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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白話文運動的成就

白話文運動的結果,是使白話文在文學作品和一般學術著作的范圍內取得了合法的、正統的地位。它的成就首先表現在白話文理論的建設上。一、關于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的學說。這學說的框架有三條:a.白話為文學之正宗。為打倒文言文的正統提供了歷史的根據。b.用白話作各種文章。讓白話文成為通用的書面語,為白話文的推行提出了奮斗的目標。c.白話文以現代中國人的口語為源泉。為白話文的建設指出了正確的方向。二、關于文體改革的具體規劃。主要在散文、應用文、詩歌三個方面。第一,對散文文體改革的要求,胡適概括為四條主張:a.要有話說方才說話;b.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c.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d.是什么時代的人,說什么時代的話(《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第二,對應用文文體改革的意見。錢玄同在《論應用文之亟宜改良》(一九一七)里,提出不少切實可行的主張,如改用白話(國語);選取最普通的常用字;多義字只用最普通常用的一義,不許用倒裝移置的句法;“書札之款式稱謂,務求簡明確當。刪去無謂之浮文”;文中加標點符號;數目字改用阿拉伯字,“用算式書寫”;改右行直排為左行橫排;用世界通用的公元紀年;“印刷之體,宜分數種”等等。第三,對詩體改革的主張分為兩派,一派由錢玄同、胡適帶頭提倡“自由體”。另一派由宗白華(一八九七~一九八六)、聞一多(一八九九~一九四六)帶頭主張“格律體”,這兩派對新詩的形式,都作了認真的探索。

白話文運動的成就,主要表現在白話文的作品上。白話文能不能代替文言文,要看寫作實踐。五四時期,白話論文在表現新思想、批判舊思想上,發揮了巨大的威力。如李大釗、陳獨秀、魯迅、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的論文,雖在語言上有不同的風格,但在說理上都有明白、清晰、準確、富有邏輯力量的特點。這就叫那種不宜說理的文言文相形見絀。在文學上,散文、小說、詩歌等文體,都開了新生面。特別是一九二一年,魯迅的中篇小說《阿Q正傳》的發表,郭沫若詩集《女神》的出版,為白話文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阿Q正傳》更是中國現代白話文學中贏得世界聲譽的第一部杰作。

五四白話文運動,是一個活潑的、前進的、革命的運動,它在文藝語言上宣告了文言文時代的結束、白話文時代的開始。數千年來,中國通用的書面語沒有白話文的合法地位,只有與口語脫節的文言文才算正統。直到五四時期,才把這種反常局面翻了過來,開辟了一個白話文學的新紀元。這正好與中國社會在五四期間實現了從封建向民主的轉變相適應。

白話文運動的結果,是使白話文在文學作品和一般學術著作的范圍內取得了合法的、正統的地位。


白話文取得合法而正統的地位是顯相,向“言文一致”本旨的努力是其志之所之,標志是什么?應當不止一個:

第一個標志,一九二〇年,教育部下令改小學課本“國文”為“國語”,采用白話文入教科書。

第二個標志,一九二二年,為紀念《申報》五十年,胡適寫就長文《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論及近五六年的文學革命運動,說“《學衡》的議論,大概是反對文學革命的尾聲了”。他總結道:“我可以大膽說,文學革命已過了討論的時期,反對黨已經破產了。從此以后,完全是新文學的創造時期。”胡適:《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158頁。

第三個標志,一九三四至一九三五年的大眾語論戰中,批評者視白話文為“新文言”。

第四個標志,一九三五年上海良友公司出版《中國新文學大系》十卷本,總結了一九一七至一九二七年十年的文學成績。

第五個標志,一九三五年十二月蔡元培、魯迅等六百八十八人簽名的《我們對于新文字的意見》發表。后日寇入侵,抗戰爆發,使新文字的實行被打斷。

第六個標志,《人民日報》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社論《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發表,號召“建立正確地運用語言的嚴肅的文風”,指明“我國現代語言是比古代語言更為嚴密,更富于表現力了。毛澤東同志和魯迅先生,是使用這種活潑、豐富、優美的語言的模范。他們的著作,表現了我國現代語言的最熟練最精確的用法,并給了我們在語言方面許多重要的指示。我們應當努力學習毛澤東同志和魯迅先生,繼續發揚我國語言的光輝傳統”《正確地使用祖國的語言,為語言的純潔和健康而斗爭》,《人民日報》1951年6月6日社論,轉引自張壽康:《文章叢談》,知識出版社1982年版,第86—87頁。

