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叔，您怎么也來啦？”劉國秀帶著兩個弟弟，把四老爺迎進廳內，安排坐到太師椅首座，天錫立即泡了杯茶。

“這鳳凰山如此熱鬧，能少得了我嗎？”四老爺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水，指著眾人，笑呵呵地說，“不錯，你們都很看得起天林嘛，擔心他的生死啊？你們，來了這么多人，到底是想干什么啊？說來聽聽，或許我還能幫你們參謀參謀。”

“四老爺，您老人家可要為我們做主啊，天林家欠下我黎家堡的銀子，她想抵賴不還。”黎道強見四老爺到場，原以為是來幫安家解圍的，暗叫“狗拿虛耗子多管閑事”，沒想到，他第一句話就替在眾人說話，內心不禁暗笑。

“是嗎？”四老爺神秘地分別看了看劉國秀、天錫和天孝，再把視線掃向眾人，“你們呢，她劉國秀也欠下大家銀子了嗎？”

“對，欠我銀子五十兩。”

“欠我八十兩。”

“還有我的十兩銀子。”

“……”

四老爺皺了皺眉頭，不再想聽下去，索性在荷包里找出兩個棉球，堵住耳朵，閉目養起神來。瘦猴站到中央，扯著破嗓子，吼道：“安靜，安靜，安靜。”

果然，待大家漸漸地安靜下來后，四老爺才慢慢地睜開眼睛，端起茶杯，喝起茶來。黎道強看不出他有何玄虛，推開瘦猴，小聲問道：“您真能做主，叫她把銀子還給我們大家嗎？”

“這不是你所關心的問題，來，走近一點，對，就是你。”四老爺還是慢悠悠的樣子，抬手隨意一指點，瘦猴見黎道強沒反應，便在后面順手用力將其推向前去。

“干……干什么？”此時，黎道強離四老爺僅有一步的位置，擺脫開瘦猴的手掌，牢牢站定。

“拿來。”四老爺伸出手掌。

“拿……拿什么東西？”黎道強顯然是丈二和尚，摸不清頭腦。

“你不是口口聲聲地說，她欠你銀子嗎？可有憑證？”四老爺搖著腦袋說。

黎道強恍然大悟，邊從身上取出存根雙手呈上，邊激動地回答：“有，在這里，請老爺瞧仔細了。”

“媽的，你小子會不會說話，我家老爺又不是瞎子，就這幾個字，還分不清楚嗎？”瘦猴的調皮話，引得滿堂哄笑。

四老爺干咳兩聲，瞪了瘦猴一眼，再把存根遞到劉國秀手里，“肅靜……現在，我請大家把手里的存根統統都交給她，驗明正身。”劉國秀正要說話，被四老爺制止。瘦猴身形一晃，飛快地轉了一圈，手里多了許多存根，接著，他又放到了八仙桌上，請劉國秀一一過目。

銀號掌柜幾次要強出頭，欲擋在劉國秀前面，皆被四老爺暗使眼色，便知趣地退到了旁邊，現在，掌柜見劉國秀要去辯認她從未見到過的存根，心中著急，又要上前，被天錫和天林迅速攔住。他只是個下人，未經主人允許，自然不可強行出面，只是氣得臉紅脖子粗，雙手發抖，越來越自責起來。

原來，四老爺是掌柜引來的。天林在失去聯系之前，找掌柜商量過追查外欠的帳目，其中，游龍洞就是五大重點之一。可是，天林去了游龍洞便出事了。巧得有些離譜，于是，掌柜懷疑天林失蹤，與游龍洞有很大關系，便去找四老爺，討個說法。開始，四老爺并不理會，幾天來，掌柜的形影不離，簡直快把他逼瘋了。再加上，四老爺本就有愧于天林，只好硬著頭皮答應掌柜，趕往鳳凰山，協助天林渡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誰都沒想到，四老爺這戲唱的是哪一出。

“依我看，這樣吧，你們誰來把這些存根念一下，正好讓大家都明明白白。”四老爺見劉國秀看得有些眩暈，并對旁人說。

“叫他去最合適。”眾人說著，紛紛指向掌柜。

“嗯，論說他是管理銀號生意的，業務上肯定最懂得，但是，”四老爺搖頭嘆息道，“他只是個下人，份量不夠。”

