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中國
- 尼克松回憶錄(下)
- (美)理查德·尼克松
- 27241字
- 2019-05-08 15:31:10
1971年7月15日晚上7點半鐘,我從加利福尼亞州伯班克城的一個電視廣播室里向全國人民講話。我只講了三分半鐘,但是我的話成了20世紀最出人意外的外交新聞之一。
我一開頭說:“我要求占用今晚的電視時間,是為了宣布我們在爭取世界持久和平的努力中有了重大的進展。”接著我念了一個公告,這個公告同時也正在北京發表。
周恩來總理和尼克松總統的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基辛格博士,于1971年7月9日至11日在北京進行了會談。獲悉,尼克松總統曾表示希望訪問中華人民共和國,周恩來總理代表中華人民共和國政府邀請尼克松總統于1972年5月以前的適當時間訪問中國。尼克松總統愉快地接受了這一邀請。
中美兩國領導人的會晤,是為了謀求兩國關系的正常化,并就雙方關心的問題交換意見。
在這簡短的公告背后,有著兩年多復雜、微妙和堅定的外交招呼和談判。雖然我們能夠保持近乎奇跡般的機密,其實對華采取主動是經過最公開的準備步驟的出人意料的歷史事件之一。
我認為美國和共產黨中國建立關系非常重要這一想法,是我在1967年為《外交季刊》寫的文章中第一次提出的。我在就職演說中間接地提到了這一點,那時我說:“我們尋求一個開放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國家無論大小,它們的人民都不生活在憤怒的孤立狀態之中。”不到兩個星期以后,在2月1日,我寫了一個備忘錄給基辛格,主張我們竭力鼓勵政府探索同中國人改善關系的可能性。我還寫道:“當然,這事要私下去做,絕不能由我們這方面公開到報刊上去。”1969年這一年,中國人沒有理睬我們幾次在低水平上發出的重要信號。到了1970年,我們才著手認真尋求開始對話的途徑,看看能夠產生什么結果。
對華主動行動的第一個認真的公開步驟是在1970年2月采取的,那時我向國會提出了第一個外交報告。關于中國問題的那一段是這樣開始的:
中國人民是偉大的、富有生命力的人民,他們不應該繼續孤立于國際大家庭之外……
指導我們同共產黨中國關系的基本原則,是同指導我們對蘇政策的原則相似的。美國的政策不大可能很快對中國的行為產生多少影響,更不用說對它的思想觀點了。但是,我們采取力所能及的步驟來改善同北京的實際上的關系,這肯定是對我們有益的,同時也有利于亞洲和世界的和平與穩定。
北京的領導人清楚地了解這一報告措辭的意思。兩天以后,中國駐華沙大使在同美國大使沃爾特·斯托塞爾的會談中,引人注目地建議把他們到那時為止斷斷續續的、沒有結果的會談搬到北京去舉行。他還暗示,他們將歡迎一位高級官員擔任美國代表團團長。
1970年3月,國務院宣布放松對于去共產黨中國旅行的大部分官方的限制;4月,我們宣布進一步放寬貿易管制。
把華沙會談搬往北京的建議在5月遭到了挫折,那時中國人為抗議我們對柬埔寨的軍事行動而取消了一次原定舉行的會談。有幾個星期,看來同中國的對話倡議似乎告吹了。但倡議的基本原則是以對雙方互相有利這一明確的估計為基礎的,因此,在幾個月后中國人表示愿意重新開始我們的外交小步舞時,我并不感到奇怪。7月,他們釋放了美國天主教主教詹姆士·愛德華·華理柱,這位主教是在1958年被捕的,已經被關了12年。
10月初,我接見了《時代》雜志的記者。我說:“如果說我在死以前有什么事情想做的話,那就是到中國去。如果我去不了,我要我的孩子們去。”
10月25日,巴基斯坦總統葉海亞·汗來看我,我利用這個機會建立了“葉海亞渠道”。我在1969年7月訪問巴基斯坦會見他時,我們就籠統地討論過這個想法。現在我告訴他,我們已經決定設法使我們的對華關系正常化,我要求他作為中介人提供助力。
葉海亞說:“我們當然要盡力幫忙的,不過你一定知道這將是何等困難。宿仇不容易成為新交。事情會進行得很慢,并且你要有遭受挫折的精神準備。”
第二天,羅馬尼亞總統齊奧塞斯庫來進行國事訪問。1969年在布加勒斯特,我曾同他談過需要有一種新的中美關系。在歡迎他的宴會上祝酒時,我作為美國總統第一次有意地用正式名稱稱呼共產黨中國,即稱其為中華人民共和國,雖然我的外交政策報告還稱其為“共產黨中國”。這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外交信號。
我在第二天同齊奧塞斯庫會談時說,即使不能達到同中國重新建立完全外交關系的最后理想,也可以進行高級私人代表的互訪嘛。他答應把這個話轉達給北京,這就是“羅馬尼亞渠道”的開端。
一個月后,在11月22日,我口授了一個給基辛格的備忘錄:
我想請你在很機密的基礎上,讓你的助理人員起草一份研究材料,建議我們在聯合國接納赤色中國的問題上將采取什么方針——不要告訴任何可能會泄密的人。我認為,在我們沒有足夠的票數阻擋他們入場的情況下,接納的時刻比我們預料的要來得快。
我們確實需要解決的問題是,我們怎樣才能逐步確定一個立場,使我們能夠保持對臺灣的義務,而又不致遭到贊成接納赤色中國的人的抨擊。
這個問題的研究不必匆忙著手,不過兩三個月后我要看看你們能拿出什么辦法。
事實上,后來情況的變化比我預料的要快得多。
12月9日,周恩來要葉海亞總統傳話說,歡迎我的代表到北京討論臺灣問題。他強調說明這不僅是他的口信,而且已得到毛主席和當時還有很大權力的林彪的批準。周恩來最后以其特有的精辟口吻說了句俏皮話。他說:“過去我們通過不同的來源收到美國方面的口信,這次是第一次從一個首腦通過一個首腦給另一個首腦提出建議。”我們通過巴基斯坦大使阿加·希拉利答稱,會談不應限于討論臺灣問題,我們提議由中美雙方代表在巴基斯坦會晤,商談今后在北京舉行高級會談的可能性。
12月18日,美國作家埃德加·斯諾會見了他的老朋友毛澤東。毛告訴他,外交部正在考慮允許左中右各派政治色彩的美國人訪問中國。斯諾問,會不會允許像尼克松這樣一個代表“壟斷資本家”的右派來。毛回答說我將受到歡迎,因為我是總統,中美之間的問題畢竟還得同我解決。毛說他將樂于同美國總統談話,不論作為旅游者或者總統來都好。毛的這些話,我們在幾天后就知道了。
1971年年初,羅馬尼亞渠道活躍起來了。科爾內留·博格丹大使在拜會基辛格時帶來消息說,齊奧塞斯庫在我們的10月會談以后,派他的副總理去了一趟北京,周恩來讓他給我捎一封信,內容如下:
美國總統的信息不是新的。我們之間只有一個懸而未決的問題,這就是美國對臺灣的占領。中華人民共和國真誠地試圖談判這個問題已經15年了。如果美國有解決這個問題的愿望和方案,中華人民共和國將準備在北京接待一位美國的特使。這個口信是經過毛主席和林彪審核的。
周恩來還說,鑒于我1969年訪問過布加勒斯特,1970年訪問過貝爾格萊德,我將在北京受到歡迎。
這封信使我們受到鼓舞。正如基辛格所指出的,語氣溫和,沒有罵人,使人感到放心,并且不提越南這一點,表明北京不會把越戰看作美中和解的不可逾越的障礙。
我盡力使1971年年初的藍山軍事行動不致掐掉這個關系的萌芽,像前一年對柬埔寨的軍事行動大有可能造成這種結果那樣。我在2月17日的記者招待會上強調指出,我們在老撾的干預不應被解釋為威脅中國。在北京,官方報紙《人民日報》激烈地駁斥我的說法:“美帝國主義把侵略的戰火擴大到中國的大門之外,是對中國的嚴重威脅……尼克松兇相畢露,氣焰真是囂張到了極點。”
在這篇措辭激烈的文章發表后五天,我在1971年2月25日向國會提出了我的第二個外交政策報告。這次報告有一節涉及中華人民共和國,談到了我們兩國間發展關系的可能性,并且反映了聯合國最終會接納北京的前景。這一節最后說:
在今后這一年里,我要仔細研究我們能采取什么進一步的步驟,以創造中美人民之間擴大交往的機會,并且怎樣消除妨害這些機會實現的不必要的障礙。我們希望對方也這樣做,但如果對方不這樣做,我們也不懼怕。
然而,我們對前景應采取完全現實主義的態度。中華人民共和國向它的人民和全世界表明,它決心繼續把我們說成魔鬼。我們為證明自己不是魔鬼而作的一些努力,沒有減弱北京對我們的敵視態度……只要北京繼續堅持敵視態度,我們單方面就沒有什么辦法來改善關系。凡是我們能夠做到的,我們一定去做。
3月15日,國務院宣布取消對使用美國護照去中國大陸旅行的一切限制。4月6日,誰都沒有料到出現了一個突破:美國駐東京大使館報告說,在日本參加世界錦標賽的美國乒乓球隊接到了去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訪問,以便進行幾場表演賽的邀請。
這個消息使我又驚又喜。我從未料到對華的主動行動會以乒乓球隊訪問的形式得以實現。我們立即批準接受邀請,中國方面作出的響應是發給幾名西方記者簽證以采訪球隊的訪問。
4月14日,我宣布結束已存在20年的對我們兩國間貿易的禁令。我還下令采取一系列新的步驟,放寬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貨幣和航運管制。同一天在北京,周恩來親自歡迎了我們的乒乓球運動員。
幾天以后,當我在華盛頓對美國報紙主編協會的年會演說時,有人問到最近有關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這些事件意義何在。我答道,我們正在看到一個預定的政策進程開始產生效果。我說,如果編輯們尋求最新的頭條新聞,我勢必要使他們失望,而新關系的性質本身也使這種新聞不可能出現。最后我講了一番話,我相信當時的許多聽眾都以為這不過是個人的題外之言,實際上則是直接的暗示。
我說:“那天復活節星期天,我的兩個女兒特里西婭和朱莉都在——特里西婭同埃德·考克斯在一起——據我了解他們倆今年6月就要結婚——還有朱莉和戴維·艾森豪威爾。”
“談話講到旅行的事,當然還談到蜜月旅行等。他們問我,你想到哪里去?你認為我們應該到哪里去旅行?”