第七個標志,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成立(撤銷原來的研究會),作為國務院直屬的二十個業務部門之一,從研究機構變成了職能部門,這意味著漢字的拼音化進程啟動。推廣普通話,以漢語拼音為漢字注音,以及簡化漢字,都是其階段性成果,為拼音化所做的準備。


它的成就首先表現在白話文理論的建設上。


所謂“理論的建設”,沿襲的乃是十卷本《中國新文學大系》第一卷《建設理論集》的說法。胡適發起的白話文運動,有沒有理論支柱?如果有,是什么?以時下的眼光看,其一是語言學上的進化論觀念,認為方塊字落后,拼音文字先進,以言文一致為大目標;其二,以歐美的價值為普世價值,認為中國文化落后,西化唯恐不甚;其三,以歐洲文藝復興時期各民族語言從拉丁文中獨立出來自行發育比附漢語白話之脫離文言,盲目效仿。不論當時的倡導者自覺與否,從眼界到行動,皆籠罩在這樣三種勢力中而不得脫身。

胡適曾說他們的綱領乃是“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這又意味著什么?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八日胡適在臺北“中國文藝協會”座談會上,專有所答:“所謂國語,不是以教育部也不是以國音籌備會所規定的作標準,而是要文學家放膽地用國語做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自然有文學的國語。后來的文藝都是朝這個方向走的。”胡適:《胡適學術文集·新文學運動》,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88頁。此即是說,新文學誕生之初,已經被賦予了國家的使命,民族國家之建立,需要國語,既然沒有這樣的國語,需要文學家們趕快把這國語創造出來。在數千年的漢文寫作史上,從未有過如此的要求。

胡適一九一八年刊發《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一文,對于這種國家使命和工具主義理念,有清晰的表述:“要在三五十年內替中國創造出一派新中國的活文學。”“我們所提倡的文學革命,只是要替中國創造一種國語的文學。有了國語的文學,方才可有文學的國語。有了文學的國語,我們的國語才可算得真正國語。國語沒有文學,便沒有生命,便沒有價值,便不能成立,便不能發達。這是我這一篇文字的大旨。”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胡適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上海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128頁。就此意義,魯迅也承認自己是這一“大旨”中的一員,明示“聽將令”之愿,甚至不惜“曲筆”而為。《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與胡適的主張一致:白話文運動,文學革命,創造新文學,是為國家利益服務,民族利益高于一切。以一位軍事家的直率,毛澤東宣布文藝是一條戰線,貫徹戰略全局的意圖,服從大局的需要。

胡適后來力圖把白話文運動放在所謂“中國的文藝復興”這一框架內予以理解并重新定義,包括研究當前的實際問題,輸入學理,整理國故,再造文明這樣一個相互聯系的四個義項。


一、關于以白話文代替文言文的學說。這學說的框架有三條:a.白話為文學之正宗。為打倒文言文的正統提供了歷史的根據。b.用白話作各種文章。讓白話文成為通用的書面語,為白話文的推行提出了奮斗的目標。c.白話文以現代中國人的口語為源泉。為白話文的建設指出了正確的方向。


書面語之有文言與白話,已逾千年,彼此消長的趨勢,白話會越來越重要,或是自然而然的過程,本不必人為干預的。清初,金圣嘆視水滸、西廂與史記、杜詩并列齊觀,同為“天下才子書”。成熟的白話小說《紅樓夢》在乾隆五十六年(一七九一)面世,風靡一時,所謂“開口不談紅樓夢,縱讀詩書也枉然”,在在顯示白話語言廣被閱讀深獲人心的韌性與氣度。

某一文體或書寫風格獲得“合法性”,必由漫長的濡染化育,端賴一部部作品持續影響、長期積累的自然過程。直至晚清,白話與文言依然處于良性并存、良性互補、良性的交融與滲透,絮絮綿綿,不絕如縷,期以俘獲讀者之心,沒有革命,不求速成,更不見權力的煙火。

