與‘瀰’為句中韻,下復舉‘濟盈’、‘雉鳴’,亦句中韻。舊音‘鷕’,以水反(原注:見《釋文》),‘水’訛作‘小’,遂有‘以小反’之音。《廣韻》于是收入三十小,改‘小’作‘沼’。并其所由致訛,幾不可考。《漢書·地理志》‘汝南郡鮦陽’。孟康曰:‘鮦,音紂紅反。’‘鮦’從‘同’得聲,‘紂紅反’之音是也。《廣韻》《集韻》皆收入四十四有,與‘紂’同音,豈不見‘紅反’二字,而以為‘音紂’與?[592]詁訓音聲,自漢以來,莫之能考也久,無怪乎釋經論字,茫然失據。此則字書、韻書所宜審慎不茍也。雖舊韻相承,其中顯然訛謬者,宜從訂正。”戴震的這段精彩的論述對于我們恰當地利用古書中的異讀異文來考論古音是有重要的參考價值的。研究古音千萬不能將古書中的異讀異文的材料簡單化,而應該從文字學、校勘學、古文獻學的角度充分認識到這些異讀異文所包含的復雜的信息,力求依據最可靠的材料來討論古音。

黃侃《聲韻略說·論反切之起源》[593]也有非常精辟的見解,而且少有人提及,我們這里應當作詳細的引述,以見先賢之功。其文曰:“《史記·晉世家》,《索隱》引服虔音:輅,五嫁反;此《左傳·僖公十五年》‘輅秦伯’輅字之音也。案《集解》引服虔曰:輅,迎也,故音者依之翻為‘訝’字之音。杜注同服。《釋文》云:輅,五嫁反,不云杜音。此足以證《索隱》所引,亦非服音。

《左傳·成公二年》:‘且懼奔辟’,《釋文》:辟,音避,注同。徐:扶臂反;服氏:扶亦反。蓋服訓辟為行辟人之辟,故翻為扶亦反;又徐音在上,知服音亦由徐傳之也。

《左傳·襄公九年》:‘棄位而姣’,正義引服虔讀姣為放效之效,言效小人為淫;《釋文》則云:姣,戶交反,注同;徐又如字,服氏同;嵇叔夜:音效。蓋嵇有《左傳音》,即取服義;故《釋文》不云嵇同服,而云服同嵇,明服氏無音書也。

《左傳·襄公廿五年》:‘陪臣干掫’,正義引服虔一曰,干,捍也;《釋文》引徐云,讀曰捍,胡旦反;注同,服:如字。蓋服僅引《爾雅》釋傳,《爾雅》之干捍,干固如字;杜、徐則破干為捍也。

《左傳·襄公廿七年》:‘公喪之,如稅服終身’,正義引服虔曰:衰麻已除,日月已過,乃聞喪而服,是謂稅服,服之輕者;《釋文》引徐云:稅讀曰穗,音歲,注同,謂穗衰也;服音吐外反。此音以義而知,蓋喪服小記稅服,鄭讀如無禮則稅之稅;服義同鄭,音亦同;故音者翻為吐外反。

《左傳·昭公三年》:‘其相胡公大姬’,正義引服虔曰:相,隨也;《釋文》云:其相,息亮反;服:如字。云服如字,蓋以相之訓隨,理宜平讀,與相之訓助應去讀者,異也。

《左傳·昭公十六年》:‘幾為之笑。’《釋文》云:幾為居豈反,數也;服音機,近也。居豈之音,由訓數得之;機之音,亦由近得之也。

如上諸文,服氏無《左傳》音明甚,后人依義翻出,本圖便于學人;假使立文之際,稱曰服讀某,或曰服義音某,則不致使人迷惘矣。”

黃侃先生的這段非常精彩的論述指出《經典釋文》的注音有很多是六朝經師根據漢代學者的訓詁而“依義翻出”的反切音。《經典釋文》中的又音異讀往往是表示了學者們不同的訓詁[594],或原文有異文,或訓讀。這是研究《經典釋文》的異讀音的學者必須充分考慮到的。清代學者洪亮吉《漢魏音·敘》[595]稱:“古之訓詁即聲音。……夫求漢魏人之訓詁,而不先求其聲音,是謂舍本事末。”不能輕易地將異讀音作為構擬上古漢語復輔音的證據。如黃侃先生在這里舉的第一個例子:《史記·晉世家》的《索隱》引服虔音:“輅,五嫁反。”其實正如黃先生所說:“五嫁反”并不是對“輅”的注音,而是表明這里的“輅”有異文作“訝”。“五嫁反”是對“訝”的注音[596]

