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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二天和第三天

  • 云中記
  • 阿來
  • 22835字
  • 2019-05-07 17:18:08

阿巴進村去。

時間是盤算過的。2013年的5月9日。地震前三天。

他把自己打扮停當。翹鼻子的軟皮靴,白氆氌長袍,山羊皮坎肩,熟牛皮的盔形帽子,上面插著血雉的彩羽。法鼓,法鈴。鈴還帶著馬身上的氣息。當年把鼓從廢墟下挖出來時,羊皮鼓面已經破了,他在移民村修復了它。當年把鈴從廢墟下挖出來時,鈴也壞了。阿巴也在移民村修復了它。

阿巴吃了一只有些發酸的餅。他慢慢咀嚼,等著正在上升的太陽把村子照亮。

沒有水,他從石縫中揪下來一些酸模草的莖,咀嚼,吮吸。酸酸的汁液充滿了他的口腔。

太陽升起,把云中村照亮。

他對著村子,對著石碉,對著死去的老柏樹,同時也是對著神山,磕了三個頭,又磕了三個頭。他聽到自己身體里的關節嗄叭作響。

阿巴起身,穿過荒蕪了的田野向著云中村走去。

以前,鄉親們珍惜這片肥沃平整的土地,路從平地邊緣繞了好大一圈。現在,沒有這個必要了。阿巴從荒蕪了的田地中間直接穿過。

他搖鈴擊鼓穿過田野。

兩匹馬從遠處望著他。

田野里的鳥驚飛起來。

石碉上的紅嘴鴉驚飛起來,斜著身子盤旋,在風中震顫著翅膀呱呱啼叫。

田野里還有自生自滅的稀疏的油菜,麥子和玉米。更多的是野草。甚至有柳樹和村里人叫做筷子樹的繡線菊在以前的麥地里生長起來。這些樹很蠢,它們不該長到這塊最終會消失的地方來。樹應該站在山上,不應該跑到田地里來。他往前走,搖鈴擊鼓。他聽到自己用祭師的聲音和腔調在喊:回了!回來了!回來!

村子安安靜靜,殘墻站在那里,柴垛子蹲在那里,不發出一點聲響。

阿巴順著廢棄的水渠走向枯死的老柏樹。他繞著樹轉著圈,他喊:回來了!回來。

他懂得祭山。不懂得招魂。但他就是回來招魂的。跟人學招魂的時候,學的是儀式,卻沒有真正的鬼魂?,F在,他回來照顧云中村里真正的鬼魂了。他用手撫摸老柏樹光溜溜的堅硬樹干:您老倒好,先死了,沒有看見云中村遭難。

他穿過老柏樹下的村前廣場。廣場前也有一個蓄水池。池底下還有一些水。上面浮滿了綠藻。他繞著池子擊鼓搖鈴。水池平平靜靜,綠藻們都沒動一下小小的身子。

阿巴進村了。他注意不要讓腳踩踏墻壁和柴垛投下的陰影,說不定,某人的亡魂就躲在中間。走家串戶的鑲著石板的小巷還在。墻倒了,院門還在。院門上供著的石英石還在。雍中家。羅伍家。改了漢姓的張家。改了漢姓的高家。覺珠丹巴家。他把每家人帶回來的東西,放在門前,搖鈴擊鼓:回來了,回來了!

第七家,一兒一女上了中專上了大學,畢業后把父母接到城里的澤旺家。

澤旺家搬走后,他家門口掛起了村幼兒園的牌子。那個剛分配來大半年胖乎乎的幼兒園老師就死在里面。還有三個孩子陪著她。孩子和老師被挖出來時,那個胖姑娘還一手牽著一個孩子。抓得那么緊,怎么都掰不開。弄得全村人傷心,大哭一場。還是侍弄過死人的老年人懂。他們端來熱水,把姑娘的手和孩子的手浸在里面。婦人流著淚,對死人說話,把臉貼在死人的臉上說話,才把老師和兩個孩子的手慢慢分開。姑娘的家里人來了。村里人請求他們把姑娘留下來。讓她留在云中村,和她教他們認字唱歌畫畫的孩子留在一起。

阿巴在殘存的門框邊蹲下來:老師姑娘,我不能跪你??!我年紀比你大。姑娘,我給你帶東西來了。

他伸手在褡褳里翻找。找到了。那里移民村一個母親交給他的一張簡筆畫。紅圓圈代表太陽。彎曲的長線代表渠水和道路,彎曲的短線代表飛鳥。還有房子,還有石碉。還有幾朵花。上面應該是老師寫下的字:云中村。阿巴用一塊沒有沾土的石頭,把那張畫壓在另一塊干凈的石頭上:孩子的母親叫我帶來的,是你教孩子畫的。

有風來,那畫微微動了幾下。

阿巴仰起臉,望著石碉:碉爺爺,孩子也畫了您呀!

他走過自己的家。他一個人的家。他沒有說話。他從柴垛上取了幾塊干透了的柴,裝進褡褳,今天晚上,他要用這幾塊柴生一堆火。

來到了妹妹家。妹妹沒有死在家里。妹妹在磨坊里被巨石砸在了地下。村里通電后,人們已經很少使用隔村三里地的水磨坊了。那天妹妹說,她要去把磨坊打掃干凈,再過一個月,新麥子下來,她要讓兒子吃到水磨房磨出來的新麥面。妹妹喜歡說,可憐見的。她說,可憐見的,仁欽肯定想吃家里的新麥面了??蓱z見的,新麥子的香氣都被電磨盤吃光了。她去打掃磨坊就再沒有回來,可憐見的。阿巴在妹妹房門前的石頭臺階上坐了很久。石頭被妹妹進進出出的腳磨得那么光滑。加上這些年的風雨,更使得它一塵不染。

阿巴說:好妹妹,我回來了呀!

門框上的殘墻上有一個四方的洞。院門關著。妹妹煮了好吃的,在外上學的兒子來了信,妹妹就站在樓頂上向阿巴房子的方向喊:哥哥!阿巴!

阿巴就過來。院門關著。阿巴把手伸進這個洞,反手拔拉門閂,門就開了。

仁欽問過一個問題:門既然可以從外面打開,為什么還要從里面閂著?

妹妹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兒子,轉而又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著阿巴,對孩子說:你媽媽什么都不懂得,問你舅舅吧。

舅舅也不懂怎么回答這個問題。只能說:老祖宗阿吾塔毗他們建個村子時,就這樣了。

阿巴把手伸進門洞,里面已經沒有那根櫟木做成的光滑門閂,也沒有了那扇門。地震時,那門倒在了地上。仁欽帶領大家抗震救災的時候,把它刷黑,給開辦了帳篷學校的志愿者做了黑板。

阿巴用一天時間拖著越來越沒有力氣的身子走遍了全村。

他把從移民村帶回來表示念想的物件一樣樣放在一戶戶人家的廢墟上。新家的照片。新朋友的照片。新生孩子的照片。其中兩個孩子的照片,要放在四家人的廢墟上。那是兩個新組合的家庭。兩個新生的孩子是四個人家的后人。

除了照片,還有一些舊東西。屬于死人的東西。拿走時是要個念想。又擔心死人要用時候,這些東西不在手邊。一把牛角梳子。一個麂皮針線包,里面是錐子、頂針、大小不一的針、麻線、絲線、牛筋線。一件舊衣裳。一枚邊緣泛紫的舊銅錢。一把鑰匙。一朵褪色的紅絲絨簪花。一盒頭痛粉。一把小刀。半盒火柴……

阿巴又回到自己家門口。

他要在這里找一樣東西。老柏樹死去時收集的枯葉與樹皮。

地震后,他打算在原址上重建自己的房子。他用了兩個月的時間清理廢墟,把摻著麻皮和麥草的泥塊清理出來,背出村外,倒掉。這些當年用來粘合石料的泥漿,都變成了石頭一樣的硬塊。還有木板、檁條、柱子。他把破裂不堪的堆在柴垛上,用來取暖燒茶做飯,把完整一些的碼放在那個還算完整的墻角。有用的石料也碼放整齊。石頭上,木頭上有些淡淡的白色,那是防疫人員噴灑消毒水留下的痕跡。一天兩次,幾個白衣白帽白口罩的防疫員背著噴霧器把整個村子都要噴過一遍。阿巴在廢墟翻找,每搬開一塊石頭,都會聞到一股消毒水刺鼻的味道。他翻出來的東西上全是這種味道。他翻出了糧食,從砸爛的柜子里翻出了祭師的穿戴與法器。鼓皮破了。鈴砸壞了。他從枕頭底下翻出了幾千塊錢。那是政府發放的非物質文化傳承人補貼。錢就夾在紅皮的傳承人證書中間。一個月幾百,領到手,他就夾在本子中間。他沒有花過這錢。他是云中村人說的死腦筋,他不明白政府為什么要為一個祭自己村子山神的祭師付錢。

他一個人過活,花不了這么些錢。

這些錢派后來派上了用場。地震后,村里的幼兒園沒了,鄉里的小學沒了,縣上的中學也沒了。孩子們要送到遠處去上學。送別的那天,他挨著個,一人幾張,塞到村子里那些要離家遠行的孩子手上。家里富裕的少一兩張。家里困難的,多一兩張。他說:托山神爺爺的福,你們都是他的子孫。

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把補助金全部捐給了云中村出去寄讀的孩子,叫村民唱《感恩的心》的那個干部覺得這是一個宣傳點。他帶來了記者。他們架好攝像機,打開錄音機。要阿巴說話。他說,我就是覺得我不該花那筆錢。但娃娃們可以花。那是政府給山神的錢。

干部說:阿巴你不要說山神,你要說感謝領導關心。你要說,你是在傳遞愛心。

阿巴就閉了嘴不再說話。

他們把仁欽找來,這也沒用。

阿巴說:沒有山神,政府不會給我錢。給了我就是山神的錢。娃娃們都是阿吾塔毗的子孫。

村里人都說:哎,阿巴你要是不提山神,就成了典型,到處演講去了,能去好多地方!

