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巴一個人在山道上攀爬。
道路蜿蜒在陡峭的山壁上。山壁粗礪,植被稀疏,石骨裸露。
兩匹馬走在前面,風吹拂,馬脖子上鬃毛翻卷。風從看不見的山頂吹下來,帶著來自雪山頂上的寒意。兩匹馬肩胛高聳。馬用力爬坡時就是這樣:右肩胛聳起,左肩胛落下;左肩胛聳起,右肩胛落下。鞍子上的皮革,還有鞍上那些木頭關節(jié),咕吱咕吱——好像是聳起又落下的馬的肩胛發(fā)出的聲響。
牲口出汗了。
弓著腰向上的阿巴跟在兩匹馬后面,鼻梁高聳,寬大的鼻翼掀動,他聞到了牲口汗水腥膻的味道。阿巴已經(jīng)有三年多時間沒有聞到這令人安心的味道了。以前的他,身上也滿是這種味道。以前的日子里,他總是在這種味道中走動,在這種味道中坐在樹下休息。身體很熱,味道很濃烈,團團樹蔭圍攏過來,帶來些微的涼氣,那濃烈的味道就淡下去了。
地震爆發(fā)前的幾分鐘,幾秒鐘,他就被這種味道包圍著站在天空下,那是攀爬更高山道的時候,累了,他站在山道拐彎處休息。他用手卡住腰,望向深深的峽谷,望向峽谷底部的岷江,再抬頭仰望上方的雪山。雪山上方停著又亮又白的云團。汗水淋漓的馬也停下來,它們身上濃烈的腥膻味就聚攏過來,包圍了他。
算算時間,作為地震災民遷移到移民村已經(jīng)三年多時間。
遠離馬的味道也已經(jīng)有三年多時間。
那是移民離開云中村的前一年,就在這座山上,只不過不是在這里——這個巖層裸露,山體開裂,植被稀疏的地帶。這是在云中村下方。地震來時,他是在云中村上方。那里植被豐茂,空氣濕潤。這是岷江中上游山區(qū)的尋常景象。山谷低處,村落密集,山坡裸露,干燥荒涼。隨著海拔升高,村落稀疏了,植被變得豐茂密集。同一座山,山上與山下是兩個世界。
云中村恰恰就座落在這兩個世界中間。
比遷往移民村還要往前一年,2008年5月12號,午后,地震即將發(fā)生,阿巴出了云中村往山上去。
當時,他也像現(xiàn)在這樣跟在兩匹馬后面。穿出一片樹林時,阿巴覺得有些呼吸不暢。累了嗎?是有些累了。但也不至于像是被人握住了肺葉一樣。他看見天空被一片淺灰的云遮著,陽光的熱力卻沒有減小。灰云和沒有完全被灰云遮斷的陽光給人一種沉悶的印象。他用手卡住腰,挺直了身子,在山道拐彎處休息。就在這時,大地開始轟鳴。好像是噴氣式客機隆隆從頭頂?shù)奶炜诊w過。他沒有在意,每天都有噴氣式客機飛過頭頂?shù)奶炜铡B曇粝袷抢做獫L過天頂。隆隆的聲音里,大地開始震顫,繼之以劇烈的晃動。他腦子里地震這個詞還沒來得及完整呈現(xiàn),一道裂口就像一道閃電,像一條長蛇蜿蜒到他的腳下。塵煙四起,大地的晃動把他摔在了路邊,摔在了一叢開著白花的忍冬灌叢中間。那些繁密的枝條在大地憤怒震顫的時候包裹住了他。他叫了一聲山神的名字。這也是村子背后那座雪峰的名字。大地的轟鳴淹沒了他呼喚神靈的聲音。他被重重摔倒,忍冬花柔韌的枝條包裹住他,他也緊緊地抓住那些枝條。
地裂天崩!一切都在下墜,泥土,石頭,樹木,甚至苔蘚和被從樹上搖落的鳥巢。甚至是天上灰白的流云。
他隨著這一切向下墜落,其間還看見被裹挾在固體湍流中的馬四蹄朝天,掠過了他的身邊。
后來,阿巴知道,地震爆發(fā)的時間是下午兩點28分04秒。
他熟悉的世界和生活就在那一瞬間徹底崩潰。
災后,他和云中村幸存的人不得不離開。去往政府安排災民的另一個地方。離開大山,去往一個平原上的村莊。
那是,再過一個月就是地震一周年。四月,一個出奇炎熱的日子。空氣被烈日烤炙,蒸騰著,仿佛火焰。
全村人走上山道,不是往上,而是向下。他們背上被褥,或者祖?zhèn)鞯氖裁磳氊愇锛咴诹送ㄍ庸鹊南律降郎稀.斂吹浇吂飞夏切┺D(zhuǎn)運他們的卡車時,一些人開始哭泣,像在歌唱。另一些人開始歌唱,那是關于村子歷史的古歌,歌聲悲愴,像是哭聲一樣。他們是村子里剩下的人。好多人死了,還留在山上。還有一些受重傷的人,斷了腿的人,折了胳膊的人,胸腔里某個臟器被壓成了一團血泥的人,還躺在全國各地的醫(yī)院,或者在某個康復中心的習慣假肢。比如那個愛跳舞,卻偏偏失去了一條腿的央金姑娘。
他們爬上卡車,那些簡單的行李蜷縮在腳下,車子開動了,公路上揚起稀薄的塵土。
地震發(fā)生后,阿巴就再也沒有見過那兩匹馬。但他坐在離鄉(xiāng)背井的卡車上,還感到牲口身上的味道包圍著他。
當云中村人落腳在另一個世界,那個平原上的村莊,那些氣味一天天消散,最后就永遠消失無蹤了。
有一陣子,阿巴竟然把這些味道都忘記了。
現(xiàn)在,離開三年多后,阿巴回來了。
在陡峭的山道上一步一步走向云中村。
兩匹馬八只蹄子交錯著舉起,落下,舉起,落下,輪番叩擊路面上祼露著破碎巖石的路面,嗒嗒作響。那聲音與啄木鳥用鋒利的喙叩擊枯樹的聲音有些相像。
啄木鳥憤怒地用巨喙叩問大樹:它為什么要這么固執(zhí),非要死去。
當村前那株老柏樹擺出瀕死的姿態(tài),啄木鳥就飛來努力工作。嗒嗒!輕輕地叩問,害你生病的蟲子在哪里?嗒嗒嗒!焦急地叩問,害你想死的蟲子在哪里?那是地震前一年的云中村,啄木鳥在村前那株老柏樹身上啄出了一百多個孔洞,滅盡了樹身里的蟲子。但是,這株樹還是死了。春天到來時,枝頭沒有長出嫩綠的新葉。那些去年前年,以及再往前好幾年長出的針葉也都枯死了。
李花風起時,桃花風起時,那些枯葉掉在地上,簌簌有聲。
老柏樹是村子的風水樹,神樹。
村民們說:阿巴啊,你救救它!
阿巴,救救我們的神樹啊!
阿巴!
阿巴是云中村的祭師。古往今來,祭師的職責就是奉侍神靈和撫慰鬼魂。
老柏樹現(xiàn)出垂死之相,阿巴在樹下盤腿坐著,吟唱悲愴的古歌。從這個村子的人在一千多年前,從遙遠的西方遷徙而來時唱起,一直唱到他們的先人如何在云中村停下腳步,繁衍生息。那時,這株樹就和云中村的人們生活在一起。阿巴祈求它繼續(xù)活下去,繼續(xù)和云中村人一起生活。可老樹死意已決。依然在微風中簌簌地降下枯葉的細雨。努力祈禱的阿巴頭上積了兩寸厚的枯葉。
阿巴在樹前擺開香案。穿著祭師服,戴著祭師帽,搖鈴擊鼓,向東舞出金剛步,旋轉(zhuǎn)身體,向西舞出金剛步,大汗淋漓。似乎真有神靈附體。但老樹還是繼續(xù)降著枯葉雨。
阿巴哭了。
阿巴換上尋常的衣服,以村民的形象出現(xiàn)在樹下。跪下來磕頭。磕一個頭,往樹前灑一碗酒。
樹爺爺不要離開我們!
樹不說話。樹用不斷降落的枯葉說話。樹用不斷綻裂,剝落的樹皮說話。樹皮不斷剝落,露出了里面慘白的身體。
阿巴弄不明白,樹為什么一定要死?他更弄不明白,寄魂在樹上的神去了哪里?他勸阻不了樹的死,只能細心地把剝落的樹皮和滿地枯葉收集起來。
云中村的鄉(xiāng)親就在背后議論他了。這個祭師到底是半路出家,通不了靈,和神說不上話呀。
阿巴看著老柏樹一天天枯萎而死,也這么懷疑自己。
他在自家樓頂平臺上,把帶著些微濕氣的樹皮和枯葉曬干。樹皮和枯葉在陽光下散發(fā)著濃烈的柏香。阿巴坐在這些香氣中間,望著云中村,望著云中村四周的田野。紅嘴鴉繞著和老柏樹一樣年歲的高碉飛翔。
三月,渠水奔向返青的冬小麥田。李花開著。桃花開著。前些年政府大力推廣的叫做車厘子的外國櫻桃繁密的白花也開著。
四月,那些花相繼凋謝。
五月,李樹、桃樹、櫻桃樹上都結(jié)出小小的果子。小桃子毛茸茸的。青綠的李子和櫻桃脆生生的。
地震那天,阿巴把老柏樹的枯葉和樹皮分出一小包,馱在馬背上。他要把它們帶到村后的高山上去。帶到山神那里去。在祭臺上焚燒。讓焚燒后的青煙去跟山神說話。他把這些東西放到馬背上的時候,還說了一句:有什么話就跟山神說去吧,我不懂您的心意,您就跟山神說說為什么非死不可吧。
他想,也許和山神交談后,老樹會回心轉(zhuǎn)意。
走到半路,他在山道上那個望得見雪峰也望得見峽谷里江流的拐彎處停下來,大口喘氣。他用手卡住腰,挺直了身板四處張望。就在這時,地動山搖,世界崩潰。
又過了差不多一年,云中村人離開了這里,背井離鄉(xiāng)。
祖先們一千年前遷移到此。一千年后,他們又要離鄉(xiāng)背井。救災干部不同意這樣的說法。不是背井離鄉(xiāng),是一方有難,八方支援。你們要在祖國大家庭的懷抱中開始新的生活。
其中一個干部就是云中村人,阿巴的外甥仁欽。
地震那天夜里,仁欽就從縣里趕回了云中村,組織村民抗災自救。忙完救災,這些干部又領受了新的任務,組織移民搬遷。
時任云中村移民搬遷工作組組長的外甥不高興了:什么背井離鄉(xiāng),舅舅您不能帶頭說這樣的話!