“四叔，我行。”

四老爺很吃驚，敢站出來的竟然是天孝，一個不到十歲的小孩。“好，雖然你還是個小孩，但卻更像個男人，是我安家的男人，就得頂天立地。”

“四叔過獎，小侄先謝過，”天孝連鞠三躬，站到桌前，開始大聲念起來：“甲午年卯月丁酉日收存黎光榮現銀十萬兩，記帳員……”

“等等，賢侄，你四叔就是個粗人，不用念別的，只念兩個名字就可以了，也就是誰欠誰多少銀子。”

“是，小侄明白。”天孝一口氣念出數十人的帳目，而天錫則當起書記員，紛紛記錄下來。

聽著聽著，四老爺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竟然打起呼嚕來，由于呼嚕聲過大，已經蓋過了天孝的聲音，不得已，天孝收起八仙桌上的存根，推一推四老爺。

“嗯，好啦……好，那，我先睡一會兒……賢侄，客房在哪兒，給我帶路……”四老爺睡意很濃，揉揉瞇著的雙眼，拉起天孝的小手，硬往門外擠。眾人哪肯放過他，硬把他堵回太師椅邊。

了解他的人都知道，四老爺愛犯混，而且，混得不得了。看來，他的混勁又犯了，果然，他有氣無力地說：“你們這是干什么，老爺我要睡覺，都散了吧，有什么事，等明日再議不遲。”

“明天？”在場的人，異口同聲地質問道。

這唱的是哪一出啊，劉國秀等人不明白，黎道強等人更不明白。雖然，四老爺是長輩，但還不至于在天林家能隨意到想睡便睡、旁若無人的地步；雖然，他愛犯混，但還不至于糊涂到在眾多債主面前不分事情輕重的程度。除非，他是想甩手不管？的確，他在發現天林帳目驚人后，背心開始冒汗，因為，這是他管不了的，雖然自己欠下天林很多銀子，但遠遠抵不過眼前這些欠帳，所以，他原本用假睡，想瞞過眾人，然后，逃之夭夭。

“對，明天再議，這樣可好……”四老爺嘴里說著，眼睛賊溜溜亂轉。突然，他在一個人身上停住了，關切地問道，“阿貴，你不在碼頭打理茶水鋪，怎么跑到這里來啦？”

阿貴有些受寵若驚，緊張得都忘記回話了，平日目中無人的四老爺，居然關心起自己來。

瘦猴神出鬼沒，從人群里揪出阿貴，尖聲說道：“我家老爺問話，你是聾了，還是啞了？”

“哦……我，我不聾，也不啞……”阿貴看看瘦猴狐假虎威的樣子，想笑不敢笑，當目光與四老爺對上后，心里又一激靈，嗓子就像被東西卡住，突然不能出聲了。

“你也是來天林家收帳的？”四老爺讓瘦猴退到一邊，看看黎道強等人有些憤怒的眼神，卻不已為然地問阿貴。

“不，老爺，我不是來收帳的，大爺他……他并不欠我錢。”阿貴急切地搖頭擺手，同時眼神朝眾人瞧瞧，再迅速往前跨出一步，表示并不同眾人一樣。

“那是來還債的？”四老爺頓了頓，語重心長地說，“要是這樣，最好不過了，哈哈哈……”

“不不不，我，我也不是來還債的，我并不欠……我是來看看，大爺目前還知去向，家里一定需要有人幫忙，”阿貴開始挺著腰桿，想說他并不欠天林一分錢，但發現天林家人在場，特別是銀號掌柜那吃人的嘴臉，自己想借機把欠帳賴掉，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于是，假意關心起來。

“嗯，不錯！要是人人都有你這份心就好了，”四老爺連點其頭，借題發揮起來，“我看這樣吧，你們在場的人，都給我聽好了，天林家里現在亂成這樣，你們不幫忙也就算了，可別再落井下石啊……”

“四老爺，你這話，我可不愛聽了，什么叫落井下石？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他天林想賴帳，不但我不答應，大家同樣也不會答應的，”黎道強打斷四老爺的說辭，氣勢洶洶地逼近他，煽動眾人大鬧起來，“你們說，是不是這個道理啊？”