胡適在一九一八年四月十五日所寫《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的附識中說:“凡事有個進行的次序。我以為中國將來應有拼音的文字。但是文言中單音太多,絕不能變成拼音文字。所以必須先用白話文字來代替文言的文字;然后把白話的文字變成拼音的文字。”胡適:《〈中國今后之文字問題〉附識》,《胡適學術文集· 語言文字研究》,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288頁。這段話透露了白話文運動的底細,以白話代替文言的目的,乃是為了拼音化的方便實行。如此說來,站在漢字和漢文的立場上看,白話文運動與其說是建設,不如說是破壞。以破壞為目的,才會把破壞的達成當作自己的成就,所以,在很長的歷史時期,不管自己的白話文作得好壞,我們一直是以消滅了文言文感到自豪的。

這是什么歷史根據呢?

全盤西化如此迅速就走到了最后一個環節——廢除漢字,改用拼音文字。章太炎在一九〇八年作《駁中國改用萬國新語說》時,面對的不過是幾個無政府主義者的奇思異想,四十年之后,卻成為一項國家政策。

拼音化的工作,自新政權建立之日,便提上議事日程。一九四九年十月十日,中國文字改革協會在北京正式成立,吳玉章主其事,選出龐大的七十八人理事團。以當時的看法,漢字是工業化的最大障礙,須以新文字來替代。一九五二年一月,在文化教育委員會下設立中國文字改革研究委員會,主任馬敘倫。成立大會上傳達毛澤東指示:文字必須改革,要走世界文字共同的拼音方向;形式應該是民族的,字母和方案要根據現有漢字來制定。一九五三年十月,在中國共產黨內設立中央文字問題委員會,胡喬木任主任。一九五四年十二月,成立中國文字改革委員會(撤銷原來的研究會),作為國務院直屬的二十個業務部門之一,從研究機構變成了職能部門。箭在弦上,替漢字捏一把汗,可以設想一朝醒來,忽然看到所有報刊雜志是拼音版,滿紙字母單詞。

以白話作各種文章,實行起來原比文學領域難度大。文言文兩千余年,種類繁多,體裁不同,各異其趣。《典論·論文》列為四類:“奏議宜雅,書論宜理,銘誄尚實,詩賦欲麗。”至《文心雕龍》,討論了三十五種文體:騷、詩、樂府、賦、頌、贊、祝、盟、銘、箴、誄、碑、哀、吊、雜文、諧、隱、史、傳、諸子、論、說、詔、策、檄、移、封禪、章、表、奏、啟、議、對、書、記。《古文辭類纂》將入選的古今文章分為十三大類:論辯類,序跋類,奏議類,書說類,贈序類,詔令類,傳狀類,碑志類,雜記類,箴銘類,頌贊類,辭賦類,哀祭類。取消了文言,也就取消了這些文類,社會結構的變動,生活方式的改換,許多文體已沒有多少用處,所謂白話作得“各種文章”,不過是說以白話文應付一些事情而已。

白話文以口語為源泉,但不是唯一的源泉。口語并不能直接自動變為白話文,口語的簡潔和生動,只有經過提煉加工才能成為白話文的優長。同樣是口語,口才好的人口若懸河,出口成章,不善言語的人前言不搭后語,白話文寫作上的口語本位主義,以混淆口語和書面語的差別始,以徹底否定白話文的文本地位和文體追求終。一九五二年,郭沫若發表《愛護新鮮的生命》,認為“我們中國現行的漢字是比較難于駕馭的工具。漢字將來是會改革的,并采取拼音化的道路……但在漢字采取拼音化之前,我認為我們的文章必須先走上寫話的道路……舊文言固不用說,五四以來的新文言也不用說,近來的理論文字和文藝作品又顯然有‘新新文言’的傾向了。主要恐怕依然是漢字在作怪。用漢字來表達,總想少寫幾個字以求效率的提高,因而有意無意之間,便不免和語言脫離了。在今天鼓勵以工農兵或少年為對象而寫作,也就是鼓勵我們寫話,減少不常用的漢字的使用,使文章和語言愈見接近起來,做到言文一致,對于漢字改革無疑是會減少許多困難的”郭沫若:《愛護新鮮的生命》,《人民日報》1952年5月28日。。勒令書面語向口語看齊,作文,勢必要走到以常用漢字寫話,下一步,即以拼音寫話。互聯網普及之后,中國迅速進入全民寫話的時代,半個多世紀所接受的語文教育是寫話訓練,寫的未必是自己的話,我們能否認身邊回響的官話、套話、謊話,報紙上教科書里的大話、空話嗎?白話文,此三字的排列順序已將它自身定義了,第一重要的是白,直白也好,淺白也罷,清白無辜,錯白不計;第二重要的是話。抓住白和話,方向已正確,成不成文,似乎沒有什么大礙了。