阿巴用拳頭敲擊胸脯:小子,不是我的嘴要這樣說,是這里,是這里!
外甥笑了:舅舅您像個大猩猩。
阿巴在電視里看過關于猩猩的紀錄片,他喜歡看有山,有動物的電視,他對外甥說:我捶了胸脯,可我沒像猩猩一樣呲著牙齒。
外甥已跑開去安慰哭泣的人了。
三年多一點后,阿巴獨自一個人回來了。
山很峭拔,山道盤旋而上。
兩小時前,兩匹馬和他一起從喧騰的岷江邊開始向上攀爬。顏色青碧的江流已經(jīng)在深深的峽谷中間,悄無聲息了。爬得越高,水聲就越小,差不多半個小時后,水聲就徹底從耳邊消失了。五月,這是河流和大地都很安靜的季節(jié)。等到夏天到來,江流暴漲,谷中的江水就不是這般溫順的模樣了。
盤旋而上的山道很安靜。
兩匹負重的馬,蹄子叩擊裸露的巖石,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發(fā)出聲響的還有馬脖子上掛著的銅鈴鐺。
叮當!叮當!
敞開的銅鈴鐺中央懸垂著的木舌前后左右不規(guī)則地晃動,撞擊著銅鈴,發(fā)出那聲響。
阿巴的耳朵知道,銅鈴聲不夠清脆響亮。
原因在那條晃動木舌。
木舌是他離開移民村前現(xiàn)做的。移民村在溫暖潮濕的平原。那里的木頭也是潮濕的,木質(zhì)也不夠緊密。阿巴用的是一段香樟木。那是他從家具廠李老板那里要來的。兩個工人站在飛快旋轉(zhuǎn)的電鋸前,沿著木材上劃出的墨線,分解那些木板。他們要做一批半人高的柜子,據(jù)說是城里人擺在進門的地方放鞋子用的。電鋸飛轉(zhuǎn),嗡嗡作響。一些廢料就隨便棄置在地上。他從這些廢料中撿出一塊:紋理順向的,有點香氣的。
李老板說,香樟。
兩根在此時撞響銅鈴的木舌就是用那段香樟木做的。
阿巴親自動手用快刀削成了這兩只木舌。移民村潮濕的天氣與他為敵,使他渾身的關節(jié)隱隱作痛,像是銹住了一樣。
離開移民村,回云中村的路很長。
他在縣城里住了一個晚上。
又在瓦約鄉(xiāng)政府住了一個晚上。
瓦約鄉(xiāng)就是云中村所在的那個鄉(xiāng)。
阿巴返鄉(xiāng)的路從容不迫,既然都離開了那么久了,又為返鄉(xiāng)打算了那么長時間,阿巴就不在乎在路上多停留一個晚上兩個晚上。
外甥仁欽已經(jīng)當上了瓦約鄉(xiāng)鄉(xiāng)長。
阿巴到達鄉(xiāng)政府時,鄉(xiāng)干部們正在開會。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大聲講話。他在屋檐下的水泥臺階上坐了下來。面前,放著兩只裝得滿滿當當?shù)鸟籽灒锩嫒撬獛Щ卦浦写宓臇|西。
鄉(xiāng)政府的院子中央的花臺上,金盞菊已經(jīng)開放。飛舞花間的蜜蜂小小的翅膀弄出大片嗡嗡的聲響。
阿巴就坐在那里,望著河對面的山。山坡上,還有很多傷疤一樣的痕跡,地震時一切往下墜落,那些往下滑動的東西——樹、巖石、泥巴、房子、還有斜掛在山坡上的莊稼地——留下的痕跡,有些正被綠草掩沒,有些還依然裸露在那里。深灰色的,淺黑色的。
阿巴要回的云中村還在更上面一些。
地震后,縣里已經(jīng)做好了重建規(guī)劃。這時,來了地質(zhì)專家,說云中村座落在一個巨大的滑坡體上,最終會從一千多米的高處滑落下來,墜入岷江。這個村子的人必須整體搬遷,規(guī)避大地震后的次生地質(zhì)災害。
阿巴抬頭望去,三年過去了,云中村還在上面,還沒有滑落下來。
鄉(xiāng)政府散會了。
仁欽鄉(xiāng)長看見阿巴時,吃了一驚,但他偏偏說:我算過了,舅舅您就該在這幾天回來。
你小子以為我只是說說,不會真的回來。
仁欽把舅舅領到屋里:您精神不太好。
濕氣把我的骨頭銹住了。
那里的人對你們不好嗎?
他們叫我們老鄉(xiāng)。幾年了,他們還是叫我們老鄉(xiāng)。
那是鄉(xiāng)親的意思。
那不是鄉(xiāng)親的意思。要是那是鄉(xiāng)親的意思,他們?yōu)槭裁床唤兴麄冏约喝耸抢相l(xiāng)?
聽了這話,仁欽便皺起眉頭看著他。
阿巴突然意識到自己怎么一下子說了這么多話。自己怎么可能一下子說了這么多話?于是,他坐在外甥屋子的椅子上,不再說話了。他低下頭,看見外甥桌子上相框里擺著她母親的照片。那個頭發(fā)梳理得光光溜溜,額頭上橫著三條皺紋,笑容里總帶著一點憂愁的女人是他的親妹妹,仁欽的母親。地震襲來時,她正在溪邊的水磨坊里。她和磨坊一起被一塊比房子還大的巨石砸進了地下。連巨石本身也有相當一部分陷入了地下。當時,死的人太多。他們都沒有感到太多的痛楚。但現(xiàn)在,就像一把刀割在肉上,他的心頭橫過一道清晰的痛楚。痛楚來得那么快,猶如一道閃電。去得卻那么慢,仿佛一條還未羽化成蝶的毛蟲在蠕蠕而動。阿巴心頭的痛楚肯定也傳導到了仁欽那里。他看見一直看著他的外甥眼睛有些濕了。仁欽把視線從舅舅臉上移開,朝向了窗外。
阿巴在心里念出了妹妹的名字。等仁欽轉(zhuǎn)過臉來,阿巴向他投去責備的眼光。
仁欽懂得舅舅眼光中的意思。按云中村人的習慣,一個人不在了,就去了鬼魂的世界。為了死者轉(zhuǎn)往鬼魂世界時沒有牽絆,身后留下的東西都要毀棄。
仁欽對舅舅說:我認為一張照片不是牽絆,您,我,才是媽媽在人世間的最大牽絆。
阿巴說:我認為,我認為,你用干部腔調(diào)說話,我怎么說得過你。
仁欽笑了:您知道我是干部,我是鄉(xiāng)長就好。
仁欽忍受著失母之痛,在云中村擔任抗震救災工作組副組長的時候,就常對阿巴這樣說話。
阿巴說:我電話里說的那些,你都給我準備了嗎?
他準備離開移民村時,在電話里讓仁欽給他準備兩匹馬,還要配上全副的鞍具。他在電話里對外甥說:都三年多了,我想云中村想得不行,我要回去看看。
仁欽問他:褡褳里裝著什么?祭神的法器?祭師的服裝?