《詩經·邶風·匏有苦葉》:“旭日始旦。”《釋文》注音:“旭,許玉反;徐又許袁反。”黃侃《經籍舊音辨證箋識》稱:“又許袁反者,讀為‘日以晅之’之‘晅’。”黃侃的意見十分正確,《釋文》說的“徐又許袁反”其實是說原文的“旭”有異文作“晅”。非關音變。[597]

前輩大學者吳承仕先生的名著《經籍舊音辨證》[598]是很有功力的一部著作,然而對《經典釋文》中的這種以注音表異文的體例未能深入體會,受到了黃侃先生的批評[599]。黃侃《經籍舊音辨證箋識》[600]對吳承仕的此類辨證頗多批評,甚為敏銳,多能匡吳氏所未逮。例如《經籍舊音辨證·孝經音義》:“莫不被。”《釋文》:“被,皮寄反,一作章移反。”吳承仕加按語:“唯章移一音竟何所施,未聞其審。”黃侃《箋識》:“章移反者,蓋有本作‘祗’也。”可知黃侃確知《釋文》用注音表異文的體例。

葛信益《廣韻叢考》[601]中所收錄的一些論文也早已注意到這樣的問題。這是前輩學者很犀利的觀察,是很有價值的,我們這里應當介紹。其文《<廣韻>異讀字有誤認聲旁之訛者》指出《廣韻》中有的異讀字是由于字形訛誤后產生的。如《廣韻》:“平聲五支臇、遵為切、臇;又子兗切。”葛信益先生按曰:“遵為切,與雋聲不諧。考《說文》‘臇’,從肉雋聲,讀若纂。大徐音子沇切。《廣雅·釋器》‘臇’,曹憲音子兗反。其他載籍亦均無‘遵為切’一音。疑俗書‘雋’、‘巂’二字相混(如‘攜’俗作‘攜’是),因是誤認聲旁‘雋’為‘巂’,遂讀‘遵為切’。韻書遂據以入支韻耳。”這樣的觀察和解釋確實是敏銳而深刻的。又如同文稱:“(《廣韻》)二十一侵棽、丑林切,木枝長,又林森二音。”葛先生按曰:“按侵韻棽字此注,故宮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作‘又所林反’,敦煌本王韻作‘又所金反’。均與‘森’音同,而無‘林’音。《集韻》、《類篇》此字亦均無‘林’音。余以為‘林’蓋訛音,系誤認‘林’旁為聲,遂制此音耳。”葛先生的解釋是正確的。有的學者由于沒有注意到葛先生此文的論述,所以至今還不明白為什么“棽”有“林”音,其實這只不過是誤認“棽”所從的“林”為聲旁所致。葛信益此書收錄的“陸德明《經典釋文》異讀與《廣韻》”一文也有很好的論述,其文分為四條來闡述。我們略引其文:“一曰:經本不同,《釋文》每出其異音,而不具列異文,致音與字不相侔者。《莊子》‘瞞然慚,俯而不對’。《釋文》瞞反武版。又引李軌‘天典’一音。‘天典’則讀從‘典’聲,字當作《說文》云‘青徐謂慚曰’,是其證也。又‘求狙猴之杙者,斬之’。《釋文》‘杙’音‘以職、羊植’二反。又引郭象‘且羊’一音。案:‘杙’不得音‘且羊’,其所據本應作‘’,因讀斯音耳。二曰:有為讀者誤認為某字而作音者。《爾雅》‘莁荑’。《釋文》‘莁’音亡符反。又云:讀者或‘常制反’,又‘戶耕反’。‘常制’蓋以形近誤認為‘筮’字(《廣韻》‘筮’,時制切),‘戶耕’又以形近誤為‘莖’字耳(《廣韻》‘莖’,戶耕切)。三曰:《釋文》有依注為音而不破字者。《周禮·太祝》鄭注引趙文子曰‘是全要領以從先大夫于九京也’。《釋文》‘京’字音‘原’。案:‘京’無‘原’音,蓋即‘原’之訛字。《檀弓》‘京’下《釋文》已謂依注音‘原’矣。是《釋文》所音,不可一概目某音即為所出字之音也。”[602]

