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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白話文運動的背景

文言文原是古人口語的摘要,早在先秦時代就已經出現。到西漢,封建統治者獨尊儒家學派,記載這些經典的文言文也就成了不可更改的萬古楷模。越到后世,文言文同實際口語的距離越遠。這種情況是不能適應社會和語言的發展的。從唐宋以來,白話文書面語逐漸興了起來。先是采用比較接近口語的“變文”“語錄”一類文體,傳播佛教教義,后來隨著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和市民階級的抬頭而出現了用當時口語來書寫的明清章回小說。不過直到清代末年,白話文還只是局限在通俗文學的范圍之內,未能改變文言文獨尊的局面而作為通用的書面語。

歷代不少學者為了讓更多的人看懂書面文字,都主張書面語同口語相一致。一八六一年,洪仁玕(一八二二~一八六四)根據洪秀全的指示,頒布《戒浮文巧言諭》,提出了改革文體的方針:“不須古典之言”,“總須切實明透,使人一目了然”。又過了二三十年,資產階級改良派為宣傳變法維新、開發民智而提倡白話文。如黃遵憲(一八四八~一九〇五)引俗話入詩,宣稱“我手寫我口”(《雜感》);裘廷梁(一八五七~一九四三)認為“白話為維新之本”,發出了“崇白話而廢文言”的口號;陳榮袞第一個明確主張報紙應該改用白話;王照更聲明自己制定的官話字母,只拼寫“北人俗話”,不拼寫文言。同時,他們還積極寫作通俗淺顯的文章。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最先向霸占文壇的桐城派古文挑戰,創制了“新文體”,用的雖還是文言,但平易暢達,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已向著白話文邁出了第一步。接著白話書報在各地涌現,日見興盛,其中白話報紙有十多種,白話教科書有五十多種,白話小說有一千五百多種。可是直到辛亥革命(一九一一)之前,還沒有人自覺地去實現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這個重大的變革。從清代末年到民國初年,接連出現了幾件可以決定文體改革方向的大事:一是科舉制度的廢除(一九〇五);二是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皇帝;三是粉碎了袁世凱的稱帝迷夢(一九一六),《新青年》發出提倡科學和民主、打倒孔家店的口號。思想的解放帶來文體的解放,覺醒了的廣大人民群眾,掀起了民主主義的浪潮,為白話文運動打下了群眾基礎。


文言文原是古人口語的摘要,早在先秦時代就已經出現。


文言與口語在先秦時代的真實狀況,至今無從確定。為何上文首句即斷定“文言文是古人口語的摘要”呢?是根據魯迅《門外文談》的觀點,然而,魯迅當初審慎、推測的語氣不見了,更由于一九四九年后魯迅先生不可懷疑的權威性,此說儼然成為定論。而白話文運動之初的綱領性理論,即采取西方語言學對文字的定義:文字是聲音的記錄,是語音的符號,而西方文字屬于“表音文字”,“語音中心主義”占據語言的主導地位,文字是語音的附屬。但是,漢字是“表意文字”,不存在“表音文字”的類比性。呂叔湘早年曾說:“文字的起源大致和語言無關”,并且“一部分文言根本不是‘語’,自古以來沒有和它相應的口語”。參見呂叔湘:《文言和白話》,《國文雜志》1944年第三卷第1號。但長期以來,這一認識未能得到傳播和重視,于是以西方文字定義硬套漢語和漢字,乃相沿成習,鑄成共識。語言學研究著作《馬氏文通》以印歐語性質為標準看待漢語,“把印歐語所有而漢語所無的東西強加給漢語”(朱德熙語)。由此可見,始于“言文一致”的傾向,在百年漢語研究中未得到質疑,而視之當然,直至近年,有人從理論上提出漢語的“字本位”,參見徐通鏘:《漢語結構的基本原理——字本位和語言研究》,中國海洋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參見潘文國:《字本位與漢語研究》,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認為文言為口語摘要的判斷,出于西方的語言觀。


