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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白話文運動的經過

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適在《新青年》發表題為《文學改良芻議》的文章,這是白話文運動的公開信號。文中提出:白話文學為文學之正宗。這個綱領性的意見,很快就得到陳獨秀的響應。錢玄同也及時發出打倒“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口號,最先把反對文言文同反對“獨夫民賊”、反對弄壞白話文章的“文妖”聯系起來,并在陳、胡強調“文學革命”的時候,第一個考慮到應用文的改革。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實現自己的主張,全部改用白話文。五月,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狂人日記》,標志著白話文運動在文藝方面首先突破,顯示實績。年底,李大釗(一八八九~一九二七)、陳獨秀創辦白話周刊《每周評論》,北京大學學生傅斯年(一八九六~一九五〇)、羅家倫(一八九七~一九六七)等創辦白話月刊《新潮》。不久,魯迅指出,白話文應該是“四萬萬中國人嘴里發出來的聲音”(《雜感錄五十七·現在的屠殺者》),這就把白話文放在現代中國人口語的基礎上。

白話文運動的各種口號提出以后,遭到一些支持文言文的學者的猛烈攻擊。如古文家林紓(一八五二~一九二四)攻擊白話文為“引車賣漿者言”,南京東南大學教師胡先骕(一八九四~一九六八)認為白話文“隨時變遷”,后人看不懂,等等。當時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一八六八~一九四〇)等據理駁斥,引起一場白話文和文言文的論戰。

一九一九年反帝反封建的五四運動爆發,白話文運動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一年之內,白話報至少出了四百種。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命令,小學教科書改用白話。新文學的團體如文學研究會、創造社等也相繼成立。

一九二一年以后,胡適去“整理國故”了。胡先骕的《學衡》雜志、章士釗(一八八二~一九七三)的《甲寅》周刊,為迎合封建勢力復辟,先后對白話文進行反攻。共產黨與國民黨合作,進行反帝反封建的斗爭,在文化上以《向導周報》、上海《民國日報》等為陣地,共同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在這種形勢下,魯迅先后發表了《估學衡》(一九二二)、《答KS君》(一九二五)、《再來一次》(一九二六)等文章,大抵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用古書作法寶,證明鼓吹文言的“學衡”派和“甲寅”派實際自己也作不通古文,錯用典故;白滌洲(一九〇〇~一九三四)、唐鉞(一八九一~一九八六)也在《雅潔與惡濫》(一九二五)、《告恐怖白話的人們》(一九二五)等文中給以批駁,這才把那批反對派打退了。

一九一七年一月,胡適在《新青年》發表題為《文學改良芻議》的文章,這是白話文運動的公開信號。


無論白話文運動或新文學運動,《文學改良芻議》一文無疑是綱領性文本,歷來為研究者所稱引。據作者胡適回憶,用復寫紙抄了三份,一份給《留美學生季報》,一份寄給陳獨秀,刊載于1917年1月1日《新青年》二卷五號上,又載于1917年3月《留美學生季報》春季第一號;后收入1921年12月亞東圖書館初版《胡適文存》卷一;又收入1923年新文化出版社出版的《新文學評論》;又收入1935年10月良友公司出版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文末所注時間(民國六年一月)是收入《胡適文存》時所署的發表時間。此文成于一九一六年十一月,胡適時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求學。

文章分述“八事”:“須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須講求文法,不作無病之呻吟,務去濫調套語,不用典,不講對仗,不避俗字俗語。”梁宗岱認為“八不主義”是從美國人約翰·爾斯更(John Erskine)那里抄來的。還有說與龐德(Ezra Pound)1913年發表的《幾個不》觀點相近。周作人認為,胡適的“八不主義”,是復活了明末公安派“獨抒性靈,不拘格套”,“信腕信口,皆成律度”的主張。但首次公開這八個主張,并不在此文。一九一六年十月一日出版的《新青年》二卷二號上刊載胡適致陳獨秀的信,已列出八事(排列順序與后來不同),明確提出“今日欲言文學革命,須從八事入手”,但又說“此八事略具要領而已,其詳細節目,非一書所能盡,當俟諸他日再為足下詳言之”。此言或許是對后來《文學改良芻議》的預告。既如是,白話文運動的公開信號應定為一九一六年十月《新青年》發表《寄陳獨秀》和一九一七年一月發表《文學改良芻議》。參見胡適:《寄陳獨秀》,《胡適文存》第一卷,亞東圖書館1921年版;參見胡適:《文學改良芻議》,胡適:《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良友公司1935年版。須要留意的是,胡適《寄陳獨秀》信曾不經意間拈出的爆炸性詞語“文學革命”,在《文學改良芻議》中則易為“文學改良”。兩個關鍵詞的區別,差異分明,卻被“文學革命”的響應者們故意忽視了。胡適于一九一五年六月另有萬字長文《論句讀及文字符號》,刊在《科學》月刊第二卷第二期上,該雜志創于一九一五年,是中國最早采用橫排和新式標點的刊物。時光荏苒,白話文與新文學運動之間的聯系早已成舊聞,但白話文運動與科學話語的共生關系,卻鮮有人探究。汪暉曾撰長文專門論述,“不是白話,而是對白話的科學化和技術化的洗禮,才是現代白話文運動的更為鮮明的特征”汪暉:《現代中國思想的興起》第二部下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4年版,第1139頁。

