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輝豪和周陽從二圣殿出來，又從原路爬到山路上，上了車，再轉過幾道陡坡，就已經到了半山腰上，他們此時都有著一種脫離塵世、漸入仙境的感覺。

每次走在這條山路上，李輝豪的心情總是無法平靜下來。是的，這不是一條普通的山路，這是一條令他終生難忘、留下無數美好記憶的山路。

山上的景色越來越美，山下起了一層厚厚的云霧，濃得像一汪乳汁，把整個山澗都填滿了，而且不飄不散，風也吹不動。這一片云海就好像是一條分界線，把山上山下分割成兩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李輝豪常想，為什么自古以來，那些得道大師都喜歡名山大川？都喜歡把寺廟建在高山云海之上？因為他們都是看透紅塵的圣人，他們能透過云海看透下面塵俗的世界，而身處塵世中的人永遠都看不清自己所處的世界，甚至都看不清自己。

李輝豪就是個一直沒有看清自己的人，有時，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九華山在自己的心里有那么重要的地位，成為自己心里最重要的一座圣潔的山？自己那時頻繁地到九華山來尋找心靈的安慰，而自己卻一直沒有成為完全的佛教徒，自己到底是出于對佛的崇拜和虔誠，還是在追憶那逝去的青春，還是在留念那漸漸遠去的一切美好的記憶？

是的，彈指一揮間，幾十年最美好的歲月，就這樣在不經意間過去了，帶走了他所有青春時的激情和夢想，帶走了他所有的理想和信仰，帶走了他曾經擁有的一切美好。這幾十年，他已經擁有了足夠的財富和成就，他是商海中揚帆遠航的佼佼者，他是成功的、優秀的企業家。可是，他為啥還會感到自己的心靈越來越空蕩，越來越不安呢？為啥心里還留下了那么多的遺憾和酸楚呢？只能一次次地到九華山來朝拜，可是這圣潔的神山還能帶給他心靈上的安慰嗎？

他永遠也不會忘記第一次到九華山時的情景，現在想起來，都難抑心中的激動。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五四青年節，田玉玲提出組織一次郊游活動，獲得了包括他在內的所有人的支持，可是在選擇去哪里時，大家卻發生了不小的分歧。

當時，李輝豪提出還是找個有烈士陵園的地方去旅游，這個意見立即遭到了大多數人的反對。大家都說：“年年去烈士陵園，太沒意思了。不如回家睡覺。”

劉海洋就在一旁鼓動：“我們要不就去九華山，來一次遠程郊游，大家都騎自行車去，一邊鍛煉一邊旅行。”

他的建議一經提出，立即得到許多人的擁護。也有人批評道：“你的思想不對，我們是團支部組織活動，怎么能去九華山？那是搞封建迷信的地方。”

那人的話一出口就遭到大家七嘴八舌的反駁：“誰去搞封建迷信？我們只是去看風景。”

“九華山為啥不能去？那難道不是祖國的大好河山？”

“九華山是離我們最近的名山，一次沒去過太遺憾了，我們以后還要去黃山，去廬山。”

“九華山早已經恢復廟會了，報紙上說每年都有好多人去游覽參觀，連外國人都來了，現在已經是國家重點風景區。我們就要去九華山。”

田玉玲聽了大家的意見，看到多數人情緒高昂，最后只得說：“既然大家都想去九華山，我們就少數服從多數，去九華山。大家都要記住我們只去游山看風景，我們是共產主義青年團，這次是團組織的活動，大家都要守紀律聽指揮，不準拜廟拜菩薩，不準搞封建迷信活動。”

大家紛紛保證道：“好，我們只游山不拜廟，我們都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們只信仰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誰會去搞封建迷信呢？”

李輝豪見大家都決定了，也就不再表示反對，他對田玉玲說：“這面團旗也帶上吧，我們要永遠在團旗的指引下奮勇前進。”

他說著，就把鮮紅的團旗認認真真地仔細疊好放進背包中。

那天早晨，晨曦微露，他們提前在小廠門口集合，他們二十幾個青年騎著二十幾輛自行車，高舉團旗，整齊列隊，個個情緒高昂，就好像要踏上新征途的戰士。

田玉玲安排劉海洋帶著紅旗在前面帶路，小胖周陽自告奮勇地站出來說：“我也在前面，我的力氣大。他紅旗舉不動了，我幫他舉紅旗。”