阿巴不說話。

阿巴只對仁欽說:自己地方成了這個樣子,還到那么多地方去干什么?

爭取全國人民的同情和支援,仁欽說,這是他作為干部的話。哎,不去就不去吧。仁欽又說,這是他作為外甥的話。不去也好,反正你也說不出什么道道來。仁欽還說。

阿巴翻掘廢墟,人家找值錢的東西,他把兩只口袋翻出來,里面是老柏樹的枯葉和樹皮。他把口袋搬到板房中。板房不隔音。隔壁那家人在用捐助來的機器看電視劇。孩子在哭,吵著要用這機器玩電子游戲。

阿巴一聲不響。

他把口袋敞開。他聞到了老柏樹的樹葉和樹皮散發出的馨香。杜鵑花開的七月,阿巴上山去,采來杜鵑花,與柏樹葉和柏樹皮混在一起。

搬遷的時候,他把這兩袋香料又放回廢墟里,和準備用來重建房子的木料放在一起。他在下面墊了五層木板,又在上面蓋了三層木板。等于是為這些香料蓋了一個小房子。

阿巴發現那些木料已經開始腐朽了。

蓋在香料上的三層木板已經腐壞到了第二層。香料口袋像人一樣袖手拱肩坐在小庇護所里。

阿巴笑了。看來他回來的正是時候。

對他來說,好事情不多,這也算是少數幾件好事中的一件。他取出些依然散發著馨香的香料,把口袋放回原處,蓋好,起身離開。

阿巴再一次搖鈴擊鼓,走出村子。他擊鼓搖鈴,繞著石碉轉了三圈。石碉無言。他想問石碉一句話。但他知道石碉不會有什么話。石碉是石頭。石頭不會說話。

他穿過田野,經過兩匹馬的時候,他說:我去告訴他們我回來了。

他繼續往前走,兩匹馬跟在身后。

眾鳥正在歸巢。紅嘴鴉、野鴿子、畫眉、噪鹛,還有云雀。云雀與別的鳥不同。它們的巢不在樹上,在地上的草窠里。穿過田野的阿巴驚動了它們。回到巢中它們驚飛起來,在天上翻飛。它們都嘰嘰喳喳地發出抗議的鳴叫。

阿巴不曉得該對這些把他當成入侵者的云雀們說個什么。

天空中,西邊的晚霞緋紅,東邊的藍空變灰變暗。

阿巴打開另外兩只褡褳,取出一個緊卷著的圓筒。那是一張氈子。他把氈子打開,鋪在靠近松樹根的干燥地面上。山里,每一株大的針葉樹,不管是柏樹、杉樹、松樹下都有這么一塊雨水雪水都淋不到的干燥的地方。從一千多年前有這個村子時起,云中村人上山采藥打獵,都不帶帳篷,也不住山洞,晚上都是露宿在這樣的避雨樹下。只是現在年青人已經不肯這么干了。

阿巴又從褡褳里拿出一張熊皮,鋪在隔潮的氈子上面。他還拿過一具馬鞍來,放在熊皮的頭部。這具鞍子,他睡在熊皮上時,是枕頭,他坐起身時,就是靠背。今晚,也許還有明晚,他都要睡在這里。

褡褳的另一邊有一只平底鍋,一只茶壺,一只碗。阿巴在磐石邊的松樹下燒了一堆火,木柴燃燒起來。

這時,他才想起沒有水。

人不能不喝水。他去打水,他一直走到村蓄水池那里。

磐石下方的山坡上原來有一眼小泉水,但那泉水干了。村子背后原來有一眼大的泉水,可以供全村人畜飲用,還有富余用來澆灌果園,和地里的麥子和玉米。那眼泉水也干了。不然,云中村人也不會答應搬遷。

夜已經黑了,但他就是閉著眼睛也不會走錯這些走了五十多個年頭的路。何況,還有天上星星的光芒。他好久沒有見過這么多又大又亮的星星在頭頂上閃爍了。

兩匹馬悄然無聲,跟在他后面。

震塌了小半邊的蓄水池還在。缺口那里長了幾棵小樹,還有一些草。池子底部還有些水。應該是積存的雪水和雨水。水有氣味。水草的氣味,綠藻的氣味,不新鮮的氣味。但是,沒有辦法。清甜的泉水干了。他只有靠這些水了。至少今天就這樣了。明天,他可以走遠一些。多走三里路,到水磨房那里去取干凈的溪水。他灌了一壺水,對兩匹馬說:你們也喝一點。馬聞了聞氣味不好的水,抬頭走開了。

阿巴又在星光下慢慢走回來。他對跟在身邊的馬說:明天,我帶你們去溪邊,那里有干凈的甜水。

茶壺煨在火邊,水在壺里發出滋滋聲。阿巴把壺蓋揭開,讓水里不好的氣味隨著蒸汽散開。水咕咕地開了。他往滾水翻沸的壺里放了鹽,茶葉和干姜片。放干姜片是祖傳的對付不干凈水的辦法。人要往各處去,有的地方水好,有的地方水不好。放上干姜片,把水煮開,這就是對付壞水的好辦法。

水在壺里咕咕作響。那些不好聞的氣味都消失了,還流溢出茶香。

他繼續掏他的褡褳。糌粑、酥油、干酪。東西不多,最多夠一個月吃的。

他摸到了更多的東西。有瓶裝白酒、罐頭。那天晚上,在鄉政府,仁欽問他:您在山上吃什么?

他用老輩人的話回答外甥:上山的人只需帶著火和鹽。

盡管如此,仁欽還是悄悄地往他褡褳里塞進了這些東西。不止是酒和罐頭。還有幾束牛肉干。幾只蘋果。

天氣熱。從移民村帶出來的餅和熟牛肉已經餿了。他站起身來,把這些東西拋灑向下面的山坡。地震的時候,不止是死了人。還有山里的野獸:野豬,狼,狐貍,熊。如果這些野物也有鬼魂,它們可以享用這些東西。

要是村里的死人變成了鬼魂,他們就應該看見這堆火了,知道有活人回來陪伴他們了。

在有沒有鬼魂這件事情上,他并不十分肯定。

阿巴已經不是以前那些相信世界上絕對有鬼魂存在的祭師了。他是生活在飛速變化的世界里的阿巴。據說,過去的時代,鬼魂是常常要出來現身的。但他沒有見到過鬼魂。據說是有電以后,鬼魂就不再現身了。也是據說,鬼魂不現身的日子比這還要早,是山下峽谷里修沿江公路,整天用大量的炸藥爆破的時候,鬼魂就不再現身了。不管是什么時候吧,這都說明,起碼這三五十年來,云中村就沒有人見到過鬼魂了。

離開移民村的時候,阿巴對云中村的鄉親們說,他也但愿這個世界上沒有鬼魂。但是,他想的是,如果,萬一有的話,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憐了。活人可以移民,鬼魂能移去哪里?阿巴真的反反復復地想過,萬一真有鬼魂呢?要是有,那云中村的鬼魂就真是太可憐了。作為一個祭師,他本是應該相信有鬼魂的。他說,那么我就必須回去了。你們要在這里好好生活。我要去照顧云中村的鬼魂。

阿巴你什么時候回來?

他知道自己不會回來了,但他說:我可能要多呆些時間。

一個月,還是兩個月?

阿巴笑了:那不夠,可能是兩年?三年?我也不知道,可能要那么長時間。

我們什么時候去看您?