阿巴沒有回答。
仁欽起身去食堂打招呼張羅晚飯。
阿巴坐在窗前,回到高原上的干燥地帶,折磨人的濕氣正從骨頭縫里一點點消失。看著鏡框里妹妹的照片,他的心頭又像銳利的閃電一樣掠過一道痛楚。他叫了聲妹妹的名字。他撫摸像框。手指輕輕滑過光滑的玻璃鏡面。那是死去的妹妹的臉。那不是死去的妹妹的臉。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妹妹,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
他還說:我都忘記了你的樣子,現(xiàn)在,我又想起你的樣子了。
他就那樣一直端坐在窗前,面對著這張死者的照片,直到黃昏降臨。他一直在說話,有些話在心里說,默不出聲。有些話,他聽到自己忍不住說出聲來了。
仁欽從廚房弄來了一盆白蘿卜燉羊肉。他還故意把一瓶酒藏在身后。他盛一碗湯給舅舅。
舅舅沉下臉:酒。
您是宗教從業(yè)者。仁欽用的是政府登記冊上對舅舅的稱謂。
阿巴說:我是非物質(zhì)遺產(chǎn),鄉(xiāng)長不能不給我酒喝。
結(jié)果,他和仁欽喝完了那瓶酒。中間幾次,這小子都勸他少喝一點。阿巴固執(zhí)地把空酒杯伸過去,我是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政府封他的那個稱號太長: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他從來沒有把這個稱號說全過。有時,他說非物質(zhì)文化。有時,他說,我是非物質(zhì)遺產(chǎn)。
仁欽說: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要連在一起說。是一個名字,不是兩個。
你小子酒量不行。
真的要連在一起說!舅舅同志。
世界上沒有那么長的名字。您小子喝多了。當鄉(xiāng)長的人不該喝這么多,鄉(xiāng)長不能喝醉。
我沒跟老百姓喝酒,我跟我舅舅喝酒。
酒瓶就放在桌子上,但阿巴固執(zhí)地把空酒杯伸在仁欽面前:酒。
仁欽給他把酒杯斟滿:哎,我這個鄉(xiāng)長就是常常拿老百姓沒有辦法。讓他們把山羊圈養(yǎng),就是說不通。問縣長怎么辦?問書記怎么辦?書記縣長說,怎么辦?說服,教育,示范。腿桿跑細,嘴皮子磨薄。看看,現(xiàn)在圈養(yǎng)了,荒坡上長出草了,生態(tài)好轉(zhuǎn),宰羊也不必再等到秋天。
阿巴這才想到,是啊,要是過去,這個季節(jié)滿山啃樹啃草的山羊還沒有上膘呢。而現(xiàn)在嘴里的羊肉確實肉嫩膘滿。
不信您看,不讓羊滿山跑,樹和草長得好了。生態(tài)呀,綠水青山。
最后那一杯酒下去,阿巴也開始說重皮子話。我不是阿巴,我是移民村家具廠的鋸木工。你不能不給鋸木廠的工人老鄉(xiāng)喝酒。酒已經(jīng)沒有了。他還是伸出胳膊,拉開衣襟,對仁欽說,聞聞,聞聞,我都沒有云中村的味道了,也沒有非物質(zhì)文化的味道了。
仁欽說: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傳承人,舅舅您要把名字說全。
世界上沒有這么長的名字,仁欽。我是移民。我是家具廠的鋸木工人。聞聞,聞聞。竹子的味道。木頭的味道。就是沒有傳承人的味道。
后來,鄉(xiāng)政府別的人也加入進來。他們又拿來了酒。大家還一起唱了歌。
鄉(xiāng)政府那些年青干部一起喝啤酒唱歌的時候,阿巴睡著了。他坐在椅子上垂下腦袋就睡著了。
但他還是聽見有人問仁欽:你舅舅回來干什么?
他想云中村了。
那里什么都沒有了呀?
阿巴突然昂起頭來說:還有死去的人,還有山神。
他那樣子把大家嚇了一跳。
早上,江邊村的云丹把兩匹馬牽來了。
兩匹馬和它們的主人站在院子里,散發(fā)著熱騰騰的腥膻氣息。阿巴還在屋子里就聞到了這種氣息。自從有了拖拉機,馬就從生活中消失了。二十多年前,馬就從云中村人的生活中消失了。只有阿巴還固執(zhí)地養(yǎng)著兩匹馬。但那兩匹馬在地震中死了。他從移民村家具廠給仁欽打電話,他說:我要回來,給我準備兩匹上山的馬。
您要馬干什么?您明知道整個瓦約鄉(xiāng)都沒有一匹馬。不要說瓦約鄉(xiāng)沒有,整個縣都沒有。再說,地震后,毀了道路都沒有修復,那條路,人走起來的困難,馬怕是上不去了吧。
阿巴跟仁欽要馬,好像是在為難他,好像馬在地震中死去是他的責任一樣。這是震后老百姓一種普遍的情緒。他們不能責怪地震,不能責怪老天爺。他們責怪干部,責怪政府。阿巴也一樣,哪怕政府的干部是自己的親外甥。
阿巴在電話里不由分說:給我準備兩匹馬,我要回去,我要上山。
仁欽在電話里叫苦不迭:瓦約鄉(xiāng)哪來的馬呀!
阿巴什么也不說,結(jié)束了通話。他對身邊的人說:這小子騙我!他以為我們不知道瓦約鄉(xiāng)現(xiàn)在又有馬了。
他想,再說下去,仁欽會叫苦,會跟他商量別的上山方案。比如步行上去。他好像看見仁欽攤開雙手,說,我理解你的心情,但提要求也要合情合理。他從縣政府機關下來,這個大學畢業(yè)才兩年的年青人,大災之后就來應付復雜的人心和局面,應付老百姓各種各樣的要求。他總是說,困難是真實的,但要求要合情合理。他把攤開的手握成拳頭,或者伸出來攀住某個人的肩膀,來吧,我們一起來想辦法,看看還有什么解決方案。
方案。方案。方案是什么東西?
方案就是辦法嘛。
那你說辦法不就行了!
仁欽陪著笑臉:來,我們一起想想。沒有什么事情沒有解決方案。
阿巴打電話的時候就想,不能為難干部,不能為難仁欽,他是鄉(xiāng)長,也是自己的外甥。可是,話已經(jīng)說出口了。他知道自己跟很多鄉(xiāng)親一樣,總是為難政府,好像地震是政府發(fā)動的一樣。就像政府要開一個會,政府搞一個什么工程的開工儀式什么活動的啟動儀式,干部大喊,一!二!三!開始!然后,就地動山搖,塵土蔽天,生靈涂炭。
阿巴在電話里說:機耕道毀了,拖拉機上不去,我要兩匹馬。
仁欽又把電話打過來,這回他爽快地答應了:好,我給弄兩匹馬,您回來吧。我也想舅舅了。
離開家具廠,他跟李老板結(jié)清了工錢。
李老板說:你這像是不回來的意思了。
阿巴拍打著身上的木屑,和那些有點潮濕的木頭味道,說:謝謝你,你對我一直很好。
李老板說:我看你這人就點不一般。虎落平陽,虎落平陽。地震了嘛,沒有辦法。
阿巴搭不上李老板的話,自己哪里就不一般了。他只能說:你一直對我們很好。
李老板說的也是干部常說的話:一方有難,八方支援。
臨行前,阿巴去了從云中村移民來的每一戶人家。每一戶人家都住著政府統(tǒng)一修建的安置房。青瓦白墻。他在每戶人家坐一陣子,并不說話。
每戶人家都說:阿巴來了。
他們打開爐灶,天然氣火苗藍幽幽的,呼呼作響。
他說:我要回去了,你們捎點東西給那里的人吧。
是的,每家每戶都有在“那里”的人。在那個毀棄的云中村。那個被地質(zhì)隱患調(diào)查隊判定,最終會和巨大的滑坡體一起墜入岷江的云中村。每家人都有人在“那里”。沒有哪家人沒有在地震中失去親人。氣氛立即變得悲傷了。他們找出酒。糖果。上小學或幼兒園孩子的一幅畫。新生兒的一張照片。拿照片的兩戶人家其實是四戶人家。四個破碎的家庭重新組建的兩戶人家。他們生了一個兒子。孩子吃著捐助的奶粉長大,裹著捐助的尿不濕長大。他們說,娃娃不是生在云中村的,但還是云中村人,就拿照片回去吧。給他們的哥哥看看,給他們的小姐姐看看。阿巴很慚愧,他不該又來揭開正在愈合的傷口。讓這些傷口又流出血來。但他是村子的祭師,他是非物質(zhì)文化。他說,對不起,我讓大家傷心了。鄉(xiāng)親們流著淚,說,請告訴他們我們沒有忘記他們。有鄉(xiāng)親用額頭抵著阿巴的額頭。有人用鼻尖蹭磨阿巴的鼻尖。別的人淚水流進了他的嘴里,阿巴嘗到了鹽的味道,悲傷的味道。
悲傷的味道又苦又咸。悲傷像一股電流,互相在身體中傳導,使得阿巴渾身震顫。
他一戶一戶一家收集東西,裝滿了整整一個褡褳。
李老板把他拉到村口飯館喝了一頓酒。飯館是三戶移民合伙開的。以家鄉(xiāng)的山貨為號召。野菜。蘑菇。牦牛肉。藏香豬肉。李老板請他喝酒。李老板說,今天不喝店里的青稞酒。喝五糧液。李老板敬酒,說,好,老虎回山。好,老虎回山。李老板還把一沓錢塞在他口袋里,一點心意,一點心意。李老板還對老板說,請老板娘唱個歌,唱個你們的歌。那是一首思鄉(xiāng)的歌。李老板聽不懂歌詞,但眼睛還是濕了。
阿巴把李老板塞給自己的錢掏出來,說:我不要。我只要你按時給工人發(fā)放工錢。
李老板說:錢你收著,不然就是看不起我。我也不是不按時發(fā)放工錢。哎,做生意也難。人家拖欠我的貨款,我也就只好拖欠大家的工錢。
阿巴說:你是有錢人。
李老板瞪起眼睛,要是把拖欠的貨款都收齊了,就有一千七八百萬!千萬富翁啊!可是,總是收不齊貨款,我還欠著銀行的錢。
阿巴只好說:哎,大家都難。哎,我就更不能要你的錢了。
老子是漢族老大哥,你必須拿著!家具廠要死要活,也不在這點錢上,拿著!
阿巴說:我歲數(shù)比你大,你怎么是老大哥。
我說的不是我們兩個人,我說的是兩個民族。
老板娘切了一包牛肉:阿巴您路上吃。老板娘烙了兩張餅:阿巴您路上吃,夾著牛肉吃。老板娘用菜刀割下一綹頭發(fā),用紅絲帶細細扎好,阿巴,這個給我女兒,告訴她媽媽的心死了一半。
說完,總是笑臉迎客的老板娘抱著阿巴的腿,跪在地板上放聲大哭。
阿巴緊緊攥住那綹頭發(fā),說:哎,我又勾起大家的傷心事了。
謝謝阿巴代我去看她。
阿巴說:放心吧,我要讓他們好好的,他們會知道親人都在想著他們。
阿巴離開那天,整個移民村都出動了。一共十二輛小面包車坐得滿滿當當。他們一直把他送到汽車站。
那天,阿巴表情嚴肅,氣度威嚴。他脫下家具廠的藍色工裝,穿上了藏袍。嗶嘰呢的灰面料,閃閃發(fā)光的云龍紋的錦緞鑲邊,軟皮靴子嘰咕作響。
有人要流淚,阿巴說:不許悲傷。
有人想說惜別的話。阿巴說:不許舍不得。
那我們用什么送阿巴回家?