葛信益先生的這些見解是富有啟發性的,特別是提醒音韻學家們[603]在利用經典的異讀音的時候一定要注意這些異讀音是怎樣產生的,是不是真的異讀音。

在古文字中也有類似的現象。如在戰國時期的趙國兵器文字中,相邦建信君的“信”有的被寫作“躳”。本來“躳”音“居戎切”[604],為見母字。但是趙國兵器銘文上的“建躳君”在典籍中是寫作“建信君”。考《戰國策·趙策一·謂皮相國章》:“謂皮相國曰:以趙之弱而據之建信君。”《史記·劉敬傳》有曰:“乃封敬二千戶,為關內侯,號為建信侯。”可見西漢前期的劉敬也“號為建信侯”。為什么“躳”會既讀為“居戎切”,又讀如“信”呢?其實這是因為古人對“躳”的形聲結構的不同分析所造成的異讀音。古人一般以“躳”所從的“呂”為聲旁,則讀“居戎切”[605],但也有人把“躳”所從的“身”當作聲旁[606],則“躳”的讀音就與“信”相通[607],于是“建信君”就被寫作“建躳君”。這種異讀音與復輔音的分化毫無關系[608]。其他的例子如《廣韻》中的“”有兩個音:榮美切、古對切。這也是古人對此字有不同的分析造成的,其“榮美切”音是把所從的“有”讀云母;其“古對切”音是把此字所從的“有”讀如“賄”。又如“毹”字在《廣韻》音“山芻切”,這是把“毹”所從的“俞”分析為“輸”之省;在《唐韻》音“羊朱切”,這是把以母的“俞”作聲符。類似的情況在古書中非常多。

在方言中也有類似的情形。王福堂先生在《漢語方言語音中的層次》[609]一文中介紹了一個方言中的例子:在廣州話中的“糾”的聲母要讀t,這并不是由音變造成的,而是廣州方言誤認了“糾”所從的偏旁不是“丩”,而是“斗”,以為“糾”是從“斗”聲,所以才把“糾”讀成t聲母。我認為王福堂先生的解釋是可信的,因為在漢字中確實存在著作為偏旁的“丩”與“斗”相混的情況,從“斗”的一般是俗字寫法,如“叫”有異體俗字作“呌”[610]。這種由于誤認漢字的偏旁而造成的讀音改變在漢字中頗多類例,我們在下文的論述中還有舉證。王福堂先生在此文中特別論述了在漢語方言中由于不同方言的相互影響而造成一個字的異讀現象,這種現象在漢語方言中是非常普遍的。這種異讀音實際上是借音現象,王福堂先生稱之為“漢語方言語音中的層次”,這不是語音的直接的音變。在古代方言中也肯定會有類似的情況,凡是屬于借音現象的材料都絕對不能作為探索上古音的根據。

清代著名學者錢大昕《十駕齋養新錄》[611]卷四“汜”字條就批評了唐朝的張守節《史記正義》把本來不同的字錯誤地加以混同,從而導致了一字多音的現象。今舉錢大昕此文為證:“‘汜’、‘氾’兩字音聲全別,而張守節《史記正義·發字例》舉‘一字三四音’,有云:‘汜’,音祀,水在成皋。又音‘凡’,邑名,在襄城。又孚劍反,為水,在定陶,高帝即位處也。又音‘夷’,楚人呼‘上’為‘汜橋’。是誤合為一字矣。其音‘祀’、音‘夷’者當從‘巳’旁,其音‘凡’與‘孚劍反’者當從‘’旁。”不過,這樣的混同似乎發生得很早,不可歸咎于張守節一人。考《漢書·高帝紀》:“漢果數挑成皋戰,楚軍不出,使人辱之數日,大司馬咎怒,渡兵汜水。”師古注:“張晏曰:‘汜水在濟陰界。’如淳曰:汜音祀。《左傳》曰:‘鄙在鄭地汜。’臣瓚曰:‘高祖攻曹咎于成皋,咎渡汜水而戰,今成皋城東汜水是也。’師古曰:瓚說得之,此水不在濟陰也。‘鄙在鄭地汜’,釋者又云在襄城,則非此也。此水舊讀音‘凡’,今彼鄉人呼之音‘祀’。”[612]