二、關于文體改革的具體規劃。主要在散文、應用文、詩歌三個方面。第一,對散文文體改革的要求,胡適概括為四條主張:a.要有話說方才說話;b.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話怎么說就怎么說;c.要說我自己的話,別說別人的話;d.是什么時代的人,說什么時代的話。(《建設的文學革命論》)


關于文體改革的規劃,說來令人啼笑皆非。散文、應用文、詩歌三種文體,是否有必要“規劃”呢?如何“規劃”,誰又能規劃得了、去負責落實呢?除了“八不主義”而外,胡適還真的有分三步走的規劃:第一是工具,多讀模范的白話文學,用白話作各種文學;第二乃方法,其中又分成收集材料的方法,結構的方法,描寫的方法;而最重要的方法,則是“趕緊多多的翻譯西洋的文學名著做我們的模范”;第三是創造,胡適說:“我以為現在的中國,還沒有做到實行預備創造新文學的地步,盡可以不必空談創造的方法和創造的手段,我們現在且先去努力做那第一第二步預備的工夫罷!”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胡適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 建設理論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127—140頁。這是胡適《建設的文學革命論》結尾的最后一句。看來,他認為創造的時代,還沒有來到,《嘗試集》的第二部,需等到《白話文學史》下卷完成后才予以考慮。

章士釗《答適之》曰:“愚以謂白話文者,固非不可為也,特以適之之道為之,則猶航于斷港絕潢而不可通者也。適之已矣,今之紛紛藉藉,回環于斷港絕潢而不得出者,愚念民口之瘖可痛,包胥之志未忘,子能亡之,吾未見不能興之。夫天運未可知,而人力期于必盡。愚與適之,共拭目以觀其后焉可已。”章士釗:《答適之》,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219頁。

章、胡之間的筆仗,后者輕易占了上風。胡適的文章,一向平和說理,不以氣勢奪人,但一呼百應的威勢樹立了白話文運動的大纛,“時代要求”與胡適在一起,只這么輕輕一句,似乎就駁倒了行嚴先生的鴻篇大論。

章士釗《評新文化運動》曰:“善為今人之言者,即其善為古人之言,而擴充變化者也。適之日寢饋于古人之言,故其所為今人之言,文言可也,白話亦可。大抵具有理致條段。今為適之之學者,乃反乎是。以為今人之言,有其獨立自存之領域。而所謂領域,又以適之為大帝,績溪為上京,遂乃一味于胡氏文存中求文章義法,于《嘗試集》中求詩歌律令,目無旁騖,筆不暫停,以致釀成今日的底他它嗎呢吧咧之文變。”章士釗:《評新文化運動》,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197頁。

胡適反駁的文章名為《老章又反叛了!》,話說得果然輕松:“行嚴是一個時代的落伍者;他卻又雖落伍而不甘心落魄,總想在落伍之后謀一個首領做做。所以他就變成了一個反動派,立志要做落伍者的首領了。梁任公也是不甘心落伍的;但任公這幾年來頗能努力跟著一班少年人向前跑……其實行嚴自己卻真是夢想人人‘以秋桐為上帝,以長沙為上京,一味于《甲寅》雜志中求文章義法’。”胡適之:《老章又反叛了!》,鄭振鐸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文學論爭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203頁。這后一句,是胡適的反唇相譏,后來的歷史給出答案,無論是章文或者胡文,皆沒有成為時代文章的楷模。

胡喬木一九五一年三月三十一日在《光明日報》上發表《新語文》,提出:“魯迅先生和毛主席的文章是我們民族優美的語言,我們應該作為學習語文規律的基礎。”