“于是我把身子靠到椅背上,想了一會,然后說:‘應該去的地方是亞洲。我希望你們在一生中某個時候,最好是早些而不是晚些,能夠到中國去,去看看那里的大城市、那里的人民、那里的一切。’”
“我希望他們能去。其實是我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夠去。我在職的時候能否做到,我沒有把握。我不想預測外交上的這兩個問題。談承認問題,時機還沒有成熟。談改變我們對聯合國的政策,時機也還沒有成熟。”
這時候,突然有人出來就對華外交工作信口開河,大放厥詞,此人就是特德·阿格紐。他到弗吉尼亞州威廉斯堡去參加共和黨州長會議,半夜以后他在旅館房間里和一批記者進行了長談,談話之間他對記者說,新聞界對乒乓球隊訪問北京作了贊許的報道,這是幫助中共政府獲得一次宣傳上的勝利。他指出,有些記者對于北京居民的滿足而豐富的生活發回了幾乎是歌頌的描寫。
阿格紐在最近的一次國家安全委員會會議上關于我們在貿易和簽證問題上對中共作出的姿態表示保留意見。但是我從沒有料到他會同記者討論他的懷疑。我叫霍爾德曼傳話給阿格紐,叫他不要再談這個題目。
速度開始顯著加快了。4月27日,希拉利大使前來白宮,帶來了周恩來通過葉海亞總統捎來的另一個口信。在照例堅持臺灣是恢復任何關系之前必須解決的主要和先決問題以后,口信接著說,中國人現在對于作為達成和解的直接會談感興趣,因此,“中國政府重申愿意在北京公開接待美國總統的一位特使(如基辛格先生),或者美國國務卿,甚或美國總統本人,以進行直接會晤和商談”。
在若干重要的方面,這個口信所引起的問題同要解決的問題一樣多。臺灣仍然作為中心問題被提出來。而且,中國人談到公開接待去北京的使者。我覺得,為了使這個主動行動能有成功的機會,必須完全保密,直到為總統的訪問所作的最后安排達成協議為止。如果預先透露風聲,保守的反對派就可能在國會里進行動員,破壞全部工作。
基辛格和我花了兩三天時間考慮派誰去北京參加初步會談。
我們一致認為,最合適的人選是戴維·布魯斯,但我們很快把他排除了,因為他是我們在巴黎的談判代表,中國人無疑會感到不滿,反對我們派出一個和越南問題這樣密切地聯系在一起的人。我們也考慮了卡伯特·洛奇,但是他與越南問題甚至比布魯斯牽涉得還要多。
“那么,比爾怎么樣?”我問道,“如果我們派國務卿去,他們肯定會相信我們是認真的。”基辛格把他的眼珠朝天轉動了一陣。我知道他不管怎么樣總是會從個人原因出發反對羅杰斯的,不過在這個問題上他倒有政策方面的充足理由。對于初步會談來說,國務卿的形象太高了。此外,他幾乎沒有辦法秘密前往中國。
最后我說:“亨利,我想得你去才行。”
他反對說,他像羅杰斯一樣目標太大。
我說:“我相信一個能夠進出巴黎而不被人發現的人,也一定能夠進出北京而不讓人覺察。”
4月29日在我的記者招待會上,我又對正在進行的事情作了一個重要的暗示。但是,連十分密切注意和分析尼克松講話的人也沒有聽出我要論證的是什么問題。
由于沒有一個記者問到訪華這個具體的可能性,我就自己問了自己。我在回答一個關于我們對華政策的一般問題之后說:“最后我想說一下——我知道這個問題即使現在不回答,也會有人提出來——我希望,并且事實上我希望在某個時候以某種身份——我不知道是什么身份——訪問中國大陸。但是這只表明我的一個長期的愿望。我希望能幫助制定一項政策,使我們能同中國大陸發生新的關系。”
大約在同一個時候,報攤上出現了載有12月埃德加·斯諾和毛澤東談話的《生活》雜志。現在,毛歡迎我去北京這一點已經公開了。
信號和口信往返進行了兩年多的時間。我們曾通過葉海亞渠道和羅馬尼亞渠道小心謹慎地行事。現在基辛格和我都認為,我們已經到了一個關鍵時刻,必須冒一點風險提出一個主要的建議,否則就可能退回到另一輪長期的試探和摸索階段。我斷定,邁出更大的步子和提議進行總統訪問的時候已經到來。
因此,5月10日,基辛格召見希拉利大使,給了他一個通過葉海亞總統送致周恩來的口信。口信說,由于我重視兩國關系正常化,我準備接受周的邀請去訪問北京。我提議由基辛格在我訪問之前秘密去北京安排日程并初步交換意見。
木已成舟。現在只有等待周的答復,別無他事可做了。倘若我們行動得過早,倘若我們所建立的基礎還不夠牢固,或者倘若我們過高估計了毛和周對付他們內部反對這樣一次訪問的人的能力,那么我們長期的謹慎努力就會前功盡棄。我可能甚至不得不準備陷入嚴重的國際窘境,如果中國人決定拒絕我的建議并加以公布的話。
我們等待了將近兩個星期,不知道在北京進行著怎樣的決策過程。
到5月31日,我們通過希拉利大使收到葉海亞·汗總統的口信,內容是:
1.對上次口信反應很積極,非常令人鼓舞。
2.請告基辛格先生,會晤將在中國境內舉行,行程由我們安排。
3.會談級別將如你們所建議的那樣。
4.口信全文將用安全方法傳遞。
兩天以后的晚上,我們舉行國宴歡迎尼加拉瓜總統索摩查。帕特和我同客人在藍廳喝完咖啡以后,我到林肯起居室處理文件和閱讀材料。不到五分鐘后,基辛格進來了。他一定是跑著從西側樓過來的,因為他上氣不接下氣。
他交給我兩頁打了字的紙,說:“這是剛由巴基斯坦用外交郵袋帶來的。希拉利趕著送過來,他太激動了,交給我時手都在發抖。”
我讀信時,基辛格站在一旁,滿臉堆笑。信里說:
周恩來總理認真研究了尼克松總統1971年4月29日、5月17日和5月22日的口信,并且十分愉快地向毛澤東主席報告尼克松總統準備接受他的建議訪問北京,同中華人民共和國領導人進行直接會談。毛澤東主席表示,他歡迎尼克松總統來訪,并且期待著屆時同總統閣下進行直接談話,各方可自由提出自己關心的主要問題……
周恩來總理歡迎基辛格博士來華,作為美國代表先來同中國高級官員進行初步秘密會談,為尼克松總統訪問北京進行準備并作必要的安排。
我讀完時基辛格說:“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來美國總統所收到的最重要的信件。”
將近一個小時,我們談了對華主動行動——它對美國可能意味著什么,以及我們必須如何靈活處理,以免失去主動。快到半夜我們才注意到時間,基辛格起身告辭。
我說:“亨利,我知道你像我一樣,晚飯后從不喝酒,并且時間很晚了。但是我認為這次我們應該破一下例。請你在這里等一會兒。”
我起身沿著走廊走到二樓另一頭的家庭小廚房。我在一個頂櫥里找到一瓶沒有開過的陳年庫瓦西埃白蘭地,那是什么人在圣誕節送給我們的。我把它夾在腋下,又從玻璃櫥里拿了兩只大的矮腳杯。在我們舉杯時我說:“亨利,我們喝這杯酒不是為了祝賀我們個人或者我們的成功,也不是為了祝賀使我們能夠收到這封信和享受今晚難忘時刻的我們這屆政府的政策。讓我們為今后的世世代代干杯,他們可能會由于我們所采取的行動而有過和平生活的更好機會。”
現在寫下的這些話,聽起來似乎很有條理,但當時確實不僅是個人異常興奮的時刻,而且有一種深刻的共同認識,感到這真正是一個頗有歷史意義的時刻。
7月6日,我飛往堪薩斯城,向一大批中西部新聞機構負責人講話。那是我們在全國不同地區定期召開的介紹政府政策的一個吹風會。
基辛格已去遠東作10天的訪問,距離他秘密前往北京只有幾天了。我要在他到達北京之前簡短地說明我們接近中國的理由,將它記錄在案。
我對那個集會說,由于中國與外界隔絕,大多數美國觀察家看不清中國的潛在力量,但是中國的潛力極大,任何靈敏的外交政策都不能對其加以忽視或拒絕考慮。我說:“因此我覺得本屆政府必須采取最初的步驟以結束中國大陸孤立于國際大家庭之外的情況。”雖然有最近這些匆匆的活動,我說我并不認為我們的關系有迅速發展的很大希望。我說:“我們所做的事情不過是開了門——為旅行開了門,為貿易開了門。現在的問題是,他們那方面會不會另外開一些門……中國大陸置身于國際大家庭之外,完全孑然獨處,其領導人和世界領導人不大溝通,這樣對全世界將是一種危險,而這種情況是不能接受的——是我們不能接受的,也是其他人所不能接受的。因此,現在必須采取這個步驟。在對方作出響應的情況下,還必須很明確地、很審慎地采取其他的步驟。”
我的講話在堪薩斯城不大引人注意。然而,我們后來知道,它在北京卻受到極大的注意。
我們安排基辛格在7月初飛往越南進行磋商,然后在回程時在巴基斯坦停留。他在那里將出現肚子痛的癥狀,需要臥床休息,謝絕報界采訪。然后,在葉海亞總統的協助下,他將被送到一個機場,從那里,一架巴基斯坦噴氣機將載他飛過高山進入中國。預定肚子痛的日期是7月9日到11日。事后基辛格將飛到圣克利門蒂向我匯報。
仿照另一個前往中國旅行而創造了歷史的西方旅行家馬可·波羅的名字,給基辛格的中國之行起個代號叫“波羅”。一切進行得很順利。他在伊斯蘭堡得病只引起采訪他的記者們較小的注意。他們接受了這種說法,即他將至少臥床休息兩天,于是他們開始安排自己的娛樂活動了。
由于需要絕對保密,并且北京和華盛頓之間又缺乏直接通信的設備,我知道基辛格在中國期間我們將得不到他的消息。即使在他回到巴基斯坦之后,也需要保守秘密,因此在基辛格出發前,我們就商定采用一個電碼單詞Eureka(我已經發現了),如果他完成使命,安排好了總統的訪問,就用這個詞來表示。
雖然我相信中國人和我們一樣樂于看到我的訪問能夠實現,我并不低估臺灣地區和越南給我們雙方可能提出的難題,我竭力告誡自己不要心存僥幸,產生奢望。
7月11日,知道我們的電碼單詞的黑格打電話告訴我說,基辛格已經發來了電報。
我問:“電報說什么?”