陳獨秀在接下來的《新青年》二卷六號上發表了《文學革命論》夏志清稱之為“內容潑辣,文字異常浮夸”。,提出了著名的三大主義:“推倒雕琢的阿諛的貴族文學,建設平易的抒情的國民文學;推倒陳腐的鋪張的古典文學,建設新鮮的立誠的寫實文學;推倒迂晦的艱澀的山林文學,建設明了的通俗的社會文學。”這段飽含政治性的文字,階級劃分意識初露端倪,意識形態色彩濃厚,以新興的民粹主義立場討伐沒落過時的精英主義,所謂摧枯拉朽,似有雷霆萬鈞之勢,這是白話文在此后百年中經常使用的策略,經“文革”的濫用之后,成為一種虛張聲勢夸夸其談的修辭,而在當時此言此語卻令讀者耳目一新,有很強的沖擊力。


文中提出:白話文學為文學之正宗。這個綱領性的意見,很快就得到陳獨秀的響應。


胡適文章原文,是“然以今世歷史進化的眼光觀之,則白話為中國文學之正宗,又為將來文學之利器,可斷言也”。緊接著一句置于括號內的附注:“此‘斷言’乃作者自言之,贊成此說者今日未必甚多也。”其語氣審慎,對自己作此斷言的主觀性及可能招致的不合時宜有所省思,這符合胡適慣常的理性態度。但“白話為文學之正宗”的斷語,胡適則終身未改,這也是白話文運動諸位倡導者的共識,而其他問題歧見紛呈,卻難于一致。依照時下流行的觀念,文言變成白話仍屬于形式革命,內容,則是另一回事。

陳獨秀在《答胡適之》中說:“鄙意容納異議,自由討論,固為學術發達之原則;獨至改良中國文學,當以白話為文學正宗之說,其是非甚明,必不容反對者有討論之余地,必以吾輩所主張者為絕對之是,而不容他人之匡正也。”陳獨秀:《答胡適之》,胡適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頁。其主張與語氣之決絕霸道,與胡適適成對比。陳、胡個人未來的不同道路,在這語氣中已可以見出。魯迅曾撰文比較兩者:“假如將韜略比作一間倉庫罷,獨秀先生的是外面豎一面大旗,大書道:‘內皆武器,來者小心!’但那門卻是開著的,里面有幾支槍,幾把刀,一目了然,用不著提防。適之先生的是緊緊的關著門,門上粘一條小紙條道:‘內無武器,請勿疑慮。’這自然可以是真的,但有些人——至少是我這樣的人——有時總不免要側著頭想一想。”魯迅:《憶劉半農君》,《且介亭雜文》,上海三閑書屋1937年版,第80—81頁。


錢玄同也及時發出打倒“桐城謬種”“選學妖孽”的口號,最先把反對文言文同反對“獨夫民賊”、反對弄壞白話文章的“文妖”聯系起來,并在陳、胡強調“文學革命”的時候,第一個考慮到應用文的改革。


錢玄同(一八八七~一九三九),五歲從師讀經,一九〇六年留學日本,從章太炎研習國學,攻音韻訓詁與《說文解字》。曾在章氏主辦的白話文刊物《教育今語雜識》發表文字學文章。時留法學生吳稚暉、李石曾等人在其創辦的《新世紀》周刊上提倡廢除漢字,采用“萬國語”(即世界語),章太炎撰文批駁,錢玄同亦力決擁戴其師主張,說“我國漢字發生最早、組織最優、效用亦最完備,確足以冠他國而無愧色”,并言“夫文字者,國民之表旗;此而廢棄,是自亡其國也”。錢玄同:《刊行〈教育今語雜識〉之緣起》,《教育今語雜識》第一卷。一九一〇年錢玄同歸國,一九一五年任高等師范國文系教授兼北京大學教授,并在清華、燕京大學兼課,講授中國文字學、音韻學、《說文》研究、經史說略、周至唐及清代學術思想概要、先秦古書真偽略說等課程。后與黎錦熙創辦并主持《國語周刊》(一九二五),任《中國大辭典》總編纂(一九三二),乃國語運動的中堅。其學術代表作《文字學音篇》(一九一八),是一部全面論述傳統音韻學的著作。

錢玄同是位五四白話文運動的猛將,攻擊古文與漢字,言論之極端,無人能及。他動員魯迅為《新青年》寫文章,如魯迅所言,《狂人日記》的誕生出于他的勸說之功。在《吶喊·自序》中,魯迅將這位老朋友稱作“金心異”,語出林紓小說《荊生》,林氏用以影射錢玄同。在《新青年》同人以文言文提倡白話之際,率先發表致陳獨秀的白話信,敦請大家以白話作文。正是在他的提議下,《新青年》于一九一八年四卷一號始以白話文出版。他化名“王敬軒”與劉半農在《新青年》四卷三號上合演了一場文白論戰的“雙簧”吸引眼目,引起反對者的抗議。同樣是被攻擊的古文,因章太炎、劉師培的緣故,“桐城謬種”與“選學妖孽”實際上是被不同對待了。陳平原認為,“新文化人批桐城是實,攻選學則虛”。參見陳平原:《現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上卷,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版,第364頁。是故,這場看似文白之爭的運動,背后潛伏并延續晚清文壇桐城派與文選派的門戶是非。

