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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地獄變[17]

  • 羅生門
  • (日)芥川龍之介
  • 17069字
  • 2019-05-14 17:45:29

文潔若 譯

堀川的侯爺這樣的人物,恐怕是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風聞他出生前,太夫人曾夢見大威德明王[18]站在自己的枕邊有所啟示。反正生來就好像與眾不同。侯爺所作所為,無不出人意表。簡而言之,瞻仰了堀川府邸的規模,說它宏偉也罷,豪壯也罷,似乎有我們這些凡人無論如何難以想象的氣勢磅礴之處。亦有紛紛加以譴責者,把侯爺的品行與秦始皇和隋煬帝相比。那不啻是諺語所說的盲人摸象吧。按侯爺的本意,絕不主張只顧謀求個人的榮華富貴。有著體察下層諸事,說得上是與天下人同樂的寬宏大量。

因此,即使遇到二條大宮[19]的百鬼夜行,侯爺大概也不會格外耿耿于懷。東三條的河原院以模仿陸奧鹽釜的風光而聞名。據說左大臣融[20]的亡靈夜夜出現。只要侯爺予以申斥,就連此亡靈也必定失去蹤影。由于他威風八面,也難怪當時京師男女老少,一提到這位侯爺,將他完全當作佛陀轉生,無不肅然起敬。一次,侯爺出席大內的梅花宴后打道回府,途中,拉車的牛脫了韁,撞傷了一位過路的老人。那老人竟雙手合十,慶幸自己被侯爺的牛撞了。

由于這種情況,侯爺此生流傳后世的話題不一而足。有一次宴請賓客,僅白馬侯爺就賞賜了三十匹。他曾把所寵愛的侍童,作為長良橋的橋柱予以活埋。他還叫秉承華佗醫術的震旦僧侶為他腿上生的瘡開刀——諸如此類的逸事,簡直不勝枚舉。眾多逸事中,最可怕的一樁莫過于如今已成為府邸里的珍寶的“地獄變”屏風之由來了。甚至平日輕易不動聲色的侯爺,唯獨那時似乎也不禁震驚了。何況隨侍左右的我輩,只覺得魂飛魄散,這就不消說啦。其中尤以我而言,侍候侯爺二十年來,從未見過如此慘烈之事。

然而,講這個故事之前,有必要先交代一下那位畫了地獄變屏風、叫作良秀的畫師之事跡。

提起良秀,至今也許還有人記得他。他是個聞名遐邇的畫師,以至于那時有執畫筆者無一勝得過良秀的說法。發生那檔子事的時候,他恐怕已年屆五十。他貌不驚人,身材矮小,瘦得皮包骨,像是個心術不正的老者。而他前往侯爺府邸之際,通常穿一件淡紅透黃的禮服,頭戴黑漆軟帽,形容猥瑣之至。不知怎的,嘴唇紅得顯眼,與老人不般配,令人不快,覺得實在像頭野獸。有人說,那是由于舔畫筆,沾上了紅色顏料。很難說到底是怎么回事。不過,個別嘴更損的人,說良秀的舉止動作像猴子,甚至給他起了個外號叫“猴秀”。

說起“猴秀”還有這么一段故事。那時,良秀那個年方十五的獨生女在侯爺府上當小侍女。她跟父親一點兒也不像,是個嫵媚可愛的姑娘。而且可能是由于年幼喪母,她小小年紀就懂事,聰明伶俐,善解人意。太夫人以及其他侍女似乎都疼愛她。

一次,有人從丹波國[21]獻上一只馴化了的猴子。正值淘氣年齡的小公子給它起名“良秀”。它的模樣本來就滑稽,又有了這么個名字,所以府邸里的人沒有不樂的。光是逗樂倒也罷了,大家半開玩笑地起哄說:哎呀,它爬上了院子里的松樹,哎呀,它弄臟了屋子里的鋪席,每次都大聲呼叫“良秀,良秀”,反正就是想要捉弄它。

一天,前文提到過的良秀的女兒拿著系有一封信的紅梅花枝走過長廊。小猴兒良秀大概扭傷了腳,沒有勁頭像往日那樣躥上廊柱了,從遠處拉門那邊一瘸一拐地拼命逃過來。小公子邊喊“偷蜜柑的賊,站住!站住”邊掄起一根樹枝追趕。良秀的女兒見了,好像遲疑了一下。這當兒,逃到跟前的小猴兒拽住她的裙褲下擺,哀叫不休。她大概突然抑制不住惻隱之心,一手舉著梅枝,一手把襯以淡紫色里子的紫色長袖輕輕一甩,溫存地抱起猴兒,向小公子彎了彎腰,用清脆的聲音說:“恕我冒昧地奉告,它是畜生。請您高抬貴手吧。”

可是,小公子是負氣追來的,就沉下了臉,跺了兩三下腳:

“你干嗎偏袒。這猴兒是偷蜜柑的賊。”

“它是畜生嘛……”

姑娘重復了一遍,旋即面泛一絲凄笑,豁出去了般地說:

“而且,良秀長良秀短地掛在嘴上,使我覺得好像我爹在受責打似的,不能冷眼旁觀啊。”

這樣一來甚至小公子恐怕也只得讓步了。

“原來如此。既然是為父親乞求饒命,那就寬恕它吧。”

小公子不得已丟下這么一句話,遂將樹枝就地一扔,朝著原先穿過來的拉門那邊徑自回去了。

從此,良秀的女兒同這只小猴有了交情。姑娘把小姐所賜金鈴用漂亮的深紅綢帶系起來掛在猴子的脖頸上。猴子無論遇到什么情況都輕易不離開姑娘身邊。有一次,姑娘患感冒臥床,小猴就一動不動地端坐在她的枕邊,似乎面泛戚色,連連啃自己的爪子。

在這種情況下,說也蹊蹺,再也沒有人像從前那樣欺負小猴了。可不,人們反而漸漸疼愛上它了。到頭來連小公子也時常拋給它柿子啦,栗子啦。豈但如此,據說某武士踹這只猴子一腳之際,小公子大發雷霆。之后,侯爺可能是由于風聞小公子動怒,這才特地召良秀的女兒抱著猴子到自己跟前來。估計姑娘疼猴子的來由也就勢兒自自然然地傳到他耳里。

“孝心可嘉。予以褒獎。”

按照這般旨意,侯爺當時賞賜給姑娘一件紅色袙衣[22]作為獎勵。然而,據說猴子看樣兒學樣兒畢恭畢敬地捧起這件袙衣拜領,致使侯爺格外高興。所以,侯爺偏愛良秀的女兒,完全是出于贊賞她愛護猴子的孝順恩愛之情,絕非世間說三道四的那樣系好色所使然。當然,此等流言蜚語亦在所難免,且待以后慢慢訴說。此處只陳述一點即足矣:對方再美貌也充其量是一介畫師之女,侯爺不是那種會傾心于她的人。