到西漢,封建統治者獨尊儒家學派,記載這些經典的文言文也就成了不可更改的萬古楷模。


語言為全民所共有,無階級性,此乃語言學界的共識。若說西方“語音中心主義”是白話文運動主動上當的第一次,那么,第二次便是語言學的所謂“階級論”。五四時期,文言被指為封建統治階級的語言,白話是人民的語言,由此二分,意識形態話語于焉形成,“文言”從此被判決為腐朽的、落后的、統治階級和沒落文人所使用的死語言。否定文言文,與否定由文言文所書寫、記載的儒家經典(當不限于儒家),成為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綱領。錢玄同在《新青年》上說:“中國文字,論其字形,則非拼音而為象形文字之末流,不便于識,不便于寫;論其字義,則意義含糊,文法極不精密;論其在今日學問上之應用,則新理新事新物之名詞,一無所有;論其過去歷史,則千分之九百九十九為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記號。此種文字,斷斷不能適用于二十世紀之新時代。”又道,“我再大膽宣言道:欲使中國不亡,欲使中國民族為二十世紀文明之民族,必以廢孔學,滅道教為根本之解決,而廢記載孔門學說及道教妖言之漢文,尤為根本解決之根本解決”。錢玄同:《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蔡尚思主編:《中國現代思想史資料簡編》第一卷,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416頁。今日讀這些話,偏激之甚,錯謬之深,已無須辨析了。


越到后世,文言文同實際口語的距離越遠。這種情況是不能適應社會和語言的發展的。


書面和口語的不一致臺靜農認為,“中國語言與文字分離,并不是單純的時間因素,而文字本身實是最大的因素”。參見臺靜農:《龍坡論學集》,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自古已然,明清尤甚,其原因在于文言文寫作以復古為時尚,唐宋八大家便是明清作文的楷模。朱德熙認為,“書面語和口語的差別一直相當大。在五四時期白話文運動以前,書面語和口語的區別實際上是古今語的區別。以唐宋時代為例,當時人口里說的是白話,筆下寫的是文言,即是以先秦諸子和《左傳》《史記》等廣泛傳誦的名篇為范本的古文文體。這種情形往上大概可以推到兩漢時期,往下一直延續到二十世紀初葉”。參見《中國大百科全書·語言文字卷》,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8年版,第132頁。但白話文的滋生與蓬勃,亦正在此一時期。之所以文言與口語的不一致成為問題,是與西方語言接觸后,兩相比較的結果。語言學的進化論,一度被國人奉為真理,而作為印歐語言之特色的“言文一致”,成為改造漢語的最終訴求,這一努力至今未見成效。現代白話文,依然言文不一致。朱德熙認為,五四之后的白話文學作品也不是真正的口語,而是“拿北方官話做底子,又受到明清白話小說相當大的影響,還帶著不同程度的方言成分以及不少新興詞匯和歐化句法的混合的文體”。同上,第13頁。言文不一致的根本原因在于,漢字是形意文字,而非寫音文字,除非采用拼音取代漢字,否則永遠不可能一致。走拼音化道路,在數十年時間曾經是國家文字改革的方向。越南、朝鮮、韓國、日本,都有不同程度的“去漢字化”運動。


從唐宋以來,白話文書面語逐漸興了起來。先是采用比較接近口語的“變文”“語錄”一類文體,傳播佛教教義,后來隨著資本主義因素的萌芽和市民階級的抬頭而出現了用當時口語來書寫的明清章回小說。