用歌唱,用祈禱。用祈禱歌唱。讓道路筆直,讓靈魂清靜。
于是,一村人都在汽車站唱起歌來。一村人聚在一起,他們的歌聲在汽車站的屋頂下飄蕩。他們在水泥站臺上搖晃著身體,就像被吹動的森林一樣。歌唱像是森林在風中深沉的喧嘩。巖石在聽。苔蘚在聽。鳥停在樹上。鹿站在山崗。靈魂在這一切之上,在歌聲之上。
云中村的全體移民送阿巴歸鄉(xiāng)。送云中村的祭師回鄉(xiāng)。
汽車開動了。阿巴的歸鄉(xiāng)之路展開。
那些忍不住淚下的婦人,用手掩住了臉。
阿巴一聞到馬的腥膻味道,就看見江邊村的云丹牽著兩匹馬站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
屋子的阿巴,拿起擺在桌子上的妹妹的照片。他對仁欽說:我?guī)銒寢尰丶摇?
仁欽沒有說話。
仁欽用一條白色哈達把母親的照片包裹起來,默默遞到舅舅手上。
阿巴說:你這桌子上應該放一張年青女人的照片。
仁欽笑笑:你下山的時候,會看到的。
阿巴沒對仁欽說他不準備回來了。
舅舅這么做,作為外甥他不會同意,作為鄉(xiāng)長他更不能同意。阿巴想,當他知道自己不會再下山來時,仁欽鄉(xiāng)長會搔著后腦勺說:我舅舅給我出了一個難題。
這個年青鄉(xiāng)長,曾經(jīng)的瓦約鄉(xiāng)抗震救災工作組副組長喜歡說方案,喜歡說難題。還喜歡說克服,還喜歡說破解。阿巴懷著對仁欽的一點歉意。他心里說,舅舅要成為你的一個難題了。
阿巴走到門口,看到馬正伸長脖子,掀動著鼻翼去夠花壇上的蜀葵葉子。云丹使勁拉著韁繩。云丹抬頭看見阿巴,臉上表情平靜,好像昨天才在山路上碰過面,而不是幾年時間沒有見面。
云丹說:可不敢讓牲口吃了鄉(xiāng)政府的花,你家仁欽厲害著呢。
阿巴說:你從哪里找來的馬?仁欽叫你找的?
云丹用一只手脫下帽子:請你原諒我松不開手。
阿巴知道他的意思,他不能走上臺階來,和久違的鄉(xiāng)親行碰頭禮。
阿巴走下臺階,攀住云丹的肩頭,用自己的額頭碰觸他的額頭。立即,牲口熱烘烘的味道就把兩個人包圍在一起。阿巴想對他說,我回來了。但他不想太多愁善感。他問:你從哪里弄來的這兩匹馬?
你外甥,仁欽鄉(xiāng)長幫我們從外縣買來的。
你要馬干什么?你們村就在公路邊上。
旅游呀。游客喜歡騎馬。云丹說,我家是旅游示范戶。
阿巴有些不滿:仁欽你把我們趕走,卻讓他家當示范戶。
仁欽不說話。仁欽把褡褳放上馬背,系好。然后拍拍馬屁股說:走吧。
阿巴牽著一匹馬,云丹牽著一匹馬。走出鄉(xiāng)政府開著金盞花的院子。走上了公路。馬蹄聲嗒嗒作響。一輛輛卡車飛馳而過。一輛輛小汽車飛馳而過。走到橋頭,河對岸的山路順著破碎荒涼的山坡盤旋而上,通向看不見的半山腰上的云中村。江里的水很響,浪花很明亮。
阿巴停住腳:云丹,你回吧。
我送你上去。
我不要人送我,我要一個人回去。昨晚我就對仁欽說了,我要一個人回去。
昨晚,仁欽對他說:明天我送舅舅上去。
他問仁欽:這幾年你回去過沒有?
仁欽低下頭:沒有。
阿巴責備他:你忘了他們。
仁欽說:我不敢一個人上去。死了那么多人,每一個人我都認識,還記得每個人死去的樣子。我害怕。
害怕?哪就是你也相信鬼魂。
我是唯物主義。
阿巴聽說過這個詞,雖然弄不懂真正的意思,但知道有部分意思就是認為世界上沒有鬼魂。
既然相信沒有鬼魂,那你害怕什么?
反正我一個人上去肯定會害怕。我害怕在那么近的地方想起媽媽。
當舅舅的不忍心了:還是我一個人上去吧。別看你當了鄉(xiāng)長,還是個剛長大的孩子啊。
在橋頭,望著盤旋上山的路,望著山體上地震留下的累累傷痕,阿巴對云丹說:我要買下你這兩匹馬。
你要馬做什么?你是云中村的祭師,上去祭個山神,安慰一下鬼魂,要馬干什么?
阿巴告訴云丹,他回到村里就不走了。云中村沒有一個活物,他得有活東西陪著。
云丹說:我把馬借給你,先把東西馱上山去。過兩天我上來看你。你要活物,我拿兩條狗把馬換回來。馬能干什么?狗還可以幫你打獵,幫你看家。
阿巴搖頭:我不打獵。
得了吧,外甥當了鄉(xiāng)長,你就不打獵了?
他是政府的人,我要顧全他的臉面。狗要吃肉,我沒有肉給它們吃。我就要吃草的馬好了。
阿巴心里想的是,不能要狗,村里盡是鬼魂,狗一驚一乍叫到天亮,鬼會害怕,人也受不了。他說:你開個價錢。你可以開高一點的價錢。拿了錢你就去找鄉(xiāng)長,讓他再幫你買,我給的錢肯定讓你有賺頭。
云丹抖開袖子:我看你能開個什么價錢。
阿巴也抖開袖子,兩個人在袖筒里互相捏住了對方的手指。用手談討價還價,是過去買賣牲口的規(guī)矩。馬豎著耳朵,像是在聽人說話。它們要是聽見現(xiàn)在的主人說,我的馬值這么多這么多錢。未來的主人卻說,你的牲口這里不好那里也不好,我只能出這么多這么多錢。要是這樣,馬會傷心。馬就不會跟新主人親。
阿巴說:你先。
云丹說:還是你先。
阿巴不說話了,眼神定定的看著云丹。阿巴定住眼珠一動不動,讓被看的人心里慌亂。所有人都曉得,他要降神做法的時候,就是這種眼神。
云丹扛不住這眼神:好吧,我先。
他把比出了數(shù)字的手指讓阿巴握住。
阿巴笑笑,眼神也恢復了正常,把自己的手指讓他握住。
阿巴,這不是真的吧。你怎么可以出比我高的價?
阿巴說:因為我真要想要這兩匹馬。你剛牽著它們進鄉(xiāng)政府的院子,我一聞到它們的氣味,就知道,它們就是我在山上的伴了。
云丹說:不行,不行。重新來過。
云丹說:我報那個價,是準備你殺價。你不殺價反而往上面加,你是忘了做生意的規(guī)矩嗎?
好了,要是你接受這個價錢,他站在兩匹馬中間,一手拍拍前面那匹馬的屁股,一手伸在后面那匹馬的鼻子前,這兩匹馬就是我的了。
云丹說:不行,不行,要是你外甥知道我收了你高價,他不會饒過我。
阿巴說:只要你不說,他怎么會知道?
云丹說:你真有這么多錢?
阿巴把馬背上的一只褡褳解開,給云丹看一扎一扎的紅色人民幣。
看到這么多真錢,云丹就不再堅持要重新討價還價了。他說:嘖嘖,一個人怎么可以有這么多錢!
阿巴說:我鋸木頭,解木板,整整三年,一年掙兩萬多。你說我該不該有這么多錢。
云丹看看四周:橋上風這么大,來往的車這么多,也不是數(shù)錢的地方。我們到山上去吧。
兩個人兩匹馬往山上走了好一陣子,江里的水聲都很遠了,兩個人才在路邊一株開花的槐樹前坐下來。兩個人坐在樹下青草稀疏的地上。
阿巴說:現(xiàn)在真把山羊圈起來養(yǎng)了嗎?
“要是不圈起來,山上怎么可能長出這么多草來。
阿巴說:可憐的羊。
云丹看著他沒有說話。
你家養(yǎng)著羊嗎?