且說良秀的女兒露了臉,從侯爺跟前退下來。她本來就是個伶俐的女孩,因而也未引起其他粗俗的女侍們的嫉妒。從此,她反而跟猴子一道動輒受到疼愛,尤其可以說是不曾離開過小姐左右。小姐乘車外出游覽,一向少不了由她隨從。

不過,暫且撂下女兒的事,下面再談談父親良秀。誠然,盡管猴子像這樣不久就博得了大家的歡心,關鍵的良秀照舊遭到眾人的嫌棄,背地里仍被貶作猴秀。而且不僅是在府邸里。說實在的,一提到良秀,就連橫川[23]的僧都[24]也憎恨得臉色都變了,仿佛遇到魔障似的。(話雖如此,有人說這是由于良秀畫過僧都行徑的諧謔畫。畢竟是庶民的風言風語,無從證實。)總之,不論去問什么人,他的名聲都不好,一概是這種調子。倘若有不說壞話者,清一色統統是兩三位畫師伙伴啦,要么就是只知其畫而不知其人者。

然而,良秀確實不僅外貌丑陋,還有更令人厭惡的壞習氣,因此只能歸之于完全是咎由自取,別無他法。

他的習氣就是吝嗇、貪婪、恬不知恥、懶惰、唯利是圖——唉。其中特別過分的是霸道、傲慢,總炫耀自己是本朝第一畫師。倘若只在畫道上倒也罷了,然而此人較起勁兒來,甚至將世俗啦,常規啦,非完全蔑視不可。給良秀做過多年弟子的人說,有一天,在某望族的府邸里,大名鼎鼎的檜垣女巫[25]神靈附體,宣示了可畏的神諭。這當兒,他卻充耳不聞,用現成的筆墨仔細畫下女巫那副可怕的容貌。多半在他眼里,什么神靈附體只不過是騙娃娃的把戲罷了。

由于他是這么個人,畫吉祥天神[26]時,就把卑賤的妓女的臉畫上去;畫不動明神[27]時,則描繪流里流氣的差役[28]形象。不乏形形色色褻瀆之舉。盡管如此,責備他本人時,竟若無其事地揚言:“良秀所畫的神佛,會對良秀施以冥罰,那才是奇聞呢!”這下子甚至弟子們也驚訝到極點,看來其中對未來心懷畏懼,趕緊告辭而去者亦不在少數。——姑且一言以蔽之,就稱作萬劫重疊吧。總之,他認為當時天下再也沒有像自己這樣偉大的人了。

因此,良秀的繪畫達到了多么高造詣,就不必講了。不過,就連他的畫,無論運筆還是著色,都跟其他畫師迥然不同。與他不對勁兒的那幫繪師圈子里,好像有不少關于他是騙子云云的評語。據這些人說,凡是川成[29]啦,金岡[30]啦,以及其他古代名匠筆下之物,都有美好的傳說,比如畫在板門上的梅花,每逢有月光的夜晚就會發出清香;畫在屏風上的公卿吹笛圖,笛聲悠揚可聞。但是,輪到良秀的畫,總是只能風傳令人不愉快的奇怪的議論。例如,據說該人在龍蓋寺的寺門上畫了五趣[31]生死圖。深夜從大門下面走過,能聽到天女唉聲嘆氣和啜泣的聲音。豈但如此,還有人說是聞到了尸體腐爛下去的臭氣。又說,后來他奉侯爺之命畫了侍女肖像畫[32],偏偏是入畫的人,不出三年,個個像是患上失魂病似的死去。用貶評者的話來說,此乃良秀之話墮入邪道的鐵證。

然而,如前面所述,良秀是個剛愎自用的人,反倒非常以此自豪。有一次侯爺戲言:“看來你這家伙總是喜歡丑惡的東西。”他用不似這把歲數的朱唇令人作嘔地呆笑著,狂妄地回答說:“正是這樣。平庸的畫師總的說來無從理解丑物之美。”盡管是本朝首屈一指的畫師,竟然膽敢在侯爺跟前如此大言不慚。難怪方才引作見證人的那個弟子,背地里給師父起了個外號叫“智羅永壽”,指責其傲慢。看官大概曉得,“智羅永壽”乃是往昔從震旦渡來的天狗[33]的名字。

然而,就連良秀——就連這個不可名狀、邪惡刁橫的良秀也富于人性,情有獨鐘。

這樣說,是由于良秀簡直發瘋般疼愛他那做侍女的獨生女兒。如前所述,姑娘性情非常溫和,孝順爹。而該人對女兒的溺愛有過之無不及。不論哪座寺院來化緣,他一概不施舍,反而對女兒的衣著啦,發飾啦,卻毫不吝惜金錢,添購齊全,豈不是讓人難以置信嗎?

不過,良秀疼愛閨女,僅僅是疼愛而已,連做夢也沒有考慮過不久就招個好女婿。那根本談不到,倘若有人不識好歹,向姑娘求愛,他反倒恨不得糾集一幫街頭的二流子,暗中對其大打出手。正因為如此,經侯爺關照,姑娘當上侍女的時候,做爹的極不滿意。那陣子即使到了侯爺跟前,也總是哭喪著臉。風傳侯爺傾心于姑娘之美貌,其父雖不同意,他還是硬收做侍女了。這樣的謠言多半源于目睹此等情狀者的隨意推測。

不過,即使該謠傳是一派胡言,由于舐犢情深,良秀一直祈望閨女被賜還給他,這乃是確實的。

有一次他奉侯爺之命畫了一幅稚兒文殊[34]。他把侯爺所寵愛的侍童的臉畫上去了,畫得惟妙惟肖,侯爺無比滿意,說了句難得的話:“我獎賞給你想望之物。不必客氣,盡管提。”于是,良秀正襟危坐,你道他說什么?他竟然大放厥詞:“請您務必辭退敝人的小女。”

倘若是旁的府邸倒也罷了,閨女已經在堀川侯爺身邊服侍著了,再疼愛她,也不能如此冒冒失失地辭工呀,哪一國[35]也不興這么做。對此,寬宏大量的侯爺也顯得不大高興了。他默默地瞧了一會兒良秀的臉,少頃,啐也似的說了句:“那可辦不到!”匆匆忙忙揚長而去。

這類事先后有過四五次吧。如今回想起來,侯爺打量良秀的眼神好像越來越冷淡了。至于女兒這方面呢,恐怕也因為每每掛念父親的處境之故,回到侍女房中的時候,常咬著衫袖抽抽搭搭地哭。所以侯爺戀慕良秀的女兒等謠言就越發廣泛地傳播開來。其中還有人說,實際上由于姑娘拒不依從侯爺的旨意才是地獄變屏風之緣起。然而,按說根本不可能有這種事。

以我輩的眼光來看,侯爺之所以不肯放良秀的閨女出府,似乎純粹是由于憐憫姑娘的境遇,寬厚地認為,與其將她打發到如此頑固的父親身邊,不如讓她留在府里,過充裕的生活。毫無疑問,侯爺當然偏袒那個性情溫和的姑娘。不過,好色這種說法估計是牽強附會。不,更宜說是沒影兒的瞎話。