錢玄同之前,陳獨秀的革命對象是“十八妖魔”:明朝前后七子、歸有光、方苞、劉大櫆、姚鼐。胡適說:“錢教授是古文大家,居然也對我們有如此同情的反應,實在使我們聲勢一振。”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64頁。錢玄同曾說,早在民國元年,章太炎先生在浙江省教育會上的演講就提到:“將來語音統一之后,小學教科書,不妨用白話來編。”所以錢玄同又說:“我對于白話文的主張,實在根植于那個時候。”熊夢飛:《記錄錢玄同先生關于語文問題的談話》,《文化教育》第27期。


一九一八年一月,《新青年》實現自己的主張,全部改用白話文。五月,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狂人日記》,標志著白話文運動在文藝方面首先突破,顯示實績。


魯迅的第一篇小說并非《狂人日記》,而是文言體短篇《懷舊》,發表于一九一三年四月二十五日上海出版的《小說月報》第四卷第一號,署名周逴,在魯迅生前出版的個人文集中,從未收錄,一九三八年《魯迅全集》出版時由許廣平編入《集外集拾遺》。魯迅出版翻譯小說更早一些,以文言譯就《域外小說集》初版于一九〇九年,至一九二二年出版《現代小說譯叢》第一集時,已是白話翻譯了。

《狂人日記》導言雖為文言,但被公認是現代第一部白話小說。有人認為“它的現代性不僅體現在采用了從西方引進的日記體,而且也體現在十三篇日記之間緊密的秩序結構,在互為銜接的情節和解釋的層面上,這種現代性揚棄了在傳統中國小說中占主導地位的簡單的事件串聯。其根本性的、不容低估的影響,則是對舊中國及其意識形態基礎——儒學——的新視角”[德]顧彬著,范勁等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37頁。。至一九二一年八月止,魯迅在《新青年》上發表小說、新詩、雜文、譯文等五十余篇,奠定了他在五四新文化運動中實踐白話文創作的先驅地位。毛澤東發表在《新青年》唯一的文章是以文言寫的《體育之研究》,署名“二十八畫生”,這個謎語一樣的名字,后來的歲月里逐漸露出謎底,不僅改變了中國社會,也極大地改變了白話文的走向。


年底,李大釗(一八八九~一九二七)、陳獨秀創辦白話周刊《每周評論》,北京大學學生傅斯年(一八九六~一九五〇)、羅家倫(一八九七~一九六七)等創辦白話月刊《新潮》。


報紙形式的周刊《每周評論》為《新青年》同人所創辦。年青一代迅即在《新青年》的影響下漸次成長,時代的風向,已大為不同。在北京大學學生組織“新潮社”編輯出版的《新潮》月刊創刊號上,羅家倫與傅斯年分別發表《今日之世界新潮》《社會革命——俄國式的革命》,顯示出不同于上代人的追求。白話文運動在向前推進,傅斯年的名文《怎樣做白話文?》、魯迅的小說《明天》和翻譯的尼采《察拉圖斯忒拉的序言》(譯文),也首次發表在這里。該刊創于一九二二年三月,出至三卷二號停刊,胡適說:“我必須再補充一句,這份《新潮》月刊表現得甚為特殊,編寫皆佳。互比之下,我們教授們所辦的《新青年》的編排和內容,實在相形見絀。”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頁。常乃惪在《中國思想小史》中認為:“講到內容上是非常幼稚淺薄的,他們的論斷態度大半毗于武斷,反不如《甲寅》時代的處處嚴守論理,內中陳獨秀、錢玄同二人的文字最犯武斷的毛病,《新青年》之不能盡滿人意在此。”自五四事起,文化激進主義很快進入競賽的狀態:這“相形見絀”一詞,不過是《新潮》一代比《新青年》的激進姿態,走得更遠罷。《新潮》月刊,英文名The Renaissance,中文意即“文藝復興”,兩名不符,其英文含義始終處于中文刊名的遮蔽之中。陳平原認為:“如果排列歐洲思想運動對中國人的深刻影響,晚清崇拜的是法國大革命,五四摹仿的是啟蒙運動;至于文藝復興,始終沒有形成熱潮。”陳平原:《現代中國的“魏晉風度”與“六朝散文”》,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上卷,東方出版中心2003年版,第322頁。李長之一九四二年出版《迎中國的文藝復興》一書,認為“五四并不夠,它只是啟蒙。那是太清淺、太低級的理智,太移植,太沒有深度,太沒有遠景,而且和民族的根本精神太漠然了!我們所希望的不是如此,將來的事實也不會如此。在一個民族的政治上的壓迫解除了以后,難道文化上不能蓬勃、深入、自主,和從前的光榮相銜接嗎?”《李長之文集》第一卷,河北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5頁。然而,這文藝復興不虛的征兆和于它熱切的期待,終于沒有變為現實。