他回答說:“Eureka.”
基辛格關于他在中國期間的一段描述是引人入勝的。中國人同意了我們為我的訪問作出安排和預定日程的幾乎每一項建議。初步會談談到了我們兩國間的全部爭論焦點的問題。他發現中國人是堅韌的、理想主義的、狂熱的、專心致志的、卓越的,他們并非輕松愉快地意識到安排頭號資本主義敵人來訪所牽涉到的理論上的矛盾。基辛格說:“這些人有一些苦惱。”
使基辛格印象最深的是周恩來。他們在一起會談和閑聊,相處了17個小時。基辛格發現“他對哲學的泛論、歷史的分析、策略的試探和輕快的巧辯無不應對自如。他對事實的掌握,特別是對美國情況的了解,十分驚人”。談話中周問到我在堪薩斯城的演說,基辛格只得承認他只看過新聞報道。第二天進早餐時,基辛格發現桌子上放著一份我的演說,上面有周畫的橫道和中國字的旁注,還有一張便條,請他閱后退還,因為這是周唯一的一份。
基辛格訪問回來后所寫的長篇報告里有一段精彩的總結:
我們已經為你和毛翻過歷史的一頁奠定了基礎。但是我們對將來不應抱有幻想。我們和中國人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分歧和多年的隔絕。在最高級會談以前和會談期間,他們在臺灣地區和其他重大問題上將堅持自己的立場。如果我們的關系變壞,他們將成為不可調和的敵人。據我看來,這些人具有自己根深蒂固的意識形態,他們有強烈的信仰,近乎狂熱。同時他們表現出一種內向的安全感,這使他們在自己的原則范圍內能夠細致地、萬無一失地同旁人打交道……
我們無論同中國人或其他人打交道,都需要可靠性、確切性和策略。如果我們能夠掌握這一套處理問題的方法,我們將完成一次革命。
7月15日,我在電視上宣布我將去北京。最初的反應絕大多數是非常積極的。馬克斯·勒納寫道:“意料不到的政治活動通過驚異之門直達希望的王國。”
有些評論家附和黨派色彩較濃的民主黨人,在贊揚聲中夾進猜測,說我是出于黨派斗爭的動機。然而,大部分嚴肅的批評,如我所預料的那樣,來自保守派。加利福尼亞州眾議員約翰·施米茨指責我接受邀請是“向國際共產主義投降”。喬治·華萊士沒有真正譴責我的訪問,但是他警告我不要向中共“乞討、哀求和卑躬屈節”。他對記者們說,他疑心這次訪問實際是一種牽制性的策略,目的在于轉移人們的視線,使他們不去想“通貨膨脹和豬排漲價”。
總的說來,國外比較贊成我們對華采取主動,但也有一些可以理解的保留。我們在臺灣地區的朋友們十分苦惱。然而,他們感到寬慰的是,我們并不撤銷對他們的承認,也沒有放棄我們所承擔的共同防御義務。日本人提出了一個特別棘手的問題。他們對于事先沒有得到通知感到生氣,但是我們沒有別的辦法。我們不能只通知他們而不通知別人,而如果統統通知,就有可能泄露天機,使整個主動行動歸于失敗。
我從圣克利門蒂剛回到華盛頓,就在內閣會議室舉行了一次短會,向兩黨領導人介紹情況。我強調了保密的重要性,因為解釋的話說得越多,我們同中國人打交道的機動余地就越小。我知道這對兩黨的許多領導人來說是多么別扭,但是我只好要求他們信賴我。結果他們都積極地支持我的意見。約翰·斯坦尼斯說:“總統下了一著很好的棋;現在應該由他把這盤棋下完,我準備支持他。”
邁克·曼斯菲爾德說,對華主動行動像曼哈頓計劃[1]一樣:兩者都需要絕對保密才能成功。
10月20日基辛格又去北京執行第二次波羅行動。這次他為時六天的旅行是公開宣布了的,目的是為我同中國領導人舉行會談的議程作準備,并起草在我訪問結束時將發表的公報的基本文字。
經我同意準備向中國人提出的公報草案,采用了標準的外交公式,使用了含糊折中的語言來暫時掩蓋爭論最激烈和最難解決的問題。
當周表示無法接受我們關于公報的做法時,基辛格有些愕然。周說,措辭如果不反映我們的根本分歧,就會產生一種“假象”。他認為我們提出的草案是蘇聯人愿意簽字的那種不說真話,也不打算遵守的陳詞濫調的文件,這是不可取的。
接著中國人交給基辛格一份對應草案,這使他大吃一驚。我方草案掩飾了分歧,而他們的草案卻突出了分歧。基辛格用極大的克制看了這個草案,然后平靜地說:“我們不能讓美國總統簽一份文件,上面說革命已經成為不可抗拒的歷史潮流,或者‘人民的革命斗爭是正義的’!”
中國人似乎感到為難,但基辛格繼續說下去:我們不能允許提到種族歧視;我們像中國人一樣強烈地反對種族歧視,但是這個公報提到種族歧視,將被解釋為批評美國的國內問題。與此相類似,他們還打算提到中國是北越的“可靠后方”,中國支持印度支那三國人民“為實現他們的目標而斗爭到底”,當美國人正在印度支那作戰和有人被俘的時候,這種提法是不能接受的。
在這第一次會談以后,基辛格發現中國人愿意搞一個折中的公報,它既闡明最高級會談的基本目的,同時以冷靜的語言保留各方的基本立場。
對這些長時間的、有時是困難的會談,基辛格總結說,中國人愿意指望歷史潮流的推動而不是一份公報的具體措辭來追求他們的目的。他寫道:“他們將繼續堅持自己的立場,但是他們基本上接受了我們的論點,即認為我們往往是做的比說的多,并認為進程必須是逐步的,有些問題必須留待逐漸產生的壓力去解決。由于他們過去公開提出過要求,并且在他們自己的營壘里有過持不同意見的人,這種做法使他們在國內和國外要冒很大風險。”
基辛格報告說,在會談快結束時,周特別指出,如果我這屆政府不再執政,他們可能碰到很大的麻煩。“他表示也抱有他認為你抱有的愿望,即你還能主持美國建國200周年的慶祝大典。”
當基辛格在中國執行第二次“波羅”行動時,聯合國大會正就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為成員國的問題進行表決。我指示基辛格在外面多待一天,不要正巧趕在表決這一有爭論的問題時回到國內。
早在8月,我們就已公開撤回我們對審議這個問題的反對態度,并且表示我們支持“兩個中國”的想法,臺灣蔣介石的政權和共產黨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都具有聯合國的會員國資格。
采取一種使我們的老朋友和忠實盟友蔣介石感到失望的立場,在我來說是不容易的事。不過我早在春天就了解到,反對接納北京的傳統投票集團已經無可挽回地瓦解了,以前支持我們的幾個國家已經決定在下次表決時轉而支持北京。按我的個性,我從來不愿意僅僅因為事情已經不可避免而向它低頭。但是在這個問題上,我感到同中華人民共和國發展關系牽涉到美國國家的安全利益。此外,不論在聯合國里發生什么情況,我都決心遵守條約義務,繼續對臺灣地區提供軍事和經濟支援。
10月25日,聯合國以76票贊成、35票反對、17票棄權,通過開除臺灣、接納中華人民共和國作為代表中國的唯一政府。這比我們原來預料的要走得遠得多;我們原來以為最大的問題是在中華人民共和國被接納而享有同等地位以后,勸說臺灣地區仍舊待在聯合國里。
在動身去中國的幾天以前,我邀請法國大作家和哲學家安德烈·馬爾羅到白宮來做客。
馬爾羅在20世紀30年代就在中國認識了毛澤東和周恩來,并從那時以來斷斷續續地和他們保持著聯系。他在《反回憶錄》中關于中國領導人的描寫,是我在為訪華進行準備時所讀的最有價值和最有趣味的讀物之一。
馬爾羅那時已70歲。歲月并沒有減弱他思想的光輝或他言詞的敏捷。他講的優美法語即使經過國務院譯員的過濾,也是精辟而獨特的。
我請馬爾羅講講他對毛的印象。他說:“五年前,毛擔心一件事:美國人或者蘇聯人用十顆原子彈就可以破壞中國的工業中心,使中國倒退50年,而在此期間他自己會死去。他對我說:‘當我有六顆原子彈時,就沒有人能夠轟炸我的城市了。’”馬爾羅說他不懂毛說這番話的意思。“毛接著說:‘美國人永遠不會對我們扔原子彈。’這話我也不懂,不過我給你復述一下,因為一個人不懂的話才往往是最重要的話。我沒有就此向毛再提出什么問題,因為人們總是不向毛提很多問題的。”
馬爾羅滔滔不絕地講了許多話和他的想法。
在喝咖啡時,馬爾羅對我說:“你即將嘗試本世紀最重大的事業之一。我想到16世紀的那些探險家,他們出去尋找一個具體的目的地,但往往發現了一個截然不同的地方。總統先生,你要做的事情很可能得到出乎意料的完全不同的結果。”
那天夜晚會見結束時,我送馬爾羅上車。當我們站在北廊臺階上時,他轉過身來對我說:“我不是戴高樂,但我知道要是戴高樂在這里他會說些什么。他會說:‘所有理解你正在著手進行的事業的人都向你致敬!’”