云丹告訴他,自己家是旅游專業(yè)戶。養(yǎng)羊也有專業(yè)戶。是仁欽鄉(xiāng)長訂的規(guī)矩呢。你外甥年紀輕輕,有能耐,鄉(xiāng)親們都說他好話。
阿巴露出隱約的笑意,從褡褳里取出錢來,自己數(shù)過一遍,又讓云丹數(shù)一遍。
云丹數(shù)好一沓,就深深地揣進懷里。再數(shù)一沓。
阿巴愿意給他這么多錢,這是他愿意的,因為他想要這兩匹馬。但他有點不高興云丹這個樣子。至少他該把剛才說過的客氣話再說一遍。這家伙,見到真錢,就一張張數(shù)過,一沓沓深深地塞進懷里。
阿巴忍不住語帶譏諷:可是要數(shù)清楚啊。
云丹不為所動,把最后一沓錢數(shù)清楚,揣好了,才起站身來。錢在他袍襟里鼓起來,顯出很多錢聚集的形狀。
他說:阿巴,謝謝你,我可以把女兒的嫁妝補全了。
云丹一說這話,阿巴心上就熱了。他說:坐下來吧。我們兩個人還沒有“告訴”呢。
“告訴”,是瓦約鄉(xiāng)的古老風俗。兩個人在路上遇見,要是昨天才見過面,就互相把昨天以來的事情告訴一遍。要是一個月一年沒見過面。就把一個月一年以來的事情告訴一遍。所以,方圓百十里,全鄉(xiāng)七個村子家家戶戶的事情,彼此都清清楚楚。現(xiàn)在,除了一些守舊的人,沒有多少人耐煩兩個人站在路上,重述一天,一月,一年來所經(jīng)過的那些事情了。
阿巴感嘆,現(xiàn)在的鄉(xiāng)親,互相都不再知根知底了。
三年多時間太長了。
阿巴告訴云丹移民村的事情,自己在家具廠打工鋸木板的事情。
云丹告訴他女兒出嫁和當旅游專業(yè)戶的情形,前兩年生意不好,游客怕地震。不過,現(xiàn)在是一天天好起來了。那些城里人把車停在村里,騎馬上山,看風景,看地震遺跡,看新打造的寨子,還到種植專業(yè)戶的果園里采摘櫻桃。
云丹說:他們母女倆,在屋外繡花,老房子四面的墻都向著里面倒下。要往外倒就砸著她們了。
阿巴說:哎,嫁妝都砸在老房子里了?
云丹說:最大的珊瑚珠碎了,沒有那顆定心珠,算什么珊瑚項鏈啊。蜜臘也碎了。偏偏,掉下來的房梁,就砸在那些東西上。
阿巴說,象牙鐲子就別弄了,如今買賣象牙犯法。
這又是一個新的話頭。兩個人又扯到了環(huán)保話題:禁獵,禁止野生動物制品買賣。
云丹突然問了一個問題:阿巴你說我們怎么這么稀罕自己土地上沒有的東西?
這真是一個問題。珊瑚是大海里來的。他們兩個都沒有見過大海。瓦約鄉(xiāng)其他鄉(xiāng)民也沒有見過大海。蜜蠟是從俄羅斯地下巖層中挖出來的。他們也不知道俄羅斯究竟在哪里?象牙更要從黑人國家的草原上來。他們也不知道怎么去找到那些大象。
阿巴做了總結(jié):這些事,再說三天也弄不明白,就到這里吧。我要回云中村去了。
云丹下山,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用老派的典雅的祝福語道別:祝您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
阿巴站在曲折陡峭且破碎的山路上:也祝你面前的道路是筆直的。
阿巴隨著兩匹馬走在山道上。一步一步慢慢向上攀爬。
太陽移到天頂?shù)恼辛恕K砩狭髦埂qR也出汗了。汗水讓它們的皮毛顯得光滑而明亮。汗水使它們散發(fā)出強烈的屬于馬的味道。除了馬蹄叩擊在石頭上的聲音,周圍實在是太安靜了。風拂過樹和草的聲音不算,鳥在枝頭的叫聲不算。阿巴覺得除了這些聲音,還得弄出些聲響。
他對馬說:停下。
兩匹馬繼續(xù)聳著肩胛,奮力向上。
他想,多說幾次,馬才能聽懂新主人的話。
又走了一段路,道路從龐大的山體上往左斜升,短促的影子在自己前面。拐一個彎,回頭,道路往右斜升,短促的影子拖在了后面。
他對馬說:前面有眼泉水,我們都喝一點。
馬走在前面,經(jīng)過有泉水的地方,并沒有停留。他只好緊走幾步,牽住韁繩,讓馬停下。
泉水就在面前這片柳林中間。荒草已經(jīng)把進入柳樹叢的路徑掩沒了。阿巴扒開大叢的接骨草和牛耳大黃,進到柳樹的蔭涼里,發(fā)現(xiàn)泉水已經(jīng)干涸了。泉眼處,留下一個凝結(jié)著灰白色鈣華的小坑。阿巴其實應該想到,要是這里還有水,馬就會聞到水的味道,它們自己都會停下腳步,呼呼地掀動著鼻翼,來飲清泉。
那匹棕色馬用腦袋蹭了蹭他。
這匹馬額頭上有塊好看的白斑。他說:你以后就叫白額了。
白額沒有任何表示。沒有以咴咴的嘶鳴表示興奮,也沒有用大鼻孔呼呼噴氣表示同意。
阿巴走向另一匹馬。
這匹馬通身灰白,鬃毛油光閃亮,四蹄烏黑。
阿巴說:那么你就叫黑蹄吧。
黑蹄也沉默著。
四周也太寂靜了。阿巴還是一個人喋喋不休,說:那我們就弄出些聲響來吧。
他打開馬背上的褡褳,取出了兩只銅鈴鐺。那本不是用來掛在馬脖上的。而是祭山時,作法用的法器。銅鈴有細長的把手,中間懸著鐵舌。搖晃把手時鐵舌晃動,鈴鐺就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地震后,當他從廢墟里把祭師用的法器扒出來時,鼓破了,鈴鐺的把手斷了,下面的鐵舌也不知去向。當他打定主意要回云中村來,首先琢磨的就是如何修復那兩只銅鈴。他在修車店央人用汽車上拆下來的舊銅管做成把手,細細焊上。但那鐵舌卻讓他犯了難。他用過截成小段的鋼筋,也試過用鐵絲掛上兩只鋼珠。但這些金屬太堅硬強烈,撞擊銅鈴發(fā)出的聲音太過刺耳,太過響亮。
阿巴這才在家具廠用香樟木做成了兩只木舌。
阿巴把這兩只銅鈴取出來,系在了兩匹馬的脖子上。他拍拍馬的肩胛:走兩步試試。
馬走出兩步,聲音響起:叮,當!
馬停下,豎起耳朵,捕捉這聲音。
馬又走出兩步,聲音再次響起:叮,當!
馬停下,聲音又消失在空氣中。
兩匹馬再次起步,脖間的鈴鐺又響起來。這回,它們沒有停步,繼續(xù)向前。鈴聲連續(xù)響起。兩匹馬都同時加快了步伐。
云中村已經(jīng)很近了。
云中村座落在半山腰的一塊臺地上。這塊平地從山下看不見。即便像現(xiàn)在這樣近在咫尺還是看不見它。村子靠著山腳。前面是一個微微下陷的臺地。一千多年前,這個村子的先人們發(fā)動一場戰(zhàn)爭,把原先生活在這里的矮腳人消滅了。祖先們在大地上奔走,用石英石取火,青銅作箭簇,鹿筋作弓弦……
正陷于暇想的阿巴突然聽到了鳥叫聲。
好多聲音啊!
鳥在叫!不是一只鳥而是一群鳥,不是一小群,而是一大群。阿巴聽出來是村前高碉上的紅嘴鴉群在鳴叫。
他知道,馬上就到云中村了。但山腰平地上的云中村還是不可望見。
一千多年前,一個生氣勃勃的部落來到這里,部落首領對眾子民說,我要帶著你們停留在這里了,我要讓我的子民不再四處漂泊。這些話,都是包含在山神頌辭里的。云中村山神就是村后那座戴著冰雪帽子的山。山神就是當年率領部落來到此地的頭領。他的名字叫做阿吾塔毗。
不論這個村子在這個世界上存在了一千年還是兩千年,反正在四年前,這個村子就被八級地震瞬間毀滅了。地質(zhì)隱患調(diào)查隊的專家說,那其實比一個瞬間要長一些,比剎那也長一些,比一眨眼也長一些。那個時間由地震臺網(wǎng)的儀器記錄在案,一分二十八秒。
阿巴望見那塊磐石了。
他對兩匹馬說:看見磐石了嗎?云中村就要到了。
磐石依然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嘏P在山坡邊上。磐石的一邊,長著一棵松樹,磐石的另一邊,長著一棵野櫻桃樹。松樹不高,幾輩人前,被雷電攔腰劈斷。之后,這棵樹就停止了向上生長。只是把剩下的橫枝長粗長壯,長得枝葉茂密,長成了一把巨傘。野櫻桃樹已經(jīng)開過花了。松樹綠得發(fā)黑,櫻桃樹綠得鮮亮。
道路在野櫻桃樹下繞個小彎,再上去幾步,就可以看見村前高高的石碉了。
石碉頂出現(xiàn)了。
石碉在視線里一點點升高。
石碉頂上原本有一株小樹。地震時,那棵小樹抱著一團泥土從頂上摔下來,死了。石碉也曾在大地震蕩時劇烈搖晃。但地震過后,它還站在那里。在移民村,鄉(xiāng)親們聚在一起時,常常爭論一個問題:古老的石碉在地震時有沒有搖晃。鄉(xiāng)親們分成兩派。一派人說,搖晃了,搖晃來著,像喝醉了一樣搖晃。另一派人說,沒有搖晃,碉爺爺就那樣挺直腰板一動不動地站著。大家爭論這個問題比一百次還多。再爭論一百次還是同樣的結(jié)果。搖晃了,像喝醉了一樣搖晃來著。沒有搖晃,一搖晃不就倒下了嗎?碉爺爺就那樣挺直腰板穩(wěn)穩(wěn)站著。云中村人祖祖輩輩,就把這座碉稱為爺爺。討論繼續(xù)深入。深入到地震科普。恰恰相反,搖晃了才不會倒下,應力,懂不懂?說出應力這個科學名詞的人自己也不懂什么是應力。但懂得不搖晃的才會倒下。講科學的人也不能說服另一派的人的原因是,那么多房子都倒了,手機信號站的鋼塔都倒了,那些東西都搖晃了,也都倒下了,碉爺爺沒有倒,說明它一點都沒有搖晃。反問:那么多樹都沒有倒,是樹沒有搖晃嗎?