阿巴搖頭:我不允許你們去看我。

阿巴一家一家告別,跟鄉親們說了那么多的話。阿巴還要求鄉親們不能把這個消息報告政府。他說,政府操了那么多心,這個心就不要叫政府操了。要是分管移民村的政府干部事先知道阿巴要回到了一片廢墟的云中村,而沒有阻止,那干部會被處分,被撤職。阿巴說:你們要可憐那些擔著責任的干部。

阿巴坐在火堆旁,身上披著夜色,嘴里念念有詞,世世代代傳下來的,祭師們嘴里都有一套的說給鬼魂的話。他說著這些話,把第一碗茶潑在地上,把一把糌粑撒在空中,又把干酪也撒向空中。他最后說:要是你們在,就請用吧。

但沒有一點動靜。

兩匹馬站在他身后,他往它們面前的地上撒了一些鹽。

阿巴抓一把干酪放在碗里,用熱茶泡軟,然后,撒上糌粑,攪拌成糊糊,端起碗喝了一口。他的嘴里充滿了茶香,以及糌粑香和干酪香。

他一直坐在面前的火堆暗下去,幾乎都變成了灰燼,才躺下來,睡在了熊皮上。

睡前,他又對著荒蕪了的田野,對著村子那一堆廢墟說:如果你們真的在,就出來讓我看見。

然后,他就睡著了。

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二天。

第三天,鳥叫聲把他吵醒。

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有沒有做夢,有沒有人或鬼魂在夢中來和他說話。他什么也想不起來。他自己對自己說:嗐,那就是什么都沒有嘛。

他還對自己說:好了,這下像個真正的祭師了。

縣里組織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培訓的時候,就有人嘲笑他是個半吊子祭師。

他也不自卑,他說:是的,連鬼魂有沒有都不能確定的人,肯定是個半吊子嘛。

地震前,縣里正規劃把云中村開發成一個旅游點。因為云中村的歷史,因為云中村保存完好的那座石碉和古老民居。因為云中村那片平整肥沃的土地在崎嶇大山上出現像是個奇跡。因為云中村歷史悠久的灌溉系統——雖然取水處用水泥建了一個蓄水池,渠道也用水泥硬化了。大學畢業考上縣里公務員的仁欽回村里來說,縣旅游局還掛著一張打造云中旅游點的規劃圖。他說,上山的機耕道要全面加寬,鋪上柏油。入村的磐石旁那棵松樹要命名為迎客松。旁邊要建游客接待中心。里頭賣茶和咖啡。田間小路要加寬,要硬化,要方便游客到果園里去采摘,去體驗。仁欽說到這里,馬上就有人反對。我們進村的路繞那么大個圈,就是為了不占用土地,為了多種一些莊稼。仁欽可以解釋,但他懶得解釋。鄉親們想把縣里的規劃聽全。仁欽不想講了。他說:那還只是個規劃,項目真要上馬,縣里會派人來講。我不講了。

回到家里,媽媽要他對鄉親們耐煩一點。

仁欽說:剛說到要修路,他們就反對?,F在的村民,什么都反對,怎么對他們耐煩?

阿巴說:鄉親們就是心疼田地嘛。

仁欽說:他們不高興,我還煩著呢。

媽媽說:你都是干部了,你有什么好煩的?

仁欽說:我回來看媽媽和舅舅,倒先讓他們搞煩了。好了,我不煩了,媽媽給我做最愛吃的!

媽媽就和面,媽媽就從木桶里撈酸菜,切牛肉丁,仁欽自己去地里摘來剛泛紅的辣椒,做成一鍋酸酸辣辣的湯,把搟好的面片下到湯里。一碗下肚,就把仁欽吃得滿頭大汗。

仁欽煩心的事是,他聽說縣領導有意讓他回云中村來,做大學生村官。

阿巴瞪大了眼睛:那你就是云中村最大的官了!村支書,村長,會計,他們都要聽你的!

仁欽說:舅舅您不懂!

阿巴轉臉對妹妹說:如今世道變化快,我連自己的侄子都不懂得了!

媽媽急忙對兒子說:看看,回來就惹舅舅不高興。

仁欽卻不管這個:他就是不懂我嘛。仁欽在大學學的文秘專業,他想給領導當秘書。這樣進步才快。畢業時,同學們分別時說,你們這些學文秘的,將來跟著領導,提個包包,寫個講話,嗬嗬,十年后都不敢見你們了!可工作了幾個月,縣領導還連話都沒對他說過一句。雖然分配在政府辦公室,每次有縣長副縣長在的場合,人們前呼后擁,他都站在十米開外。沒有隨領導開過會,沒有隨領導下過鄉,更沒替領導寫過講話。他主動跟辦公室主任表示過愿意做些事情。主任說,不著急嘛,先熟悉熟悉情況,多學習學習,來日方長嘛。

地震了,仁欽的進步比天天給縣長寫講話的人還快。

地震中走了的妹妹,還不知道仁欽已經是瓦約鄉的鄉長了。

今天,阿巴要專門去看妹妹。

昨天去了她家。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他只是在被她的雙腳磨得光光生生的門前石階上坐了一會兒。但他知道,妹妹不在家里。那天,她在水磨房里。五月,小麥抽穗揚花。村子里的孩子們從麥田里穿過時,會碰到一棵棵麥子。會把麥子上細細的嫩黃色的花粉碰落下來,掉在自己身上,掉在自己頭發上。

阿巴叫馬。前天上山時,他給兩匹馬起了名字。兩匹馬都站在齊膝深的草里,在聽得到他聲音的地方。

他叫:白額!

白額沒有反應。

他叫:黑蹄!

黑蹄也沒有反應。

阿巴不急不惱。他肩起褡褳,趟開糾纏著雙腳的草,走到兩匹馬跟前。兩匹馬都用嘴來碰他的手。他說:都不明白自己有了新名字呀!他把兩只銅鈴再次系在了馬脖子上。

兩匹馬跟在他身后上路了。

他沿著云中村這個半山小平地臨著峽谷的邊緣行走。

走過昨晚來過的蓄水池,上一個小坡,就是干涸了的泉眼。泉眼四周的泥土像被人翻掘了一遍。阿巴知道,是找水的野豬,還有獾干的。野豬有能夠翻掘泥土的長嘴筒,獾有能挖土的一雙利爪。它們肯定是渴了的時候,熟門熟路地來到泉邊。而泉水已經不現。它們用嘴,用爪子在這里搜尋來著。幾年過去,被它們翻刨過的土也已經干了,石頭露在外面,斷了的樹根也露在外面。

過了泉眼,就是從山腰橫過去的路。當年去磨坊的人要走這條路,去溝里砍柴和采藥的人要走這條路,把牛羊趕到溝對面草坡上放牧也要走這條路。這條路一多半被柳樹、樺樹遮住了陽光。潮潤的路面上總是布滿了腳印。人的,牛羊的。有時候,還會有大型走獸的。鹿,還有熊。雖不是隨時都能見到。但它們想被人見到時云中村人就能見到。現在,這條路上什么腳印也沒有。草從兩邊往路中央蔓延。草不慌不忙。草先讓柳樹的葉子,樺樹的葉子落滿路面,去年的壓著前年的,今年的壓著去年的。草等這些層層疊疊的落葉腐爛,讓被云中村人踩了上千年的堅硬路面變得松軟,然后,才把根伸過去,才把種子落在上面。最多再過兩年,草就能把這條路完全掩沒了。阿巴踩著那些落葉往前走。兩匹馬跟在后面。鈴聲叮當,在樹影四合的路上回響。

這片樹林中還有些別的樹。

阿巴記得,首先會是一株花楸樹。

花楸樹出現了?;ㄩ遍L著羽狀的葉子。春天開白色的花,秋天結白色的果。傳說花楸枝頭繁密的漿果是熊釀制果酒的好材料。熊攀到樹上,用這些槳果把胃塞得滿滿當當。熊的胃就是槳果發酵的酒缸。熊吃飽了槳果,就一動不動呆在樹上,睡在樹杈中間。等肚子里的槳果發酵,變成酒。等酒勁沖上頭,它們就快樂地拍打胸脯,搖晃樹枝。最后,從樹上掉下來,在樹下昏睡,嘔吐。那都是老輩人傳下來的故事。阿巴沒有見過。但他相信這樣的故事。再后來的年青人,到了仁欽他們這一輩,都不愛聽這樣的故事了,說這是胡說八道。

再走一陣,轉一個彎,還有一棵丁香。

丁香花是山上最香的花。香到可以讓人頭暈的花。

就在這時,阿巴看到了那道裂縫。地震發生那年,就出現在村后山上,使得泉水干涸?,F在,這條巨蛇還在緩慢蠕動身體。在這里,它轉身向下。巨蛇在劃出界限。

云中村重生的希望三年多前就已破滅。為此,他爬到山上的祭壇前,仰望著雪山,責問過山神阿吾塔毗,怎么忍心把云中村從他懷抱中推開。雪山卻一動不動,阿吾塔毗沒有說話。

現在的阿巴只感到安慰。根據巨蛇劃出的界限。云中村消失的時候,曾經推動云中村水磨的溪水不會消失,壓在巨石下的水磨房也不會消失,妹妹可以永遠留在山上,就在曾經的云中村旁。