魯迅與章士釗同年,此時作古十五年,在魯迅罵過的人里章士釗赫赫有名,但未讀見他批評或回應魯迅的文字。陳獨秀在一九三七年的文章中說:“世之毀譽過當者,莫如對于魯迅先生。在民國十六七年,他還沒有接近政黨以前,黨中一班無知妄人,把他罵得一文不值,那時我曾為他打抱不平。后來他接近了政黨,同是那一班無知妄人,忽然把他抬到三十三層天以上,仿佛魯迅先生從前是個狗,后來是個神。我卻以為真實的魯迅并不是神,也不是狗,而是個人,有文學天才的人。”陳獨秀:《我對于魯迅之認識》,《我們斷然有救》,東方出版社1998年版,第242頁。早在五四時期,章士釗喜講“愚所引為學界之大恥者,乃讀書人不言理而言勢”,魯迅之毀譽,非理使然,勢使然也。

毛澤東對章士釗敬若上賓,一九五九年其舊著《邏輯指要》修訂再版,毛澤東親自(“借先生之箸,為之籌策”)為他寫了一篇文言短序。章士釗為此書所寫而未用的再版序言介紹:“北京解放后,一日,主席毛公忽見問曰:‘聞子于邏輯有著述,得一閱乎?’予躊躇答曰:‘此書印于重慶,與叛黨有關,吾以此上呈一覽,是侮公也,烏乎可?’公笑曰:‘此學問之事,庸何傷!'”后來毛澤東看完《邏輯指要》,對章士釗說:“吾意此足為今日參考資料,宜于印行。”《毛澤東書信選集》,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561頁。章士釗主編《甲寅》之時,是白話文運動的反對派,四十年過去,依然不改其文言,即使寫的是對話,悉以文言出之,在舉國白話文的壓力下,不為風動不改漢節,使毛澤東把自己的白話暫時收了起來。


第二,對應用文文體改革的意見。錢玄同在《論應用文之亟宜改良》(一九一七)里,提出不少切實可行的主張,如改用白話(國語);選取最普通的常用字;多義字只用最普通常用的一義,不許用倒裝移置的句法;“書札之款式稱謂,務求簡明確當。刪去無謂之浮文”;文中加標點符號;數目字改用阿拉伯字,“用算式書寫”;改右行直排為左行橫排;用世界通用的公元紀年;“印刷之體,宜分數種”等等。


晚清的白話文運動,實用的主旨非常分明,既然著眼于實用,當從應用文入手。五四時期,白話文運動興起,偏偏從最不實用的文學開始。文體乃是在寫作中自然形成的文章體裁分類,“規劃”之說,太過煞有介事。白話的文體到底怎么劃分,它們與古文中固有的文類是何關系,始終沒有解決。周作人晚歲稱自己作品為“文章”,可以涵蓋今天通常所說散文、小品文、批評類文字及雜感等。魯迅在小說而外,其他作品可以歸入雜文,而魯迅的雜文,與一般意義的雜文區別甚大。

公文是比較頑固的領域,文言的使用沿至一九四九年政權的更迭,“等因奉此”才壽終正寢。新生的人民政權,以白話作公文是順理成章的事,但這并不意味著文言詞匯和句法的徹底退出,在非正式公文中,比比皆是。介紹信開首第一字“茲有……”,結尾“接洽為盼”,不這樣寫,大家覺得不合適。賀信、邀請函、祝詞、請柬等這些書面文本,為了強調它的正式性,須以與口語有明顯差異的書面語措辭和語氣,否則就不倫不類,最隨意的請柬上也得注明“敬請光臨”,而不能就寫成“請來一趟”。

一九六〇年,廢名著文談及文章格式上的古今差異,它的重要性及由此帶來的后果,可能至今還沒有被認識到。他說:“今文所以大異于古文,是從新式標點符號和提行分段的辦法引來的,這卻是最大的歐化。這個歐化對我們今天的白話文體所起的作用太大了。”廢名:《毛澤東同志著作的語言是漢語語法的規范》,《廢名集》第六卷,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3060頁。


第三,對詩體改革的主張分為兩派,一派由錢玄同、胡適帶頭提倡“自由體”。另一派由宗白華(一八九七~一九八六)、聞一多(一八九九~一九四六)帶頭主張“格律體”,這兩派對新詩的形式,都作了認真的探索。