石碉在阿巴眼中節(jié)節(jié)升高,石頭的身體嚴絲合縫棱角鮮明。
當阿巴看到開在碉身上那道門時,腿一軟,再也邁不動步子了。石碉上那道門,不開在底部,而是在碉身上九米高的地方。從山下上來。當石碉的那道門出現(xiàn)在視線里,再走兩三步,整個云中村就要在視野里出現(xiàn)了。
阿巴感到氣力正在從身上流失。身子發(fā)軟,心臟震顫。好像是害怕,又好像不是害怕。他伸手拉住了馬的尾巴,被馬拖著繼續(xù)向前。
云中村出現(xiàn)了。
離開了三年多時間的云中村出現(xiàn)在眼前。殘墻連著殘墻。石墻,土墻,參差錯落,連接成片。原先,墻的兩面是不同顏色。向外的一面淺,風吹日曬成淺灰色。向里的一面深,煙薰火燎的深褐色。如今都變成了一個顏色。雪和雨,風和時間改變了殘墻顏色。不但是殘墻,連每戶人家的柴垛變成了和墻一樣顏色。一種泛著微光的灰色。很多時候,夢就是這個顏色。石碉站在這片廢墟?zhèn)让妫聊瑹o聲。村子的廢墟沉默無聲。
阿巴眼望著云中村的廢墟,一松開馬尾就跌坐在地上。
在他和村子之間,隔著原來的田地和果園。地面緩緩地在他面前降下去,又從村子跟前緩緩升起來。除了這片平地,就再無平地。祖先把村子建在靠山的坡腳,就是為了騰出這片平地種植莊稼。那時候應該沒有果園。果園是以后有的。沒人打理的果園一片碧綠。荒蕪了的田地也一片碧綠,雜亂而蓬勃地生長著野草。兩匹馬走到地里,專挑油菜頂著花苞的嫩苔吃。馬猛烈在打著響鼻。它們被油菜里的芥辣嗆著了。
阿巴坐在那里,望著村子,幾次想起身都不能站起來。
馬很安靜地走到荒蕪了田地里吃混同于野草的油菜。阿巴想,至少應該把褡褳從馬背上取下來。但他就是動不了身子。他也沒有試著動一動身子。他是心里沒有那個勁,從心里就覺得自己此時動不了自己的身體。
陽光從他背后照過來,讓他的身影朝向村子的方向。
枯死的老柏樹還站立在村前小廣場上。脫盡了樹皮的樹干和粗大的枝叉閃著光,仿佛是一尊金屬雕塑。阿巴看到自己的影子更長了。他知道,那是太陽正在西沉。風從背后的峽谷中升上來,吹在他背上。太陽正在收起它的光線。從山下開始,一點點往上。將河流,峽谷,還有下方的村莊留在陰影里。讓風吹涼荒蕪的山坡。陽光漫過了他的頭頂,阿巴已經(jīng)在陰影里了。
走遠的馬回來,掀動著鼻翼碰碰他的身子。見他沒有反應,就又走開。
馬脖子上的鈴鐺叮當作響。鈴聲那么清脆。云中村還是在那里,在這一天最后的陽光下面。像個睡去就不再醒來的巨人一樣。像一座分崩離析了的山的遺跡一樣。那些殘墻在最后的陽光下投下許多奇怪的陰影,像在掙扎,誰還在苦痛中掙扎?像要呼喊,誰的嗓子還能呼喊?
陽光漫過田地,漫過了果園,漫過了村子,慢慢往村后的山上爬去。只有石碉和那株死柏樹還亮著。石碉身上反射出陽光的一點點紅。而那棵金屬一樣光滑的枯樹,反射著陽光,就像是在燃燒,抖動著銀白色的火焰。
陽光拉出一條明亮的線,一點點移動。阿巴的眼睛被這條線牽引,眼中的寸寸移動,都在心中深深銘刻。阿巴只用一個下午,就往心里重新裝進了整個村莊。陽光繼續(xù)往上,此時枯樹和石碉也站立在陰影里了。
阿巴一動不動,眼睛終于離開了村子,跟隨著陽光,往上,看到了森林,草地,更往上,看到了阿吾塔毗雪山。當陽光凝聚到雪山之巔,雪峰變成了紅色,摻了金的紅色。然后,光消失。暗影從峽谷里升上來。世界變成了灰色。以石碉為巢的紅嘴鴉,它們進行每天例行的歸巢儀式,繞著云中村,繞著石碉盤旋鳴叫。這群紅嘴鴉群還跟幾年前一樣,沒有增加,也沒有減少。不止是幾年前,而是幾十年來,這群紅嘴鴉就是這樣,永遠在石碉上棲息,永遠不多也不少。阿巴想,生命以鳥的方式存在,真好
深藍的天空變成了灰色。黃昏降臨了。
阿巴終于掙扎著站起身來。他用嘶啞的聲音呼喚馬:白額,黑蹄!
馬來到身邊,他從馬背上取下了褡褳。卸下了馬身上的鞍具。卸下了馬脖子上的兩只鈴鐺。兩匹馬找到一塊裸露的地方,在泥土里打了幾個滾,又到荒蕪的田野里吃草去了。
這個晚上,阿巴沒有進村。
阿巴很累。他覺得渾身每一個關節(jié),每一塊肌肉都松開了,像是要自動分解成一塊塊肉,一塊塊骨頭一樣。他躺在地上,就像這些分解開來的東西,都一樣樣在擺在青草上,擺在石頭上。他聽見有聲音說:那是阿巴,那是阿巴。
阿巴終于把所有東西都歸置到磐石邊的松樹下。把自己快要散架了的身體也移動了松樹下。
他背靠樹身坐下,樹干擋住了峽谷里升上來的風。他望著漸漸被夜色籠罩的寂靜村莊。
阿巴很累。
他好像不是花了三天時間從移民村歸來。一天到縣城,再一天到鄉(xiāng)政府。又花了一天時間,弄了兩匹馬,慢慢爬上山來。從離開這里的那一天起,他就一直在回來,在回來的路上。天天行走,走了一年,走了兩年,走了三年……
地震發(fā)生是五月,然后過了一個夏天,一個秋天,又一個冬天。又一個春天。先是住藍色的救災帳篷,解放軍和村里人一起,把救災板房構件一塊塊背上山來。平了一塊莊稼地,全村人搬進藍色頂子的救災板房。救災的解放軍走了。知道解放軍要走,好多人都哭了。一個救災干部帶來了電視臺記者,記者要云中村的老百姓為解放軍唱歌。唱一首云中村人不會唱的歌,叫《感恩的心》,還要加上啞吧比劃的動作。老百姓不干。不是不感恩解放軍和救災的志愿者。他們只是不好意思專門排著隊,比劃著啞吧的動作唱歌。他們只是不會也不愿意唱不會唱的歌。彭措家斷了腿的孩子是兩個戰(zhàn)士背下山去的。孩子的父親去替這兩個戰(zhàn)士補磨破了的鞋。去替所有的解放軍補鞋。帶著最結(jié)實的牛筋線,最柔軟的小羊皮。瓊吉家的死人在廢墟下埋得最深,解放軍用三天時間才刨出來。他家的老奶奶看到解放軍,就說菩薩,菩薩。老奶奶一見到解放軍就拉著那些刨過泥的手,搬過石頭的手,把發(fā)臭的尸體從廢墟底下刨出來的手,一個勁親吻。老奶奶在解放軍官兵那里得到一個稱號,“吻手阿媽”。解放軍不肯吃災民的東西,不肯喝災民的茶,老百姓只能吻他們的手。一群孩子從山坡上摘了野草莓,捧在臟手上,舉在戰(zhàn)士面前:叔叔,草莓!叔叔,草莓!戰(zhàn)士不拿,看著連長。連長說:這個可以有!戰(zhàn)士們就從那些小臟手上取草莓吃,一顆,又一顆。全村活著沒有受傷的孩子都上山去,捧下來野草莓,跟在那些戰(zhàn)士后面:這個可以有!這個可以有!
云中村的人不喜歡那個要他們唱《感恩的心》干部。
那個干部以為感恩就是唱《感恩的心》。他搬來一臺電視,用一臺發(fā)電機發(fā)電,讓云中村人集合,看錄像。那是電視臺的募捐晚會,歌星們在臺上穿著畫著紅心的白衣服,搖晃著身子,齊聲歌唱,雙手在胸前比出一個心的形狀。很多云中村人都哭了。
災后最悲傷,最忙亂的一個星期過去,救災的干部走了一些,留下來一些。仁欽是本村人,自己要求留下的。
仁欽升任了云中村救災工作組長兼瓦約鄉(xiāng)救災指揮部副指揮長。
仁欽開始為恢復重建而忙碌。等待重建的項目很多。村民的房屋,斷了的水渠,特別是上山的道路。仁欽確定這條路為優(yōu)先工程。沒有汽車和拖拉機可以行駛的路,重建的材料弄不上山來。他和全村人商量,盤算好了一切。云中村人沒想到這個年青人上了個大學回來就變得這么有主意。
他們說:哦,祖祖輩輩都是老年人作主。他們指指村子背后的雪山,稱念山神之名,阿吾塔毗,他是白髯飄飄的智者。現(xiàn)在,是阿巴的外甥,二十多歲的娃娃帶我們重建村莊。
仁欽說:不是我,是國家。
仁欽離開村子去縣上。他去請求縣里調(diào)配挖掘機。損毀的機耕道要從山下往上修。他帶回來的不是修路的機器,而是地質(zhì)隱患調(diào)查隊的專家。專家們山上山下,村里村外跑了幾天。得出一個結(jié)論。地震在后山上造成的那道裂縫非常致命。山體的重力作用會造成一個巨大的滑坡體,云中村就在這個滑坡體上,惟一的解決方案就是移民搬遷。云中村的人怎么會相信這樣的話!