1972年2月17日10點35分,我們離開安德魯斯空軍基地,飛往北京。當飛機加速、離開地面時,我想到馬爾羅講的話。我們正在開始一次在哲學上爭取有所發現的旅程,這個旅程正像很早以前在地理上發現新大陸的航行一樣不可預卜,并且在某些方面一樣危險。
日記
像亨利和鮑勃在飛機上所指出的,我們從全國各地收到的祝愿,我們成功的電報幾乎使我們產生一種宗教的感覺。我對亨利說,我感到真正的問題在于美國人民拼命地,幾乎是天真地爭取和平,任何代價都在所不惜。他認為,對于這次大膽的行動以及訪問一個為許多美國人所不熟悉的國土這一事件,還有某種興奮的成分。
我們在上海作短暫停留,讓中國外交部官員和一位中國領航員登上飛機。一個半小時以后,我們準備在北京降落。我從舷窗向外眺望。時值冬季,田野是一片灰黃。小村鎮就像我看過的圖畫里中世紀的村鎮一樣。
我們的飛機平穩著陸,幾分鐘后停在候機樓前。門開了,帕特和我走了出去。
周恩來站在舷梯腳前,在寒風中不戴帽子,厚厚的大衣也掩蓋不住他的瘦弱。我們下梯走到快一半時他開始鼓掌。我略停一下,也按中國的習慣鼓掌相報。
我知道,1954年在日內瓦會議時福斯特·杜勒斯拒絕同周握手,使他深受侮辱。因此,我走完梯級時一邊決心伸出我的手,一邊向他走去。當我們的手相握時,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始了。
我被介紹給所有中國官員,然后站在周的左邊,其時軍樂隊演奏兩國國歌。在共產黨中國首都的刮風的跑道上,《星條旗歌》在我聽來從來沒有這么激動人心。
儀仗隊是我看到過的最出色的一個。他們個子高大、健壯,穿得筆挺。當我沿著長長的列隊走去時,每個士兵在我經過時慢慢地轉動他的頭,在密集的行列中產生一種幾乎使人認為行動受催眠影響的感覺。
周和我同乘一輛掛著簾子的轎車進城。在我們離開機場時,他說:“你的手伸過世界最遼闊的海洋來和我握手——25年沒有交往了啊。”當我們到達北京中心的天安門廣場時,他指給我看一些建筑物;我注意到街道是空的。
周夫人在我方官員下榻的地方等候我們,那是兩座很大的政府賓館樓。我們在起坐間喝了茶,然后周說,他相信大家在國宴以前一定都想休息一下。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我正準備洗個淋浴,基辛格闖了進來報告說毛主席要會見我。那天深夜,我寫下了會見時的氣氛。
日記
在我們動身前,羅杰斯走上飛機,他很關心地說,我們應該很快同毛會見,并且我們不能陷入這樣的境地,即當我會見他時他高高在上,好比我走上階梯而他卻站在階梯頂端。
我們在這方面的顧慮大約在兩點鐘就完全打消了,這時亨利氣喘吁吁地走進房間告訴我,周在樓下,說主席現在就想在他的住所見我。亨利下樓去了,我等了大約五分鐘,然后我們乘車去毛澤東的住所。
我們被引進一個陳設簡單、放滿了書籍和文稿的房間。在他坐椅旁邊的咖啡桌上攤開著幾本書。他的女秘書扶他站起來。我同他握手時,他說:“我說話不大利索了。”周后來告訴我,他患了所謂支氣管炎已經有一個月光景。但中國公眾并不知道這件事。
每一個人,包括周在內,都對他表示他應得的尊敬。房間里站有兩三個文職和軍職人員,在談話進行了大約10分鐘后,周揮手讓他們退出去。然而,我注意到他們仍舊站在前廳里看著。
他伸出手來,我也伸出手去,他握住我的手約一分鐘之久,這一動人的時刻在談話的記錄里大概沒有寫。
顯然,他有一種非凡的幽默感。他不斷吸引亨利參加談話。這次談話本來料想只會進行10分鐘或15分鐘,卻延續了將近一個小時。我發現周恩來已經看了兩三次表,便意識到大概應該結束了,免得他過分疲勞。
值得指出的是,周后來在全體會議上不斷地提到我們同毛澤東的會晤以及毛說過的話。
為了把我們第一次的會晤記錄下來,幾名中國攝影記者趕在我們前頭擁進會場。我們都坐在長方形房間的一頭圍成半圓的軟沙發上。當攝影記者還在忙碌的時候,我們彼此先寒暄了一會。基辛格提到,他在哈佛大學教書時曾經指定他班上的學生研讀毛澤東的著作。毛澤東用典型的謙虛口吻說:“我寫的這些東西算不了什么,沒有什么可學的。”我說:“主席的著作推動了一個民族,改變了整個世界。”可是毛回答說:“我沒有能夠改變世界,只是改變了北京郊區的幾個地方。”
盡管毛說話有些困難,但他的思緒顯然像閃電一樣敏捷。“我們共同的老朋友蔣委員長可不喜歡這個。”他說,同時揮動了一下手,這個手勢可能指我們的會談,也可能包括整個中國,“他叫我們共匪。最近他有一個講話,你看過沒有?”
我說:“蔣介石稱主席為匪,不知道主席叫他什么?”