不久,魯迅指出,白話文應該是“四萬萬中國人嘴里發出來的聲音”(《雜感錄五十七·現在的屠殺者》),這就把白話文放在現代中國人口語的基礎上。


顧彬稱魯迅的雜感錄為“格言”:“在我看來,‘格言’這個詞最貼切地表達了它與跳躍性文體的聯系,同時兼具了諷刺和尖銳和哲學的深度。”[德]顧彬著,范勁等譯:《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97頁。問題是,口語能作為白話文的基礎嗎?在白話/文言的二元對立模式中,又引入了語言/文字這一對應關系,而口語和白話文之間的天然聯系,至少在漢語當中,使人經常忽視兩者之間的差別——口頭語/書面語,但說和寫畢竟是兩件事,且是差別很大的兩件事。寫出來的“對話”和說出來的“文章”,把這種差別弄得更為復雜了。

梁實秋的看法是,“晚近的白話文學運動是劃時代的大事,在文學發展上是順理成章的向前一大步邁進,這是無人可以否認的,但是白話文學仍是通過文字才得表現,文學作品無法越過文字的媒介而直接地和語言接觸。現代的白話文實際上是較淺近的文言文,較合邏輯的淺近文言文”梁實秋:《語言·文字·文學》,《梁實秋散文》,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1989年版,第257頁。。此說洵為冷靜而理性的分析。口語固然是書面語的資源之一,但直接記錄口語的文學,并非即是好的文學。漢語不同于西方語言的顯性在于文字對語言的制約,這也是漢語“字本位”理論的要義。瞿秋白說:“漢字不是表音符號……漢字存在一天,中國的文字就一天不能和言語一致。”“總而言之,要寫真正的白話文,要能夠建立真正的現代中國文,就一定要廢除漢字,就一定要廢除漢字采用羅馬字母。”瞿秋白:《鬼門關以外的戰爭》,《瞿秋白文集·文學編》第三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9年版。今日回看這類推論,五四運動的激進態度僅在文字一項,即如此果敢而激烈,“改良”面對“革命”,已沒有商量的余地了。不做“現在的屠殺者”,便只能做“過去的屠殺者”,“與其……不如……”的句式,革命的邏輯咄咄逼人,連魯迅先生也被卷入這必然性的洪流中了。


白話文運動的各種口號提出以后,遭到一些支持文言文的學者的猛烈攻擊。如古文家林紓(一八五二~一九二四)攻擊白話文為“引車賣漿者言”,南京東南大學教師胡先骕(一八九四~一九六八)認為白話文“隨時變遷”,后人看不懂,等等。當時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一八六八~一九四〇)等據理駁斥,引起一場白話文和文言文的論戰。


這是一場口號的論爭,其中包括“白話文為正宗”,胡適的“八不主義”,陳獨秀的“三大主義”,錢玄同廢除漢文式的“徹底解決”等,雖則刺目,即便學界的反響也有限,不然劉半農和錢玄同何必出演“雙簧”,表演論戰引人注目。林紓的發難體現在《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致蔡鶴卿太史書》和文言小說《荊生》中,其《論古文白話之相消長》一文,于唐以降的文脈流變,頗多心得,不乏真知灼見,但通篇并沒有攻訐白話,寫到自己與白話的關系時云:“憶庚子客杭州林萬里汪叔明創為白話日報,余為作白話道情,頗風行一時。”“今官文書及往來函札,何嘗盡用古文,一讀古文,則人人瞠目,此古文一道,已厲消燼滅之秋,何必再用革除之力。”可見林紓哀嘆文言之沒落,似在白話提倡之先。其結尾曰:“今使盡以白話道之,吾恐浙江安徽之白話,固不如直隸之佳也。實則此種教法,萬無能成之理,吾輩已老,不能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辨之者。請諸君拭目俟之。”時林紓六十六歲,作為古文大家,深受吳汝綸推崇,自詡“六百年中,震川(歸有光)外無一人敢當我者”(《林畏廬先生手札》)。林譯小說,多至百八十余種。《致蔡鶴卿太史書》云:“若盡廢古書,行用土語為文字,則都下引車賣漿之徒,所操之語,按之皆有文法,不類閩廣人為無文法之啁啾,據此則凡京津之稗販,均可用為教授矣。”“總之,非讀破萬卷,不能為古文,亦并不能為白話。”梁實秋也曾把語言分為三個階層:粗俗的、標準的、文學的。參見梁實秋:《中國語文的三個階層》,《梁實秋散文》,浙江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第166頁。相對于口號式的論爭,倘若不帶歷史的宿見而再讀五四反派的這些話,倒是比較言之有物、言之成理。

在文白論戰中,白話文的擁護者使的是白話,反對者用的乃文言。今朝雙方論文即便全部公開出版,兩相對照,讀者已不能讀懂文言,縱有公平之意,也未免偏聽偏信——言語作為權力而行使“統治”的公案,莫此為甚。以文言文反駁白話的文人,不論主張為何,在獲取公聽與說服讀者的環節上,初始即處于劣勢。