那顆丁香還在。再過十多天,就要開花了。

阿巴穿過樹林,來到陽光下。腳下的草地松軟,溪水發出響亮的喧嘩,水份充足的草地上開滿野花。

兩匹馬飲水。阿巴蹲在溪邊捧水洗臉。

移民村家家戶戶墻上都貼著標語:移風易俗,養成衛生好習慣。新居的水龍頭一開,熱水器呼呼噴吐天然氣幽藍的火苗。平原邊上的移民村氣候濕熱,這種氣候中,什么東西稍不注意,馬上就腐爛。手上臉上沾了點什么,不馬上洗掉,就叫人惡心。愛出汗,不洗,不到兩天就覺得自己像個,像個什么呢?——從云中村來的人終于找到了比方——像村口那個臭豆腐坊。這個比方逐漸擴展,像鎮上垃圾處理站,像鄰村養雞場的排污口。就這樣,云中村來的人在移民村學會了天天洗澡。脫光了衣服站在淋浴花灑下沖洗自己。一頭一身洗浴液的泡泡。學這些東西,姑娘們最快,她們一天洗兩次三次。剛開始,大家都不好意思。明明站在衛生間,卻像在人前脫光了衣裳。出了衛生間,也不敢看人,穿上了衣裳也像沒穿衣裳一樣。

阿巴捧起溪水洗臉,又把口漱了。這才想,從離開多民村那天,就沒有洗澡。云中村沒有地方。變成移民村的新村民難,變回云中村的阿巴卻是多么容易啊。

他折下一段柳枝,蘸上溪水,把自己渾身上下抽打一遍。這倒是云中村老輩人的習慣。用這種方法抽打掉塵土,抽打掉的還有眼睛看不見的不干不凈的邪祟。

他只要轉過身,就能看見那塊巨石。

他閉上眼睛,念誦了幾句禱文,才轉過身來。

阿巴向著巨石走去。

他走到磨房的引水口。湍急的溪水沖激出一個深潭。引水口就在潭邊。兩根粗大的杉木柱子中間,是可以升降的閘門。厚厚的閘門關著。因為泡在水中,閘門才沒有腐爛。阿巴想提起閘門,但淤積的砂石把閘門下半部埋住了。

阿巴終于走到了巨石跟前。

他圍著巨石轉了一圈。除了引水到磨房的木頭水槽,磨房一點痕跡沒有留下。阿巴還記得,和云中村所有建筑一樣,磨房的矮墻是石頭砌成的。門朝東開,北面一個窗戶,南面一個窗戶。頂子的幾道橫梁上,鋪一層樹枝,鋪一層苔蘚,再蓋一層泥土。層頂上長滿了瓦松和茅草。阿巴扶著巨石,走到磨房門口的方向。巖石已經被太陽曬熱了,有些燙手。他心頭一熱,輕輕地叫了一聲:妹妹,我看你來了。

沒有聲音。只有溪水在幾十米外飛珠濺玉,奔騰喧嘩。

他把額頭抵在巖石上,淚水流出眼眶,滑下臉腮。手摸著的巖石熱乎乎的,額頭抵著的巖石也熱乎乎的。阿巴說:妹妹,這是你嗎?這是你嗎?

其實他知道,這只是太陽把巖石曬熱了。

妹妹在世的時候,妹妹悲傷難受的時候,就會把手放在阿巴手里,讓他握著。妹妹的手總是涼的。那冰涼本身就叫哥哥心傷。哥哥也說不出什么話來。哥哥自己就對生活中的不如意無可奈何。要是心腸不好的人傷了妹妹的心,哥哥對別人的壞心腸也無可奈何。要是妹妹使自己心傷,他也對妹妹的心無可奈何。他不說話,他就用自己手上的熱氣把妹妹的手暖和過來。仁欽在縣城上中學那幾年,他會對妹妹說:要不,我替你去看看仁欽吧。

妹妹就會落淚,說:仁欽聽話,仁欽上進,就讓他好好念書吧。

后來,仁欽去念大學了。

阿巴就不再說這樣的話了。仁欽上學的地方太遠。坐一天汽車去省城,再坐火車去外省的省城。阿巴不想去那么遠的地方。

阿巴平靜一下自己。

草地有些潮濕。他鋪一塊氈墊,坐下。然后把褡褳打開。他在原來磨房開門的方向,擺上了蘋果和罐頭。他說:這是仁欽給媽媽的。

他又擺上茶葉、鹽、和糌粑。他說:這是我帶給你的。

他說:我想喝一口酒,你也用一點吧。他把碗里的酒澆在石頭上,把剩下的留給自己。

他把從仁欽那里拿來的照片靠在巖石上。鏡框里的妹妹,就是云中村婦女普通的樣子,是瓦約鄉婦女普通的樣子。她剛用梳子蘸著清水梳理過頭發。梳好后,還抹了頭油。不是商店里賣的頭油,帶著隱約的香氣。她抹的是用動物油脂自制的頭油。散發著動物身上的某種氣味。在云中村人的鼻子聞來,這是好聞的氣味。但這種氣味到了移民村就不行了。現在云中村下去的女人用頭油時,都到超市去買。她們都不用這種頭油了,免得自己身上散發出跟別人不同的味道。照片上的妹妹對著鏡頭露出了笑容,但她眼里還是有哀戚的味道。

阿巴對著照片說了那么多話,但照片默默不語,睡在地下的人也沒有反應。他說了云中村會消失,說了云中村人全體移民到遠處去的情況。他說:只有三家人沒去。你知道的,覺珠丹巴家,和咱們的仁欽一樣,兩個娃娃爭氣,好好念書,地震還沒有來,兩口子就到城里去了。還有裁縫家,還有祥巴家。還有卓嗄家,一家人都死了,就留下那個愛跳舞的央金姑娘,斷了一條腿,可憐的姑娘,看來得政府養著她了,可憐的央金姑娘。我們其余人,都到移民村去了。我也去了。都有三個多年頭了。有些人家都在那里生了娃娃了,一共五個啊。都滿地跑著,開口說的都是新地方的話了。

阿巴注意到面前有一叢鳶尾。飄帶一樣的葉片,停在花葶上小鳥一樣的花朵。開了幾朵,沒開的,也有幾朵。年青時的妹妹,喜歡簪鳶尾花在頭上。但照片里的她頭上沒有簪著這樣的藍色花,花瓣上帶著金色紋路的藍色的鳶尾花。

阿巴喝了一口酒,繼續說話:我來告訴你仁欽的事情吧。

這時,他聽到了一點聲音。像是蝴蝶起飛時扇了一下翅膀,像是一只小鳥從里向外,啄破了蛋殼。一朵鳶尾突然綻放。

阿巴的熱淚一下盈滿了眼眶:是不是你聽見了?你真的聽見了嗎?

花瓣還在繼續舒展,包裹花朵的苞片落在了地上。

阿巴說:仁欽出息了,是瓦約鄉的鄉長了。我碰到云丹了,江邊村的云丹,他說咱們家的仁欽是個好鄉長。

又一朵鳶尾攸忽有聲,開了。

阿巴哭了:我知道你聽得見,我知道你聽見了!妹妹你放心,我回來了,我回來陪你們了!我在這里陪著你們,你們這些先走的人。我把你的照片從仁欽那里帶回來。我讓他忘記你。我不要讓他天天看見你。你也讓他忘記你吧。

阿巴高興起來。他想那兩朵花應聲而開不是偶然的。世界上有哪個人在說話時見過一朵花應聲而開?他相信誰都沒有過。也許云中村以前的某一任祭師見過。但現在的人沒有誰見過。他覺得這就是鬼魂存在的證明。

如此看來,這個世界大概是有鬼魂的,他因此高興起來。要真是這樣的話,他就不是一個半吊子的阿巴了。

阿巴相信這是妹妹的鬼魂通過花和他說話。告訴哥哥,他的話她都聽見了。

兩兄妹小時候,像仁欽剛上小學那么大的時候,父親來磨房守夜磨面,他和妹妹央求父親帶他們到磨房去。對于那時不知道有縣城,有省城的云中村孩子來說,磨房就是很遠的地方,就是云中村世界的邊緣了。

父親總是不肯答應,小孩子去那里干什么?磨房那邊有鬼!

兩個孩子就不言聲了。

下次,父親又要去磨房了。兩個孩子又提出要跟他到磨房去。父親還是拿這個理由恐嚇他們。那是農業集體化的時候,生產隊每月分一次糧食。分到糧就要趕緊到磨房去,家里的面粉已經沒有了,已經吃過好幾頓煮豌豆煮土豆了。

父親還是說:磨房那里有鬼!