“對，說得對！”

“還錢……”

“把家給抄了。”

“……”

瘦猴見勢不妙，連忙握拳擋在四老爺向前，逼退數人。而劉國秀和天錫以及掌柜被眾人推向了墻邊，無法動彈。天孝年幼，身材偏小，悄悄從旁門逃走。

“大家不要亂，聽我說嘛……”四老爺沒想到，當場居然失控，不再有人聽他說話，長滿皺紋的額頭上，滲透出滴滴汗珠來。此時，黎道強等惟恐天下不亂的人，便開始瘋狂地行動起來，有的砸東西，有的搶古董……而阿貴等只是來看熱鬧的人，早被嚇得不見蹤影。

“嘣——”

這是火槍發出的聲音，自后堂門外傳入。黎道強等人愣住了，這一聲槍響，響徹鳳凰山，五花八門的動作突然被定格。

門外，一個九歲大的小男孩，有些麻木的雙手，扶著一支比他身高還長的火槍，稚嫩的臉蛋在剛才被火藥熏黑，兩只眼睛閃閃發光，緊緊盯著屋子里黎道強等人。劉國秀第一個反應過來，叫天錫出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情。

天錫跑出門外，發現廂房處一個大大的水缸，被火槍打得千瘡百孔，里面的水正順著孔洞不停地往外滲漏。原來，天孝見事態無法控制，便把大哥天林打獵的火槍杠了出來，架在石墩上，慌亂中，把槍口對準水缸放了一槍，而自己卻差點被火槍發射時的后座力震飛，情急之下，抓緊槍身作為拐杖，把身體支撐了起來。

“三弟，你怎么啦？”天錫見狀，心中焦急，一把搶過火槍。

“我沒事，二哥，快，快把火藥裝上。”天孝咬咬牙說。

天錫知道，此時不宜太過矯情，兄弟兩人迅速在槍膛里塞滿槍火藥，把槍口對準屋中。

“賢侄，你們別亂來啊？”四老爺瞳孔放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把東西放下，快，”天錫見黎道強手中還舉著一只景德鎮青花陶瓷，于是端起火槍，向前走出三步，手勁不足，槍口掉了下來，畢竟，天錫年小，在眾人藐視下，急紅了臉。天孝一邊安慰著他，一邊把槍管杠在了自己的肩上。

“小子，別逞能了，槍都握不穩，還嚇唬誰啊？”黎道強把陶瓷遞給另外一人，鄙視著伸出小指，嘲笑起來。

“是啊，還沒斷奶呢，滾到一邊去。”接過陶瓷的人附和著。

“張麻山，有你什么事？”掌柜搶在劉國秀身前，對接過陶瓷的人說。

安張兩家數代后人，始終都遵循祖訓，從不交涉經濟領域，所以，張麻三是不該出現的，更不應該多事插手。

“誰說沒我的事情，我是幫黎家堡追債來了，怎么啦，你一個下人，也能管得了嗎？好，拿銀子來……”張麻三叫囂著。

“你……”掌柜差點氣歪鼻子。

見眾人又要開始動手，天孝和天錫快速地站在了門口，大聲說，“住手！不然我就開槍了。”天錫在后，隨時準備點火。劉國秀的內心很糾結，既擔心兩個兄弟的安全，多次想阻止他們的行動，但又不得不接受他們的勇氣和擔當，所以，今天就算同歸于盡，也是很欣慰的。

“別，先把火槍放下，”眾人見天林倆兄弟膽識過人，都有些懼怕，紛紛退避兩旁，把黎道強和張麻三暴露在火槍口的中心位置。

“喂，你們也太膽小了嘛，”張麻三見狀，也嚇得躲到黎道強身后，青花陶瓷差點滑到地上，被瘦猴一把搶去，放回八仙桌上。

“你倒是不怕，躲什么？”黎道強哭笑不得，轉身一巴掌，打得張麻三半邊老臉又紅又腫。

四老爺多厲害啊，他知道，這時候是該出馬了。他先清清干澀的嗓門，再猛拍八仙桌，接著對黎道強大聲吼道：“老虎不發威，當我是病貓。黎道強，別在無理取鬧了……還有你們，都給我消停點。”