前輩學者對這個重大的音韻學問題也有所論及。《章太炎國學講義》[613]第81頁早已指出:“‘等’字一多肯切,一多改切;……‘等’本與‘待’相通借,多改切之‘等’,即出于‘待’。”這是很敏銳的觀察,可惜章太炎沒有更詳細的闡述。蔣希文先生《徐邈反切系統中特殊音切舉例》[614]注意到了同樣的問題,并說:“這些比較特殊的音切,其內容概括起來大致有以下三點:①依據師儒故訓或依據別本、古本,用注音的方式改訂經籍中的被音字。這種情況相當于漢儒注經,有所謂某字‘當為’或‘讀為’另一字。②根據經籍的今、古文傳本的不同,用注音的方式對被音字加以改訂。一般以今文改訂古文(但有個別的例外),或以漢以后通行的文字改訂經籍中傳抄的古字。③以注音的方式對被音的字的意義加以闡釋。一般是以專語釋專語,以專語釋泛語或以泛語釋專語。”我們認為蔣希文先生的概括是很正確的。[615]

最近,萬獻初《<經典釋文>音切類目研究》[616]第二章“反切”的第五節“用于辨字形和明假借的切語”對于《經典釋文》中的用于辨字形和明假借的反切注音有比較充分的討論,這是近年來比較有系統的論述,很有參考價值。我們稍引其文:“切語直接用于辨析字形和明假借是其變通用法。往往是A字應作B字形并當為B字的音和義,或者A字是B字的通假字,所注切語雖是在A字頭下出現卻實際上只是給B字注音,B字有時出現有時不出現,則所注切語不是真正給被注字頭的A字注音,而只是它的假性注音音切。這樣做也還是為了用切語來顯示符合文意的正確的形音義。”據萬獻初此書統計,《經典釋文》用于辨析字形的切語有95次,其中辨析版本異文的切語有10次,辨析形訛字的切語有85次;用于明假借的切語有509次,其中辨析同音借用字的切語有90次,辨析同源通用字的切語有98次,標示專名用字音變的切語有321次。萬獻初在這一節中共舉了34例來作具體的說明,都有參考價值[617]。我們不詳錄[618]。類似的現象在《經典釋文》中很多時候不是用反切語來表示,而是用“音”這個術語來表示,即“A音B”有時是表示辨析字形的不同,或者是通假字。龍宇純《上古漢語四聲三調說證》[619]一文列舉了一些例子說明異讀異文有時表示不同的字,所舉例子精當,論述也頗有啟發性。本文不再轉述其例,然其文必當參考。