母親說話了:他們不會害怕。只要你不嚇著他們,他們就不會害怕。父親就答應帶上他們了。

父親揮著一支柳條鞭子,馬背上馱著兩袋糧食。一袋是炒熟的青稞,磨成糌粑。一袋是麥子,磨成面粉。

兩個孩子跟在父親身后來到磨房。

白天,他們在溪水邊玩耍,幫著父親把磨好的面粉裝進口袋。父親會用白面在男孩額頭上畫個太陽,女孩額頭上畫個月亮。晚上,天氣晴朗。父親在磨房前的草地上打一個地鋪,讓兄妹兩個并頭睡在星空下面。

這時,妹妹就悄悄問哥哥:鬼怎么還沒有出來?

兒子就問父親:鬼怎么還沒有出來?

父親指指天空中:別亂說,鬼都出來了。

妹妹放輕松了,她說:哦,鬼變成星星了。她還悄聲對哥哥說,鬼好好看。

然后,他們就睡著了。

少年阿巴又醒來了。他是被父親投在他身的上影子驚醒的。月亮出來了。父親來來去去忙乎著什么,影子不時從兩個睡著了的孩子身上滑過。

少年阿巴醒來,看見父親在月光下無聲舞蹈。

擊鼓,但不讓鼓發出聲響。

搖鈴,但不讓鈴發出聲響。

父親揉了一小盆新麥面,捏成些動物形狀,把它們整齊地排列在巖石上。他再次無聲地擊鼓搖鈴。后來,他才知道,父親是村里的祭師,他這是在安撫鬼魂。那些動物形狀的面偶是給鬼的施食。

父親又捏了一些糌粑團子。這回,他脫下了盔狀的帽子,解開了長發。嘴里念念有詞,他把糌粑團子投擲到有陰影的地方。磨房的陰影里,樹叢的陰影里,巖石的陰影里。這些投擲出去的糌粑團,就是給鬼魂的施食。

父親是村里的祭師。父親的父親也是祭師。祭師是祖祖輩輩傳襲的。后來,反封建迷信,祭師的活動就只能在夜間,在磨房悄悄進行。不讓鼓發出聲響,不讓鈴鐺發出聲響。

父親繼續作法,他含混的聲音越來越大。

父親這聲音把妹妹也驚醒了。

這讓兩個孩子感到害怕。父親在搞封建迷信。那個年代,這是不被允許的,要批判的東西。村里的小廟,殿上供奉的苯教大神辛饒彌沃塑像被推倒了。寺廟改建成小學校。那時阿巴已經上小學了。二年級。認識好多個漢字了。晚上,學生們愿意跑到老師那里去。老師有收音機,有《人民畫報》。畫報里有好多云中村沒有的新鮮事物。耕地的拖拉機,收糧食的收割機。老師說,這些機器,在不遠的將來,都會在云中村出現。而他的這些學生中間,就有人會成為云中村將來的拖拉機手和收割機手。

老師還有一本書,叫《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個故事說,一個書生在晚上讀書。一個披著頭發的鬼進來了,這個鬼把臉涂得很黑。但這個書生并不害怕,也用墨把自己的臉涂成了黑色。還對著鬼笑。鬼看嚇不倒讀書的書生,很掃興,自己走了。

還有一個鬼,是吊死鬼,頭發披得很長,舌頭也伸得很長。那個書生也不害怕。說,我不害怕你呀,不就是頭發長一點,舌頭也有點長嗎?那個鬼就把腦袋取下來,放在桌子上。說,我看你怕不怕。膽大的書生說,你有腦袋我都不怕你,你把腦袋取下來,就更不怕了。鬼問他為什么?他說,你取下腦袋就死了呀!鬼就拿起腦袋,哭著走了。

那時的云中村還沒有修水電站。晚上照亮都是油燈。油燈在原先寺廟的大殿里只照得出一團小小的光亮,四周都是空曠的黑影,聽鬼故事的小學生們拼命擠在一起。好像長頭發的,穿著白衣的,腦袋提在手里的鬼就站在身后陰影里。講故事的老師也害怕,緊緊地和學生擠在一起。

老師說:大家不要害怕。

學生們說:我們害怕,有鬼呀!

老師提高了聲音:不怕它就沒有!

可是我們害怕,害怕就會有。

老師說:不講了,不講了!我們唱歌吧。

剛開始唱歌的時候,大家的聲音都顫顫巍巍的。后來,膽子就大起來,聲音也變得齊楚雄壯了。夜深了。一家家開始呼兒喚女。老師打著手電筒,送這些孩子回家。路上,他們大聲唱歌,大聲說話。送到最后一家,老師不肯獨自回去,往往就留宿在最后一戶村民家里。

即便這樣,晚上,學生們又會聚到小學校里去。要老師講不怕鬼的故事。

有一天晚上,那個故事特別嚇人,阿巴打開自己家院門,覺得鬼在院門的陰影里。穿過院子,覺得鬼在核桃樹下。上樓,覺得自己踩響樓梯的聲音是鬼跟在后面。來到火塘邊,少年阿巴一下扎進了父親懷里。

父親看母親一眼:鬼把你嚇著了?

孩子不承認:老師講的是不怕鬼的故事。

不怕鬼?那就是有鬼。

不怕就沒有!

那等于說有。

磨房那邊有嗎?他們披著頭發,可以把腦袋取下來放在桌子上嗎?

父親說:只要好好安慰他們就不會,不會出來嚇人,不會把腦袋放在桌子上。

后來,父親就答應帶他和妹妹去磨房了。

不知為什么,看見父親往那些陰影里拋擲施食的時候,少年阿巴就知道,那是父親在安慰鬼魂。

又過了好些年,政府不再管人信不信鬼神的時候,父親已經死了。當祭師的父親沒有等到那個時候,他在政府還號召不信鬼神,禁止祭師活動的時候就死了。

父親是修機耕道時死的。修機耕道是為了把拖拉機開到半山上的云中村來。

阿巴的父親分配在爆破組,任務就是把攔在路上的巨石,把挖土的鋤頭啃不動的山巖,用炸藥轟開。他們在石頭上打洞,裝進炸藥,安上雷管和導火索。大家避到很遠的地方。生產隊長吹響哨子,提醒大家躲避。阿巴的父親負責點火。他點燃導火索,奔跑到安全地帶。炸藥轟然爆炸。一條新路,一條寬闊的叫做機耕道的大路從江邊向著云中村蜿蜒。嶄新的拖拉機已經運到縣城,只等機耕道一通,就要開進云中村。那條路修了兩年,阿巴的父親,已經是一個熟練的爆破手了。那一天,埋下的炸藥沒有爆炸。大家等了半個小時炸藥還是沒有爆炸。阿巴父親去看炸藥為什么沒有爆炸。他剛走到炮眼跟前,炸藥就爆炸了。父親和那些炸碎的石頭一起飛到天上,又掉到了江里,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拖拉機進村的時候,父親已經不在了。

云中村機耕道通車那天,參加通車儀式的縣領導來阿巴家看望。

領導摸著少年阿巴的頭,說:這個娃娃,將來要叫他學個技術??!

村干部說:要不是他小,就叫他當拖拉機手了!

那時,少年阿巴已經十三歲了。

阿巴和村里的孩子跟在犁地的拖拉機后面。之前是兩頭牛拉著一張犁,現在一臺拖拉機拖著并排的三張犁。肥沃的黑土在犁頭下波浪一樣翻卷。拖拉機聲響巨大。石碉發出巨大的回聲,紅嘴鴉群驚飛起來,驚惶地叫喚。和后來家家戶戶都有了拖拉機不一樣,和后來拖拉機落伍成尋常的農機具不一樣,那時的拖拉機手神氣得要命。只準人摸一摸拖拉機拖著的犁,摸一摸拖拉機的輪子,不準人摸拖拉機的操縱桿,不準摸拖拉機的燈。

拖拉機進村的時候,云中村歡聲四起。此前的云中村都沒有過帶輪子的運輸工具。在整個瓦約鄉,就云中村沒有帶輪子的運輸工具。山下那幾個村子至少有馬車。去鄉政府,去縣城的時候,他們都趕著馬車。馬車上載著貨,馬車上坐著人。云中村人也要去鄉政府,也要去縣城。得走很長的路。下山走路,到了平坦的公路上也得走路。在公路上走得疲憊時,會被其它村子的馬車超過。三匹馬拉著一輛車,蹄聲嗒嗒,馬車的橡膠輪子輕快地旋轉,輪胎和車軸摩擦發出好聽的聲音。坐在馬車上的人嘲笑沒有馬車的云中村人。那是個新東西陸續進入,并改變人們古老生活的時代。一個認為凡是新的就是好的時代。在那個時代,云中村是個落后的象征,落在時代后面跟不上趟的象征。

直到機耕道開通,拖拉機進村,這樣的情形才得到了改觀。但阿巴的父親看不見了。

小學畢業,阿巴就被送去上農業中學了。農業中學不在城里。在另一個鄉下。那里有比云中村大十倍的田地。阿巴在那里學了好多東西。嫁接果樹。制作堆肥。配制農藥。修理拖拉機。阿巴十七歲時,云中村開始建水電站了。他被召回村里。跟著勘探設計人員選擇地址。勘探隊的人整天讓阿巴扛著一根測量標尺。他們說,往前去,把標尺立在那里。再往前去,往左一點,往右一點。阿巴就和標尺站在指定的地方。工程師從測量儀的鏡頭中往他這里看。阿巴知道,工程師不是在看他,是在看標尺上的紅色和黑色刻線。最后,他們把水電站的地址選在了村里磨房的下方一點。