以上“唐宋說”,采納的是胡適在《白話文學史》中的觀點,王力亦有相近看法。《古代漢語·緒論》認為,古漢語有兩個書面語系統,“一個是以先秦口語為基礎而形成的上古漢語書面語言以及后來歷代作家仿古的作品中的語言,也就是通常所說的文言;一個是唐宋以來以北方話為基礎形成的古白話”王力:《古代漢語·緒論》,中華書局1982年版。。徐時儀的《漢語白話發展史》,是系統探討漢語白話發展史的著作,在文白長期并存的古代漢語書面語系統中,將白話的歷史分為露頭期(先秦和魏晉南北朝)、發展期(隋唐五代宋元)和成熟期(明清)。事實上,漢語第一次與印歐語言的接觸從東漢佛教傳入便已開始,梵文不但影響了漢語對音韻的重視,且佛經的漢譯所形成的“內典”,也成為首個與文言文形成差別的獨特文體。王國維認為,楚辭、內典、元劇的文章,在美學風格上可鼎足而立。《朱子語類》乃朱熹門人記錄其講學語錄的匯編,為使聽者易于理會,語不求深,多方設喻,如話家常,以明白顯豁為追求。記錄者雖難免加工,仍保存了大量時語。以口語宣講理學,由此成為一種傳統,王陽明《傳習錄》即為一例。朱熹、王陽明以達意為目的,文言便任其文言,白話亦任其白話,沒有非此即彼,或以彼此的高低相較。至于明清是否出現過所謂“資本主義萌芽”頗費爭議,中國歷史自具軌跡,套用西方歷史模式,有蓄意誤導之嫌,況語言的發展演變,與資本主義何涉?“市民階級”一語也嫌牽強,城市人口或可統計,是否稱得上階級,尚存疑問。明清章回小說的古代白話與文言一樣,屬書面語系統,認為明清章回小說使用的是一種不同于文言的“白話書面語”則可,若說他們“用當時口語來書寫”則未必。今天的白話文也不是以今天的口語書寫,有誰會像新聞聯播那樣說話的嗎,但寫起文章來,卻不自覺與某種腔調保持驚人的一致。書面語和口語的界限不容混淆,白話書面語,也并不等于口語,其差別在于一是用來閱讀,一是用以傾聽,“目治”與“耳治”有別,豈可不論。由于廣播電視網絡視頻等技術手段的出現,我們還須區分“原生口語”和“次生口語”的不同,媒體上的“領導講話”“辯論會場”“談話節目”“主持人語”以口說的形式傳達,但并非真正的口語,有時被譏為“不說人話”其實自有不得已之處。


不過直到清代末年,白話文還只是局限在通俗文學的范圍之內,未能改變文言文獨尊的局面而作為通用的書面語。


其實,白話文并不局限于通俗文學。上述佛家的“變文”“俗講”、儒家的“語錄”雖則通俗,但不在文學之列。文言亦非一成不變,之所以長期居于“獨尊”地位,乃因文言能夠順應歷代語言的變化而變化。有人指出,韓愈的文章明顯不合先秦語法,證明唐朝的口語到底還是侵入了文言。錢基博評梁啟超政論體有言:“酣放自恣,務為縱橫軼蕩,時時雜以俚語、韻語、排比語及外國語法,皆所不禁,更無論桐城家所禁約之語錄語、魏晉六朝藻麗俳語、詩歌中雋語及南北史佻巧語焉。”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343頁。梁體不僅為當時報章雜志爭相刊發,今時臺港海外中文報刊依然沿用其緒,并無難懂之弊。由此可見推斷文言與白話自古以來的對立,是虛構的、夸張的,更未有文言與白話之間不可兼容的緊張仇怨。文與白、書與言,曾經長期共存、并行、輔助、長育,雖偶或相犯,但井水河水,兩相活泛。是故白話文運動從顛覆到成功,一躍而居至尊地位,進而廢除文言,也許可視作某一底層叛逆故事在語言變革中的假想劇情。

把明代的四大奇書視作通俗文學,本身即為新文學運動的偏見,漢學家浦安迪稱之為“文人小說”乃卓異之見,更準確的看法是民間流傳過程中多次加工的文人小說,在此問題上若還存在爭議的話,那么《紅樓夢》《儒林外史》《鏡花緣》等偉大白話經典作品廣為人知之后,硬說白話文“局限在通俗文學的范圍之內”就太不顧事實了。曹雪芹和吳敬梓無疑是那個時代最優秀的作家,他們以嫻熟的白話書面語寫作之時,從來不知什么叫作文言獨尊,略早于他們的蒲松齡以文言撰寫《聊齋志異》,亦絕不會看不起白話。科舉考試不以文言、不寫八股不行,而創作特別是著小說,以白話還是文言悉聽君便。四大奇書問世業已百年,白話章回體小說的偉大傳統,在十六世紀奠定,寂寞了一個世紀再次煥發異彩,經過李卓吾、毛宗崗、金圣嘆、張竹坡等人評點鼓吹,《三國演義》《水滸傳》這樣的白話文體,已與莊騷史記并列成為經典。