然而某些音韻學者由于沒有注意到經典中的異讀音的這種復雜性,錯誤地利用了異讀音來推論上古漢語的所謂復輔音。現在我們繼續來舉例討論具體的情形。

例一,《周禮·樂師》:“有氂舞。”《經典釋文》在這里有對“氂”的異讀注音:“舊音毛,劉音來,沈音貍,或音茅。”有的音韻學者利用這條異讀材料構擬“氂”的上古音聲母為復輔音ml或mr。我們認為這是不可信的。清代學者王筠《說文解字句讀》“釐”字下注曰:“然‘毫釐’,《禮記》作‘豪氂’。本是兩字,不必以音別之。”足證“氂”與“釐”在古書中形近易混。王筠的解釋針對的是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的“釐”可與“氂”相通假的觀點。我們認為段玉裁、王筠的觀點都是正確的,并不矛盾。《經典釋文》這里用的異讀是與《周禮》原文“氂”有不同的異文,也表示“氂”有不同的讀音。“舊音毛”是說漢代經學家看到的版本原文就是“氂”字,與今本一致。“劉音來”是說劉昌宗看到的原文版本是作“斄”,“沈音貍”是說沈重看到的原文版本是作“釐”,只有最后一個異讀“或音茅”是“氂”自己的又讀音。事實上,《經典釋文》緊接著就明確地寫道:“字或作‘氂’,或作‘斄’,皆同。”《漢書·王莽傳中》:“以氂裝衣。”師古曰:“毛之強曲者曰氂,以裝褚衣中,令其張起也。氂音力之反,字或作斄。音義同。”特別要注意的是古人的注釋明確指出“氂”有“斄”、“釐”這樣的來母音,音“力之反”。這該怎樣解釋呢?我們認為這是古人對有的文字的復雜結構有不同的分析。《說文》:“氂,犛牛尾也。從犛省,從毛。”這個字的聲符到底是哪個?這使得一些學者頗感困惑。有的認為“氂”所從的“毛”是聲符,于是就注為“毛”音;有的認為“氂”所從的“”是聲符,于是就注為“里之切”,是來母。考《說文》氂部:“氂,西南夷長髦牛也。從牛聲。凡氂之屬皆從氂。”又《說文》心部:“,楚潁之間謂憂曰。從心聲。”《說文》又部:“,引也。從又聲。”里之切。《說文》文部:“,微畫也。從文聲。”里之切。《說文新附》:“嫠,無夫也。從女聲。里之切。”[620]這些字《說文》和《說文新附》都是明確以“”為聲符,讀來母。我們認為《說文》中的“氂”的古本音當是讀來母音[621];鐮田正等《新漢語林》第606頁也認為“氂”是從“犛”省聲,不以“毛”為聲符;但《說文》氂部又說:“斄,強曲毛,可以箸起衣。從氂省來聲。”這又認為聲符“斄”所從的是“來”,不是[622],但并沒有認為“毛”是聲符。因此我們認為正是因為古人對“氂”的形聲結構有不同的分析,認為“氂”以“毛”為聲符的就注為“毛”音,認為“氂”以“”為聲符的就注為來母的“里之切”。也就是說“氂”這個字本身就有兩種不同的讀音,其原因是學者們對“氂”的形聲結構的分析不同[623],絕不是因為上古復輔音的分化。我們認為從造字本源上看,“氂”所從的“毛”應該是義符,“”才是聲符。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中已經注意到了這個問題:“氂舊音毛,但許不言毛亦聲。而《左傳》‘晏氂’,《外傳》[624]作‘晏萊’;《后漢書》魏郡《輿人歌》‘岑熙狗吠不驚[625],足下生氂’,與災、時、茲三字韻;則是‘犛’省亦聲。在第一部也。”段玉裁的這段論述觀察犀利,很有說服力[626]。因此這個例子不能作為構擬“氂”的上古音聲母為復輔音ml或mr的根據。