一道水壩攔住溪水,溪水順著水渠橫著往山腰的一處小平臺流去,在電站廠房里沖轉機器,發出電力。云中村年紀很大,一千多歲,暮氣深重,但在那些年里又變得年輕了。小學校里傳出朗朗書聲。修通機耕道,拖拉機開進了村子。春天,在平整的田野里翻耕土地。秋天,拖拉機開到打麥場上,帶動了脫粒機。以前要打半個月的麥子,脫粒機只用三天就把活干完了。男男女女圍著飛速旋轉的機器,捶自己的肩,揉自己的腰。有了機器,人的肩和腰都不用吃那么多苦了。解脫了繁重體力勞動的男女,有更多力量和心思相親相愛。云中村的人口迅速增加。還是有人小聲嘀咕:機器好是好,就是聲音太大,太快,跟機器一起耕地打麥時,就不能悠悠歌唱了。

阿巴父親生前嘀咕過,什么都好,要是不禁止祭祀山神,安慰鬼魂就更好了。人的日子好過了,神鬼的日子也應該一樣好過。

水電站勘探隊工作的時候,總有很多人跟在后面:學校里的小學生,村里的年輕人。那時的阿巴可神氣了。他不是跟著看熱鬧的,他是勘探隊的一員。他神氣地扛著一根比自己還高一米多的標尺。標尺上刻著紅色的橫線和黑色的橫線。小學生們都明白標尺上那些刻線的意思。阿巴休息的時候,他們就圍攏過來,小指頭在黑色線上劃動:1厘米,2厘米。手指頭滑向紅線。1米!2米!3米!那時,阿巴的父親已經不在好幾年了。上歲數的村里人遇到阿巴,會說:哎,這么體面,你爸爸看不到了。

他們還會嘆息說:你爸爸不在了,沒人奉祭山神了,什么都好,阿吾塔毗不要怪罪就好。

抬頭看看村后的雪山,阿吾塔毗坐在那里,頭上戴著冰雪的帽子銀光閃閃,背后的天空一片湛藍。阿吾塔毗好像并沒有顯出不高興的樣子。

第一年測量,第二年,溪上的冰剛融化,凍硬的地剛變松軟,水電站就動工了。木料從山上砍下來,水泥、鋼材用拖拉機從山下運上來。發電機、水輪機太重了,拖拉機拉不動,是村里的男人們從山下抬上來的。很重很珍貴的機器,云中村全村的青壯男人,輪流著,用了三天才抬到村前。機器在村子里停留一天。人們像敬神一樣繞著走了一圈又一圈。機器身子很沉,坐在那里,接受人們稱奇,贊嘆。有人想伸手撫摸,警衛一樣站在機器旁的阿巴警告:不要摸!不要摸!只許看,不許摸!

這個話后來就村里傳開了,年青人拿這句話四處嚷嚷:不要摸!不要摸!只許看,不許摸!

后來,阿巴這些話的使用場合發生了轉換。村子里為慶祝什么大事集中起來喝酒跳舞,在一年一度的看花節聚集起來唱歌跳舞,有小伙和姑娘相好了,悄悄離開熱鬧的人群的時候,他們就拿這句話起哄。

還是有人伸手摸了機器,結果摸到手上是粘乎乎的黃油。

男人們又用了一天,才把機器抬進了廠房。

水渠修好了。廠房也蓋得差不多了。只有大門還沒裝上。要是裝上了大門,機器就抬不進去。機器抬進廠房。工程師打開圖紙,把一大團棉紗扔到阿巴手里:把機器擦干凈!

阿巴把機器身上的黃油擦干凈,用了很長時間。

妹妹奔回家去,告訴媽媽:只有哥哥才能擦發電的機器!

媽媽哭了。媽媽說:你爸爸就那樣走了,也不知道他看得見看不見。

阿巴父親墜入江中后,村里人和媽媽沿著江水找了好幾天。他們走出了瓦約鄉的地界,他們走出了縣的地界,都沒有找到。到處都在修路,開礦。那么多泥土和石頭墜入江中,江水渾黃,水里什么東西都看不見。

多年后,媽媽還嘆息:哎,要是水干凈些就好了。

村子旁邊的溪水是干凈的,那條溪流到今天依然干干凈凈。電站試機那天,閘門一開,渠道里的水翻卷著浪花,奔騰向前。渠水在廠房前順著渠道猛然下跌,墜入一個水泥深坑,巨大的沖擊力使得水輪機的鋼鐵葉片開始旋轉。水輪機旋轉起來,通過皮帶輪帶動發電機旋轉。機器越轉越快,儀表盤上的電壓表和電流表指針震顫,抬升。工程師給阿巴進行現場講解。兩個儀表盤上的指針都到了紅線那里。工程師對阿巴說:合上,合上!

預先演練過好多次,阿巴還是緊張了,不知道該把什么東西合上。

工程師喊:叫你把總開關合上!

阿巴明白過來,把總開關推上去??傞_關上幾張銅片與線路的接口合上。電燈亮了。廠房里的電燈,廠房門口的電燈都亮了!十八歲的阿巴,云中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發電員的身體觸了電一樣震顫不已。之前,村里已經有了第一個拖拉機手,第一個脫粒機手,第一個赤腳醫生。這是留在云中村的。還有不在云中村的第一個解放軍。第一個中專生。第一個干部。那些年頭,云中村的歷史就像重新開始一樣,好多個第一個啊!

還有另外的第一個。第一個不肯再到廟里主持法事的喇嘛。

云中村信奉苯教。村里一座小廟。平常,喇嘛和大家過一樣的日子,生兒育女,侍弄牛羊莊稼,只在一些特殊的日子,才打開廟門,供奉神靈,誦經祈禱。宗教氣氛不像信仰佛教的村子那般濃重。新事物越來越多,政府反對封建迷信,來廟里的人越來越少。喇嘛說,世道變了。我就在自己家里誦經祈禱吧。他只搬了些經書到自己家里,就把廟門鑰匙交給了生產隊。廟空了。后來,大殿漏雨,泥塑的神像都倒塌了。兩三年后,寺廟變成了小學校。小學開學,老師去喇嘛家動員他的孫子入學。喇嘛兒子有情緒,說,我家的孩子不去,腦子舊,裝不進去新東西。

喇嘛笑咪咪拉著年青老師的手,說:呀,新喇嘛這么年青!讓孫子跟著你學新東西去。喇嘛到小學校去,看孩子們上課。喇嘛翻看孫子的課本。

喇嘛看孫子把毛主席像貼在屋子里,仔細端詳,說:呀,真是一個大活佛的福相。

阿巴的父親也是村里的第一個。第一個個爆破手,第一個停止祭祀山神的祭師。

喇嘛和阿巴的祭師父親,是云中村惟一的兩個宗教執業者。

喇嘛不再去廟里了,是主動選擇。阿巴的父親不再祭禮山神,安慰鬼魂,卻是被迫。

所以他在磨房磨面的時候,就偷偷地舉行祭禮,用無聲的鈴鼓,用麥面做成的新鮮施食。后來,他死了。這個爆破手把自己炸死了。他當上爆破手,是因為云中村人認為祭師這種能通鬼神的人,才能擺弄那些瞬息之間就爆發出巨大力量的爆炸物。山神力量是大的,能佑護一方平安。炸藥的力量也是大的,可以粉碎巖石,開辟出寬闊的道路。

阿巴是在當上發電員后開始試著祭祀山神安慰鬼魂的。這不是他的意思,是媽媽的意思。媽媽說,電站機器聲音這么大,光這么亮,山神會不安,鬼魂會害怕的。

的確,水電站沖擊水輪機,使之飛速轉動的水聲比磨房的聲音大三倍都不止。還有那么亮的光,照得好多本該有影子的東西都沒有了影子。阿巴記得,父親在磨房投擲給鬼魂的食子都是投向陰影里的。這說明如果有鬼魂的話,他們就在那里。現在,電燈照射之下,陰影沒有了,稀薄了。

阿巴和工程師穿上專門用來爬電桿的帶鐵彎鉤的鞋,架設通向村里電線。電線引到了村里,又要把電線從電桿上接下來,接進打麥場,接進小學校,接進廣播站,接進每一戶人家,接在電燈上,接在機器上。那年國慶節,云中村水電站正式竣工發電。村子里的男孩子和男青年全體集合,聚集到電站前。他們要和電流比賽,看誰先到達村里。那時,十八歲的阿巴多么榮耀。他神情莊重,打開水閘門,溪水進入水渠,阿巴跟著奔涌的水流奔跑。身后,是云中村的少年和青年在跟著奔跑。渠水進入廠房,從渠口垂落向深深的基坑,沖激水輪機鋼鐵的葉片。水輪機開始旋轉,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水輪機通過皮帶輪帶動了發電機。發電機發出嗡嗡聲。發電機像是一只蜂巢,像是有一萬只十萬只蜜蜂在里面歌唱。

云中村的發電站是全瓦約鄉的第一座發電站。鄉政府都還點著油燈的時候,云中村家家戶戶都點起了電燈。

云中村成了全瓦約鄉的先進村。

阿巴和妹妹說了那么多的話,又沉默很久,準備起身離開了。這時,他才想起當年的水電站,想起當年自己在水電站當過發電員。

呀!阿巴嗑嗑牙,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遠得就像他自己并沒有當過那個水電站的發電員。

呀!怎么可能!一個人聽過《不怕鬼的故事》那本書里的全部故事,上過農業中學,當過云中村有史以來的第一個發電員,現在怎么成了一個祭師?