劉海洋把團旗插在自行車頭說道：“這是團支部交給我的最神圣的任務，我保證團旗一定一路飄揚著到九華山，不用你幫忙。”

黃得水也湊過去說：“那我倆就做你的護旗手，陪著你在前面開路。”

李輝豪說：“很好，你們在前面不能騎得太快，要多照顧后面的人，特別是上山時要多注意山高路陡和旁邊的懸崖，安全第一，我留在最后面斷后。”

等大家都聚齊了，為了鼓勁，臨出發時，田玉玲提出要大家齊聲高唱一遍《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黃得水首先叫了起來：“田書記，這是少先隊員唱的歌，我們都是青年了，是大人了，怎么還唱小孩子的歌呀？換一首青年歌曲吧。”

田玉玲極其認真地說：“我們都是從少先隊員過來的，這首歌好啊，我們大家都會唱。我們不僅是共青團員，也曾是少先隊員，我們更要永遠記住，我們要做共產主義的接班人，走在奔向共產主義的大道上，這就是我們兒時確定的理想和信仰，我們就是永遠的少先隊員，在任何時候，都要把黨的教誨，把建設共產主義的責任牢記在心上。”

于是，在她的帶領下，嘹亮的歌聲刺破了清晨的寧靜：“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繼承革命先輩的光榮傳統，愛祖國，愛人民，鮮艷的紅領巾飄揚在前胸。不怕困難，不怕敵人，頑強學習，堅決斗爭，向著勝利，勇敢前進，向著勝利，勇敢前進，前進！向著勝利，勇敢前進，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沿著革命先輩的光榮路程，愛祖國，愛人民，少先隊員是我們驕傲的名稱。時刻準備，建立功勛，要把敵人，消滅干凈，為了理想，勇敢前進，為了理想，勇敢前進，前進！為了理想，勇敢前進，我們是共產主義接班人。”

在他們齊聲唱完這首震撼人心的歌曲后，他們二十多輛自行車一起搖起鈴鐺，歡呼著、高叫著，踏著雨露，迎著天邊露出的晨光，一路帶著歡歌笑語向九華山進發了。

劉海洋一直騎在最前面給大家帶路，黃得水和周陽一左一右地護著他，綁在車頭的鮮紅的團旗一路飄揚著，指引著大家。

李輝豪緊跟在田玉玲后面一步不離，他不只要照顧田玉玲，還要照顧所有掉隊的人。

后來，好多年他一直都在回味這個一生最難忘的、奇妙的早晨，那一路的說笑聲，那一路的歌聲，那一路的鈴鐺聲，那潮濕的雨露，那漸漸發白的天空，無不洋溢著他們青春的激情和歡樂。即使有人不慎摔倒，他們發出的驚叫聲都是那么甜蜜，那么令人回味。幾十年過去了，他再也沒能找到過那天早晨的那個感覺了。

他清晰地記得，那天早晨，他們是騎了三個多小時的自行車，才到達這里，那天還下了很大的霧，濃濃的霧罩住了周圍的一切，使他們一進入九華山地界，就感覺到已身處仙山霧海之中了。

他們大家雖然大多年輕氣盛，沒人喊累，但騎了幾個小時的車，還是感到有點累了，大家騎著的車都有些東倒西歪，不再那么整齊了。隊伍早已經散開了，前頭的早就看不到影了，只能聽見他們不時地在朝后面呼喊幾聲，有時隱隱約約的叫聲都聽不見了。

他和田玉玲一直跟在隊伍的最后面，照顧落在后面的人。他們一邊騎著車，一邊不停地交談著。

李輝豪不知道自己哪來的這么多話題，總是說不完。這是他一生中最美妙、最甜蜜的一次旅行。

他一路過來都是不緊不慢地跟在田玉玲后面追著，他看到她騎車的身影如醉如癡，仿佛她的車子是騎在自己的心里。他期待這美妙的時刻期待得太久了。他要求分配到這個小廠，就是因為她。可是這段時間，他的工作雖然干得紅紅火火，但是他們之間的感情卻沒有任何進展，這不是他不努力，而是田玉玲始終是那么凜然不可侵犯，不給他任何表露心思的機會。和她在一起時，一開口不是理想信仰這些大道理，就是在演講在做報告，她關心的都是工作呀、未來呀、理想呀、信仰呀，似乎從來沒有自己，更不能談任何私情。