當我提的問題翻譯出來時,毛發笑了,但回答問題的是周恩來。“一般地說,我們叫他們‘蔣幫’,”他說,“有時在報上我們叫他匪,他反過來也叫我們匪。總之,我們互相對罵。”
毛說:“其實,我們同他的交情比你們同他的交情長得多。”
毛談到基辛格巧妙地把他第一次北京之行嚴守秘密的事。“他不像一個特工人員,”我說,“但只有他能夠在行動不自由的情況下去巴黎12次,來北京1次,而沒有人知道——可能除了兩三個漂亮的姑娘以外。”
“她們不知道,”基辛格插嘴說,“我是利用她們作掩護的。”
“在巴黎嗎?”毛裝作不相信的樣子問道。
“凡是能用漂亮的姑娘作掩護的,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外交家。”我說。
“這么說,你們常常利用你們的姑娘啰?”毛問道。
“他的姑娘,不是我的。”我回答,“如果我用姑娘作掩護,麻煩可就大了。”
“特別是在大選的時候。”周說,這時毛同我們一起哈哈大笑。
談到我們的總統選舉時,毛說他必須老實告訴我,如果民主黨人獲勝,中國人就會同他們打交道。
“這個我們懂得,”我說,“我們希望我們不會使你們遇到這個問題。”
“上次選舉時,我投了你一票。”毛爽朗地笑著說。
“當主席說他投了我的票的時候,”我回答,“他是在兩害之中取其輕的。”
“我喜歡右派,”毛顯然開心地接口說,“人家說你們共和黨是右派,說希思首相也是右派。”
“還有戴高樂。”我補充了一句。
毛馬上接口說:“戴高樂另當別論。”接著他又說,“人家還說西德的基督教民主黨是右派。這些右派當權,我比較高興。”
“我認為最重要的是要看到,美國的左派只能是夸夸其談的事,右派卻能做到,至少目前是如此。”我說。
談話轉到我們這次會晤的歷史背景,毛說:“是巴基斯坦前總統把尼克松總統介紹給我們的。當時,我們駐巴基斯坦的大使不同意我們同你接觸。他說,尼克松總統跟約翰遜總統一樣壞。可是葉海亞總統說:‘這兩個人不能同日而語。’他說,一個像強盜——他是指約翰遜。我不知道他怎么會有這個印象,不過我們不大喜歡從杜魯門到約翰遜你們這幾位前任總統。中間有八年是共和黨任總統。不過在那段時間,你們大概也沒有把問題想通。”
“主席先生,”我說,“我知道,多年來我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態度是主席和總理全然不能同意的。把我們帶到一起來的,是認識到世界上出現了新的形勢;在我們這方面還認識到,事關緊要的不是一個國家內部的政治哲學,重要的是它對世界其他部分和對我們的政策。”
我同毛會見,主要談到我們之間有發展潛力的新關系的他所謂的“哲學”方面,但我還籠統地提出了雙方將要討論的重大實質性問題。我說,我們應該審查我們的政策,決定這些政策應該怎樣發展,以便同整個世界打交道,并處理朝鮮、越南和臺灣地區等眼前的問題。
我接著說:“例如,我們應該問問自己——當然這也只能在這間屋子里談談——為什么蘇聯人在面對你們的邊境上部署的兵力比面對西歐的邊境上部署的還要多?我們必須問問自己,日本的前途如何?我知道我們雙方對日本問題是意見不一致的,但是,從中國的觀點來看,日本是保持中立并且完全沒有國防好呢,還是和美國有某種共同防御關系好呢?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決不能留下真空,因為真空總是有人會來填補的。例如,周總理已經指出,美國在‘到處伸手’,蘇聯也在‘到處伸手’。問題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面臨的危險究竟來自何方?是美國的侵略,還是蘇聯的侵略?這些問題都不好解答,但是我們必須討論這些問題。”
毛很活躍,緊緊抓住談話中的每一個細微含義,但我看得出他很疲勞了。周越來越頻繁地偷看手表,于是我決定設法結束這次會談。
“主席先生,在結束的時候,我想說明我們知道你和總理邀請我們來這里是冒了很大風險的。這對我們來說也是很不容易作出的決定。但是,我讀過你的一些言論,知道你善于掌握時機,懂得只爭朝夕。”
聽到譯員譯出他自己詩詞中的話,毛露出了笑容。
我接著說:“我還想說明一點,就個人來講——總理先生,我這也是對你說的——你們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我,你們就不信任我。你們會發現,我絕不說我做不到的事,我做的總要比我說的多。我要在這個基礎上同主席,當然也要同總理,進行坦率的會談。”
毛用手指著基辛格說道:“‘只爭朝夕’。我覺得,總的說來,我這種人說話像放空炮!”周哈哈大笑,顯然我們免不了又要聽另一番貶低自己的話了。“比如這樣的話:‘全世界團結起來,打倒帝國主義、修正主義和各國反動派,建立社會主義。’”
“像我這種人,”我說,“還有匪幫。”
毛探身向前,微笑著說:“你,作為個人,也許不在被打倒之列。”接著,他指向基辛格說,“他們說,他這個人也不屬于被打倒之列。如果你們都被打倒了,我們就沒有朋友了。”
“主席先生,”我說,“我們大家都熟悉你的生平。你出生于一個很窮的家庭,結果登上了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一個偉大國家的最高地位。”
“我的背景沒有那么出名。我也出生于一個很窮的家庭,登上了一個很偉大的國家的最高地位。歷史把我們帶到一起來了。我們具有不同的哲學,然而都腳踏實地來自人民,問題是我們能不能實現一個突破,這個突破將不僅有利于中國和美國,而且有利于今后多年的全世界。我們就是為了這個而來的。”
在我們告辭的時候,毛說:“你那本《六次危機》寫得不錯。”
我微笑著搖搖頭,朝周恩來說:“他讀的書太多了。”
毛陪我們走到門口。他拖著腳步慢慢地走,他說他身體一直不好。
“不過你氣色很好。”我回答說。
他微微聳了聳肩說:“表面現象是騙人的。”
在人民大會堂同周舉行的第一次全體人員參加的會談,由于臨時插入的同毛的會見而被打斷了,我們只來得及就會談進行的方式泛泛地商量了一下。周喜歡的方式是,一方在一次會談中闡明他們對某個問題的觀點,另一方則在下一次進行回答。
這次訪問最困難和需要小心對待的部分是發表聯合公報。我重申了我們對這件事采取講求實效的態度。“像這樣一次舉世矚目的首腦會議,”我說,“通常的做法是,像我們就要做的那樣開幾天會,經過討論,像我們也會做的那樣發現意見的分歧,然后發表一篇含糊其詞的公報,把問題全部遮蓋起來。”
“如果我們那樣做,就會不僅欺騙人民,而且欺騙自己。”周回答說。
“當國與國之間的會議并不影響世界的前途時,這樣做是可以的。”我說,“但是,我們的會談受到全世界的矚目,并且會對我們在太平洋地區乃至全世界的朋友產生持續多年的影響。對這樣的會談,如果我們也那樣做,那將是不負責任的。我們在會談開始的時候并不幻想能夠解決所有的問題。但是我們可以發動一個過程,它將使我們能夠在今后解決其中的許多問題。坐在這間屋子里的男男女女為了一次已經獲得成功的革命作過長期的艱苦斗爭。我知道你們堅信你們的原則,我們也堅信我們的原則。我們并不要求你們在你們的原則問題上讓步,就像你們不會要求我們在我們的原則問題上讓步一樣。”
或許是因為我提到了對立的原則,周想起了一件往事,他說:“正像你今天下午對毛主席說的,我們今天握了手。可是,杜勒斯當年不想這樣做。”
我反駁說:“可你說你也不愿意同他握手啊!”
周答道:“不一定,我本來是會握手的。”
我說:“那好,讓我們握手吧!”于是我們隔著桌子又握了一次手。
這個話題似乎使周興奮起來了。他接著說:“杜勒斯的副手沃爾特·比德爾·史密斯先生想搞不同的做法,可是他不想違反杜勒斯定下的規矩,所以他只好用右手拿了一杯咖啡。因為一般人不用左手握手,他就用左手搖了一下我的手臂。”在場的人,包括周自己,都笑了起來。他又說:“不過那個時候我們不能怪你們。因為國際上普遍認為社會主義國家是鐵板一塊,西方國家也是鐵板一塊。現在我們知道情況并不是這樣。”
我附和說:“我們已經沖破了老的格局。我們是根據每一個國家自己的行為來看待它的,不是把它們統統歸在一類,說它們因為有這樣的哲學,所以都是一團漆黑。我想老實告訴總理,因為我是艾森豪威爾政府的成員,我當時的觀點同杜勒斯先生的觀點是相似的。但后來世界變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同美國的關系也必須改變。正如總理有一次對基辛格博士說的,舵手一定要順應潮流,否則他會被淹死的。”
一小時后,我們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宴會,彼此又碰頭了,這時中國方面的人好像自在得多了。這或許是因為我們的訪問已經得到毛的正式認可,也可能只是因為我們已經開始合得來了。
我在祝酒詞里試圖用理想主義的語言來表述對華主動行動的實用主義基礎。我說:
過去我們有時候曾是敵人。今天我們有巨大的分歧。使我們走到一起的,是我們有超過這些分歧的共同利益。在討論我們的分歧時,我們雙方都不會在自己的原則上妥協。但是,雖然我們不能彌合我們之間的鴻溝,卻能夠設法搭一座橋,以便我們能夠越過它進行會談。
因此,讓我們在今后的五天里在一起開始一次長征吧,不是齊步走,而是在不同的道路上走向同一個目標,這個目標就是建立一個和平與正義的世界結構。……全世界在注視著。全世界在傾聽著。全世界在等著看我們將做些什么……
我們沒有理由要成為敵人。我們哪一方都不企圖取得對方的領土,我們哪一方都不企圖支配對方。我們哪一方都不企圖伸出手去統治世界。
毛主席寫過:“多少事,從來急;天地轉,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
現在是只爭朝夕的時候了,是我們兩國人民攀登偉大境界的高峰,締造新的、更美好的世界的時候了。
在雙方祝酒后,樂隊奏了《美麗的亞美利加》。我說,這是我在1969年為我的就職典禮挑選的一支歌。周舉杯說:“為你的下一次就職干杯!”