“老爺，不是我們無理取鬧，我們是來拿銀子的，又不是……”黎道強雖然還在強辯，但語氣明顯軟了很多，特別是想到背后的槍口，還是會害怕的。

“我知道，但是，你們拿銀子，也只能等到天林回來嘛，”四老爺一本正經地說，“你們同一個婦道之人要債，就是胡鬧。”

“問題在于，天林已經掉到河里淹死了，這債自然就落到她的身上了。”張麻三開腔了。

“你，不得胡說，我丈夫不會死的。”劉國秀氣得手指發抖。

張麻三摸摸生疼的臉，望著黎道強接著說，“你來告訴他們啊。”

“不要多嘴，”黎道強好像生怕張麻三會說錯什么，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再客氣地對四老爺說，“老爺，我們的銀子怎么解決，你‘德高望重’，望你給我們出個主意。”

“前面我不是都說了嘛，要銀子，必須等到天林回來，本來，找劉國秀拿銀子，這是錯的，因為，她又并未欠你們一分錢啊！”

“如果，天林真的死了呢？”黎道強雖然是在問，語氣卻很肯定。

“要真是這樣，那恭喜大家了，這帳就只好去找閻王要了。”四老爺想想要是天林真的死了，就不用承認自己那筆帳了，高興得又說起混話來。

“簡直是豈有此理，”黎道強知道自己被戲弄了，但又無可奈何。

“各位好朋友，所以，我建議大家在愿意幫忙的情況下，到處去找找，或許能把天林找回來，你們的問題不就有人解決了嗎？”四老爺說著，自己都有些不不信。

劉國秀聽到這里，心緒已經平和了許多，走到大廳正中央，十分誠懇地說，“各位，我知道，你們很擔心自己的銀子沒了……放心，天林他不會有事的……”

“你說不會有事，那人呢？叫他出來……”張麻三故意給人難堪。

“張兄弟，你別急，聽我把話說完。”劉國秀一邊按排眾人重新坐回原來的位置，一邊來到門口，對兩個兄弟說，“你們快把槍收起來吧。”

“大嫂，槍不能收起來，不然，那幫壞人又……”天錫不肯。

“大嫂，誰再敢欺負你，我們一槍嘣了他……”天孝也不肯。

劉國秀摸著天孝的黑臉，心痛如絞，小聲說：“你大哥不在，我不希望你們也出事……聽話，把槍收了吧。”

“大嫂，我不！”天孝很固執。

“要是不聽話，就不要再叫我大嫂了。”劉國秀很生氣，不再理會兩人，轉身走到八仙桌前，仍對四老爺深鞠一躬，再面向大家，氣提丹田，振聲道：“以我安家數代人的信譽和鳳凰山的基業來做保，天林一定會回來把銀子如數還給大家的，當然，就算他不回來了，還有我，我此生做牛做馬，也會把銀子還上。”

四老爺聽了這些話，有些心酸，搖搖頭，想打斷她，看著下面還在狐疑的眾人，反而猶豫了。

“空口無憑，我們不會相信你的。”

她知道，黎道強等人當然不會被輕易放過自己。所以，她早有準備，安排掌柜重新拿來文房四寶，擺在八仙桌上，把一張張存根疊好，交給劉國秀。

“四叔，晚輩有個不情之請，能否愿意？”

“有事就直說嘛，”四老爺見劉國秀情急之下，仍不失分寸，內心很佩服。

“好，晚輩請四老爺為證，我愿與丈夫天林共同承擔所有債務，此生決不虧欠任何人一分一厘。”劉國秀說完，拿起毛筆，在存根上天林署名的旁邊，端端正正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天錫、天孝兩人雖然是劉國秀的兄弟，但卻是大哥和她一手養大的，所以，她的意思從來不敢違背。兩人把火槍藏好后，剛回到大廳，就聽到大嫂要擔下大哥的所有債務，不必細想，他們也拿起毛筆，在存根上寫下自己的名字。

所謂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就這樣，由黎道強、張麻三等人帶頭圍堵鳳凰山的鬧劇草草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