此事且擱置一旁。就這樣,由于閨女的事,良秀愈益不受待見了。這時,不曉得是出于什么打算,侯爺突然召喚良秀,吩咐他畫地獄變的屏風。

一提到地獄變的屏風,我就覺得畫面上的恐怖景象已經歷歷浮現在眼前了。

同是地獄變,良秀所畫的與其他畫師之作相比,首先畫面布局就不一樣。在第一扇屏風的角落畫著十王[36]及隨從們的小小身姿,此外就是一片可怖的熊熊烈火,打漩兒翻騰著,簡直連劍山刀樹都能給熔化了。所以,除了冥官們所穿唐裝式樣的衣服稀稀拉拉地以黃色或藍色作為點綴外,到處布滿猛烈的火焰之色。其中,宛若卍字形飛墨的黑煙和揚撒金粉掀起的火星兒在狂舞。

單憑這一點,那筆勢就令人望而非常驚異。再加以被地獄之火燒得翻滾受苦的罪人,幾乎沒有一個是通常出現在地獄圖中者。何以會這樣呢?要知道,良秀筆下的眾多罪人中,上自公卿貴族,下至乞丐賤民,把一切身份的人全都臨摹下來了。身著朝服、威風凜凜的殿上人[37],在外衣里面襯了五件夾衣[38]的嬌媚愣頭兒青女官,掛著念珠的念佛僧,腳蹬高齒木屐的侍從學子,穿著長服的童女,擎起幣帛的陰陽師——倘若一一數下去,大概是沒有止境的。總之,形形色色的人在火與煙的翻卷里,備受牛頭馬面的獄卒的折磨,猶如大風吹散的落葉,紛紛迷茫地逃向四面八方。一個女子頭發被鋼叉絞住,手腳比蜘蛛還要蜷縮得緊,興許是神巫之類吧。一個男子被長矛刺透了胸膛,像蝙蝠似的倒懸著。肯定是沒有年功的地方長官。另外,有遭到鐵笞擊打的,有被壓在千人才拖得動的磐石之下的,有被怪鳥的巨喙啄噬的,有被毒龍叼在顎間的——根據罪人數目,懲罰五花八門,不知凡幾。

然而,其中最令人觸目驚心的莫過于一輛牛車,它掠過野獸獠牙般的刀樹尖兒(刀樹梢頭尸體累累,均被刺穿),從半空中落下。牛車的簾子被地獄之風刮得掀了起來。里面有一位女官,衣著極華麗,簡直會被當成女御、更衣[39]。等身長的黑發在火焰中披散開來,白皙的脖頸往后挺,痛苦地掙扎著。女官的形象也罷,火勢依然很旺的牛車也罷,無不使人聯想炎熱如灼的地獄之酷刑。可以說,寬闊的畫面上的恐怖都集中在這個人物身上了。畫得如此出神入化,觀看它的人自然而然會覺得凄厲的號叫聲傳入了耳底。

啊,可不是嘛。正是為了畫這個場面,才發生了那起駭人的事件。話又說回來了,要不然良秀又怎能那般活靈活現地畫出地獄苦難呢。畫師完成了這扇屏風上的畫,卻落個甚至命都喪了的悲慘下場。畫中的地獄說得上是本朝首屈一指的畫師良秀本人不知幾時將下的地獄。……

我太急于講那扇彌足珍貴的地獄圖屏風的事,或許竟把故事的次序給顛倒了。不過,現在就轉話題,繼續講奉侯爺之命畫地獄圖的良秀吧。

那之后五六個月的期間,良秀根本沒到府邸上去,專心致志地在屏風上作畫。他那么疼愛女兒,可一旦畫起畫兒來,說是連女兒的臉都無意看了,豈不是不可思議嗎?據方才提到過的那個弟子說,此人好像一著手工作就被狐貍迷了心竅。唉,確實是這樣。當時謠傳,良秀在畫道上成名,有人說是由于他向福德大神[40]許過愿。證據是,良秀作畫的時候,有人曾暗地里窺視,確實看到了陰森森的狐貍精,而且不止一只,而是前后左右圍了一群。既然到了這個程度。一旦拿起畫筆來,除了完成那幅畫,其他的就什么都忘在腦后了。黑間白日,他蟄居一室,連陽光都輕易見不到。——尤其是畫這扇地獄變屏風的時候,好像要多入迷有多入迷。

那個人在就連白天也撂下窗板[41]的屋子里,要么借著高腳油燈的光,調和密傳的顏料,要么就讓弟子們穿上公卿的常用禮啦,高官的便服啦,打扮成各種樣子,他把每個人的身影一絲不茍地臨摹下來。——傳說的可不是諸如此類的事。倘若是這般怪事,即使沒畫地獄變屏風,只要是正在作畫,他隨時都做得出。哦,就拿畫龍蓋寺的五趣生死圖的時候來說吧。他曾從容不迫地坐到街頭的尸體跟前——如果是正常人的話,路過時會故意把視線移開——將那半腐爛的臉和四肢,連頭發都一根根分毫不差地臨摹下來。那么,他究竟是怎樣著迷得忘乎所以的呢,恐怕有些人還是不了解吧。現在沒有工夫詳細訴說,只將主要的事兒講給看官聽。大致是這樣的。

良秀的弟子之一(還是前面提到過的那個人)有一天正在化開顏料,師父忽然走過來說:“我想睡會兒午覺,可是近來凈做噩夢。”這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兒,弟子連手都沒停下來,只是敷衍了一聲:“是嗎?”

然而良秀不同尋常地面泛寂寥之色,語調客氣地央求道:“因此,我睡午覺的當兒,想請你一直坐在我的枕邊,你看行嗎?”

師父一反常態,竟然對夢什么的也介意起來,弟子感到納悶兒,但此事不費吹灰之力,就說:“好的。”

師父好像依然放心不下,遲遲疑疑地囑咐道:“那么,馬上到里屋來吧。當然,回頭要是旁的弟子來了,可不能放進我睡覺的地方。”

里屋就是那個人作畫的房間。此日也和夜晚一樣,屋門緊閉,當中間兒點著昏暗的燈,四周豎立著一圈兒屏風,上面用炭筆只勾畫了草圖。且說良秀一來到這里,就枕著胳膊,仿佛是個精疲力竭的人似的,酣然入睡。但是不到半個時辰,難以形容、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開始傳入坐在枕畔的弟子耳里。

開頭兒僅只是聲音而已,過了一會兒,逐漸變成斷斷續續的話語,好比是瀕于溺死者在水里的呻吟,說出這樣的話:

“什么,說是讓我來。——到哪兒——到哪兒來呀?到地獄來。到炎熱如灼的地獄來。——誰呀?說這話的你是?你是誰呀——我只當是誰呢。”