歷代不少學者為了讓更多的人看懂書面文字,都主張書面語同口語相一致。


所謂“歷代”學者,哪代誰何?最早作此主張者黃遵憲,在《日本國志》中說:“余聞羅馬古時,僅用臘丁語,各國以語言殊異,病其難用。自法國易以法音,英國易以英音,而英法諸國文學始盛。耶穌教之盛,亦在瘵《舊約》《新約》就各國文辭普譯其書,故行之彌廣。蓋語言與文字離,則通文者少;語言與文字合,則通文者多,其勢然也。”《黃遵憲全集》下卷,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420頁。此書據推斷最晚于一八九五年公開刊行,此前已廣為人知,作者做過十年外交使節,又以“詩界革命”之倡見重于仕林,此論一出,影響之巨,不難推想。以歐洲近代民族語言從中世紀統一的拉丁語中分離而出的例,對照漢語的自我更新,對后來的“白話文運動”思路,發生決定性影響。胡適后來即有此類比。裘廷梁著文《論白話為維新之本》把書面語和口語的分離,當作大問題,可謂是對黃氏論述的回應。所謂“一人之身,而手口異國,實為二千年來文字一大厄”。裘廷梁:《論白話為維新之本》,張枏、王忍之主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7年版,第38頁。然而,從今時漢語依然不能言文一致的現狀看,書面語與口語的一致,畢竟屬于西方表音文字的議題,漢語作為表意文字,安不上這一題,若要改革,也未見走得通西方這條路,硬要去走,不但言文仍然不一致,亦且傷害了漢語。


一八六一年,洪仁玕(一八二二~一八六四)根據洪秀全的指示,頒布《戒浮文巧言諭》,提出了改革文體的方針:“不須古典之言”,“總須切實明透,使人一目了然”。


太平天國政權內部的一項改革措施,似乎不值得這樣單獨提出來,有一陣子,農民起義的先進性被夸張了。洪仁玕乃洪秀全堂弟,這位《資政新篇》的作者,生活簡樸,喜歡讀書,主持太平天國朝政后,與幼贊王蒙時雍、貳天將李春發聯名頒發了這份文告。將其說成是文體的改革,既夸張也不準確,無非是對于其治下案牘公文的強行要求而已。洪仁玕在《資政新篇》的開頭對于洪秀全的稱謂,讀來頗有意趣:“小弟仁玕跪在我真圣主萬歲萬歲萬萬歲陛下,奏為條陳款列,善輔國政,以新民德,并跪請圣安事:……”要說此一時期真正對漢語革新發生深遠甚至決定性影響者,乃是在華傳教士的積極活動,包括大量的言語輔助活動。西方傳教士提出了至少十余種方案,以羅馬字母為漢字注音,這一方法深刻啟示了中國學者,于是有一八九二年盧戇章的《一目了然初階(中國切音新字廈門腔)》,此后十數年間,幾乎每年都有國人提出字母注音的新方案。勞乃宣的“簡字全譜”曾驚動朝廷,引起慈禧太后的關注。參見袁進:《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此書第二章以27頁篇幅論述“西方傳教士的努力”,作者認為“歐化白話文在中國已經存在了一個漫長的時段,到五四時期,它至少已經存在了半個世紀”。這些歐化白話文由傳教士郭實臘、馬禮遜等人翻譯、創作而成。


又過了二三十年,資產階級改良派為宣傳變法維新、開發民智而提倡白話文。


以上陳述粗略,不僅簡化,而且失實。宣傳維新的改良派并不盡皆提倡白話文,梁啟超自創文體,后被稱為“新民體”,屬于文言上的改良派,雜文言白話而用之,其卓越的文采,以帶情感的筆鋒,抒發得淋漓盡致,影響力遠非倡導白話者所可比擬。甚至可以說,沒有梁啟超被當時的保守派視作洪水猛獸的文章和宣傳,就不會有辛亥革命的輕易成功,胡適有此說法可以為證。革命派對語言變革雖然態度保守,對文言卻情有獨鐘,但與其后白話文領袖攻訐文言不同,他們并不排斥白話。被張舜徽稱為“清代揚州學派殿軍”的劉師培,善以白話解讀傳統,曾為《中國白話報》主稿人,章太炎于一九二一年出版《章太炎的白話文》,章太炎、黃節、劉師培在政治立場上力主排滿革命,與五四一代否定傳統文化、以文體革命為政治工具不同,他們致力于“用國粹激動種姓,增進愛國的熱腸”(章太炎語)。木山英雄認為:“在章的宏圖大略里,固有的生活樣式或諸種文化(國粹)和學問(國學)的自律,是國家民族獨立的基礎,正因如此,它們不是為政治目的服務的手段。恐怕這是問題的關鍵。”[日]木山英雄著,孫歌譯:《“文學復古”與“文學革命”》,《學人》第十輯,江蘇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第242—243頁。