例二,陸志韋《古音說略》[627]第265頁在論“上古喉牙音跟舌齒音的通轉”時舉證有“”,此字有異讀音為“古老切”和“昌石切”。陸志韋認為這個異讀音反映了上古音中的喉牙音跟舌齒音的通轉。有的音韻學家便利用此例來構擬復輔音聲母。我們認為此例不能作為構擬上古復輔音的證據。“”之所以有這兩種異讀音是可以合理解釋的。大徐本《說文》:“‘’,大白澤也。從大從白。古文以為‘澤’字。”古老切。對《說文》的這個注釋,清代的小學家頗有不同的說法。段玉裁注認為“大白澤”的“澤”是衍文,稱“各本白下有‘澤’字,其誤不知始于何時?……‘’以白大會意,則訓之曰‘大白’也。猶下文‘大’在‘一’上為‘立’耳。淺人妄增,《玉篇》《廣韻》仍之。說《石鼓文》者又引為證。古來郢書燕說類多如此。”王筠《說文解字句讀》認為“澤”非衍文,但有新的斷句:“,大白。澤也。”王筠注曰:“大白者,以形解義。此句言其色。澤也者,光潤也。此句言其光芒也。通兩句言之,只是白而有光耳。”王筠認為這里的“澤”不是水澤的澤,而是光澤的澤。這在清代學者中是比較獨特的解釋,姑備一說。但王筠事實上和段玉裁一樣意識到“大白”與“澤”不可連讀,只是王筠認為“大白”與“澤”中間要斷句,而段玉裁認為“澤”是衍文。對“大白澤”的理解關系到“”的音讀問題,不可等閑視之。如果按照大徐本《說文》的解釋,“大白澤”三字連讀,那么《說文》下面說的“古文以為‘澤’字”就可以解釋為訓讀。因為“”的意思是“大白澤”,實際上與“澤”意思相近,古文以為“澤”字,于是“”就有了“澤”音,也就是“昌石切”一讀[628]。按照王筠注,“澤”是色澤之義,那么訓為“大白”的“”仍然與“澤”義近,“”讀為“澤”音還是可以解釋為訓讀。如果按照段玉裁的解釋,“”與“澤”在意思上沒有關系,而古文以“”為“澤”,那么就可以解釋為異字同形。然而還有一種意見不可忽視,就是《說文》“古文以為澤”的“澤”字是“皋”的誤字。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字注認為:“古文以為澤字者,‘澤’當為‘皋’。”桂馥指出“皋”在隸書中作從罒(在上)從羊(在下)之形,與“澤”形近而誤。桂馥還指出經典中的“皋”往往有“澤”的異文。如《左傳·襄公十七年》“澤門之皙”,《詩經》正義引作“皋門”;《詩經》“鶴鳴于九皋”,薛君《韓詩章句》以“皋”為“澤”;《孫叔敖碑》“收九之利”,《漢隸字源》以為“九澤”。這些證據不可輕視。段玉裁《說文解字注》也指出過《說文》第二個“澤”字是“皋”之誤。因此,依照桂馥、段玉裁的這個意見,《說文》“古文以為澤字”的“澤”就是“皋”之誤,《說文》事實上是說“”古文以為“皋”字。桂馥《義證》已經指出:“,經典通作皋。”段玉裁也說過:“皋、義相近,音同。”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也指出用“”與“皋”相通[629]。由于“音隨形變”[630],“”或‘皋’既然誤成了“澤”形,后世的字書、韻書就把“”或“皋”注為“澤”音,即“昌石切”。這就是“”有“昌石切”一讀的來源。王筠《說文解字句讀》似乎已經意識到“昌石切”與“古老切”是沒有關系的兩個讀音,彼此間不存在音變。王筠說:“案許云古文以為澤字,是必自有音讀也。則《唐韻》‘古老切’不與‘澤’同音,亦必有所受之。而《玉篇》《廣韻》皆有‘昌石切’,《集韻》又有‘施只切’,皆訓‘白澤’。則音不必定用,古老切,也。”[631]綜上所述,《說文》所說的“”“古文以為澤字”無論解釋為訓讀、異字同形還是誤字,都不能根據“”有“昌石切”一讀作為“上古喉牙音跟舌齒音的通轉”的證據,更不能據以構擬復輔音。但是正如我們在“論自反”一章里所列舉的一樣,傅定淼先生在《反切起源考》第120頁中有獨到的解釋:“古文以為字是取其形義,并非取古老切之音,音則取之于字形中‘大、白’合音為‘澤’,意謂肥澤之‘澤’即‘大、白’的合音詞。”這就是說“”之所以是古文中的“澤”,就是因為“”是自反字,“大白”切為“澤”音。這種獨特的解釋可備一說,不可忽視。

例三,“瀧”從“龍”聲而又讀為“雙”。這個字也經常被人用來構擬復輔音聲母。我們認為這是不可靠的。《說文》:“瀧,雨瀧瀧皃。從水龍聲。”力公切[632]。《廣韻》注“瀧”又音“雙”。“雙”的中古音為山母,上古音讀如心母。這有兩種解釋:我們在第三章第七節里指出在方言中來母可以擦音化而音變為心母和邪母,這在閩方言中有大量例子。正因為如此,本為來母的“瀧”可以音變為“雙”音;還有一種解釋就是把“瀧”分析為自反字,得音于“水龍反”,“水”的古音為書母,上古音和心母比較音近,都是清擦音。因此,“水龍反”的音與“雙”比較音近,可以相通。這兩種解釋都能講通,都與復輔音聲母無關。