弟子不禁停下了正在把顏料化開的手,戰戰兢兢地迎著燈光窺視師父的臉。他遍布皺紋的臉煞白了,還滲出大粒的汗珠,嘴唇干裂。牙齒稀疏的嘴,喘氣一般張開得老大。而且,那嘴里有個東西晃動得令人眼花繚亂,疑似系了根線什么的,拽來拽去。據說是那個人的舌頭哩。斷斷續續的話語原來發自這舌頭。

“只當是誰呢——嘿,原來是你呀。我也料想是你來著。什么,迎接我來了?所以就來吧。到地獄來吧。地獄里——我閨女在等著呢。”

據說當時弟子直覺得惡心,以致朦朦朧朧、奇形怪狀的陰影掠過屏風面兒一簇簇滾落下來的情景仿佛映入眼簾。不待言,弟子立即伸手按住良秀,竭盡全力搖撼他。可是師父依然似睡非睡地喃喃自語,看光景輕易醒不過來。于是弟子毅然決然將旁邊那洗筆的水嘩啦地潑到那人的臉上。

“等待著哪,乘這輛車來吧——乘這輛車到地獄里來吧——”話音未落,變成喉嚨被勒住般的呻吟聲,良秀這才好不容易睜開眼睛,比挨針扎還要慌張地冷不防一躍而起。夢中的魑魅魍魎大概仍留在眼簾里,揮之不去。他眼里一時透露出恐懼的神色,仍舊張大了嘴,凝望天空。不久,好像蘇醒過來了,這會子非常冷淡地吩咐道:“已經行了,到那邊去吧。”

這種時候倘若違抗,總會大受叱責,所以弟子急忙從師父屋里走了出去。他說什么乍一看到外邊依然明亮的陽光,就覺得自己簡直像是從噩夢醒過來似的,松了一口氣。

然而,這還算是好的。過了一個月光景,另一個弟子又特地被召到里屋。良秀仍在昏暗的油燈光下叼著畫筆。他猛地朝弟子轉過身來說:“勞駕,再脫光一次衣服吧。”

以往,師父也動輒如此吩咐過,所以弟子趕緊脫得赤條條的。那個人把眉頭皺得怪怪的,這么說:“我想觀看被鐵鏈箍住的人,真對不起,你就暫且聽從我的擺布好不好。”

其實,他口氣冷冰冰的,絲毫沒有表示遺憾的樣子。這位弟子本來就是個身體魁梧的后生,與其握畫筆,似乎更適合拿大刀。看來此舉畢竟使他感到震驚。事過境遷,只要一提及當時的情景,據說他就反復念叨:“我以為師父瘋了,莫非是要殺我。”至于良秀呢,因為對方磨磨蹭蹭的,恐怕惹得他越來越焦急了。不曉得是打哪兒拿出來的,他嘩啦嘩啦地拖著一根細細的鐵鎖鏈兒,幾乎以猛撲過去的勢頭騎到弟子的脊背上,不容分說就那樣反剪其雙臂,用鎖鏈一道道纏起來。他還殘忍地將鎖鏈的一端用力一拽。這怎么受得了。弟子身體不支,把地板震得山響,咕咚一聲橫倒在那兒啦。

弟子此時的姿勢,可謂像煞翻倒了的酒壇子。由于手腳被殘忍地捆成一團,只有脖子還能動彈。長得又胖,渾身的血液被鎖鏈勒得不流通,以致臉啦,腰部啦,皮膚啦,全都發紅了。然而,良秀似乎對此并不大在意,他圍著那酒壇子般的身體這兒那兒地邊轉邊瞧,臨摹了好幾張相差不多的圖。這期間,被捆綁的弟子身體何等劇痛,就無須特意訴說了。

不過,倘若什么事都沒發生,這種痛苦恐怕還會延續下去。所幸(與其這么說,也許不如說是不幸更恰當些)少頃,從屋角的壇子后面細細地蜿蜒流出一條黑油般的東西。起初好像是黏糊糊的,慢騰騰地移動,滑得越來越輕快了,旋即閃著光,流到鼻子跟前來了。弟子一看,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大叫道:“蛇呀——蛇呀!”他說,登時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敢情,蛇那冰涼的舌尖差一點兒就觸到被鎖鏈箍住的脖肉了。發生了這意外事故,良秀不論多么蠻不講理,大概也嚇了一跳。他慌忙扔下畫筆,剎那間一彎腰,飛快地抓住蛇尾,把蛇倒吊起來。蛇被倒吊著,仍仰起腦袋,緊緊地卷起身子,然而無論如何也夠不著那個人的手。

“可惜被你這家伙敗壞了一筆。”

良秀感到窩心似的嘟囔,將蛇就那樣丟進屋角的甕里,然后才仿佛勉勉強強一般替弟子卸下了身上的鎖鏈。那也只是卸下了而已,對當事的弟子連一句體恤話也不肯說。弟子挨蛇咬猶在其次,使他怒火填膺的多半是臨摹之際敗壞了一筆。——后來聽說,這條蛇也是那個人特意飼養來供寫生用的。

僅僅聽了這些,就大致明白良秀是如何著迷得瘋瘋癲癲、有點令人生畏的情況了吧。然而最后還有一樁,這回是年方十三四的弟子,也沾了地獄變屏風的光,體驗了恐怖,說起來差點兒把命搭進去。該弟子生來皮膚白皙,像個女人。有一天晚上,他被不動聲色地招呼到師父屋里。良秀在燈臺的光下,手心上托著怪腥臊的什么肉,正喂一只不常見的鳥。大概有普通的貓那么大。這么說來,不論是宛若耳朵那樣向兩側翹出去的羽毛,還是又大又圓的琥珀色眼睛,看上去總覺得像貓。

良秀這個人歷來最討厭別人對自己做的任何事插嘴。方才講的蛇什么的也是這樣。他一概不告訴弟子們自己的屋子里有什么。因此,有時桌子上放著骷髏,有時排列著白銀碗和蒔繪[42]高座漆盤,要看當時作的是什么畫,擺出許許多多意想不到的東西。然而,平素究竟將這樣的物品收藏在何處,據云誰都不曉得。這恐怕也是良秀受到福德大神冥助這個謠傳的起因之一吧。

于是,弟子一面獨自思量,桌上的怪鳥一定是畫地獄屏風所需之物,一面拘謹地湊到師父跟前畢恭畢敬地說:“敢問有何吩咐?”良秀簡直就像沒聽見似的,伸舌舔了舔紅嘴唇,邊說“怎么樣,多馴熟啊”,邊朝著鳥揚了揚下巴。

“這是什么玩意兒呀。我可從來沒見過。”

弟子一邊說一邊覺得可怖似的盯著這長著耳朵、宛若一只貓的鳥兒。良秀則照舊以往常那嘲笑般的語氣說:“什么,沒見過?城市長大的人就是這樣,不好辦。這是兩三天前鞍馬[43]的獵人送給我的叫作貓頭鷹的鳥。不過,這么馴熟的還不多。”