阿巴起身從磨房旁邊往下走。走了一段,才想起來,電站早就沒有了。電站廠房所在的那個小平臺早就不存在了。那里發生了一次滑坡。那個小平臺,平臺上的水電站,連同引水渠全部滑到江里去了。現在,那里成了一片陡峭的山坡。山坡大部都赤裸著,石縫里稀稀拉拉長著些矮小多刺的灌木。阿巴作為一個發電員的生涯,也在那一天終止了。

現在想來,那次滑坡的發生,水電站的消失,正是即將發生的云中村大滑坡的預演。一個提醒,一個來自大地的警告。

滑坡是天快亮時發生的。

先是一陣輕微的地震。

阿巴白天睡覺,晚上守著發電機發電。地震來時,他正坐在椅子上,在發電機的嗡嗡聲中昏昏欲睡。他之所以沒有睡著,是因為當發電員這幾年,他已經習慣了在這種狀態中不時抬著看看電壓表和電流表。他要確定兩只表上的指針都處在相當于時鐘十點鐘的位置,電壓表上的紅線在那里,電流表上的紅線也在那里。地震發生時,他看見懸在屋子中央的電燈前后左右搖晃。對此,他并不感到驚奇。云中村,瓦約鄉,甚至瓦約鄉所屬的這個縣,全都在一條地震帶上,時不時來個三四級地震,搖晃一下懸著的電燈,讓房子發出吱吱嗄嗄的聲響。但這天不一樣,地震的晃動過去了一陣子,他感到屋頂在歪斜,椅子在歪斜,身子也在傾斜。

阿巴露出笑容,以為自己是做夢了。

然后,什么都從眼前消失了。他自己也消失了。

醒來的時候,他身陷在一灘正在凝固的泥石流中間。水,還有泥。粘稠的,在流動中攪拌的十分均勻的水和泥。這些深灰色的泥水漫開在江邊灘涂上。阿巴從這片粘稠的泥水里站起來。深身的衣服已經不知去向。這時,衣服就是均勻地裹在身上的一層灰色泥漿。四周也是這種顏色的泥漿。還有嶙峋的巖石。就像是世界剛剛誕生時的情景一樣。

江水在身后大聲喧嘩。

阿巴不記得什么了。他像一個初生的嬰兒一樣,從那團泥漿中站起身來。

那是很超現實的場景,周遭一片荒涼,仿佛世界剛剛誕生時一樣。

后來,記憶恢復,阿巴想起這個場景時就會微笑。他只是覺得這一切如此不可思議,他從來沒有為此感到恐懼與悲傷。

水電站是第一個滑坡體。

云中村是第二個滑坡體。

仁欽告訴阿巴新編縣志上記錄了這次地質災害。

云中村建水電站時沒有進行地質災害調查。電站引水渠滲漏嚴重,等于給本來就存在的山體裂縫加入了潤滑劑,使得滑坡體提前爆發。阿巴知道這些,都是恢復記憶以后了。

那時的阿巴不知道這些。

云中村人也不知道這些。

沒有人想到過有一天云中村也要重蹈水電站的覆轍。

倒是有一種說法在云中村暗地里流傳??窗?,一個祭師家族,父親不好好祭祀山神,被扔到了江里。兒子不懂得祭祀山神,山神原諒他是無心之失,所以只把他變成了一個傻子。這些話不是事情發生的當時說的。反封建迷信很厲害的時候,沒人敢說這樣的話。反封建迷信的時候,大多數人說的都是反封建迷信的話。云中村有人還提出了拆掉寺廟的要求。那時,小學校的校舍已經蓋起來了。那是云中村第一座漢式平房。土夯的墻。墻里墻外都用加了麻絲的白石灰抹了三遍。有地板和天花板,可以開關的玻璃窗戶。紅瓦的兩面斜坡的頂。一層排過去五間教室。兩頭轉個彎,又有四間小點的房子,是老師的宿舍和辦公室。

云中村紀年的方式也因此改變:修機耕道那年;拖拉機來那年;修小學校那年。

跟過去真是不一樣了。過去的房子都是村里人自己蓋的。

修小學校時就不一樣了。前一年,村里組織人上山采伐木通體筆直的云杉,置備蓋小學校的木料。第二年開春,男人們按著縣里下來圖紙開挖地基,夯筑土墻。女人們從村子后面的山根處背來粘性十足的黃土。很少金屬器具的時候,云中村人的祖先曾用那些黃土燒制陶器。到建小學校的那年,制陶的手藝已經失傳多年。接下來的事情,除了把紅瓦從山下用拖拉機運進村來,云中村人都插不上手了。來了一高一矮的兩個解木匠。高的那個背著一匹比他還高的大鋸。矮的那個背著一卷被褥。把木頭推上高架,矮個的解木匠在上面,高個的那個在下面,矮個把鋸子提上去,高個的把鋸子拉下來。鋸齒一點點啃噬木頭,順著預先打好的墨線。木頭變成四方的梁柱,變成厚薄不一的木板。解木匠用解出來的邊角余料搭建了低矮的房子,住在里面。做完這些事,這兩個人消失了一段時間。然后,他們又出現了。這回,他們帶來了木匠工具。把木板刨光,做門,做窗。云中村也有木匠。但他們不會看圖紙。不會從那些紙上的線條看來出那是一張桌子,還是一塊黑板。這兩個解木匠,一個姓龔,一個姓張。他們說得好那個張字,卻總把龔念成炯。這兩個人來了就不走了。后來,他們的女人來了,他們的孩子來了。他們說,在老家吃不飽飯。云中村人不太相信,天下竟然還會有吃不飽飯的地方。由此,云中村有了兩個漢族人家。云中村移民,這兩家人沒有去移民村,他們遷回了老家。他們不去移民村,在大家心目中,他們就不再是云中村人了。

還來了油漆匠。把教室里的桌子漆成白色,窗戶和門漆成藍色。

小學校建好了。

相當多的村民提議,應該把小廟拆掉。他們說,反正喇嘛也不去廟里做法事了。他們還說,就算老喇嘛再去做法事我們也不會跟隨了。沒有人動員,也沒有人批準,云中村人自己把那座祖傳的小廟拆掉了。小廟屋頂的銅構件出現在縣城的廢品收購站。門板消失,雕花的窗戶消失。藏經的柜子消失。兩年時間,小廟除了墻壁,就沒剩下什么了。如果說此前的東西是悄悄消失的,后來,大家去取那些殘墻上的石料時,取石料里頭包裹著的柏香木的柱子時,就不再遮遮掩掩。再后來,小廟只剩下些泥土。那些染有顏色,繪有圖案的泥土經過幾場雨,顏色與圖案融解,就只是普通的泥土了。再過一年,泥土上長出牛蒡,長出開白花的蔓陀羅,長出了蜇人的蕁麻。喇嘛說,對的,對的,這座小廟本就是以前的人一手一腳建起來的,現在都還給他們了。

這話,是喇嘛對阿巴的父親說的。

喇嘛對阿巴的父親說:我要送你兩件廟里的東西。

阿巴父親說:我不能要廟里的東西。

喇嘛要給阿巴父親的是兩幅卷軸畫。

喇嘛說:你收著吧,這是山神阿吾塔毗的像。

喇嘛決定不再去廟里做法事的時候,把一些神像,一些卷軸畫,一些法器,一些供神的器具帶回了家里。他說:廟沒有了,鄉親們會來向我討要這些東西。

阿巴的父親還是不要,他說:您老打開畫,讓我看一眼山神就行了。

喇嘛把卷軸畫慢慢打開。

專門祭祀山神的阿巴的父親看到了山神阿吾塔毗的形象。

山神像喇嘛一樣戴著一頂黑色金邊的尖頂帽,白色的胡須,白色的眉毛。披風上有展翅的飛鳥。在這幅畫中,阿吾塔毗完全是個隱士的形象。

在另一幅畫中,阿吾塔毗則是武士的形象:銀色的頭盔,灰黑的鎧甲,手持長矛跨在一匹肩胛寬闊的白馬背上。

喇嘛說:我要把這些東西還給大家。這是你該得的。

阿巴的父親把畫卷起來,用絲帶纏好,他把畫奉還給老喇嘛:我記得山神的樣子了。

過了些日子,村里人向縣里反映,喇嘛私自占用了很多廟里的財物。

縣里派來了一個干部。

一個有錯誤的下放干部。他來了,不像別的干部馬上組織村民開會,或者親自登門訪問那些提意見的人。他拿著本子畫畫。畫石碉。畫銅枝鐵干,枝葉蒼翠的老柏樹。畫整個云中村。他說,好漂亮的一個村子!云中村人都知道,下放就是犯了錯誤的意思。惦記著廟里最后那點東西的那些人說,犯了錯誤的人膽子小,不敢召集群眾大會。