第二天下午,我們在人民大會堂會晤時,我提醒周說,盡管他可能會從美國報紙關于這次訪問的一些報道中看到什么說法,但我對目前的情況并不抱有不切實際的幻想:“現在我們說,中美之間的新關系是由于兩國人民之間存在著一種根本的友誼。大部分相當天真的美國報紙也相信這種說法。但是總理和我都知道,光是友誼不能成為建立關系所必須依靠的基礎,盡管我覺得我們個人之間是有友誼的。我記得當我還是大學一年級的學生時,有一個法學教授說過,任何契約的效力只相當于有關各方愿意遵守的程度。”
周一動不動地坐著,注意傾聽,面部毫無表情。
“我認為中國的利益和美國的利益都急切需要美國把自己的軍事設施大致維持在現有的水平上,”我說,“除了某些例外情況我們以后可以討論外,我認為我們應該維持美軍在歐洲和日本的存在,并使美國海軍留在太平洋。我認為,在這一點上中國的利益同美國的利益一樣大。”
這番話果然達到了我原來的目的,引起桌子對面中方人士中間一點小小的騷動。
“讓我現在作一個比喻,希望這不會引起反感。”我接著說,“我是一個教友會的教徒,盡管不是一個很好的教徒。我相信和平。我的全部本能使我反對龐大的軍事機構、反對軍事冒險。正如我剛才所說的,總理是貴國那種哲學在當今世界上的主要發言人之一,所以他只能反對美國這樣的國家維持龐大的軍事機構。但是,我們兩個人都必須把自己國家的生存放在首要地位。如果美國削減它的軍事力量,如果我們從我提到的世界上那些地方撤退,那就會給美國帶來巨大的危險——中國所遭受的危險甚至會更大。”
“我并不想硬說蘇聯的現領導人有怎樣的動機,”我說,“我只能尊重他們自己的說法。但是我必須依據他們的行動來制定政策。就核力量的對比而言,蘇聯在最近四年來一直以非常驚人的速度向前發展。我決心不使美國落在后面。如果我們落在后面,我們對歐洲提供的保護盾牌、對太平洋地區同我們訂有條約的各國所提供的保護盾牌就會變得毫無價值。”
在把這種分析運用于美國的對日關系問題時,我說中國人是根據自己的意識形態和哲學來確定對這個問題的看法的:他們要求美軍撤出日本,廢除美日共同防御條約,從而使日本處于中立和沒有武裝的地位。
“我認為總理依據他的哲學,已經在日本問題上毫不含糊地采取了正確的立場,”我說,“并且我認為他還不得不繼續采取這種立場。然而,我希望他理解我為什么強烈地感到我們的對日政策符合中國安全的利益,盡管這種政策同他信奉的哲學學說是矛盾的。”
“美國可以離開日本的近海,但是其他國家仍然會在那里捕魚。如果我們讓日本赤手空拳,缺乏防務,它就不得不轉向別國求助或者建立自衛力量。如果我們缺乏同日本的防御安排,我們在與它有關的問題上就發揮不出影響了。”
“如果美國離開亞洲,離開日本,”我說,“那么我們的抗議,不管多么響亮,也只會是一陣空炮,不會有任何效果,因為抗議的聲音遠在幾千英里以外,是聽不見的。”
“我知道我剛才描繪的一幅圖景使我聽起來像一個老牌的冷戰分子。”周聽到這一句輕輕一笑,我接著說,“但這就是我所了解的世界現狀。分析起來,正是這個世界現狀使我們美國和中國走到一起來了,不是由于哲學概念,不是由于友誼——盡管我認為友誼是重要的——而是由于國家的安全。在我提到的這些方面,我認為我們有共同的利害關系。”
中國人對蘇聯既有極端的蔑視,又有相當大的擔心。周完全意識到我在去莫斯科之前先來北京的象征意義和影響,他看到蘇聯報紙譴責我這次訪問,感到非常高興。“你先到這里來,”他說,“莫斯科氣得要命!他們廣泛動員他們的人、他們的追隨者,來罵我們。讓他們去罵吧。我們不在乎。”
后來,當他的激昂情緒在很大程度上松弛下來以后,他給我們講了一個有趣的故事,他說這事發生在1969年一次中蘇邊界沖突的時候。他說:“那個時候,我們同蘇聯之間有一條熱線,但由于克里姆林宮從來不用,這條熱線已經變成了冷線。然而在珍寶島事件發生時,柯西金拿起電話,要同我們通話。我們的電話員答話時,他說:‘我是柯西金總理。我要同毛主席講話。’電話員完全自發地答復說:‘你是修正主義者,我不給你接電話。’于是柯西金說:‘既然你不肯接主席,那么請你給我接周總理。’可是電話員還是用那句未經請示的話答復,把電話掛斷了。”
我們會談進行到大約一半的時候,周吃了幾粒白色的小藥丸。我猜想這藥是治他的高血壓的。我對他思想的敏銳和耐久的精力有很深的印象。我注意到隨著下午會談時間越來越長和譯員低聲地講個不停,雙方的一些年輕人開始打瞌睡,然而73歲高齡的周在四個小時的會談中自始至終都保持著機警和全神貫注的神態。
“當前最緊迫的問題是印度支那。全世界都在注意那里發生的事。”他說,“民主黨想給你制造困難,說你來中國是為了解決越南問題。這當然是做不到的,我們沒有資格在會談中解決這個問題。”
我表示完全理解我們會談的局限性,并且對于在北京能解決印度支那戰爭問題不抱幻想。“這個問題很簡單,戰爭拖下去,唯一得到好處的是蘇聯。”我說,“他們要把我們拖住,因為他們想借此擴大他們在北越的勢力。從我們得到的所有情報來判斷,他們甚至可能在慫恿北越堅持打下去,不要解決問題。”
周明確表示,在他看來,我們從越南撤得越晚,撤退就會越困難,結果對我們越不利。他知道北越人的堅韌性。“胡志明是我的老朋友,”他說,“1922年我在法國就認識他。”周指出我曾經承認戴高樂撤出阿爾及利亞是明智的;他認為撤出越南是唯一正確的做法,雖然這樣的決定會使我在國內政治斗爭中遇到困難。他說:“只要你們繼續推行越南化、老撾化和柬埔寨化,只要他們一天繼續打下去,我們就不能不繼續支持他們。”
我扼要地說明了美國的立場,我說:“不談那些8點、5點、13點和其他什么點,讓我們直截了當地說出我們建議的實質。如果我能同北越的領袖,不論他是誰,面對面地坐下來談判,我們就可以商談停火和遣返我們的俘虜,從那天起六個月內把全部美國人撤出越南。我還想指出一點,這項建議我們早在去年年中就向北越人提出,可是他們拒絕了,并且堅持除軍事解決以外,同時必須由我們強制實行政治解決。”
我說:“我知道人們可能有相反的看法,但是我們的國家有自己的處境,世界上有些國家的防務要依靠我們,如果我們不守信義,那么我們這個國家就不配做朋友,全世界的人民就不能把我們當作可靠的盟友。”
在我同周進行會談時,帕特的日程也排得很滿,其中包括參觀北京動物園和頤和園。當晚我們在賓館碰頭時,她說雖然她遇到的中國人都很客氣和有合作的愿望,但她感到對我們的接待多少有點拘束,不讓她同外面的人接觸,只有在北京飯店參觀廚房時她才接觸到官方陪同人員以外的人。我們談到這次訪問對中國領導人提出的巨大問題,不僅從他們同蘇聯、北越和整個共產黨世界的關系方面來說是如此,而且從他們的國內政治方面來說也是如此。20年激烈的反美宣傳不是在一夜之間就能夠消除的,需要有一段時間才能使中國的群眾消化北京提出的新路線。
那天晚上,周和毛澤東的妻子江青陪我們去看舞劇。他們安排了一場專場演出,是由江青設計和搬上舞臺的大型節目《紅色娘子軍》。
我從事先為我們準備的參考資料中得知,江青在意識形態上是個狂熱分子,她曾經竭力反對我的這次訪問。她有過變化曲折和互相矛盾的經歷,從早年充當有抱負的女演員到1966年“文化大革命”中領導激進勢力。好多年來,她作為毛的妻子已經是有名無實,但這個名在中國是再響亮不過了,她正是充分利用了這個名來經營一個擁護她個人的幫派。
當我們就座的時候,周提到1965年赫魯曉夫來看過這出戲,就坐在我現在坐的地方。他突然糾正自己的話說:“我指的是柯西金,不是赫魯曉夫。”
在我們等待聽前奏曲的時候,江青向我談起她讀過的一些美國作家的作品。她說她喜歡看《飄》,也看過這部電影。她提到約翰·斯坦貝克,并問我她所喜歡的另一個作家杰克·倫敦為什么要自殺。我記不清了,但是我告訴她說好像是酒精中毒。她問起沃爾特·李普曼,說她讀過他的一些文章。
毛澤東、周恩來和我所遇到的其他男人具有的那種隨隨便便的幽默感和熱情,江青一點兒都沒有。我注意到,替我們當譯員的幾個年輕婦女,以及在中國的一周逗留中遇到的其他幾個婦女也具有同樣的特點。我覺得參加革命運動的婦女要比男子缺乏風趣,對主義的信仰要比男子更專心致志。事實上,江青說話帶刺,咄咄逼人,令人很不愉快。那天晚上她一度把頭轉向我,用一種挑釁的語氣問道:“你為什么沒有早一點到中國來?”當時,芭蕾舞的演出正在進行,我沒有搭理她。
原來我并不特別想看這出芭蕾舞,但我看了幾分鐘后,它那令人眼花繚亂的精湛表演藝術和技巧給了我深刻的印象。江青在試圖創造一出有意要使觀眾既感到樂趣又受到鼓舞的宣傳戲方面無疑是成功的。結果是一個兼有歌劇、小歌劇、音樂喜劇、古典芭蕾舞、現代舞劇和體操等因素的大雜燴。
舞劇的情節涉及一個中國年輕婦女如何在革命成功前領導鄉親們起來推翻一個惡霸地主。在感情上和戲劇藝術上,這出戲比較膚淺和矯揉造作。正像我在日記中所記的,這個舞劇在許多方面使我聯想起1959年在列寧格勒看過的舞劇《斯巴達克思》,情節的結尾經過改變,讓奴隸取得了勝利。
每天晚上的社交活動以后,基辛格同副外長會晤,逐字逐句地研究正式公報的每一個新草案。有時周同他們一起工作;有時基辛格走過兩棟賓館樓之間的小橋來向我匯報他們取得的進展或者遇到的問題。由于晚上還要進行這些談判,我們都睡不了多少覺,基辛格則幾乎完全沒有睡覺。