那個人這么說著,徐徐舉起手,輕輕地從下而上撫摩剛好吃完食的貓頭鷹脊背的羽毛。于是,就在這當兒,鳥突然尖銳、短促地叫了一聲,轉瞬間從桌上躥起,挓挲著兩爪,抽冷子朝弟子的臉撲去。倘非當時弟子慌忙揚袖遮臉,準已負傷一兩處。弟子啊啊地喊叫著,甩袖欲轟之,貓頭鷹卻盛氣凌人,張開嘴叫著,又是一次突襲——這時弟子已忘掉是在師父面前了,站起來防御,坐下去驅逐,不由得在狹窄的屋中四下里亂竄。怪鳥當然緊追不舍,時高時低地飛翔,只要有隙可乘,就朝著眼睛猛沖過來。翅膀每每吧嗒吧嗒扇出可怕的聲響,誘發落葉氣息啦,瀑布飛濺的水花啦,要么就是猴酒[44]餿味,諸如此類古怪氛圍,就別提有多么瘆人啦。據說這個弟子曾講,他甚至把幽暗的油燈火當成朦朧的月光了,心情不安,覺得師父的屋子就那樣乃是遠山深處妖氣彌漫的峽谷。

然而,弟子感到可怕的并不只是被貓頭鷹襲擊這檔子事。不,使他更加毛骨悚然的是師父良秀冷冰冰地瞧著這場混亂,慢條斯理地攤開紙,掭著筆,臨摹像女子般的少年被怪鳥折磨的慘狀。弟子瞥了一眼這幅情景,立即感到難以言表的恐懼。他說,其實,一時甚至覺得自己的性命會斷送在師父手下哩。

十一

其實不能說他被師父殺死的事絕對不會發生。真的,就連那個晚上特地召喚弟子前去,老實說似乎也是心懷詭計,唆使貓頭鷹去啄弟子,他就好臨摹弟子到處亂逃的模樣兒了。所以,弟子剛看了一眼師父的神態,就不由自主地把腦袋藏在雙袖里,連自個兒都不曉得驚叫的是什么,就那樣蹲伏到屋角拉門跟前去了。這樣一來,良秀也不知發出了些什么著慌般的聲音,有站起來了的動靜。轉瞬之間,貓頭鷹撲扇翅膀的聲音比先前還響了,東西倒下去的聲音啦,摔碎的聲音啦,一片喧囂傳到耳際。這下子弟子再一次慌了神兒,不禁抬起藏著的頭。只見屋子里不知什么時候變得一團漆黑,師父喊叫弟子們的聲音在黑暗中焦急地響著。

不久,一個弟子從遠處答應,舉燈照亮兒,急忙走過來。借著被煙熏污的那盞燈的光望去,但見高腳燈臺倒了,地板和草席上滿是油,方才那只貓頭鷹顯得蠻痛苦地光撲扇著一只翅膀,就地滾來滾去。良秀在桌子對面探起上身,似乎驚呆了,嘟囔著旁人聽不懂的話。——這也難怪。那只貓頭鷹身上,從脖頸到一只翅膀,緊緊地纏著一條烏黑的蛇。多半是弟子蹲伏下去的當兒,撞翻了放在那里的甕,里面的蛇爬出來了,貓頭鷹貿然地抓將上來,終于引起這樣一場大亂子。兩個弟子面面相覷,茫然觀看了一會兒這稀奇的光景。少頃,向師父默默地行禮,偷偷摸摸地退回到自個兒的屋子。蛇和貓頭鷹其后怎樣了,這,無人知曉。

這一類事另外還有好幾檔子。先前說漏了,侯爺是秋初下令畫地獄變屏風的。所以,自那以來直到冬末,良秀的弟子們不斷地受到師父那古怪舉動的威脅。可是,到了冬末,良秀在屏風的畫方面大概有了什么不如意的事。他那神態比以前更加陰郁,談吐也眼看著粗暴了。同時,屏風上的草圖也只畫完了八成,沒有進展的樣子。不,看那光景,一個不好,甚至把自己至今所畫處涂掉也在所不惜。

然而,屏風的什么不如意呢,無人知曉。恐怕也無人想知曉。以前發生的種種事使弟子們吃過苦頭,所以他們的心情宛如與虎狼同檻,從此想方設法不接近師父。

十二

因此,這期間的事就沒有什么值得奉告的了。如果非說不可的話,是這個剛愎自用的老爺子不知怎的變得格外心軟愛流淚,時常在無人處獨自哭泣。尤其是有一天,一個弟子到庭前來辦什么事,這時師父熱淚盈眶,正站在廊子里心不在焉地望著即將入春的天空。弟子見狀,反而覺得難為情,就默不作聲偷偷摸摸折了回去。但是,為了畫五趣生死圖,連路邊死尸都臨摹的那個傲慢的人,竟由于未能隨心所欲地畫屏風畫這么一點小事就像小孩兒似的哭起來,豈不是太奇怪了嗎?

然而,一方面良秀簡直不像是正常人那般不顧一切地在屏風上作畫,另一方面那個姑娘不知何故越來越憂郁,就連當著我們的面都明顯地忍住眼淚。正因為她本來就是個面帶愁容、皮膚白皙、舉止謙恭的女子,這么一來,睫毛沉甸甸的,眼圈兒發黑,越發顯得凄愴。起初還有人這樣那樣地揣測,什么想念爹啦,害相思病啦,可是其間又開始風傳說哪里,是侯爺要讓她就范才這樣的。隨后,人人都忘卻了似的,關于那個姑娘的風言風語戛然而止。

恰巧就是那個時候的事兒吧。一天晚上,更深人靜,我獨自沿著廊子走,那只猴子良秀突然從什么地方躥過來,一個勁兒地拽我的裙褲下擺。記得那是個仿佛已發散著梅香、淡月輝光的暖夜。迎著亮兒望去,只見猴子齜著雪白的牙齒,皺起鼻尖,簡直要發瘋似的尖叫。我感到三分不快,又因新裙褲的下擺被拽而七分生氣。起初打算一腳踹開猴子徑自走過去,轉念一想,還有過某武士由于整治這只猴子而冒犯了小公子的先例,更兼猴子的舉動看來太不尋常了,我終于拿定主意,朝著猴子拖曳的方向信步走了三四丈遠。

沿著走廊一拐彎,就連在夜間,透過枝葉柔嫩的松樹展現在眼前的是一泓泛白的寬闊池水。剛走到那兒的時候,好像有人在近旁哪間屋里爭吵的動靜,既倉促又分外悄然地逼到我的耳際。四下里一片靜寂,混混沌沌,分辨不出是月色呢還是霧靄,除了魚兒跳躍的聲響,聽不到任何語音。此刻傳來了這樣的聲音,我不禁止步,倘若有不法之徒,非得給他點厲害嘗嘗不可。于是我屏息,悄悄把身子移到拉門外邊。