若說分成自由和格律兩派差強人意的話,這四個帶頭人的選擇,便不是很恰當。錢玄同為胡適的《嘗試集》作序,里邊一句不知是為作者打氣還是令他泄氣的話,他舉《詩經》《楚辭》《漢魏樂府》,陶淵明、白居易、宋詞、元曲等例之后說:“可見用白話作韻文,是極平常的事。”幸好他開頭有言“用今語達今人的情感,最為自然”錢玄同:《嘗試集·序》,胡適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105—109頁。,道出了新詩存在的理由。章太炎是以有韻與否來區別詩與非詩的,其弟子錢玄同也直截了當地把胡適提倡的白話作詩改稱白話作韻文,在他看來,韻文就等于詩,這與胡適的看法相差甚遠。說錢玄同帶頭提倡自由體,令人費解。

胡適雖帶了頭,但他的自由體,無論主張還是實踐,遠不夠做“自由體”的標本。胡適的《談新詩》主張“壓韻乃是音節上最不重要的一件事”,“至于句中的平仄,也不重要”。他認為“詩的音節全靠兩個重要分子:一是語氣的自然節奏,二是每句內部所用字的自然和諧”。胡適:《談新詩》,胡適選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建設理論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302—303頁。這樣一來,就與散文沒有什么區別了,這等于從形式上取消了詩的特征。

一九二〇年之后,郭沫若的自由詩,創作和主張——還原主義語言觀加上自發主義創作論,迅速取代了胡適的影響,因為郭沫若在追求白話詩的自由度上比胡適走得更遠,恐怕比任何人走得也都更遠,他認為“詩的本職專在抒情,抒情的文字便不采詩形,也不失其為詩”。郭沫若:《論詩三札》,楊匡漢、劉福春編:《中國現代詩論》上編,花城出版社1985年版,第60頁。正是這樣的主張,導致了早期白話詩在藝術上的粗率,也敗壞了白話詩的聲譽。為矯正這一時弊,格律派出現,或稱白話詩寫作的第二次興起。

新格律詩派的正式出場,以徐志摩主編《晨報·詩鐫》在一九二六年創刊為標志,聞一多、朱湘等人參與其事。這一“新詩形式運動”思潮的源頭卻可溯至劉半農、陸志韋更早時期的探索。朱自清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的導言中說:“第一個有意實驗種種體制,想創新格律的,是陸志韋氏。”朱自清編:《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良友圖書公司1935年版,第6頁。陸志韋認為:“詩的美必須超乎尋常語言之上,必經一番鍛煉的功夫。節奏是最便利、最易表情的鍛煉。”陸志韋:《我的詩的軀殼》,《渡河》,上海亞東圖書館1923年版。

梁宗岱,通常不被歸入新格律派,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主持《大公報·詩特刊》,他撰寫的發刊詞,描述了當時的詩歌現狀:“如果我們不為‘新詩’兩字底表面意義所迷惑,我們將發現在詩壇一般作品——以及這些作品所代表的理論(意識的或非意識的)所隱含的趨勢——不獨和初期作品底主張分道揚鑣,簡直剛剛相背而馳;我們底新詩,在這短短的期間,已經和傳說中的流螢般認不出它腐草的前身了。”梁宗岱:《新詩的分歧路口》,《詩與真·詩與真二集》,外國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167頁。

解志熙曾披露了唐鉞、潘大道、李思純三人在新詩形式探索上曾經的見解,這是鮮為人知的材料。參見解志熙:《和而不同——新形式詩學探源》,《和而不同:中國現代文學片論》,清華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詩歌新形式的探索,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以《文學評論》為主要陣地,有過熱烈深入的討論,何其芳、王力、卞之琳、林庚、陳義劭等人紛紛撰文,在什么是格律的核心,以及平仄、音尺、音步、頓、押韻、節奏的重要程度等系列問題上,彼此的意見分歧很大,古詩的影響,外國詩的影響,以及民歌的影響,可以在這些爭論中覓得回聲。

綜觀新格律詩派走過的道路,學理上的探尋范圍很廣,各種主張之間的交鋒相當深入,但是模范的白話格律詩作品太少,因此未能對于新詩的讀者產生廣泛的影響。一種新詩體,端賴優秀的詩人和詩作才能成立。今日寫新詩評新詩的人,可以從早年這些有價值的討論中獲得進益。