如黃遵憲(一八四八~一九〇五)引俗話入詩,宣稱“我手寫我口”(《雜感》);裘廷梁(一八五七~一九四三)認為“白話為維新之本”,發出了“崇白話而廢文言”的口號;陳榮袞第一個明確主張報紙應該改用白話;王照更聲明自己制定的官話字母,只拼寫“北人俗話”,不拼寫文言。同時,他們還積極寫作通俗淺顯的文章。


裘廷梁那篇著名的文章,字兩千余。許多觀點直接影響了后來的“白話文運動”:“二千年來海內重望,耗精敝神,窮歲月為之不知止,自今視之,僅僅足自娛,益天下蓋寡,嗚呼,使古之君天下者,崇白話而廢文言,則吾黃人聰明才力,無他途以奪之,必且務為有用之學,何至暗沒如斯矣。”裘廷梁:《論白話為維新之本》,張枏、王忍之主編:《辛亥革命前十年間時論選集》第一卷上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77年版,第39頁。馬建忠著《馬氏文通》,尤望國人毋再耗時費心于讀寫,多學有用之學。裘廷梁的結論簡而驚人:“愚天下之具,莫文言若;智天下之具,莫白話若。吾中國不欲智天下斯已矣,茍欲智之,而猶以文言樹天下之的,則吾所云八益者,以反比例求之,其敗壞天下才智之民亦已甚矣。吾今為一言以蔽之曰:文言興而后實學廢,白話興而后實學興;實學不興,是謂無民。”同上,第42頁。

以上竭力倡導白話的議論,均出之于文言,并未一味“愚”天下人,反而以文言文銳利的邏輯性和說服力,為日后白話文運動的興起張目。陳榮袞云:“今夫文言之禍亡中國,其一端矣,中國四萬萬人之中,試問能文言者幾何?大約能文言者不過五萬人中得百人耳,以百分一之人,遂舉四萬九千九百分之人置于不議不論,而惟日演其文言以為美觀,一國中若農、若工、若商、若婦人、若孺子,徒任其廢聰塞明,啞口瞪目,遂養成不痛不癢之世界……”陳榮袞:《論報章亦改用淺說》,譚彼岸:《晚清白話文運動》,湖北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先說文言不能開啟民智,又道會文言者是極少數,民智之未開,非文言之使然,倒是其太多的人不能文言而使然也。王照參與戊戌變法,亡命日本,潛回國后隱居天津,為普及教育,令齊氓細民“各精其業各擴其職各知其分”,發憤要造出一種統一中國語言文字的官話字母,即“合聲字母”,共六十余母,采用兩拼之法。王氏字母運動,贏得多人支持,中有桐城派領袖吳汝綸,亦有北洋大臣袁世凱。黎錦熙《國語運動小史》于字母運動言之甚詳,胡適在為《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集所寫“導言”中亦有涉及。國語運動與白話文運動有重疊交叉,但兩者的著眼點不同,前者的目標是國語統一,后者則是書面語的革新,不可混為一談。最后一語,尤值得注意。寫通俗淺顯的文章,并不意味著以白話寫文章,文言并不一定深奧,白話難道盡都淺顯通俗?再者,通俗淺顯是優點抑或缺點亦需因人因文因用途場合而論。