十三

然而,猴子可能嫌我的動作緩慢了。良秀急不暇待地在我的腳邊兜了兩三個圈子,用宛如喉嚨被扼住般的聲音尖叫著,抽冷子飛快地跳上我的肩頭。我不由得把脖頸向后一仰,以防被爪子撓了。猴子又摟住我的禮服袖子不放,免得從我身上滑落下去。——這下子我不知不覺踉踉蹌蹌晃出兩三步,后背重重地撞到拉門上。這樣一來,我片刻也不能猶豫了。我猛地拉開門,準備沖進月光照不到的里屋。但這當兒遮住視線的是——哦,更使我驚愕的是,那一剎那正要從屋里像流彈一般飛奔而出的女子。女子迎面而來,差點兒跟我撞個滿懷,就勢兒跌倒在門外。不知怎的,雙膝著地,上氣不接下氣,戰戰兢兢地仰望我的臉,宛似看什么可怕的東西。

那就是良秀的閨女,倒也無須特地交代。然而那個晚上該女子恰像換了個人,生氣勃勃地映入我的眼簾。雙目圓睜,閃著光,兩頰看上去也燃紅了。加以裙褲和衣衫凌亂不堪,一反平素的稚氣,甚至平添了妖媚。這確實是良秀的那個纖弱、凡事都謙和謹慎的閨女嗎?——我倚著拉門,邊凝視月光中美少女的倩影,邊把慌忙遠去的另一個人的腳步聲當作能指認的東西似的指著,靜悄悄地以眼神詢問那是誰?

姑娘當即咬著嘴唇,默默地搖頭。那神態仿佛確實心有不甘。

于是我彎下身去,這一次宛如跟姑娘咬耳朵般地小聲問:“是誰呀?”然而姑娘仍僅只搖頭,一言不答。不,與此同時,長長睫毛的尖兒上淚水盈盈,嘴唇比先前咬得更緊了。

敝人生性愚鈍,唯懂些最明白不過的事,此外偏巧一竅不通。所以,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只覺得仿佛是在聚精會神地傾聽姑娘的心臟怦怦跳的聲音,呆呆地佇立在那里。當然,這里有個原因,不知怎的,于心不安,感到不宜進一步問出個究竟。

我不知道這樣持續了多少時間。然而,過一會兒我把敞開的門拉嚴,回頭看了看紅暈好像稍微褪了些的姑娘,盡量溫存地對她說:“回到自個兒屋里去吧。”而后,我內省恍若目睹了什么不該看的事兒。受到不安情緒的脅迫,羞愧感油然而生,偷偷地沿著來路折回去。但是,還未走出十步,不知是誰又從后面小心翼翼地拽住我裙褲的下擺。我吃了一驚,回過頭去看。各位看官道是什么?

只見猴子良秀在我的腳邊,像人那樣雙手著地,金鈴鐺響著,屢次畢恭畢敬地低下頭去。

十四

且說打從出事那天晚上,過了半個來月。一天,良秀突然到府邸來,懇請立即叩見侯爺。雖然他身份低微,大概是由于平素格外合侯爺的胃口吧,輕易不肯接見任何人的侯爺那一天也爽快地準許了,馬上將他召喚到跟前。他像往常一樣,身穿淡紅透黃的狩衣[45],頭戴軟烏帽子,神色比平日顯得更加郁郁不樂,畢恭畢敬地跪伏侯爺前,少頃,嘎著聲兒說:“承蒙侯爺早先吩咐畫地獄變屏風,小人晝夜竭誠執筆,已見成效。可謂大致完成了。”

“可喜可賀。我也滿意。”

然而,侯爺的語聲兒不知何故怪沒勁頭,無精打采的。

“不,一點兒也不可喜可賀。”良秀略顯得氣惱,一動不動地耷拉著眼皮說,“雖然大致完成了,但唯獨有一處小人至今畫不出來。”

“什么?有畫不出來的地方?”

“正是。總的說來,小人只畫得出看到的東西。即使畫出來了,也不會稱心如意。那樣的話,跟畫不出來不是一碼事嗎?”

聽了這番話,侯爺臉上浮現出嘲弄般的微笑。

“那么,要想畫地獄變的屏風,就得看地獄嘍?”

“正是。那一年發生大火災,小人親眼瞧見了簡直像是炎熱地獄的猛火般的火勢。其實,由于遇見了那場火災,小人才畫了‘不動明王’的火焰。老爺也記得那幅畫吧。”

“然而,罪人如何呢?地獄里的鬼卒也沒見到過吧。”侯爺仿佛根本沒聽見良秀所說的話,接二連三地這么問。

“小人見過用鐵鏈子捆綁住的人。也仔細臨摹過遭受怪鳥折磨的姿態。因此,不能說連罪人在酷刑下痛苦地掙扎的模樣兒都不知曉。至于鬼卒呢——”說著,良秀露出令人不快的苦笑,“至于鬼卒呢,夢境中屢次出現在小人眼前。要么是牛頭,要么是馬面,要么是三頭六臂的鬼,拍巴掌不響,張開不能出聲音的嘴,可以說是幾乎每天每夜都來折磨小人。——小人想畫而畫不出來的并不是這樣的東西。”

聽罷,甚至侯爺也驚訝了。一時,他只顧焦躁地對良秀的臉怒目而視,隨后嚴峻地緊蹙眉頭,不屑理睬地說:“那么,說說畫不出什么?”

十五

“小人打算在屏風正當中畫一輛從天而降的檳榔毛車[46]。”

良秀這樣說著,頭一次目光銳利地凝視侯爺的臉。風聞但凡涉及繪畫,他就變得猶如狂人。此刻其眼神確實讓人心懷畏懼。“那輛車里,一位艷麗的貴婦人在烈火中披散烏發,痛苦地扭動身子。臉膛兒挨煙嗆,眉頭緊蹙,仰八叉兒望著車篷。手把車簾扯碎了,興許想遮擋雨點般落下來的火星子。周圍呢,一二十只怪模怪樣的鷙鳥在鳴叫,紛紛飛來飛去。唉,這,牛車里的貴婦人,小人怎樣也畫不出來。”

“那么——該當如何?”

不知為什么,侯爺分外喜形于色,這么催促良秀。而良秀那像往常一樣紅紅的嘴唇,猶如發燒似的顫動著。他用讓人覺得是說夢話般的聲調重復了一遍:“這,小人畫不出來。”他突然以怒不可遏的勢頭說,“千恩萬謝,請老爺把一輛檳榔毛車在小人眼前放火燒掉。而且,如果辦得到的話——”

侯爺頓時面有慍色,接著就突然尖聲大笑。他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邊說:

“行,凡事都照你說的辦。討論辦得到辦不得乃無益之舉。”

我一聽此言,也許是預感,總覺得糟透了。事實上,侯爺嘴邊汪著白沫子,眉梢劇烈抽動,樣子異乎尋常,簡直讓人確信是沾染上了良秀那股瘋狂勁頭。他剛把話頭頓一下,旋即喉嚨里又以什么東西爆裂開來的氣勢沒完沒了地響著,笑道:

“把檳榔毛車也點起火。讓一個貴婦裝束的嬌艷女人坐在車里。車中的女人備受煙熏火燎的熬煎,苦苦掙扎著死去——你想到畫這樣的形象,不愧為時下首屈一指的畫師。予以褒獎。嗯,予以褒獎。”

聽罷侯爺這番話,良秀驟然失色,透不過氣似的只是翕動嘴唇,過了一會兒,仿佛渾身的筋都松弛了一般,將雙手癱軟地支在鋪席上。

“多謝老爺的鴻恩。”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鄭重其事地致謝。多半是由于隨著侯爺的話語,自己的意圖之恐怖歷歷展現在眼前了。我畢生僅此一次將良秀當成一個可憫之人。

十六

那是過了兩三天后的夜晚的事。侯爺按照諾言,召喚良秀,讓他就近目睹檳榔毛車燃燒的場面。不過,并非在堀川的府邸里,而是在俗稱融雪府,即昔日侯爺之妹曾居住過的京城郊外的山莊中燒的。

說起這座融雪府,已經很久無人居住了,寬闊的庭園荒蕪到無以復加的地步。大概是有誰看過這副連個人影兒也沒有的樣子,胡亂猜測的。關于死在此處的侯爺妹妹的身世,謠言四起。至今仍有這么個傳說,一條可疑的裙褲,其緋紅色完全不著地,在走廊里移動。——倒也難怪。這座府邸連白晝都冷冷清清,一旦日暮了,庭園里灌溉花木的水就格外陰森森地響。就連在星光下飛翔的蒼鸻亦形似怪物,令人毛骨悚然。

那恰好又是個無月之夜,晚間黑漆漆的。借著正殿的油光燈望去,靠近廊沿就座的侯爺,身著淺黃色貴族便服,配以深紫色凸花綾絹裙褲,高高地盤腿坐在白地織錦鑲邊的圓形坐墊上。他的前后左右,五六個近侍恭恭敬敬地列坐著。這就無須細述了。然而,其中的一個顯得大有來頭兒。據說此人前幾年在陸奧之戰時曾因難耐饑餓而吃過人肉,從此,連鹿角都活生生地掰下來。這個膂力過人的武士,看樣子衣服里面在腹部圍了鎧甲,佩帶的大刀鞘尾翹起,威風凜凜地蹲在廊沿底下。——皆在隨著夜風搖曳的燈光下,忽明忽暗,恍若夢境,放眼望去,不知怎的,一片令人恐懼的景象。

此外還把一輛檳榔毛車拉到庭園里,黑暗沉甸甸地往高高的車篷壓將下來,沒有套牛,黑色的車轅斜架在凳子上,金屬器具的黃金像星辰一樣閃爍,盡管是春天,看著這些,不由得讓人有點寒意。不過,車廂是用凸花綾子鑲邊的藍色簾子嚴嚴實實罩著,所以不曉得里面裝著什么。周圍,聽差們一個個手執燃燒得正旺的松明,一邊擔心煙兒正朝廊沿那邊搖曳,一邊煞有介事地等候著。

良秀本人離得稍遠一些,恰好跪在廊沿正對面,穿的似乎是平素那件淡紅透黃的狩衣,戴著軟烏帽子,顯得比往常還要矮小寒酸,甚至讓人覺得興許是給星空的重量壓的。他后面還蹲伏著一個同樣是烏帽子狩衣裝束的人,大概是帶來的弟子吧。兩個人剛好都蹲伏在遠處的暗影中,從我所在的廊沿下,連狩衣的顏色也弄不清楚。

十七

大約將近午夜時分了。據認為,籠罩著樹林、泉水的黑暗正屏息靜悄悄地窺視眾人的呼吸,其間唯有夜風輕輕地掠過去的聲音,松明的煙隨風一陣陣送來燒焦的氣味。侯爺默默地凝視了片刻這種奇異情景,隨后將膝蓋向前挪了挪,尖聲呼喚道:

“良秀!”

良秀似乎應答了什么,我只聽見了呻吟般的聲音。

“良秀。今夜我要按照你的意愿,放火燒車子給你看看。”

侯爺說罷,朝近侍們斜眼看了看。當時,侯爺和身邊隨便哪個侍者之間好像相互會心微笑了一下,但這或許是我神經過敏。于是良秀誠惶誠恐地抬起頭來,仿佛朝廊沿上邊仰望了一下,照舊什么都沒說,等候著。

“仔細瞧瞧。那是我素日所乘的車。你也記得吧。——我打算現在就放火把那輛車燒了,以便讓火焰地獄在眼前顯現。”侯爺又把話頭頓一下兒,朝近侍們使個眼神。隨后,驟然用令人厭惡透頂的語調說,“我把一個犯了罪的女侍捆綁起來讓她坐在車里面了。因此,一旦點燃了車,那個娘們兒必定給燒得肉爛骨焦,受盡苦難而死。對你繪制完屏風而言,這是千載難逢的好畫帖嘍。雪白的肌膚怎樣燒爛,這可別漏看;烏黑的頭發燎成火星兒飛揚的光景,也得瞧個分明。”

侯爺第三次閉口不談了。不知想起了什么,這回只是晃動肩膀,默不作聲地笑了一陣。接著說:

“簡直是永世難以見到的場面。我也在此開開眼界。喂,喂,揭開簾子,讓良秀看看里面的女子!”

聞罷此令,一名聽差一手高舉松明,肆無忌憚地走向車子,冷不防伸一只手忽地掀起簾子讓人看。燒得噼噼啪啪響的松明的光,紅彤彤地搖曳了一陣,立即將窄小的車廂照得清清楚楚。座鋪上是用鎖鏈殘酷地綁起來的侍女——唉,誰會看錯呢!繡著櫻花的華麗錦袍上,垂著烏黑油亮的秀發,斜插的金釵熠熠生輝。雖說裝束變了,那嬌小玲瓏的身材,搭著堵嘴毛巾的脖頸,幽婉矜持的側臉,不折不扣是良秀的女兒。我險些叫出聲來。

這時,我對面的一個武士慌忙起身,手按刀把,朝著良秀那邊怒目而視。我嚇得放眼望過去。良秀見此情景,好像進入了半瘋狂狀態。一直蹲伏在地上的他,猛地跳起來,雙手伸向前邊,情不自禁地想沖著車子奔去。偏不巧,前面已交代過,他待在遠處陰影中,分辨不清其容貌。然而,我剛這么一想,不僅是良秀那大驚失色的臉,就連他的身軀,仿佛被冥冥中一股力量騰空吊起似的,轉瞬之間竟然殺出幽暗,清晰地浮現到眼前。敢情,此刻隨著侯爺一聲令下:“點火!”那輛載著姑娘的檳榔毛車已被聽差們投去的松明點上了火,熊熊燃燒起來。