例四,《說文》:“,白虎也。從虎昔省聲。讀若鼏。”莫狄切。《說文系傳》稱:“臣鍇按,今人多音‘酣’,唯隋曹憲作《爾雅音》云‘音覓’,又云‘梁有顧、費,不知其名。音為‘酣’。”《說文》明稱“”字讀若“鼏”,怎么會又有“酣”音呢?其實,這是因為“”所從的“日”在古文字中與“甘”字形相近,從而訛變成了“甘”。這樣一來,“”就產生了“戶甘切”的又讀音。這種情況屬于“音隨形變”。朱駿聲《說文通訓定聲》稱《爾雅·釋獸》中的釋為“白虎”的從“虎”從“甘”的字就是“”的錯字,“日”與“甘”在篆文中相似。他還指出《玉篇》《廣韻》對“”的注音把“鼏”音和“酣”音兩收是錯誤的。桂馥《說文解字義證》“”字注廣征文獻,考證頗詳,也認為《爾雅·釋獸》中的那個從“虎”從“甘”的字是“”之誤。桂馥最后說:“‘日’旁誤為‘甘’,音隨文變也。李善師事曹憲,亦誤讀《爾雅》。”桂馥的見解完全正確,他說的“音隨文變”是古漢語“又讀音”產生的一個重要原因。

例五,來母的“獠”字中古有知母音。這該如何解釋呢?《說文》:“獠,獵也。從犬,尞聲。”力昭切。這是正常的讀音。但是《廣韻》又音“張絞切”,《集韻》《類篇》又音“竹絞切”,中古音是知母,上古音是端母。我們認為這樣的又音實際上不是音變,而是音隨形變。古書中有“”字,不見于《說文》,也不見于漢代以前的典籍,是六朝以后,甚至到了唐代才產生的俗字。我們認為“”字就是由“獠”字訛變而來,是“獠”在六朝以后的一個別字,正史如《史記》《漢書》《后漢書》《三國志》《宋書》等都只有“獠”字,沒有“”字。由于“獠”在字形上訛變為“”,于是音隨形變,人們后來便以為“”是從“巢”得聲,就產生了“張絞切”這樣的音。這是中古才出現的后起俗音,字書中始見于唐朝。考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八十二“蠻獠”條注稱:“或從巢。”作從豸從巢(左右結構)之形。宋代的《集韻》:“,西南夷種,或作。”音“竹狡切”,又音“側絞切”。古代西南夷族人自稱是“獠”。“獠”音“張絞切”“竹絞切”,實際上是讀成了“”音;,據《集韻》《類篇》也有“魯皓切”,這實際上是讀成了“獠”音,看成是“獠”的異體字,以“尞”為聲符。在《集韻》中也確實是把列為“獠”的異體字。這只能解釋為音隨形變,而不是音變,不存在來母與知母之間的演變問題。有的學者利用這個材料來構擬復聲母是錯誤的。

例六,包擬古《原始漢語與漢藏語》[633]第132頁在構擬上古漢語的復聲母kl-的時候,所根據的材料有“古”。“古”是見母,“”根據《廣韻》有“當古切”一音,則是端母。這個異讀音怎樣解釋呢?考《說文》:“,美石也,從廠,古聲。”《說文詁林》各家注都注音為“侯古切”,則是匣母音,這是正常的讀音,段注又音“當古切”,但各家對這個端母又音都沒有作出解釋。我認為“”有“當古切”音是中古時代產生的新音,這不是“”的本音。考《集韻》:“者,語辭。董五切。”正與“當古切”音相當。我認為在中古時代的“者”有一種俗體寫法與“”字形相似,從而造成“”有了“當古切”的“者”音。也就是“當古切”不是“”的本音,而是對“者”的注音。因此,這個又音與復聲母無關。