一九一九年反帝反封建的五四運動爆發,白話文運動得到突飛猛進的發展。一年之內,白話報至少出了四百種。一九二〇年,北洋政府教育部命令,小學教科書改用白話。新文學的團體如文學研究會、創造社等也相繼成立。


胡適說:“當我在一九一六年開始策動這項運動時,我想總得有二十五年到三十年的長期斗爭才會有相當的結果;它成熟得如此之快,倒是我意料之外的。”這符合胡適一貫的審慎態度。他認為,五四運動于白話文運動是一個干擾,“它把一個文化運動轉變成為一項政治運動”,但又看到“對傳播白話來說,倒是功不可沒的”。參見唐德剛:《胡適口述自傳》,安徽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177頁。

事實是,不論這運動偏于“文化”還是“政治”,是偏于人為還是由因語言自身的發展,其效應,是迅即體現在國家與政府的層面。一九二〇年,教育部頒令改“國文”為“國語”,白話文運動與國語運動遂告合流。胡適后來說:“這個命令是幾十年第一件大事。它的影響和結果,我們現在很難預先計算。但我們可以說:這一道命令,把中國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胡適:《〈國語講習所同學錄〉序》,《新教育》1921,3(1),轉引自劉進才:《語言運動和中國現代文學》,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29頁。汪暉認為:“五四啟蒙思想在批判中國傳統的過程中,提出了‘民主’和‘科學’以及有關‘自由’的現代命題,完成了它的偉大的歷史使命,但由于缺乏那種分析和重建的方法論基礎,從而未能建立一種向社會傳播的、有意識地加以發展和利用的理論和實踐體系。作為一個例外,五四白話文運動的成功,正是由于白話文的倡導者建立了這樣一種理論和實踐的體系,從而使得社會及政府把白話文的實踐作為一項持續進行的工作制度。”汪暉:《中國現代歷史中的五四啟蒙運動》,《汪暉自選集》,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1997年版。這就不再是一班文人的學術實踐或文化運動了。

文學研究會又是怎樣的性質呢?王曉明以為“沈雁冰等人的最終目的,原本就不是建立一個新潮社那樣的文學社團,他們是要建立一個能夠代表和支配整個文學界的中心團體,一個類似后來‘作家協會’那樣的‘統一戰線’”。“創造社所以要打出他們自己并不十分信仰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旗幟,就是為了向文學研究會爭奪理論的主導權。”王曉明:《刺叢里的求索》,上海遠東出版社1995年版。這番分析,道出五四運動的政治性格與權力本質,而權力所至,必有對立,國語運動中的“國羅方案”與“拉丁方案”亦復如是。總之,五四新文學運動自產生之日,開啟了無所不在的權力場。


一九二一年以后,胡適去“整理國故”了。胡先骕的《學衡》雜志、章士釗(一八八二~一九七三)的《甲寅》周刊,為迎合封建勢力復辟,先后對白話文進行反攻。


胡適一九三〇年十二月六日在歷史語言研究所的茶話會上,訴說一生三大志愿:提倡新文學,提倡思想改革,提倡整理國故。可以揣度的是,胡適在初期的倡導之后,即為文學革命的殺伐之氣所困擾。

《學衡》雜志創刊于一九二二年一月,編輯部設在南京東南大學,停刊于一九三三年七月。雜志發起人為梅光迪(一八九〇~一九四五),吳宓長期擔任主編。吳宓的《論新文化運動》,鄭振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時未選,因為他的觀點擊中了新文學運動的要害。始終陷在新舊、文白、中西這樣的二元對立的模式中,如何能走得脫。吳宓說:“茍虛心多讀書籍,深入幽探,則知西洋真正之文化,與吾國之國粹,實多互相發明裨益之處,甚可兼蓄并收,相得益彰。誠能保存國粹而又昌明歐化,融會貫通,則學藝文章必多奇光異彩。”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學衡》第四期,1922年4月。

談及《學衡》,阿英在編輯《中國新文學大系·資料索引》卷時,采取的策略與鄭振鐸如出一轍,只收錄其《學衡·弁言》:“一、誦述中西先哲之精言,以翼學;二、解析世宙名著之共性,以郵思;三、籀繹之作,必趨雅音,以崇文;四、平心而言,不事謾罵,以培俗。”而將其辦刊宗旨附于文末最不顯眼處。宗旨曰:“論究學術,闡求真理,昌明國粹,融化新知;以中正之眼光,行批評之職事;無偏無黨,不激不隨。”阿英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資料索引》,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162—163頁。激進主義一向不怕遇到反對派,但卻竭力否認有所謂“第三條道路”,遇到真想走第三條道路的人,故意視而不見。羅崗說:“我漸漸有些明白,從二十年代的周作人、胡適到三十年代的鄭振鐸、阿英,他們之所以揪住梅(光迪)、胡(先骕)不放,關鍵不在兩位是否代表或領導《學衡》,而是因為他們反新文學運動‘甚烈’乃至‘最烈’。”羅崗:《歷史中的〈學衡〉》,王曉明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文學史論》第一卷,東方出版中心1997年版,第396頁。