這個見人就微笑,把云中村全部畫了一遍,連溝里的磨房都畫了一遍的干部還是召集大家開了會。會場上擺著喇嘛交出來的所有東西:黃綢包裹的經卷、卷軸畫、銅鑄的神像、供油燈、鼓、鈴、镲、號。這些物件一一擺開。一共是一百二十一件。下放干部當著全村人的面把這些東西一一登記在冊。他表揚了那些向上級反映有人私占公共財物的云中村人。他說,公共的財物就是國家財產。他來,就是要把這些財物運回縣里,上交給國家。

云中村人向上反映喇嘛私藏廟里的東西,并不是想要把這些東西上交給國家。但是,既然下放干部說,這些東西是國家財產,他們也就沒有什么好說的了。

下放干部讓村里派拖拉機把這些東西都運走了。

拖拉機手回來,村里人都問:國家收到這些東西了嗎?國家高興了嗎?

拖拉機手嘲笑這些人無知:國家又不是一個人,我怎么知道他高興還是不高興?

拖拉機手還說:干部就是國家。

大家就想起下放干部見了這些寶物興奮的樣子:國家肯定是高興的。

這是阿巴回到云中村的第三天。關于云中村的回憶就這樣毫無章法地紛至沓來。

阿巴想,它們也不肯分個先后,就這樣亂哄哄地塞滿了我的腦袋。對此情形,他其實是 高興的。在移民村幾年,他的腦子只想正在發生的事情,很多地方都空著。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被塞得滿滿當當。但他還是嘆息說:哎,不要這么著急,我不走了,你們一個一個一樣一樣地來。

都是回憶,回憶來干什么,阿巴不知道。

云中村都要消失了,就像當年的水電站一樣,作為一個滑坡體的一部分,就要消失了。但他還是喜歡云中村過去的情景,一幕一幕的電影畫面一樣,在腦子里紛至沓來。不像在移民村,腦子就只用來想眼前的事情,其它地方都空空蕩蕩。

有鄉親對他說過,移民村好是好,就是心里總有一塊地方空著,腦子里也有好多地方都空著。

在家具廠上班,腦子里就只有電鋸飛轉。

有幾戶云中村人由當地人教種茶。阿巴也會到茶園里轉轉。那時腦子里就只有一叢叢碧綠的茶樹。春天,他們采摘茶葉的嫩芽。夏天,茶樹開著白瓣黃蕊的花。有三家人合伙開了一家山菜館。他們回到山里采購山貨。春天是蕨苔、核桃花和薺菜。秋天,是各種蘑菇。采購來的東西都是干貨,在移民村溫軟的水里浸泡舒展,阿巴腦子里就長出這些山間植物。其它地方都空空蕩蕩。

阿巴的腦子還有更空的時候。

那是他經歷了第一次滑坡,從泥石流粘稠的泥漿里站起身來時,腦子里連記憶都沒有,空空蕩蕩??此?,水就在腦子里轟轟作響??刺?,云彩就在腦子里飄飄蕩蕩。看一株樹,樹就立在他眼前,像是鼻梁的影子。樹上停滿了鳥,他大吼一聲,鳥驚飛,腦子里就什么都沒有了。

等到后來,他以祭師的身份在縣里接受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培訓時,好多東西他都記不住。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性,他記不住。規范的山神贊詞他記不住。祭祀山神時的特殊舞步,他也記不住。因此,他被一同參加培訓班的人嘲笑,說他是冒牌的半吊子。

講課的大學教授專門為他輔導。教授說,你為什么記不住,說說原因。阿巴搖頭,我不知道。教授說,你腦子里有些什么東西?阿巴說,云中村的東西。教授很有耐心。他說,不可能的,人的腦子裝得下整個世界。國家領導人的腦子里裝著整個中國,聯合國秘書長腦子里裝著全世界,你一個云中村算得了什么?

教授說:我這么說吧,你們家有沒有柜子,抽屜很多的那種。

阿巴家里有這樣的柜子。

教授說,這就對了。你閉著眼睛想像自己的腦子就是一個柜子。云中村的事情不過是塞滿了其中的一個抽屜。現在,你把別的抽屜打開,看到沒有,里頭空空如也,什么都沒有,連個鬼的影子都沒有。現在,你把講課的內容裝進空抽屜里。

這個法子真管用,真的是裝進去一些東西。因此,培訓結束時,他和大家一樣拿到了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人的證書。

正是因為這種柜子理論,他知道自己的腦子有很多空著的地方。

有一個姑娘,地震中死去的媽媽教給她很好的刺繡手藝。到移民村后,每天,她都騎著電動自行車到十公里外的刺繡坊上班。姑娘手靈手巧,每個月都從刺繡坊領到最多的工錢。她不喜歡和工友說話。她不想和她們去歌廳唱歌。工友們互相稱呼名字,卻一直叫她老鄉。她告訴姑娘們自己的名字,她們還是叫他老鄉。這些她都不喜歡。后來,巧手姑娘被刺繡坊解雇了。因為她給一件高檔旗袍繡上云中村女人頭巾上的傳統圖樣。旗袍上要繡一枝梅花,她繡上去的是有宗教意味的圖案。

移民村的幾個體面人物去刺繡坊為姑娘說情。阿巴也是其中之一。

他們對老板說,這個姑娘不容易,一家子就剩她一個大人了。她的父母都埋在了房子里,她上山采蕨菜的嫂子不知去向,開拖拉機進城的哥哥不知葬身何處,留下一對外甥侄女要她撫養。老板說,她不容易我知道,我的生意也不容易呀!她心里不順不能把氣撒在我身上!老板把她繡壞了的東西丟在他們面前。確實,這個犟姑娘在旗袍上繡上了不該繡的圖樣。

老板說:看看,還繡個什么吉祥蓮花!

有人說:蓮花也是花呀!

老板說:老鄉,老鄉,訂單上是梅花就得是梅花。

后來,老板還是心軟了:好吧,叫她休息兩三天再來上班吧。

出了刺繡坊,有人埋怨阿巴:這種時候,您也該說句話呀!您不能一句話都不說呀!

阿巴從當年水電站滑到江中的地方往回走。腦子里滿是過去的回憶。

回到妹妹葬身其下的巨石跟前,他看到,所有鳶尾都開了。阿巴高興起來。地震以后,云中村的情感底色就是哀傷,平靜的深不見底的哀傷?,F在,既然妹妹用花開來表示她知道哥哥回來看她了,感謝哥哥還帶來了兒子一切順遂的消息,那阿巴也應該高興起來。悲哀的苦海上也能泛起欣喜的浪花。

阿巴不急著走,他口渴了。他生了一堆火,打來干凈清冽的溪水燒了一壺茶。他把頭一碗茶澆在巨石旁邊給妹妹。然后一碗又一碗,自己喝了個飽。溪水燒的茶,比蓄水池里的水燒的好喝多了。也比移民村的水好喝多了。在移民村,阿巴喝的是自來水。水龍頭一擰開,水就嘩嘩地流出來。但從自來水廠來的水,總是有一股藥品的味道。這頓茶把阿巴喝得心滿意足。他把茶葉倒在草地上,晾一陣,灑上一點鹽,叫兩匹馬吃了。他對兩匹馬說:我不知道你倆從哪里來,不知道你倆的老家在哪里,現在,我們要一起在云中村過日子了。

阿巴肩上褡褳,對著巨石說:我走了,我要回村里去了。你好好的。以后,我可以常常來看你了。

他滿滿地灌了一壺溪水,對兩匹馬說:我們回去了。

兩匹馬有點不想離開這片水草豐美的溪邊草地,最后還是跟了上來。

那天晚上,阿巴夢見了他的回憶。他在夢中回到童年。他和妹妹睡在磨房前的草地上,頭頂上星星閃耀。父親搖鈴擊鼓,向鬼魂拋灑食子。

妹妹醒了,看見這情景有些害怕,他就用毯子遮住了妹妹的臉,不讓她看見。

阿巴睡覺時,看著頭頂的星空,說,哦,明天,哦明天。

明天是五年前地動山搖的那一天,一切都不再是從前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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