他那時還不知道，其實田玉玲早就知道他的一片心意，心里同樣也是喜歡他的，只是因為王華芳的存在，才故意回避著他。

李輝豪這次與其說是來游山，不如說就是為了隨她而來；與其說是要照顧全隊，不如說就是專門為了照顧她而在后面。因為他知道，田玉玲口號叫得最響，體力卻是最差的，一開始就落在最后面，他把她帶的所有旅行品都加到自己的車上，她空車也騎不過人家。

從見到田玉玲的第一天起，她就已經完全占據了他的心田。他還從沒遇到過這么溫柔善良、美麗動人的姑娘，這就是一見鐘情嗎？她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已深刻在他的心里，特別是她那清脆甜美的笑聲、精彩的演說，常使他心猿意馬，他從沒想過世上有這么美的聲音，他一直沒敢去直視她的眼睛，但他時刻感到那雙迷人的大眼睛一直在他心里一閃一閃的，攝人魂魄。是的，田玉玲就是他心里的理想伴侶，就是他日夜思念的愛人，她充滿朝氣、充滿理想和信仰，能和她一起騎車行走在路上，就已經是自己最大的幸福，他甚至希望能夠這樣永不停息地騎行下去。

他一路緊跟在她后面，不時感到一陣陣的心慌，看到她的自行車一晃一拐的，他仿佛感到那就是搖晃在自己的心上，自己的心也跟著一顫一抖的，生怕她摔下來。

那天山上的霧時濃時淡，有時一陣陣的濃霧襲來，使人看不見對面。他已看不清她的臉了，他只能看清她那紅色的上衣像紅色的旗幟在不停地飄動著，時隱時現。他越發緊張地跟著她，生怕一眨眼，她就突然消失似的。終于，在一個急轉彎處，他看到她連人帶車一起向路旁栽下去，他一聲驚叫，奮不顧身地猛撲上去，在她即將消失在濃霧中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柔軟的小手。他一手抓住路邊的一棵小樹，一手使出渾身的勁把她拉了上來。

他們趴在路邊朝下面看去，白茫茫的全是濃霧，什么也看不見，她的自行車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沒聽到一點回音。她驚魂不安地說：“這下面就是懸崖呀，謝謝你救了我。”

“有我在，你不用怕。下面不知道有多深，自行車回來再找吧！你坐我車，我推你上山。”李輝豪也是心有余悸地說。

他們在那棵小樹旁留下記號后，一起向前面走去。李輝豪完全忘記了剛才發生的一切，他終于等到了和她如此親近的機會，他想這趟九華山終于沒有白來了。他沉浸在極度的幸福和快樂中，他推著自行車一步一步往前走，和后座上的田玉玲說著說不完的話，他一點也不感到累，只希望那霧能再大點再濃點，能把他倆緊緊地裹在一起。

直到他倆下山，找到那棵小樹時，他才感到了什么叫真正的后怕。原來那是個看不到底的萬丈懸崖，如果不是路邊的那棵小樹，他倆早就葬身崖下，像那輛自行車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時，他們在那呆坐了很久很久，最后，他忍不住地偷偷向那棵小樹磕了一個頭：“你是我們真正的救命恩人啊。”

那還是他在九華山磕的第一個頭，他永生難忘，也使他和九華山從此結下了終生難解之緣。

后來好多年，田玉玲一直都在問他這個問題：“如果當時你看清了那是萬丈懸崖，你還敢那樣救我嗎？”

他總是非常自豪地說：“就是明知道要摔下去粉身碎骨，我也會毫不猶豫地陪你而去。”

李輝豪永遠記住了那個早晨、那片濃霧、那棵小樹，這是他生命的轉折。后來好多年，他還是覺得，是九華山有神靈有仙氣，是九華山的神靈保佑了他，不然為啥一切會那么巧，田玉玲偏偏就在那里摔倒，那里偏偏就有那棵救命的小樹，偏偏又有那么大的霧，籠罩了一切，而他偏偏又那么巧地一手抓住小樹，一手抓住她的小手，還給了他那么大的力氣，一把把她拉了上來，一切都太巧了，一切都不可思議。而他這神奇的一抓，不但抓住了她的手，還抓住了她的心，抓住了他渴望已久的愛情，更抓住了他美好的前程、輝煌的事業、旺盛的財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