《學衡》簡章中有“體裁及辦法”一項,由吳宓執筆,其辭曰:“本雜志行文,則力求明暢雅潔,既不敢堆積饾饤,古字連篇,甘為學究,尤不敢故尚奇詭,妄矜創造。總期以吾國文字,表西來之思想,既達且雅,以見文學之效用,實系于作者之才力,茍能運用得宜,則吾國文字,自可適時達意,故無須更張其一定之文法,摧殘其優美之形質也。”張弘:《吳宓》,文津出版社2005年版,第134頁。這些話語,分明針對《新青年》和白話文運動而發,但求講理,不事爭斗。一九四九年后通行的文學史和教科書接引這些言論時,取政治判決式斷語,如“為迎合封建勢力復辟,先后對白話文進行反攻”等,于這些異見的原文,或斷章取義、或避而不引,五十年代后的讀者難以翔實準確地了解白話文反對派究竟說了什么,又是怎樣說的——文學史的書寫權力已被“白話文運動”的繼承人單方面壟斷了。一九三四年,周作人在孫席珍編《現代散文選》序中說:“只有《學衡》的復古運動可以說是沒有什么政治意義,真是為文學上的古文殊死戰,雖然終于敗績,比起那些人來要更勝一籌了。”鐘叔河編:《周作人文類編》第三冊,湖南文藝出版社1998年版,第660頁。

胡先骕(一八九四~一九六八),一位留美歸來的植物學家,“同光體”詩人沈曾植的門生,時任東南大學生物系主任。在美求學之時,曾與胡適等在《留美學生季報》上發表舊體詩詞,于《新青年》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在《南京高等師范日刊》發表《中國文學改良論》,與胡適等辯駁,《東方雜志》予轉載,羅家倫隨即在《新潮》第一卷第五號發表《駁胡先骕君的中國文學改良論》。

胡先骕的辨析,今天看來清醒而準確,他寫道:“文學自文學,文字自文字,文字僅取其達意,文學則必達意之外,有結構,有照應,有點綴。而字句之間,有修飾,有鍛煉。凡曾習修辭學作文者,咸能言之,非謂信筆所之,信口所說,便足稱文學也。故文學與文字,迥然有別,今之言文學革命者,徒知趨于便易,乃昧于此理矣。”他斷然指出:“且言文合一,謬說也,歐西言文何嘗合一,其他無論矣……徒以白話為貴,又何必作詩乎,不特詩尚典雅,即詞曲亦莫不然……且語言若與文字合而為一,則語言變而文字亦隨之而變。故英之Chaucer(喬叟)去今不過五百年,Spencer(斯賓塞)去今不過四百余年,以英國文字為諧聲文字之故,二氏之詩已如我國商周之文之難讀,而我國則周秦之書尚不如是,豈不以文字不變始克臻此乎。向使以白話為文,隨時變遷,宋元之文,已不可讀,況秦漢魏晉乎。此正中國言文分離之優點,乃論者以為劣,豈不謬哉。”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03頁。以上議論,非僅是意賅言簡、詞嚴而義正的一流論戰文字,且對中西言文關系的認知,精確而深刻。倘若我們對過去六十年的文章和語言的現狀知所痛惜,有所警醒,則胡先骕當年的醒豁之語,直可視為棒喝。

蓋五四新文化運動之在當年,確乎所向披靡,占盡種種正確。而以南京高等師范為核心的“學衡派”同人,尚存傳統文化脈息,不憚保守之譏,與北大一派激進主義文化立場儼然對峙,不就范于新文學運動的話語霸權。

查吳宓一九六一年八月三十、三十一之日記,對陳寅恪的桀驁不屈,感嘆如下:“(他)始終不入民主黨派,不參加政治學習……不經過思想改造,不作頌圣詩,不作白話文,不寫簡體字,而能自由研究,隨意研究,縱有攻詆之者,莫能撼動。”吳宓:《吳宓日記續編》第五冊,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6年版,第161頁。這段話寫在新文化運動假政治勢力全面得勝之后,原本一場書生論戰,早經變質為單方面的改造、肅清,吳宓所言已非僅感佩之意,而是無比地沉痛了。

章士釗(一八八一~一九七三),字行嚴,湖南長沙人,曾主編《蘇報》,因鼓吹革命而入獄,一九〇五年留學日本,一九〇八年赴英攻讀政法與邏輯,一九一一年歸國后任總統府顧問、參議員,一九一四年因反對袁世凱流亡日本,創辦《甲寅雜志》,一九一六年回國后主編《甲寅月刊》,一九一八年任北京大學教授,講授邏輯,一九二四年出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兼任教育總長。一九〇七年出版的《中等國文典》是《馬氏文通》之后最早的語法著作之一,以古代漢語為研究對象,專講詞法。陳望道認為,在早期的幾部語法書中,此書“最能說得清淺宜人,讀起來幾乎有點文學風趣”。章士釗是古文作家,于唐宋八大家中,獨稱柳宗元,有《柳文指要》傳世。錢基博《現代中國文學史》“新文學”目下,將章士釗與嚴復作為“邏輯文”的代表,有所詳述。胡適與章士釗的合影,各有題詩,行嚴先生寫“白話詩”,適之先生則賦“舊體詩”,彼此反串對應。胡適:《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66頁。一九二五年,《甲寅》以周刊復刊,鼓吹復古,反對白話文,明確宣布“文字力求雅潔,白話恕不刊布”。與魯迅同庚的章士釗,作為魯迅的論敵而被知,他的交游之廣以及長壽使他參與史實甚多。早年在日本,孫中山勸他參加同盟會不允,派女留學生吳若男苦勸無功,反使吳成為章的第一位太太,并以“賠了夫人又折兵”相譏。因與章太炎同姓且友善,稱“吾家太炎先生”。陳獨秀被捕后,作為陳的辯護律師出現在民國的法庭,其辯詞成為當時法學院的教科書。一九四九年三月,被李宗仁任命為南京國民政府代表團成員赴北平參加和談。1949年后長期出任中央文史館館長,“文革”開始后給毛澤東和劉少奇分別寫信,企圖調和兩人的沖突,雖未能奏效,但其努力有案可稽。1973年以九十二歲高齡赴香港,欲促成國共兩黨之間談判,未果而病逝香港。