臺灣問題是對雙方的試金石。我們覺得我們不應該也不能夠拋棄臺灣人;我們承擔了義務,保證臺灣地區享有獨立生存的權利。中國人同樣決心要利用公報來毫不含糊地聲明這個島嶼是屬于他們的。這正是我們在確定起草公報的方法時所應當考慮的那種分歧:我們可以申述我們的立場,他們可以申述他們的立場。但是在臺灣問題上,國內的政治考慮促使基辛格和我試圖說服中國人,讓他們感到有必要搞得溫和一些。
我們知道,如果中國人在公報里對臺灣提出非常好斗的主張,我將受到國內各種各樣親臺灣、反尼克松、反中華人民共和國的院外集團和既得利益集團的交叉火力的拼命攻擊。如果這些集團在總統競選的前夜找到這個共同的理由,整個對華主動行動就有可能成為兩黨之間的爭議問題。到時候,不論我是否由于這個具體問題而落選,我的繼任就可能無法繼續發展華盛頓和北京的關系。因此,在同周舉行的正式會談中,我很坦率地指出,公報如果在臺灣問題上措辭強硬,勢必會給我造成怎樣的實際政治問題。
我們知道在現階段還不可能就臺灣問題達成協議。盡管雙方可以同意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這是北京政府和臺灣地區都保持的立場——我們卻不得不反對北京使用軍事力量把臺灣地區置于共產黨的統治之下。
我們長時間的討論得出了我們預料的結果:雙方都認為存在著分歧,這些分歧要在公報中反映出來。主要由于基辛格的談判手腕和周的通情達理,中國人終于同意采用十分緩和的公報措辭。
我們發現中國人看起來比較容易相處,原因之一是他們一點兒也不驕傲自負。他們和蘇聯人不同,蘇聯人一本正經地堅持他們所有的東西都是世界上最大的和最好的。中國人幾乎念念不忘自我批評,常常向人請教怎樣改進自己。甚至連江青也不例外,當我對她說她的芭蕾舞給我多么深刻的印象時,她也說:“我高興地知道你覺得它還可以,但是請你講一講有哪些地方要改進。”周不斷地提到他們需要了解和克服自己的缺點,我就不禁想到赫魯曉夫怎樣說大話,和他相比,中國人的態度要健康得多。我當然知道,這只是他們的一種態度,他們有意作出決定要保持謙虛,事實上他們絕對相信自己的文化和哲學極端優越,認為總有一天要勝過我們和其他所有人的文化和哲學。
然而,我發現自己對這些嚴肅和具有獻身精神的人發生了好感。帕特和我游覽紫禁城時,陪同我們的是72歲高齡的國防部部長葉劍英元帥。
日記
他是一個有巨大內在力量的極其可愛的人。他講了一句有趣的話,說美國音樂和中國音樂似乎能夠互相配合,美國記者和中國記者也合得來。我覺得他這個看法很對,特別是那些比較深沉和敏感的美國人,而不是那種好鬧磨擦的大嗓門的美國人,后一種人是使中國人感到反感的。我們的關系有一個好處,今天的美國人不像19世紀末的美國人,同英國、法國、荷蘭等歐洲人不大相同。我們不驕傲——我們近乎天真地誠心誠意喜歡別人,想同他們融洽相處。我們往往不夠細密,不過再有幾個世紀的文明,我們就會好一點。正是中國人的細密給了我最深刻的印象。我聽人說過,也在書籍和引語中讀到過中國人的這種細密。當然,周恩來不僅有中國人的細密,而且還有一位世界外交家的廣泛經驗。
我們在北京逗留的第三個晚上,他們請帕特和我去觀看一場體操和乒乓球表演。
日記
體操表演豐富多彩,蔚為壯觀,和昨天晚上的芭蕾舞一樣,自始至終貫徹了一種巨大的獻身精神和專一的目的性。
他們搬出體育器械的方式和高舉紅旗的入場式顯示了驚人的力量。男女運動員的外表,當然還有那精彩的乒乓球表演,不僅給人以持久的印象,而且還給人以不祥的預感。
亨利的警告無比正確,隨著歲月的推移,不僅我們而且各國人民都要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才能同中國人民的巨大能力、干勁和紀律性相匹敵。
那天晚上我上床以后久久不能入睡。到早上5點鐘,我起來洗了一個熱水澡。我回到床上后,點燃了一支主人體貼地提供的中國制“長城牌”雪茄煙。我坐在床上一面吸煙,一面記下這一星期里具有重大意義的事件。
2月26日星期六,我們和周一起坐他的飛機去杭州。這時,我們兩人交談起來已經很隨便了。
日記
周恩來和我在驅車前往北京機場途中作過一次很有意思的交談。他提到毛在闊別32年之后重返故鄉時填的一首詞。他再次提到他常常談到的一點:逆境是個好老師。我聯想到一般的逆境,指出在選舉中失敗比打仗受傷還要痛苦。后者傷的是身體,前者傷的是精神。另一方面,在選舉中失敗可以助長力量和砥礪品格,這對迎接將來的戰斗是必要的。我對周說,我發現從失敗中學到的東西比從勝利中學到的還多,我唯一的希望是一生中勝利的次數比失敗的次數多一次。
我還舉了戴高樂的例子,他在野的那幾年是有助于鍛煉他的性格的一個因素。他重返政壇以后認為畢生一帆風順的人不會有堅強的性格。
周說,我在上次祝酒詞中講到我們不可能在一星期之內搭起跨越1.6萬英里和22年的橋梁,說我的這種想法就像毛主席的一樣,富有詩意。當然,毛的詩詞充滿了豐富多彩的、生動的譬喻。
他再次提到他欽佩我的《六次危機》。我開玩笑地說,他不應該全信報紙上說我的壞話,我也不會全信報紙上說他的壞話。
杭州是環繞著大湖和花園建筑起來的。過去的皇帝把杭州當作避暑的地方,它當時就以中國最美麗的城市著稱。我知道毛喜歡在杭州度假,住在一座由精美的古代宮殿改建的政府賓館里。
雖然我們去杭州的時候不是游覽季節,天氣陰沉,但還是容易看出毛為什么被這座城市所吸引。遠處有煙霧籠罩的高山,湖里長滿了荷花。賓館像一座寶塔,有很陡的綠瓦屋頂,它坐落在名為“三潭印月”的湖中小島上。賓館有一股霉味,但極其整潔。后來帕特和我一致認為我們在杭州的逗留是這次旅行中最愉快的一段時間。
我同周舉行了超過15小時的正式會談,討論了范圍廣泛的問題和想法。由于我們在這次訪問期間的全部討論都很坦率,中國人自然對泄密的可能性感到不安。我相信周不難想象克里姆林宮將來怎樣利用我們的會談記錄大做宣傳文章。在談到印巴戰爭期間美國國內有人反對我的一些決定時,周提到杰克·安德森泄露機密的事件。他面帶冷笑地說:“你三次開會的記錄都公布出去了,因為你請了各種各樣的人參加。”在他開玩笑的語氣背后,我感到一種真正的關切。事實上,當我們從機場驅車去北京的途中進行第一次談話時,周就提到中國人非常重視我們這次交往的保密問題,毛主席在和我會晤時也著重講了這一點。
為了使周放心,我告訴他我們打算采取哪些嚴格程序來使雙方今后的接觸能夠做到保密。“總理也許認為我們過于謹慎,”我說,“但是你知道我們的上一屆政府遇到了五角大樓文件泄密事件,而本屆政府又遇到了安德森文件泄密事件。基辛格博士和我決心使這類事情在同貴國政府建立的新關系中永遠不會發生。”
我說,當事情關系到我們兩國的命運,甚至可能關系到世界的命運時,我決心使我們能夠在保密的條件下對話。
在我們開始討論中東局勢時,周開玩笑說:“連基辛格博士也不愿意討論這個問題,因為他是猶太人,他怕人家懷疑他。”
我說:“關于中東問題,我所關心的要比以色列大得多。基辛格也一樣,因為他固然是猶太人,卻首先是美國人。我們認為蘇聯正在向那個地區伸手。這必須加以阻遏。正是由于這個緣故,我們在約旦危機中便采取了堅定的立場,向蘇聯人提出警告,如果他們在那個地區進逼,我們就認為我們自己的利益受到了損害。”
我強調說明,兩黨都支持我的這次訪問,今后民主黨人和共和黨人都完全可以前來訪問了。“正如我對總理說過的,不論明年誰坐在這把椅子上,必須保證使政策得以延續下去。”我說,“根據我們的制度,我明年可能會在位,也可能不會。我一定要有確切把握,不論那時是民主黨人還是共和黨人擔任總統,我們的這個開端能夠繼續下去。這一點比任何政黨、任何個人都重要。它關系到今后許多年的命運。”
由于我們越來越自在和彼此更加熟悉,我們的談話有時相當輕松,甚至富于幽默。
有一次在我們驅車去機場的途中,周講了在我的中國之行宣布前幾個月毛主席會見海爾·塞拉西皇帝的情況。毛主席征求老皇帝的意見,問他“社會主義魔鬼”(毛用這個詞開玩笑地指他自己)是不是應該同“資本主義魔鬼”坐下來談判。我說:“我想你的許多同事一定認為,我這次來沒有戴帽子,是因為我頭上長角,戴不了帽子。”
在我們的交談中,年齡是一個反復出現的問題。正如馬爾羅說過的,使中國領導人發愁的一個問題是:有那么多工作要做,而留給他們的時間卻那么少。
日記
周恩來有兩三次談到年齡問題。我說,我真佩服他的精力這樣旺盛,并且說,其實年齡并不是指一個人活了多少年,而是指他在那些年里經歷了多少事。我隱約感到,他認為一個人參與大事就能保持活躍和年輕。但同時有一個反復出現的陰影,那就是他感到現在的領導班子已經日子不長了,而要做的事還那么多。
我們見過的中國領導人無不對美國整個代表團比較年輕特別感到驚訝。在我們第一次會談時,周專門點到德懷特·查平,他只有31歲,看上去甚至還要年輕一些。“我們的領導人中,老年人太多了。在這一點上,我們要向你們學習。”他說,“我發現你們有許多年輕人;查平先生很年輕,格林先生也不算老。”負責東亞和太平洋事務的助理國務卿馬歇爾·格林是56歲。