整整半座山滑下去?誰見過半座山滑到岷江里去?!
云中村存在一千多年了,阿吾塔毗帶著祖先們來此地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的云中村會滑到江里去?!
大家的責難之聲都對著仁欽:看看你請來的是什么人?!
仁欽哭喪著臉:是政府派來的人!
搬遷。搬遷。光是動員搬遷的會就開了一個月。地震造成的恐懼與傷痛剛剛減輕一些。云中村的鄉(xiāng)親們心中又充滿了惶恐。
仁欽跑到把母親也把整座磨坊上都壓到地下的巨石前,哭了一場。
仁欽又跑到縣里,請示派出得力的干部。縣長虎著臉:得力干部?你不是得力干部?回去!人命關天!理解要執(zhí)行,不理解也要執(zhí)行!
書記和顏悅色一點:基層干部,什么是能力?嘴皮磨薄,腿桿跑細。心要好,臉要厚。
仁欽不開會了。一家一家走訪。一家一家說服。相信國家,相信黨,相信科學。
村民回他的話是:國家好我們知道,黨好我們知道。你那個科學我們不知道。
阿巴悄悄上山去,后山上確實有條裂縫,橫向蜿蜒了兩公里長。裂縫真有力量。把云杉和樺樹深扎在地下的根都扯斷了。但他什么都沒說。這樣的話經(jīng)他的口說出來,等于是向鄉(xiāng)親們宣布,山神可能看顧不了云中村了。又或者,山神也死了,在這么大的地震中。
他只是對那些不相信地質(zhì)學家的話,不相信云中村會毀滅的那些人說:你們上山去看看吧。
大家都心情不好,沒好氣地對他說:阿巴,今年祭神山的日子已經(jīng)過去了。
地震發(fā)生的日子是5月12號。之前,阿巴已經(jīng)和村里各家各戶商量好這一年祭神山的日子。5月15。那時,地里的小麥已經(jīng)鋤過了二遍草,又施了一道幫助小麥抽穗揚花的化肥。玉米出苗后,也鋤過了頭遍草。果園里近年引種的叫車厘子的櫻桃已經(jīng)泛紅。祭神山的日子就定在了開摘櫻桃之前。男人們坐在村前的石碉前,討論要不要把村里在外面打工的人,在外面上學的人都召回村來。結(jié)果是不了了之。祭山神也是祭祖宗,但打工的人請了假,再回去工作就沒有了。上學的人會拉下課程。當了干部的也不能隨便離開工作崗位。最后結(jié)論:阿巴選一個日子。他們自己決定要不要回來。
阿巴當場定下了一個日子。5月15。
大家抬頭往山上望去,神山的雪帽子閃閃發(fā)光。
結(jié)果,沒等到祭山神的日子到來,地震爆發(fā)了。
到了該祭山的那天,愁云慘淡,神山不見。道路斷了,電線斷了,建在山前的手機通訊塔也歪著身子,余震每來一次,就搖晃著身子發(fā)出瘆人的吱嗄聲。震后第一天,從鄉(xiāng)政府沖上山來一個副鄉(xiāng)長。他居然沒有被滿山滾石砸死,也算是個奇跡。當天夜里,又從縣政府來了一個干部。他的頭上包扎著繃帶,那是一個胡亂纏上的急救包。有人撲上去抓住縣里來的干部拼命搖晃:怎么就只來了你一個人?!
干部說:縣城也一樣遭災了啊,縣里要優(yōu)先恢復通訊,搶通道路啊!
縣里來的干部是就是仁欽。他腦袋上纏著繃帶,浮腫的臉上滿是泥土。他的兩只鞋都破了,烏黑的腳趾頭露在外面,走路一瘸一拐。云中村驚魂未定的鄉(xiāng)親沒有人認出他來。他的親舅舅阿巴也沒有認出他來。
到底是縣里來的干部,他把一窩蜂撲在廢墟上的人員分了組,身體壯的挖掘,其他人傳遞那些挖掘出來的石頭和木料。三個小組在有人呼救的廢墟上同時展開。速度果真加快了一些。先他到達卻六神無主的副鄉(xiāng)長也鎮(zhèn)定下來。幾年后,這些事會變成玩笑話。當年的副鄉(xiāng)長洛伍對仁欽說:媽的,你一個縣里的毛頭副科員,剛參加工作,就敢指揮我堂堂副鄉(xiāng)長!
仁欽確實毫不客氣地指揮了他。當時副鄉(xiāng)長真是亂了方寸。
仁欽讓他休息一下。他瞪著血紅的眼睛喊:這種情況,我怎么能休息?!
那我請你去把挖出來糧食,和肉集中起來,組織人做飯!讓大家吃頓熱的!
那是震后第三天,全云中村幸存的人才集中起來吃了一頓熱騰騰的飽飯。大家的情緒稍稍穩(wěn)定下來。
縣里來的干部,還從背包里拿出酒精,消炎藥粉,繃帶,好歹把傷員們的傷簡單處理一下。這對大家也是一種安撫。
斷了胳膊和腿的人,是阿巴處理的。他的辦法在云中村,在瓦約鄉(xiāng),還有鄰近的鄉(xiāng)世代相傳。阿巴從山上找到碗口粗的柳樹。把一段樹皮完整地剝下來。他把錯位的骨頭復了位。用濕潤的柳樹皮把斷胳膊斷腿包裹起來。柳樹皮干枯收縮,人疼得大呼小叫。阿巴就流著淚罵人。阿巴心里有火,因為他拿那些骨頭碎成了渣的人沒有辦法。他拿斷骨都戮破了皮肉,白生生露在外面的人沒有辦法。
縣里的干部說:會有辦法的,我相信救援就要來了。
那天,大家吃了一頓飽飯。即便是廢墟下還有人,還有活著的人。但兩天沒有合眼的人們,端著飯碗就睡著了。全村人東倒西歪坐了一地,手里還端著飯碗,嘴里還含著沒有吞下的食物就睡著了。他們的臉松馳了,露出近乎于幸福的表情。幾乎就是幸福的表情。
他們的頭頂上,陰云正在急急地散開,好像有神在驅(qū)趕一樣。天空現(xiàn)出了明亮的藍色。陽光重新照亮大地。
云中村的人都睡著了。
太陽照亮的這個傷痕累累的世界寂靜無聲。沒有人看見重現(xiàn)的藍天,沒有人看見陽光把整個世界重新照亮。甚至地底下的傷員也停止了呼喊。
是直升飛機聲把云中村的人驚醒的。直升機引擎發(fā)出巨大的轟鳴。
有人驚呼:余震來了!
直升機聲那么響,人的驚叫聲那么撕心裂肺,也只有一半人被驚醒。其余的人還是沉沉地睡著。
直到直升機降落下來,剩下的人才陸續(xù)醒來。
直升機降落了。云中村人臉容悲戚,衣衫破碎,像是一群剛從地獄地走出來的鬼魂,向著直升機奔跑而去。
兩個干部流著淚水,奔向從飛機上下來的解放軍:云中村有救了!鄉(xiāng)親們,云中村得救了!
直升機運來了解放軍,運走了傷勢最重的傷員。直升機運來了藥品,罐頭,方便面,瓶裝水,運來了衣服和毯子,運來了裝尸體的口袋和消毒藥水。運來了帳篷。那么多東西,用都用不完。直升飛機運來了醫(yī)生,運來了拿著噴霧器到處噴灑藥水的防疫人員。
云中村歷史上,從來沒有這樣子熱鬧,從來沒有讓人這樣子心潮澎湃,這樣子極度悲傷又極度欣喜。悲傷著夾著欣喜,欣喜中夾纏著悲傷。
解放軍馬上在廢墟上有序展開,挖出傷員,直升機把傷員運走。直升機回來,載著更多的救援物資,志愿者也源源來到。解放軍把死人也挖出來了。一個個失去生命的尸體消過毒,裝進尸袋。統(tǒng)計數(shù)字也出來了。倒塌房屋多少。傷員多少,死人多少。失蹤多少。失蹤的人不是死在房里,有些消失在山上。放羊的人。采藥的人。還有下山去鄉(xiāng)里縣里辦事的人。十天了,他們還沒有回來。那多半是被滑坡埋了,被滾石砸到江里去了。
直到直升機來時,阿巴才認出那個縣里來的干部是自己外甥仁欽。
解放軍到來,仁欽又帶解放軍尋找一個個被廢墟掩埋的人,直到昏倒。因為疲憊,因為悲傷,因為在從縣城奔赴云中村的路上被飛石擊傷頭部,傷口發(fā)炎化膿而在廢墟上昏倒。他才被人抬進了帳篷醫(yī)院。在那里處理了傷口,在那里被清洗干凈了臉上的血污與塵土。這時,云中村的人才認出他來:是我們的仁欽!