毛澤東一九六五年給陳毅的一封信中說:“詩當然應以新詩為主體,舊詩可以寫一些,但是不宜在青年中提倡,因為這種體裁束縛思想,又不易學。”“要作今詩,則要用形象思維方法,反映階級斗爭與生產斗爭,古典絕不能要。但用白話寫詩,幾十年來,迄無成功。民歌中倒是有一些好的。將來的趨勢,很可能從民歌中吸引養料和形式,發展成為一套吸引廣大讀者的新體詩歌。”《毛澤東文集》第八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22頁。這是他于詩歌的意見。

毛澤東所寫五十首左右古體詩詞,一九五七年公開之后,無疑成為那個時代被閱讀最廣的詩歌文本。“文革”當中,紅衛兵和造反派組織編輯和印刷過多種版本的毛主席詩詞,雖然大抵不是正式的出版物,但其中不乏封面設計精美,注釋詳盡的善本,還有將數十位權威人士的評論匯集于一冊,顯示出這些不署名的編者良好的古典文獻素養。


白話文運動的成就,主要表現在白話文的作品上。白話文能不能代替文言文,要看寫作實踐。五四時期,白話論文在表現新思想、批判舊思想上,發揮了巨大的威力。如李大釗、陳獨秀、魯迅、胡適、錢玄同、劉半農等人的論文,雖在語言上有不同的風格,但在說理上都有明白、清晰、準確、富有邏輯力量的特點。這就叫那種不宜說理的文言文相形見絀。


曾國藩云:“古文無施不宜,但不宜說理耳。”這是他之前的狀況,其后,康有為的古文、梁啟超的新民體擅長說理,雖已不是古文,尚未脫文言;章太炎的古文,講論道理不比白話文遜色,章士釗的古文被錢基博目為邏輯古文,另有嚴復的古文,不僅言說中國固有之理,外國的道理也不成問題,此五位為曾文正公所不及見也。魯迅早年所著《文化偏至論》《摩羅詩力說》以及《破惡聲論》,可以視作文言說理文很好的例證。以《新青年》為例,當初創辦之時,皆以文言出之,包括提倡白話的文章,亦文言所作。后來從一九一八年四卷一號起改用白話行文,并非是感到文言之不敷用,乃是為了率先實行自己的主張有意為之。文章本為達意而作,什么文體,首先取決于作者的修養或說武庫,其次是讀者對象,第三應當考慮欲達之意適合哪種文體,白話文之被古代作者選中不外乎此,《朱子語類》和《金瓶梅》,只有用白話文才作得。

白話論文這個概念是含糊的。學術論文、文學評論、科學論文等皆位列其中。王國維的《紅樓夢評論》《屈子文學之精神》《文學小言》等,開新式文學論文之先河。說它新,乃作文的理念和使用的方法,表述上以文言還是白話,遠沒有那么重要。寫文言的人,沒有不會口語的,為了達意的需求,將必要的口語說法引入文中,從來不被禁止,也沒有人畫地為牢。文言本身既有古今一致處,也多有每個時代的變通處,且此兩處之間沒有明確的界限。深奧典雅或是淺顯直白,乃個人的文風和行文策略,文言可以寫得淺白,白話亦頗能典奧,籠統地認為文言“不宜說理”,是一種意識形態的偏見。《科學》雜志創刊于一九一五年,是中國最早采用橫排和新式標點的刊物,但直至五四之后,它的論文還是文言體,此前的《萬國公報》《格致匯編》也有大量的文言體科學論文或著作,無論作者還是讀者,沒有覺得形式與內容之間有不相容處。劉師培《中古文學史》,王國維《宋元戲曲史》,魯迅《漢文學史綱要》《中國小說史略》,晚近錢鍾書《管錐編》,咸以文言出之,后來出版的大量同類題材的白話文學史和學術文章,未見得讓前者“相形見絀”。

新思想、舊思想的根本差別在哪里?德賽二先生在中國社會中遭到挫折的程度,恰成為衡量其真偽的一個標志,如果暢通無阻大行其道,是否正說明了它并不是真科學、真民主,而是舊勢力臨時打扮成科學和民主的樣子了呢?