梁啟超(一八七三~一九二九)最先向霸占文壇的桐城派古文挑戰,創制了“新文體”,用的雖還是文言,但平易暢達,雜以俚語、韻語及外國語法,已向著白話文邁出了第一步。


梁啟超的書面語既然“用的還是文言”,則以文言而能承載新的思想,傳播廣泛,影響至巨,不正顯示了文言的能量嗎?白話文運動發起人胡適也承認這種影響:“我個人受了梁先生無窮的恩惠。現在追想起來,有兩點最分明。第一是他的《新民說》,第二是他的《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我們在那個時代讀這樣的文字,沒有一個不受他的震蕩感動的。他在那時代主張最激烈,態度最鮮明,感人的力量也最深刻。”“梁先生的文章,明白曉暢之中,帶著濃摯的熱情,使讀的人不能不跟著他走,不能不跟著他想。”胡適:《四十自述》,岳麓書社1998年版。在幾無保留的贊譽中,胡適將梁任公的影響視為個人的威力,而不是寫作和文采——文言文——的威力。

白話也好,文言亦罷,并不等于文章。文章的高下,乃看作者為誰。從實用看,人們多以為白話比文言文易作,但周作人以為相反。我們也可設問于胡適:梁氏倘若用白話,可否有此凌厲的文采、廣泛的影響呢?

嚴復之于魯迅的影響也是一例。《天演論》譯筆的仿古文言,深奧典雅,據說凡漢代以降詞語不選。我們能說當初少年周樹人感動于《天演論》者,僅僅是赫胥黎的進化論思想,而與嚴氏文采之快感毫無關涉嗎?不僅在《摩羅詩力說》《文化偏至論》中看到端然的文言,魯迅日后的白話雜文亦深諳此道,以文入白,發揮得淋漓盡致,至今仍是文白書寫的絕佳典范。出于白話文運動的立場,魯迅譏嘲自己早歲的古文寫作,然而,魯迅明白,他的筆力與文采實乃處處受惠于文言的妙要,唯其淵深的文言教養,這才有足夠的余裕和高度。鄙視并攻擊文言——是五四第一代文人的奢侈,他們奢侈得起,后人以之為真,遂成遺患。當初魯迅一輩真誠期待于未來的新語言,而今日白話文的現狀,許是五四同人未可預見的。

出于事功之念,他們樂于承認梁啟超文體于辛亥革命的作用。胡適在日記中說:“梁任公為吾國革命第一大功臣,其功在革新吾國之思想界。十五年來(一八九八~一九一二),吾國人士所以稍知民族思想主義及世界大事者,皆梁氏之賜,此百喙所不能誣也。去年武漢革命,所以能一舉而全國響應者,民族思想政治思想入人已深,故勢如破竹。使無梁氏之筆,雖有百十孫中山、黃克強,豈能成功如此之速耶!”參見《胡適日記》,轉引自何九盈:《漢語三論》,語文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頁。高玉認為梁啟超是失敗的,“根本上不得要領”,因為“新思想必須有新語言,梁啟超總是把西方的術語、概念、范疇以中國古代語言體系,以中國的思維方式,用古代的話語和思維方式來表達,自然是‘舊皮囊裝新酒’,不倫不類”。參見高玉:《現代漢語與中國現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91頁。這段話,胡適點出梁氏之“筆”,已是指“文采”的意思了,而這文采當然歸因于文言的妙用,其力量,竟能勝于“百十孫中山”。


接著白話書報在各地涌現,日見興盛,其中白話報紙有十多種,白話教科書有五十多種,白話小說有一千五百多種。


以上“白話書報”是誰創辦的呢?語焉不詳,仿佛是資產階級改良派提倡白話的結果,其實不然,絕大多數是外國傳教士。據統計,從一八一五年到十九世紀末,洋人在華創辦中文和外文報刊近二百種,占當時全國報紙總數百分之八十以上。參見趙春晨、雷雨田、何大進:《基督教與近代嶺南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頁。此一史料殊為重要,即五四白話文運動之前,晚清時期流行歐化的白話,基礎已定,白話文的普及,勢成大局,其歷史功績與主事者,乃外國傳教士。胡適一輩的“革命”相較此前的史跡,不免失色,甚或失實了。


可是直到辛亥革命(一九一一)之前,還沒有人自覺地去實現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這個重大的變革。