白話文運動之為“運動”,在章士釗看來,“必且期望大眾徹悟,全體參加可知。獨至文化為物,其精英乃為最少數人之所獨擅,而非土民眾庶之所共喻”。“下里巴人,為其幟志,乃無疑義,信如斯也。凡為文化運動,非以不文化者為其前矛,將無所啟足。今之賢豪長者,圖開文運,披沙揀金,百無所擇。而惟白話文學是揭,如飲狂泉,舉國若一。”章士釗:《評新文化運動》,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198頁。從反對派的言論,頗能夠窺知當時新文學運動的乖張與戾氣,只是其后果,是要到后面幾代人才有可體味了。

常乃惪認為,培植新文化運動種子的人既不是陳獨秀也不是胡適而是章士釗,“章士釗雖然也并不知道新文化運動是什么,但他無意間卻替后來的運動預備下幾個基礎。他所預備的第一是理想的鼓吹,第二是邏輯式的文章,第三是注意文學小說,第四是正確的翻譯,第五是通信式的討論。這五點——除了第二點后來的新文化運動尚未充分注意外——其余都是由《甲寅》引申其緒而到《新青年》出版以后才發揮光大的,我們認《甲寅》為新文化運動的鼻祖,并不算過甚之辭”常乃惪:《中國思想小史》,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137頁。常乃惪認為,“為《新青年》作文章的人有一多半都是《甲寅》上作過文章的人”。。在《新青年》與《新潮》而外,如何評價《學衡》與《甲寅》的精神與價值,需要史料的充分,需要時間的距離。


共產黨與國民黨合作,進行反帝反封建的斗爭,在文化上以《向導周報》、上海《民國日報》等為陣地,共同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


一九一七年蘇聯十月革命之后,孫中山致電:“中國革命黨對貴國革命黨所進行的艱苦斗爭,表示十分欽佩,并愿中俄兩黨共同團結奮斗。”示好之后,并沒有馬上行動,雙方在觀望。直至一九二三年,孫中山與蘇俄駐華全權代表越飛秘密會談后發表宣言,為聯俄政策之起始。同年召開的共產黨三大,確定了與國民黨合作的方針。在共產國際和共產黨的協助下,孫中山改組了國民黨,于一九二四年一月在廣州舉行了國民黨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陳獨秀、毛澤東、瞿秋白等九位共產黨員被選為中央委員,是謂第一次國共合作。

國民黨的前身,是孫中山一九〇五年創立的同盟會,往前追溯,則是一八九四年創立的興中會,“三民主義”綱領,十次武裝起義,辛亥革命后,國民黨曾經短時間掌有政權,影響大,勢力廣,共產黨明確承認它在國民革命中的主導地位。國民黨嚴重的缺點之一,在于單純依賴軍事的思想,共產黨的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宣言(一九二三年六月),指出國民黨的錯誤觀念,“集中全力于軍事行動,忽視了對于民眾的宣傳。因此,中國國民黨不但要失去政治上領袖的地位,而且一個國民革命黨不得全國民眾的同情,是永遠不能單靠軍事行動可以成功的”胡華主編:《中國新民主主義革命史參考資料》,商務印書館1951年版,第86頁。。這話說得坦率,早期的共產黨人,以無私無畏的氣概,把自己的獨得之秘與友黨分享。在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共產黨人身體力行幫助國民黨組織宣傳,毛澤東本人做過國民黨中央宣傳部的代理部長,主編過一份《政治周報》,汪精衛曾經賞識毛澤東的才華。

共產黨早期領導人,皆擅寫文章,重視宣傳。陳獨秀是《新青年》的創辦人和主編,文學革命的倡導者和核心人物,不僅著作等身,《獨秀文存》風靡一時,影響深遠。李大釗也屬《新青年》的核心成員之一,北大任教期間編有《唯物史觀》《史學思想史》等講義,出版《平民主義》《史學要論》等專著,一九二七年被害時年三十八歲。瞿秋白的雜文,有魯迅之風,八篇被收錄進《魯迅全集》,其譯著《海上述林》系魯迅親手編定,在福建就義時年三十五歲,身后留有百萬字著述。《瞿秋白文集》計十四卷,政治理論編八卷,文學編六卷,分別由人民出版社和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共產黨早期的影響大,與這些卓異之才大有作為密不可分。