例七,包擬古《原始漢語與漢藏語》第132頁在構擬上古漢語的復聲母kl-的時候,所根據的材料有“敢、澉”。“、澉”二字都是透母音[634],“敢”是見母,這個諧聲應該有合理的解釋。我認為有證據表明作為聲符的“敢”和“炎”有通用的現象,如《太玄·交》:“猛則噉。”《釋文》“噉”又作“啖”,二者是異體字[635];又如“瞰”或從“炎”,二者是異體字,“澉”與“淡”也是異體字。類例尚多。其原因可能是為了避晉武帝司馬炎的諱,而不是二者之間存在音韻上的通轉關系或同源關系。為什么避司馬炎的諱要改“炎”旁為“敢”旁呢?這可能與《詩經》有關。考《詩經·大車》:“大車檻檻,毳衣如菼。豈不爾思?畏子不敢。”“菼”和“敢”押談部;《詩經·節南山》:“憂心如惔,不敢戲談。”“惔、敢、談”三字押韻。而“炎”的古音有以母和定母的讀法,“炎”聲字也有透母音的例子,如“菼、毯、緂”等[636]。因此,我認為“敢”聲字讀舌尖塞音的現象是因為避諱而把“敢”聲讀成了“炎”聲。這就是從“敢”聲的“”“澉”二字可以讀透母音的理由。這與復聲母無關。

例八,包擬古《原始漢語與漢藏語》[637]第132頁在構擬上古漢語的復聲母gl-的時候,所根據的材料有“果”。包擬古說“”讀d聲母,而“果”是見母字。我認為此例不可靠。考“”不見于《說文》和《廣韻》,是很晚才出現的后起字,不可據以考上古音。《康熙字典》引《玉篇》“”音“烏火切”,引《集韻》音“鄔果切”,都是影母音[638],怎么會讀定母音呢?也許是包擬古搞錯了[639],這個字根本沒有定母音。

例九,錢大昕《十駕齋養心錄》卷二“貸”條稱:“《月令》‘貸’字三見。陸氏《釋文》于‘孟春宿離不貸’則云‘吐得反,徐音二’,于‘季夏無或差貸’則云‘音二,又他得反’,于‘仲冬毋有差貸’亦云‘音二,又他得反’,皆兼存兩音,而先后微異,似‘差貸’字以音二為正。以予考之,殊未然也。”“貸”無“二”音,徐音“二”是因為徐仙民看到的版本不是作“貸”,而是作“貳”。所以錢大昕接著說:“六朝字體不正,或訛為‘貳’,故徐仙民有此音,陸氏不能辨正,沿訛到今。”

不過,《經典釋文》的又音反切中確實有存在錯字的情況,這給我們辨音帶來了困難。吳承仕《經籍舊音辨證》在辨證《經典釋文》注音的錯字方面狠下功夫,有的分析得很精彩,但也有的難以解決。例如《莊子》的“朱泙漫”,《釋文》給“泙”字注音稱:“李音平,郭敷音反,徐敷耕反。”吳承仕按:“敷音反,音在侵部,韻部較遠,《篇韻》亦不收此切,疑音字訛。各本并同,無可據正。”吳承仕的觀察是正確的。考《廣韻》《集韻》的“侵”韻根本不與唇音相配,因此古音中根本就沒有“敷音反”這樣的讀音。其中的“音”必是錯字,吳承仕難以確考。我考訂“音”當作“聲”,因義近而誤[640]。“敷聲反”當是“聘”字。因此,郭璞所據的《莊子》的“泙”當是作“聘”。

學者們常常奇怪《淮南子》的高誘注音有時很離奇,于是有人便認為那是因為東漢時代的古音有的后來已經失傳,幸虧高誘注保留了。其實,《淮南子》高誘注音很多是用注音來表示異文、訓讀、錯字,非關音變。張雙棣師乃研究《淮南子》的專門名家,所撰《淮南子校釋》收羅詳備;吾友蕭旭兄《淮南子校補》旁稽博考,發明甚多。然二氏皆未能發微高誘音注,殆待我將來為之也。姑舉一例:《淮南子·俶真篇》:“沈垢弗能薶。”高誘注:“薶,污也。‘薶’讀倭語之‘倭’。”高誘注音說“薶”讀音同于“倭”,而“倭”字從來沒有明母音,古書中沒有任何證據說“倭”能讀音同“薶”音,而且“薶”無“污”義。然而據我推斷:高誘注在這里是表明“薶”有異文作“涹”或“薶”是“涹”的錯字,與“倭”同音。考《廣韻》:“涹,濁也。”正與“污”同義。高誘注《淮南子》肯定已經有了用注音表錯字或異文的體例[641],斷不能一概用音變去解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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