袁進在《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中發掘披露了大量晚清史料,鮮為人知——馬禮遜、郭實臘等西方傳教士的翻譯和漢語白話創作,今日讀來,與通行白話一樣,甚至更為自如。然而這些刊布其時的白話文章比五四白話文運動早出半個世紀,作者的結論是:“根據以上大量的事實,我們有理由說,與文言文和古白話不同的新白話,也就是后來的現代漢語在十九世紀七十年代正在形成,其代表作就是西方傳教士翻譯和創作的作品,它們的流行遍布全國各地,而且常常在下層社會。它們包括了詩歌、散文、議論文、小說等各種樣式的文學作品。簡言之,現代漢語的文學作品是由西方傳教士的中文譯本最先奠定的,它們要比五四新文化運動宣揚的白話文早了半個世紀。它們在社會上自成一個發展系統,連綿不斷。”“在某種意義上,我們甚至可以說,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首先是由西方傳教士推動的,他們的活動是五四新文學的源頭之一。”袁進:《中國文學的近代變革》,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88、91頁。劉進才《語言運動與中國現代文學》一書也列有專章“現代語言運動發生的異域資源”,副題為“西方傳教士與白話文體的先聲”,其對《圣經》翻譯和早期白話文的關系,作了詳盡的探討。

周作人一九二〇年說過這樣的話:“我記得從前有人反對新文學,說這些文章并不能算新,因為都是從《馬太福音》出來的;當時覺得他的話很是可笑,現在想起來反要佩服他的先覺:《馬太福音》的確是中國最早的歐化的文學的國語,我又預計他與中國新文學的前途有極大極深的關系。”周作人:《圣書與中國文學》,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第八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52頁。作為五四文化新黨,這話再明白不過了。

王治心一九四〇年出版《中國基督教史綱》,不僅視《圣經》翻譯為后來文學革命的先鋒,且把太平天國的文告,也視作后來平民文學的先導。參見王治心:《中國基督教史綱》,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第153、254頁。

語言文字乃全民使用,演變過程中有自然而然的趨勢,社會環境起了變動,會影響到大家的說話和寫作,這是一件天天發生而未中斷的事。近代以來漢語書面語的白話趨勢的確越來越明顯了,有加快的傾向,卻不宜夸大順勢引導者的作用,外國傳教士在翻譯使用中文寫作時選擇白話,除了考慮下層讀者的易懂之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學會文言文太困難了。教育的普及,識字的人數增加,通文言者似應多起來,由于白話文運動的結果,卻使幾代人整體上自外于文言閱讀和寫作的能力,這在過去教育不發達的幾千年里,從來沒有發生過。


從清代末年到民國初年,接連出現了幾件可以決定文體改革方向的大事:一是科舉制度的廢除(一九〇五);二是辛亥革命推翻了封建皇帝;三是粉碎了袁世凱的稱帝迷夢(一九一六),《新青年》發出提倡科學和民主、打倒孔家店的口號。


廢除科考與文言的沒落,因果關系分明。文言(尤其八股)是天下讀書人進身謀職的要務,一朝絕了此路,攻習文言的最大動力立刻失去了。是故文言文并非為白話文所“打倒”,毋寧是廢科舉而漸趨沒落。曾有人模仿以上胡適評價梁啟超“之筆”于辛亥革命的話,認為假如沒有廢除科舉的釜底抽薪之舉,縱有百十胡適之陳獨秀,也未可導致白話革命的速成。周作人多次將白話取代文言視為正宗,與推翻帝制相比擬,但他的意思顯然是對文言的肯定而非否定,因文言喪失至尊地位與廢除文言,純然兩件事,他認為,“五四前后,古文還坐著正統寶位的時候,我們的惡罵力攻都是對的,到了已經遜位列入齊民,如還是不承認他是華語文學的一分子,正如中華民國還說滿洲一族是別國人,承認那以前住在紫禁城里的是他們的皇上,這未免有點錯誤了”周作人:《圣書與中國文學》,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第八卷,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452頁。。白話文運動是拉丁化文字運動的先導,或說拉丁化中國文字是白話文運動的必然趨勢,就此而言,廢除文言乃是廢除漢字的第一步,唯有循此思路,才可理解白話文運動之于文言文,何以發生如此極端的態度。上論作者在論述文白演替的語境中,談論袁世凱的復辟帝制,其隱喻,即是將文言文的復興視作一場持續了八十三天的鬧劇。文言與封建制度之間,被如此暗示所綁定,已經不是認知,而是意識形態作怪了。莫說文言與舊制度不是一回事,即使封建帝制本身也有種種差別,秦始皇之前是一種,其后又是一種,唐宋的帝制,與明清的帝制亦有大不同。袁氏未能在皇帝寶座上長久,因其暴病而死,并非誰粉碎的結果,皇權和專制在中國有很大的潛力,洪憲之后幾十年仍意猶未盡。