在文學上,散文、小說、詩歌等文體,都開了新生面。特別是一九二一年,魯迅的中篇小說《阿Q正傳》的發表,郭沫若詩集《女神》的出版,為白話文學奠定了堅實的基礎;《阿Q正傳》更是中國現代白話文學中贏得世界聲譽的第一部杰作。


郭沫若回憶往事:“說來也很奇怪,我自己就好像一座作詩的工廠,詩一有銷路,詩的生產便愈加旺盛起來。在一九一九年與一九二〇年之交的幾個月間,我幾乎每天都在詩的陶醉里。每每有詩的發作襲來就好像生了熱病一樣,使我作寒作冷,使我提起筆來戰顫著有時候寫不成字。”郭沫若:《創造十年》,《沫若文集》第七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版,第59頁。大約中國自有詩以來,很少有這樣“扶著乩筆”作詩的。

郭沫若的詩歌成就怎樣?有論者言其“意象運用也很多,比方萬里長城、金字塔、太平洋、北冰洋、太陽、地球、揚子江、梅花、鳳凰、煤、宇宙,但都空泛簡單,是一些概念的對應物,缺乏具體豐富的意蘊,因而不具感人的力量”鄧程:《論新詩的出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133頁。。廢名特別推崇郭沫若一首只有六行的短詩《夕暮》,認為“是新詩的杰作,如果中國的新詩只準選一首,我只好選它”馮文炳:《談新詩》,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217頁。


五四白話文運動,是一個活潑的、前進的、革命的運動,它在文藝語言上宣告了文言文時代的結束、白話文時代的開始。數千年來,中國通用的書面語沒有白話文的合法地位,只有與口語脫節的文言文才算正統。直到五四時期,才把這種反常局面翻了過來,開辟了一個白話文學的新紀元。這正好與中國社會在五四期間實現了從封建向民主的轉變相適應。


毛澤東在《反對黨八股》中寫道:“五四運動時期,一班新人物反對文言文,提倡白話文,反對舊教條,提倡科學和民主,這些都是對的。在那時,這個運動是生動活潑的,前進的,革命的。”此三個形容詞即來源于此。

白話文運動本質上不是語言運動,而是革命運動和政治運動。

中國的書面語,白話文言并行已經千年,寫作人在選擇什么語體上,皆從修辭的需要出發,文言作為書面語歷史更長些,但后起的白話卻更通行、更方便,離現在越近,白話在書面語中占有的份額也越大(尤其說部),這是語言發展的自然趨勢,正統與否,合法與否,本不存在,元朝皇帝的詔書以白話文行文,沒有人會因為文體的緣故而抗旨不遵。中華民國成立之初,大總統令以文言寫就,它在政治上的進步性超過元朝的白話詔書,這點亦沒有人懷疑。一個國家的法律,通常會規定其法定語言是什么,但國民在使用書面語寫作時,有權自己選擇文體和語體,也有權合法地堅持自己的偏好,主張白話的人可以使用自己的白話,卻不應攻擊他人使用文言的權利。從語言學的角度說,漢語是一個整體,文言白話皆是民族文化寶貴的遺產,國家的教育體制更應該給國民提供一份完整的語言教育而不僅僅是所謂國學的提倡。由于難易程度有別,文言需要更多的教育投入,教育本身即是文化的薪火相傳,棄難就易,在國家危難中尚可以輕重緩急為由,而以革命的名義自毀其文化傳統,卻非明智之舉。

任何時代寫文言的人,沒有拒絕過從當代的現實生活和口語中吸收語言的成分,任何時代寫白話的人,也不可能拒絕從先賢的書面語中學習需要的語言成分,這是常識。白話文運動改變了這一點,從這個意義上講,假革命之名,借政治之勢,人為推動語言演變的自然進程,系前無古人。為了政治的需要,虛構了所謂古代的語言局面,再把它加以翻轉,以排斥和消滅文言,為開創新紀元的大功績,一九四九年之后,白話濫調流行,不以為失策反以為成就,其豪情萬丈,百年下來,排斥了文言,也損毀了白話。

即使在政治上,五四時期并沒有實現從封建向民主的轉變。軍閥混戰和國民黨名義上的統治,未可被稱為真正的民主。短暫的民主之后,迅速地重新封建化,白話能夠成為專制的利器,也許還要勝過文言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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