十八

火焰眼看著包圍了車篷。檐子上的紫色流蘇仿佛被扇也似的,嗖嗖搖曳。夜色中,下面依然可見白煙彌漫,打著旋渦。火星兒像雨點一般飛濺,讓人覺得簾子啦,扶手啦,車梁上的金屬器具啦,一下子迸裂飄散——就別提有多么慘厲啦。不,尚有甚焉者矣,火舌嘩嘩地燎著車兩側的格子窗,高高躥向半空。熾烈的火色猶如一輪紅日落地,天火噴發。方才我險些呼叫,此刻簡直失魂落魄,唯有茫然張嘴,定睛注視這恐怖景象。但是,身為人父的良秀呢——

良秀當時的表情,我至今不能忘懷。他不由得想朝車子那邊奔過去,卻在著火的那一瞬間,停下腳步,依然伸著雙手,像被吸住似的,直勾勾地盯著吞噬車子的烈火濃煙。他渾身披著火光,那張布滿皺紋的丑陋面孔,就連胡須梢兒都能看個分明。然而,不論是那雙張得大大的眼睛里,還是歪斜的嘴唇邊兒上,抑或是兩頰肌肉那不停的抽搐,臉上歷歷表露出良秀心中所交集的恐懼、悲憤與驚訝。哪怕是即將問斬的強盜,乃至被拉到閻王殿之十惡不赦的罪人,都不會顯出如此痛苦的神態。就連強悍剛猛的武士也為之色變,戰戰兢兢地仰望著侯爺的臉。

侯爺則咬緊嘴唇,時而發出令人作嘔的獰笑聲,緊緊盯著車子。而那輛車里——唉,我無論如何也沒有勇氣詳細述說當時所瞧見的姑娘是什么樣子。被煙嗆得仰起來的臉兒是那么慘白,為了甩掉火焰竟弄得蓬蓬亂亂的頭發是那么長,還有那眼睜睜地化為火的繡了櫻花的錦袍是那么絢麗——這是何等慘絕人寰的景象啊。尤其是夜風朝下面一刮,煙隨之撲向姑娘的當兒,她的身影就浮現在紅底子上潑撒了金粉般的火焰中。她咬著堵嘴的毛巾,渾身扭動,幾乎要掙斷捆綁自己的鎖鏈。這情景讓人疑心,莫非是地獄中前世惡業之苦活現在眼前了。豈但是我,就連強悍剛猛的武士也不禁毛骨悚然。

這時,又一陣夜風刮過庭園里的樹梢——大概人人都是這么想的。這樣一種聲音剛剛劃破黑壓壓的天空某處,忽然有個綽綽黑物,下不著地上不著天,猶如圓球一般躍起,從正殿的屋脊徑直跳進燒得正猛的車廂。車兩側的朱漆格子窗給燒得噼啪亂響,七零八落,姑娘仰面倒著,它抱住姑娘的肩膀,發出裂帛似的尖叫,聲音穿透了煙,痛苦而悠長。接著又是兩三聲——“哎呀!”我們不由自主地異口同聲驚喊起來。抱住姑娘肩膀的,原來是那只拴在堀川府邸里的猴兒,諢名“良秀”。

十九

不過,看見這猴僅是一剎那的工夫。火星兒就像漆器上撒布的金粉粒,朝空中迸發升騰,不消說是猴兒,連姑娘的身影也隱沒在黑煙深處。庭園當中間兒,唯有一輛燃燒著的車子,火勢旺盛,聲音駭人。不,與其說是火焰車,或許不如說是火柱,倒與這沖破星空沸沸騰騰的可怖的火景來得更貼切。

面對這火柱,良秀凝固了般地佇立著——好生奇怪。方才還仿佛在地獄里受責罰,感到苦惱,而此刻,良秀那布滿皺紋的臉上,竟泛出無可形容的光輝,儼然是心醉神迷的法悅[47]之光輝。難道已忘記是在侯爺跟前嗎,他雙臂緊緊交抱著胸站在那兒。閨女拼命掙扎而死的情景似乎未映入他的眼簾。唯有絢麗的火焰之色,以及在其中備受苦難而死的女人的身姿,給他心里帶來無比的欣喜——看上去就是這么個光景。

然而奇怪的是,事情并不僅僅是此人好像歡歡喜喜地凝視獨生女兒臨終的痛苦。當時的良秀不知怎的仿佛已不是凡人了,卻有著不同尋常的莊嚴,活脫兒就像是夢中所見獅王之憤怒。所以,就連被突如其來的火勢驚起、啼叫喧鬧著在空中盤旋的無數夜鳥,似乎也不敢飛近良秀所戴的軟烏帽子。想必這些天真的鳥兒也看到了宛若圓光[48]一般懸在他頭上的神秘威嚴吧。

鳥兒尚且如此,何況我們,甚至聽差也統統屏住氣息,心中充滿奇異的喜悅,感激得幾乎戰栗,直勾勾地注視良秀的臉,恰像瞧一尊開眼[49]的佛。響徹天空的火焰車,為之靈魂出殼、呆立不動的良秀——何等的莊嚴,何等的歡喜。然而其中唯有坐在廊下的侯爺,判若兩人,臉色發青,嘴邊堆著泡沫,雙手緊緊抓住穿著紫裙褲的膝蓋,仿佛一頭口渴的野獸似的,喘個不停。……

二十

那一夜侯爺在融雪府焚車的事,無意中從什么人嘴里傳到世間去了。關于此事,好像頗有種種貶詞。首先,侯爺為什么要燒死良秀的女兒——最多的謠傳是,戀愛不能遂愿,出于仇恨而為。可是,毫無疑問,由于繪師脾氣邪行,為了畫屏風畫兒,不惜燒車乃至殺人,侯爺完全是予以懲罰之意。我甚至聽侯爺親口這樣說過。

再說那個良秀,也橫遭物議:一心想畫屏風,寧肯瞧著女兒當面給活活燒死,真是一副鐵石心腸。有人大罵良秀,說他為了畫畫兒,竟忘了父女之情,簡直禽獸不如。就連橫川那位方丈也這么認為:“生而為人,倘為一藝一能臻于出神入化,竟不辨人倫五常,必墮地獄無疑。”

此后,過了一個來月,地獄變屏風終于畫好。良秀當即送到府上,恭恭敬敬請侯爺過目。適逢方丈也在座,一見屏風上的畫:烈火狂飆,肆虐天地,令人驚怖,不覺倒吸一口涼氣。原本板著面孔,瞪著良秀的方丈,這時也禁不住拍著大腿贊道:“真鬼斧神工也!”侯爺聽罷此語,苦笑時的那副神態,我至今難以忘懷。

從此,至少府里幾乎無人再說良秀的壞話了。因為無論誰,哪怕平日多么恨良秀,見了那架屏風,都會出奇地為他那虔敬莊嚴的精神所打動,深深感受到火焚地獄的大苦難。

然而,等到那時,良秀早已不在人世。畫好屏風的第二天夜里,他便在屋里懸梁自盡了。讓獨生女兒先他而死,恐怕他也無法再安心地活下去了。他的尸體至今還埋在自家房屋的遺址上。尤其是那塊小小的碑石,幾十年來風吹雨淋,長滿青苔,早就成了一座不知墓主是誰的荒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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