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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父

文學樸 譯

這事發(fā)生在我上中學[50]四年級的時候。

那年秋天,學校舉辦了一次從日光到足尾的歷時三天的參觀旅行。學校發(fā)給我們的油印通知單上規(guī)定:“早晨六點半在上野車站前集合,六點五十分開車……”

那天,我連早飯也沒正經(jīng)吃就從家里跑出去了。心里雖想,坐電車到火車站,連二十分鐘也用不了,但還是不由得感到著急。站在電車站的紅柱子跟前等車的當兒,也是焦慮不堪。

天公不作美,陰沉沉的。令人覺得,四下里工廠發(fā)出的汽笛聲一旦震撼那暗灰色的水蒸氣,說不定就會化為一陣蒙蒙細雨哩。在陰郁的天空下面,火車馳過高架鐵道,運貨馬車駛向被服廠,店鋪一爿挨一爿地開了門。我站在那里的電車站也來了兩三個人,個個都愁眉苦臉,顯得睡眠不足。好冷啊。——這當兒,開來一輛減價加班車。

車上很擠,我好容易才抓住拉手。這時有人從背后拍了拍我的肩膀說:“早上好!”

我趕緊回頭一看,原來是能勢五十雄。他也跟我一樣,身穿深藍色粗斜紋嗶嘰制服,將大衣卷起來搭在左肩上,纏著麻布綁腿,腰上掛著飯盒包兒和水壺什么的。

能勢和我畢業(yè)于同一個小學,又進了同一個中學。他哪門功課都不特別好;另一方面,門門功課都可過得去。不過有些事他倒來得乖巧,流行歌曲只要聽上一遍就能把曲調(diào)背下來。參觀旅行的途中晚上住旅館,他就神氣活現(xiàn)地給大家表演。吟詩、薩摩琵琶[51]、曲藝、說書、相聲、魔術(shù),他樣樣來得。他還擅長于比手畫腳、擠眉弄眼來逗人樂。因而在班上人緣不賴,也獲得了教師們的好評。我和他之間雖也有一些交往,可是說不上怎么親密。

“你也來得挺早哇。”

“我一向來得早。”能勢邊說邊蹙了一下鼻子。

“不過前些日子你遲到啦。”

“前些日子?”

“上語文課的時候。”

“哦,是挨馬場訓的那回嗎?書法家也難免筆誤嘛。”能勢經(jīng)常直呼老師的姓。

“我也挨過那個老師的訓。”

“是因為遲到嗎?”

“不,忘了帶課本。”

“仁丹吹毛求疵得厲害。”

“仁丹”就是能勢給馬場老師起的綽號。說著說著,電車已開到火車站跟前了。

電車還是像上的時候那么擠,好容易才下了車,走進火車站一看,時間還早,同學才到了兩三個。我們相互說了聲“早上好”之后,就爭先恐后地在候車室的長凳上坐下,照例興致勃勃地聊起天來。在我們這個年齡,都以“老子”代替“我”,自鳴得意。自稱“老子”的伙伴們,大談對這次旅行的估計,議論旁的同學,并說些老師的壞話。

“老泉可鬼啦。那家伙有一本教員用的英文讀本,聽說事先他連一回也沒溫習過哩。”

“平野更鬼。據(jù)說考試的時候,他把歷史年代都寫在指甲上。”

“說起來,老師也鬼。”

“可不是鬼嗎!本間連receive[52]這個字是i靠先還是e靠先都拿不準,他就靠那本教師用的讀本好歹糊弄著教呢。”

我們開口一個“鬼”,閉口一個“鬼”,沒一句正經(jīng)話。能勢旁邊的凳子上坐著一個匠人打扮的,在讀報,他的鞋不但失去了光澤,而且前頭還裂了口。當時流行一種“馬金萊”鞋,能勢就送給這個人的鞋一個雅號,叫“啪金萊”。

“‘啪金萊’可真絕啦。”大伙兒不禁笑了起來。

我們越發(fā)得意,就去注意出出進進候車室的形形色色的人,并一一加以只有東京的中學生口中才說得出來的刻薄的譏諷。在這一點上,我們當中沒有一個遜色的老實人,其中尤以能勢的形容最損,也最俏皮。

“能勢,能勢,看看那位大娘。”

“她那副長相活像一只懷了孕的河豚。”

“這邊的搬運夫也似乎像個什么。你說呢,能勢?”

“像卡爾五世[53]。”

最后能勢簡直獨自把壞話都包下來了。

這時同學當中的一個發(fā)現(xiàn)了個古怪的人,站在列車時刻表前面,查對那些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他身穿暗褐色西服上衣,深灰色粗條紋褲子里的兩條腿細得像跳高用的撐竿一樣,寬邊舊式黑禮帽下面露出花白頭發(fā),看來已上了歲數(shù),脖子上卻圍了一條黑白格子的醒目的手絹,腋下輕輕地夾著一根長長的紫竹手杖。不論服裝還是舉止,活像是把《笨拙》[54]上的插圖剪下來,將它立在這熙熙攘攘的火車站上了。由于找到了新的笑柄而興高采烈的那個同學,樂得兩肩直顫,拽拽能勢的手說:“喂,你瞧那家伙怎么樣?”

于是,我們就把視線集中在那個怪人身上。那個人臉部略挺,從西服背心的口袋里掏出一只系著紫色絳帶的鎳殼大懷表,一個勁兒地核對列車時刻表上的鐘點。我雖然只瞥見了他的側(cè)臉,卻一眼就認出那是能勢的父親。

但是在場的同學誰也不知道。所以個個都想聽能勢恰如其分地形容一下這位滑稽的人物,于是大家興致勃勃地盯著能勢,準備大笑一場。我當時作為一個中學四年級的學生,是無從揣度此時此刻能勢的心情的。我差點兒冒出“那是能勢的father[55]哩”這么一句話。

這當兒,我聽見能勢說道:“那家伙嗎?他是個倫敦乞丐。”

不消說,大家哄堂大笑起來。有人還故意挺起臉,掏出懷表,學能勢的父親的姿勢。我不由得低下了頭,因為我沒有勇氣去看當時能勢臉上作何表情。

“說得妙!”

“瞧,瞧他那頂帽子。”

“貧民窟里才找得到吧?”

“貧民窟里也找不到的。”

“那么只好到博物館去嘍。”

大家又趣味盎然地笑了。

陰天的火車站黑得跟黃昏時分一樣。我在半明半暗中悄悄地打量著那位“倫敦乞丐”。

不知什么時候透出了微弱的陽光,窄窄的一條光帶從高高的天窗朦朦朧朧地照射進來。能勢的父親正好處在光帶之中。——不論目光所及的地方還是看不見的地方,周圍一切都在活動,并像霧一樣籠罩著這棟巨大的建筑物,難以辨別這是人聲鼎沸還是物體的轟鳴。然而唯獨能勢的父親卻一動也不動。這個身穿舊式西服、與現(xiàn)代風馬牛不相及的老人混在川流不息的人的洪水當中,斜戴著過時的黑禮帽,右手掌心上托著系紫色絳帶的懷表,依然像《笨拙》上的剪影那樣佇立在列車時刻表前面……

事后我暗中打聽出,能勢的父親當時正在大學的藥房工作,是為了在上班途中看看自己的兒子跟同學一道去旅行的場面,才特地到火車站來的——事先他也沒有告訴兒子一聲。

中學畢業(yè)后不久,能勢五十雄就患肺結(jié)核病故了。我們在中學的圖書室為他舉行了追悼會,我站在戴了制服帽的能勢遺像前致悼詞。我在悼詞中加上了這么一句:“你素日孝敬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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