明末清初的顧、黃、王諸士,作文俱以文言,以文言傳達民主的訴求和種種新思潮毫無妨礙《,明夷待訪錄》《原君》《日思錄》等,是晚清民主革命思想的重要來源。而章太炎等國粹派鼓吹革命排滿共和,文言一樣在其手中成為利器。孟德斯鳩的三權分立思想,首次為國人所了解,乃由嚴復的文言翻譯,《法意》一書今譯為《法的精神》,歐洲的進化論思想,經典雅的文言潤飾之后,如虎添翼,成一時之顯學。

《新青年》雜志是白話文運動之嚆矢,一九一五年九月十五日由陳獨秀于上海創辦(上海群益書社印行,月刊,六期為一卷,首卷名《青年雜志》,自二卷一號更名為《新青年》)。1917年初,陳獨秀出任北京大學文科學長,編輯部自上海遷至北京。1918年,擴大改組,李大釗、魯迅、錢玄同、劉半農、沈尹默、胡適、高一涵、周作人等參與其事,一度實行輪流編輯的辦法。1919年6月,因陳獨秀被捕停刊五個月,同年12月1日出版的七卷一號起,仍改為陳獨秀一人主編。至1920年9月八卷一號起,遷回上海印行,事實上成為中國共產黨在上海舉事的機關刊物。1921年10月出至九卷六號后停刊。復出的《新青年》季刊與不定期刊,已是政治刊物,于1926年7月停刊。

《新青年》的特色,除了主張激進,便是語言的激進,這一層,直接塑造了白話文運動的品性:一種激烈、夸張而極具意圖性的語言。有人將《新青年》的特征概括為“實效至上的功利主義”“措辭激烈、不惜在論述上走極端的習氣”“絕對主義的思路”以及“以救世主自居的姿態”,認為“《新青年》同人的努力,至少極大地影響了中國現代文學的誕生方式:它是先有理論的倡導,后有創作的實踐;不是后起的理論給已經存在的作品命名,而是理論先提出規范,作家再按照這些規范去創作;不是幾個繆斯的狂熱信徒的個人創作所造成,而是由一群輕視文學自身價值的思想啟蒙者所造成。我簡直想說,它是一種理智的預先設計的產物了”。王曉明:《刺叢里的求索》,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


思想的解放帶來文體的解放,覺醒了的廣大人民群眾,掀起了民主主義的浪潮,為白話文運動打下了群眾基礎。


以上是白話文運動的典型句式和標準腔調,讀到這樣的句子,你會驚嘆八股文生命力之強大,改頭換面之后,它已成功地在白話文中得以實現,長長的句子,節奏明快、音節頓挫,讀起來讓人舒服,卻大而化之什么也沒有說。

“人民群眾”以何種方式參與早期的“白話文運動”,當然語焉不詳。時隔九十多年,當初“群眾基礎”云云,不過是民粹主義的假想與神話。白話文運動的早期反對派曾認為,那場運動始終是少數激進分子對無知學生施行蠱惑,于己于人,有百害而無一利。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興起的大眾語運動,亦曾尖銳地批評五四白話文運動“脫離群眾”,造成了所謂“新文言”。若把“運動”二字去掉,白話文字自身倒是天然具有“群眾基礎”的,白話文這種書面語,與文言比起來,究竟離口語切近許多。說得出、聽得懂的語言,自然能夠從群眾中來,也容易到群眾中去,但這一“群眾基礎”不是浪潮作用的結果,也與覺醒與否無涉。馬克思主義的意識形態,得白話之助,如虎添翼,在群眾中迅速傳播,經過二十八年的艱難曲折,成為巨大的政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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