在這種形勢下,魯迅先后發表了《估學衡》(一九二二)、《答KS君》(一九二五)、《再來一次》(一九二六)等文章,大抵采取“以毒攻毒”的方法,用古書作法寶,證明鼓吹文言的“學衡”派和“甲寅”派實際自己也作不通古文,錯用典故;白滌洲(一九〇〇~一九三四)、唐鉞(一八九一~一九八六)也在《雅潔與惡濫》(一九二五)、《告恐怖白話的人們》(一九二五)等文中給以批駁,這才把那批反對派打退了。


國共之間暫時的聯合,似乎體現了同為革命黨的進步性,他們共同的敵人在政治上是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在文化上表現為文言文的復辟傾向。文言文與封建主義之間的聯系仿佛與生俱來,無須論證,但這卻離事實很遠。中華民國《大總統令內務部曉示人民一律剪辮文》《大總統令內務部通飭各省勸禁纏足文》是以文言寫就,絲毫不影響它的反封建性。“學衡”派和“甲寅”派與白話文倡導者的分歧,實際上源于思想認識和文化追求上的差異,他們也是廣義的新文化運動的一個組成部分,以保守的立場批評激進主義,屬于新文化內部的沖突。

反對派被“打退”,是站在打的這邊的看法。吳宓在《論新文化運動》中說:“吾之所以不慊于新文化運動者,非以其新也,實以其所以主張之道理、所輸入之材料,多屬一偏,而有害于中國之人。”吳宓:《論新文化運動》,《學衡》第四期,1922年4月。針對胡適的八不主義,《學衡》發表了吳芳吉《再論吾人眼中之新舊文學觀》一文,因未被選入“大系”,早已退出公眾的視野,如此有價值的文章,讀者已不易尋到了。

《甲寅》周刊第一卷六號有一篇短文,瞿宣穎所作的《文體說》,在精心觀察古今文章演變的事實之上,說理允當,所言之事,大抵是今天的讀書人不易懂得的:“至若文言時代之別,固甚微而彌顯。昌黎號曰復古,而昌黎之文,決為唐文。昌黎且如此,其他更莫外此例。大抵一代之文,緣其風俗習尚之殊,事物制度之變,類必自成風貌,莫可強同,數百年一大變,數十年一小變。博觀文字,尋其歷史嬗蛻之跡,蓋躍然而可見,猶之鑒別古器。花紋色澤,題識體裁,質地形式,在在可供研證。縱或刻意作偽,決難悉出自然,而泯其時代不侔之跡也。由此可以談,甲寅之文字,自是民國十四年之文字。其所標舉,乃是文言,以對今日通行之白話,非古文也,豈獨不侔于古文。作者之筆墨蹊徑不同,靡不自成杼軸,蓋難概目為一體。良不似白話文既限于今日通行之一種,永永自縛于枯槁生硬之境。是知欲求文體之活潑,乃莫善于用文言。緣其組織之法,粲然萬殊。既適于時代之變遷,尤便于個性之驅遷。百煉之鋼,可化為繞指之柔,因方之珪,亦倏成遇圓之璧。若八音之繁會,若五色之錯呈,世間難狀之物,人心難寫之情,類非日用語言所能足用。胥賴此柔韌繁復之文言,以供噴薄。若泥于白話而反自矜活潑,是真好為捧心之妝,適以自翹其丑也。作文體說以祛惑。”瞿宣穎:《文體說》,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202—203頁。那時非難文言的人為強勢,替文言辯護者乃弱勢。強勢者疏于講理,常在文章中以勢壓人,弱勢方全憑一個理字,而且他們只是作無罪辯護,并不想也未敢捍衛文言的所謂正宗地位。瞿氏批評的并非白話本身,而是“泥于白話”者,欲作好白話文者,豈可以白話自限。

瞿宣穎,即瞿兌之(一八九四~一九七三),湖南善化瞿鴻后人,從王闿運讀書,著有《中國駢文概論》,編有《補書堂文錄》,有人把他與陳寅恪相比,被稱“一時瑜亮,銖兩悉稱”。

不管遭遇怎樣的圍剿,一九四九年之前,歡喜著文言的少數人,尚有容身之所。文言體的文章,以后便少有人寫,甚至白話文中也要除盡文言的痕跡,卻總不能遂愿。譬如“白話為文學之正宗”,這句話本身即為文言,且是典型的文言判斷句“為……之……”,若改以白話,當作“白話是文學的正宗”,即使這樣,也還未徹底,因為“正宗”乃是文言詞匯,恐還得換成“正爾八經的祖宗”才可以。提倡白話文的人張口閉口“白話為文學之正宗”,不僅說得順口,且似乎只有這樣才順口,可見“文言”離口語并不遠。“白話是文學的正宗”非純正的白話,而是歐化的白話。在歐化和文言化兩可之時,習慣總是會自動地選擇文言化而非歐化,口語當中尤如是,因為歐化別扭,講起來不很自在,只有少數食洋不化之讀書人,才會緊緊抓住主謂賓等洋教條不愿意松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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