阿巴抓住外甥的手,只會重復三個字:好小子!好小子……
仁欽這才開口問阿巴:媽媽呢?媽媽她去哪里了?之前統(tǒng)計傷亡數(shù)據(jù)時,他已經(jīng)親手將母親列入了失蹤人員名單。
阿巴有埋怨仁欽的意思:你想起來了。
仁欽哭了:死得人太多了。
阿巴覺得自己不應該對外甥這樣說話。阿巴說:她去打掃磨坊,準備新麥下來的時候,好去磨面。
兩個人和幾個解放軍去村子西邊那條溝里的磨坊。
那是一條橫斜著往西穿過樹林的道路。到了溝里,磨坊不見了。他們見到的是一塊把整座磨房砸進地里的巨石。巨石是從山上滾下來,一路上砸倒了那么多樹,留下了令人心驚的痕跡。
仁欽渾身顫抖,站在那里沒有說話。就這樣站了很久,仁欽一句話也沒有說,一滴淚也沒流。后來,他嘶啞著嗓子說:舅舅,我們回吧。
統(tǒng)計傷亡的表格是仁欽親手制作填寫的。表格就畫在一本從廢墟里挖出來的筆記本上。他親手把媽媽填在了失蹤人員那一欄里。云中村三百三十七口人,死亡七十余人,傷一百余人,還有二十多名失蹤人員。那天晚上,阿巴一直呆在救災工作組的帳篷里。一直守在仁欽身邊。他開會的時候,填各種表格的時候,阿巴就在他身后站著。他在行軍床下躺下的時候,阿巴就和衣在他床前的地上坐著。他在睡夢中哭泣的時候,阿巴也跟著流下了淚水。
吃完早飯,仁欽對阿巴說:舅舅,忙您的事去吧,我沒有什么。
直升機運來的志愿者中,有兩個在帳篷里給孩子們上課。
他們教孩子們念誦:我們都是汶川人!全中國都是汶川人!今天,我們都是中國人!
有云中村人不干了,特別是年輕人不干了,他們把石頭扔到帳篷學校頂上,孩子們嚇得從房子里跑出來,志愿者委屈流淚,不感恩也就罷了,這些人怎么還對來幫助他們的人爆發(fā)出這樣的怒氣。
那幾個年輕人憤怒地呼喊:我們不是汶川。我們是云中村。我們是瓦約鄉(xiāng)云中村!
還有幾個志愿者,心理學系的研究生,專來給災民做心理疏導的。他們說,受了這么大的災,每個人心里都會有負面情緒,需要釋放出來。他們找憤怒的村民談話,讓他們把最悲傷的痛說出來,以后就不會那么脆弱了。
村民說:我哭哭就好了,事情這么多,我不能坐下來談話。
他們找那個鐵青著臉一言不發(fā)的人談話:老鄉(xiāng),我們聊一聊吧,說說話,你心里會好過一些,你就會覺得生活還有希望,世界并不那么灰暗。
志愿者沒當過心理醫(yī)生,他們說的道理也許是對的,但人家不愛聽從書本上學來的話。鐵青臉的人是云中村村長,他用布滿血絲的眼瞪他們一眼,指指自己的嗓子,直升飛機沒來,解放軍沒來,云中村自救的兩天一夜,他把嗓子喊破,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來了。
記者把志愿者為云中村學生開課的情形拍了下來。那是震后第五天。
當夜,這鏡頭就上了電視。云中村人自己沒有看到,但全中國沒有地震的那些地方都看到了那間災后復課的帳篷,看到了震后余生的孩子們跟著志愿者老師大聲念:我們都是汶川人,全中國人都是汶川人!我們都是中國人!
好多人都感到得熱淚盈眶,馬上往電視臺的捐款熱線打電話,掀起了一個捐款高潮。從捐一只書包,到要為這個云中村捐一所希望小學。
地震的打擊,讓云中村人一些人有了壞脾氣。那么多來救災的人也愿意慣著這些人的壞脾氣。
憤怒過后的年青人自己也有些慚愧。地震又不是志愿者老師在云中村下面埋了炸藥。
和顏悅色的志愿者告訴他們,這次地震很強烈,波及的范圍很大。幾個地級市,一個自治州。幾十個縣。但這次地震需要一個名字。地震是最先從汶川爆發(fā)的,所以,國家就把這次地震命名為汶川地震。
道理不難懂,憤怒的年青人都低下了頭。
志愿者還在仁欽家院門做成的黑板上畫了圖。地震從這里開始,汶川縣映秀鎮(zhèn)。幾千人死亡,那么多工廠和房子啊,還有水電站,一分多鐘時間就沒有了。地震從這里,波浪一樣擴展,向著四面八方,連北川縣城整個都沒有了。還有一些村子,整個都被塌下來的山埋掉了,一個人,一座房子,都沒有剩下。有一個被埋掉的村子,只剩下一個在山上割草的人。
這讓幾個憤怒的年青人慚愧得無以復加。
他們垂著頭走出帳篷。他們聽到身后的帳篷里又傳來孩子們的整齊誦讀聲。
2018年5月15日,原本是云中村祭祀山神,過一年一度朝山節(jié)的日子。
阿巴沒有上山。
他一個人在下山路口的磐石那里,薰了柱煙,撒了些祭食和酒在柏樹枝燃成的火堆上。沒有敲鼓,沒有搖晃他的法鈴,也沒有穿上祭師的衣裳。這些東西,都還埋在他家的廢墟底下。他望著黃昏中的雪山說:阿吾塔毗,您老人家看見了嗎?
后來就天黑了。
直升機停止飛行。世界又安靜下來了。廢墟上還一片忙碌,被探照燈光照得雪亮。但夜一降臨,直升機巨大的轟鳴聲消失,世界就安靜下來了。那是震后第三天,阿巴一個人站在祭火堆前,第一次感到世界安靜下來了。
天黑盡了。
阿巴坐在松樹下,望著比那時候更安靜百倍千倍的村莊。
他想睡著。但睡不著。當年的情景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他念了咒語,讓自己攝定心神,讓自己凝神息慮,但沒有一點效果。他只是坐著的樣子像是入定了一樣。松樹正在長出新葉。新葉長出,舊葉落下。那些細細的針葉輕輕落下,簌然有聲。落在阿巴肩上,落在阿巴懷里,落在阿巴頭頂。但他腦子里面,心里面還像大海一樣翻沸。
要不要搬遷,使空前團結(jié)了幾個月的云中村人陷入爭吵。
要不要搬遷,使得空前親密的干群關系又有了裂隙。
直到又發(fā)生了一場余震。
五級。
大震后,余震不斷。鄉(xiāng)親們都能自己判斷震級了。那個晚上,大地深處又轟轟作響,山體破裂,下滑,滿山滾石撲向峽谷底部。天空暗黑了,白盔白甲的山神沒有出現(xiàn)。沒有用石英石發(fā)火造出光亮,沒有盤馬彎弓,像傳說中那樣,飛行在村子上方。天空暗黑了,閃著青灰色的微光。
一夜驚恐。
早上,人們發(fā)現(xiàn),剛修復的渠水干了。水渠里沒有水了。
水到哪里去了?
一直找到水渠的取水口。一座十幾年前建成的蓄水池。從上方柏樹林下涌出的泉水流到那個蓄水池,滿了,就溢出來自動流到灌渠里。地震中,蓄水池塌了一角。只能蓄小半池水了,但泉水依然能像過去一樣自動流到村里。村里已經(jīng)把蓄水池列入優(yōu)先修復計劃。不蓄水,就沒有足夠的水澆灌莊稼。蓄水池還有一個好處。泉水從地底涌出的時候,是冰涼的,流在蓄水池里,被太陽曬上幾天,水會變得溫暖。女人們清洗東西時,手不會變得冰涼。更重要的是,莊稼,無論是麥子、玉米、土豆還是果樹,喜歡溫暖的水,不喜歡冰涼的水。
找水的人們找到源頭,發(fā)現(xiàn)泉水干了。泉水翻涌而出鴿子叫一樣好聽的咕咕聲消失了。
人們突然明白了什么。一群男人站在泉眼邊上,神情肅穆,一言不發(fā)。
泉水是從神山冰川上下來的。泉水滲進土里,滲進巖石縫里,然后在云中村邊,重新露出地表。
地震使人脆弱到極點,地震使得云中村這些常常故作堅強的人也會在人前輕易流淚了。有人哭出聲來:山神把我們拋棄了!
阿吾塔毗不要我們了!
這等于云中村人承認了地質(zhì)專家的話是對的。
山體真的裂開了,山神真的打算不要身上這巨大的一塊了。過去,山神一直把這個地方抱在懷里,現(xiàn)在,山神累了,要放手了。昨晚的余震讓那個裂口往深里走,把從神山下來的泉水之路也斷掉了。
仁欽松了一口氣,他想,這下鄉(xiāng)親們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會同意搬遷了。但他馬上又陷入了自責。他看見舅舅目光炯炯看著自己。那一刻,他真是萬分自責。看見泉水干了,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鄉(xiāng)親們會同意搬遷了,而不是作為一個喝這眼泉水長大的人,感到心痛,感到悲傷。
于是,他說:也許泉水還會回來。
這話就像他動員搬遷的車轱轆話,沒有激起任何反響。作為一個干部,他在抗震時樹立的威信正在迅速下降。
他說:我們?nèi)ツシ荒沁吙纯矗梢孕抟粭l渠,把溝里的溪水從那里引過來。
大家站在柏樹的蔭涼里,沒有說話。泉水干了。四周的空氣中卻還氤氳著泉水沁涼的氣息。
有人抹抹眼淚,啞著嗓子說對仁欽說:我們真的要搬遷了嗎?
政府要把我們搬去到哪里?
全村人都搬走了。
阿巴也去了移民村。
去了三年多時間,阿巴又一個人回來了。
他對移民村的鄉(xiāng)親們說:你們在這里好好過活。我是云中村的祭師,我要回去敬奉祖先,我要回去照顧鬼魂。我不要任他們在田野里飄來飄去,卻找不到一個活人給他們安慰。
在異鄉(xiāng)落腳,重新生根的鄉(xiāng)親們說:阿巴,你要回來。
阿巴想,以后我就不跟你們這些活人說話了,我去和死去的人說話。
阿巴回來了,卻沒有力氣進村。
一晚上,阿巴都坐在村前磐石邊的松樹下。
一晚上,腦子里翻沸著當年的情景,直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