盡管我比毛澤東幾乎小四分之一世紀,但我是把這次訪問當作我能為中美關系出力的最后一次機會來看待的。我回國后不久在口述我的日記時曾說:“其實我大概比他們還要老,我只有十個月的(政治)生命,充其量也只有四年零十個月,我必須在目前就取得成果。因此,眼下對我來說,甚至比對他們來說更是關鍵的時刻,盡管在通常的意義上他們比我年紀大。”
一天下午,我們談到解決問題要有耐心,這時周說:“我等不了十年。你可以等十年。總統先生也許會第三次當選。”
“這是違反憲法的。”基辛格插話說。
周說:“等四年,你可以再競選嘛。你的年齡準許你這樣做。但是,對中國現在的領導人來說,這是做不到的。我們太老了。”
“總理先生,”我回答說,“美國的前任總統像英國國王一樣,責任大,但沒有權力。我指的是卸任的總統。”
周說:“可是你的經歷在歷史上是少見的。你兩次擔任副總統,接著在選舉中失敗,后來卻又贏了一次。這在歷史上是少見的。”
訪問結束時,在上海發表了我們的聯合聲明,后來被稱作“上海公報”。
按照基辛格在第二次波羅行動計劃中商定的辦法,這個公報打破了外交上的常規,坦率地說出而沒有掩飾雙方在主要問題上的重大分歧。因此,作為一個外交文件,公報的文字是異常生動的。
實質部分的第一段開頭是“美國方面聲明”,接著詳細列舉了我們討論過的每一個重大問題的立場。下一段開頭是“中國方面聲明”,然后就同樣的問題列舉了對應的觀點。
例如,美方宣稱支持我們和南越1月27日在巴黎提出的八點和平建議,中方則聲稱支持越共在2月提出的七點建議。
我們表示打算保持同韓國的密切聯系和對它的支持;中方則表示支持朝鮮提出的朝鮮和平統一的八點方案和取消“聯合國韓國統一復興委員會”的主張。
我們聲明我們最高度地珍視同日本的友好關系,并將繼續發展現有的緊密紐帶。中方表示“堅決反對日本軍國主義的復活和向外擴張,堅決支持日本人民要求建立一個獨立、民主、和平和中立的日本的愿望”。
中方重申自己的主張:他們是中國的唯一合法政府,臺灣是中國的一個省。他們聲明,解放臺灣是中國的內政,別國無權干涉,并要求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必須從臺灣撤走。他們最后說:“中國政府堅決反對任何旨在制造‘一中一臺’‘一個中國、兩個政府’‘兩個中國’‘臺灣獨立’和鼓吹‘臺灣地位未定’的活動。”
美方關于臺灣問題那一段話的措辭回避了意見的沖突,只是簡單地聲明:“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它重申它對由中國人自己和平解決臺灣問題的關心。”我們說,我們的最終目標是從臺灣地區撤走全部美國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但我們沒有規定最后期限。我們同意在此期間將“隨著這個地區緊張局勢的緩和”逐步減少我們在臺灣地區的武裝力量和軍事設施。
也許“上海公報”中最重要的一段是規定任何一方都“不應該在亞洲太平洋地區謀求霸權,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因為雙方同意了這個規定,中華人民共和國和美國都等于給自己加了約束。不過更重要的是,特別是從中國方面著眼,這個規定微妙地但明白無誤地表明,我們雙方將反對蘇聯或任何別的大國想支配亞洲的努力。
回顧在中國度過的那一個星期,我感到最鮮明的印象有兩個。其一是在北京觀看體育表演時,觀眾既守紀律又激動得近乎狂熱的令人生畏的景象,它證實了我的這一信念,即我們必須在今后幾十年內在中國還在學習發展它的國家力量和潛力的時候,搞好同中國的關系。否則我們總有一天要面對世界歷史上最可怕的強大敵人。
這次訪問給我留下的另一個鮮明印象是周恩來無與倫比的品格。我和毛澤東會晤的時間太短,又過于正式,使我對他只能有一個膚淺的印象。可是我和周舉行過許多小時的正式會談和社交場合的交談,所以我能看到他的才華和朝氣。
世界上的許多領導人和政治家往往全神貫注于某一事業或問題,周恩來卻不然,他能廣泛地談論人物和歷史。他的觀點為他那種意識形態的框框所影響,然而他知識的淵博是驚人的。
在北京的一次宴會后,我記下了我們交談的情況。
日記
我極有興趣地注意到周恩來顯示了淵博的歷史知識,同時也注意到他所信奉的意識形態怎樣影響了他的歷史觀。例如,在他看來,法國對美國革命戰爭的干預不是由法國政府而是由〔拉斐特率領的〕志愿軍進行的。
周還把林肯說成是“經過多次失敗”最后才取得勝利的,因為人民站在他一邊。固然林肯是歷史上少有的偉人之一,他卻完全是個實用主義者。他打南北戰爭并不是為了解放黑奴,盡管他是堅決反對奴隸制的;后來當他解放黑奴時,他也沒有把解放黑奴當作目的本身——他這樣做純粹是一種戰術上和軍事上的策略,只宣布解放南部的黑奴而不包括北部邊緣各州的黑奴。
我很惋惜,等到我1976年2月第二次訪問中國時,周恩來已經逝世,不能再見面了。我覺得,雖然我們相識的時間不長,并且不可避免地有點拘束,甚至存有戒心,我們之間卻已經形成了相互尊敬的個人關系。
我們在北京賓館舉行最后一次長時間的會談時,周說:“在你樓上的餐廳里,我們掛了一首毛主席書寫的關于廬山的詩,最后一句是:‘無限風光在險峰。’你到中國來是冒了一定風險的。”
“現在我們已經在頂峰了。”我說。
“那是一首,”他接著說,“還有一首《詠梅》,我想掛卻找不到合適的地方。主席在那首詞里指的是,采取主動的人不一定是伸手的人。等到百花盛開時,他就要消失了。”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本小書,讀了這首詞。
風雨送春歸,
飛雪迎春到。
已是懸崖百丈冰,
猶有花枝俏。
俏也不爭春,
只把春來報。
待到山花爛漫時,
她在叢中笑。
“因此,”周接著說,“我們同意你的想法:你是采取主動行動的人。你也許看不到它的成功,但是我們當然會歡迎你再來的。”
基辛格用外交的語言指出,即使我再度當選,也不大可能再次前來訪問。
“我只是舉例說明中國人的想法,”周說,“這事反正不要緊。”
周提到這次訪問前不久我把專機的名字從“空軍一號”改為“76年精神號”的事情。“不管誰是下屆總統,”他說,“76年精神將依然存在,并且會占上風。從政策的角度看,我希望我們的對手不變,以便繼續我們的努力。我們不僅希望總統能繼續任職,而且希望你的國家安全顧問和助理能繼續任職。變化是不可避免的。例如,如果我突然心臟病發作而死去,你就不得不同另一個對手打交道了。因此,我們讓更多的人和你會見。希望你不會討厭我講話太長。”
我向他保證,情況正好相反,我對他講的話很感興趣。
他指著攤開在他膝蓋上的那本詩詞說:“這屬于哲學范疇,但也是一種政治觀點。例如,這首詩是在對敵人打了一次勝仗后寫的。全篇沒有一處提到敵人;寫這首詩是很難的。”
“當然,我認為從哲學上考慮問題是很有益的,”我說,“在太多的情況下,我們用策略眼光來看待世界上的問題。我們的目光短淺。如果寫那首詩的人也目光短淺,你今天就不會在這里了。更重要的是,我們觀察世界時不應該僅看到當前的外交戰役和決定,而應該看到推動世界的那些巨大力量。也許我們有一些不同的意見,但是我們知道一定會發生變化。我們知道,盡管我們之間有分歧,但只要我們能找到共同點,我們兩國人民一定能夠在一個更美好的,我想也是更安全的世界里生活。”
2月24日星期五清晨兩點半,我記下了我打算在當天下午同周恩來會談時說的幾個要點,這些要點說明了我之所以采取對華主動行動的真實思想。如果我當時能夠公布這些筆記,或許那些批評我的對華主動行動的保守派起碼會放心地認為我不是出于天真爛漫的心理去接近中國人的。
第一點,強調海外華僑有巨大的潛力,中華人民共和國有必要利用這一潛力,學會和它共存,而不是迫使他們接受這個制度,從而挫傷這支力量。
第二點,強調尼克松會像眼鏡蛇那樣起而反擊蘇聯人或其他任何人,如果他們違背對他作出的諾言。我在越南問題上的記錄有助于使別人相信這一點。
第三點,用現身說法和直率的口氣強調我對我們的制度深信無疑,并相信我們的制度在和平競賽中一定會取得勝利。我想我們已經把這一點說清楚了。我認為絕對不能讓他們想當然地以為他們的制度優越并終將取得勝利。
與此有關的是,我們不會變得軟弱起來,我們的制度不是在走向崩潰。縱然對我們的制度有那么多公開的批評等,這些都不應當被視為軟弱的表現。
我在離開中國前夕的宴會上祝酒說:“我們今天所發表的聯合公報概括了我們會談的結果。這個公報明天將成為全世界的重大新聞。但是,我們在那個公報中所說的話,遠不及我們在今后為建立跨越1.6萬英里和過去分隔我們22年的敵對狀態的橋梁而將做的事情來得重要。”
我舉杯說:“我們在這里已逗留了一周時間。這是改變世界的一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