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戴表元研究
- 楊鳳琴
- 15907字
- 2020-03-12 15:28:28
第一節 戴表元的生平經歷
戴表元,字帥初,一字曾伯,生于宋理宗淳祐四年(1244),卒于元武宗至大三年(1310),慶元路奉化州人(今屬浙江奉化)。他一生經歷了易代之變,其生平記載,見于《元史》本傳、顧嗣立《元詩選初集》、《剡源戴先生文集》、《剡源逸稿》及袁桷《戴先生墓志銘》等文獻。袁桷《戴先生墓志銘》載:“先生諱表元,字帥初,一字曾伯,世為慶元奉化州人。”《元史·儒學傳》亦云:“戴表元字帥初,一字曾伯,慶元奉化州人。”
史料中關于戴表元名字、生卒年及出生地皆有明確記載。
一、戴表元的故里及家世傳承
戴表元是慶元奉化剡源鄉榆林村人。剡源位于奉化溪口鎮,因剡溪發源于此而得名。《奉化縣志》載:“奉化縣西有水曰剡源,夾溪而出,其地近越之縣,故名。”戴良《剡源記》載:
奉化之西六十里,有山夾溪而出,蓊然而深茂者,剡源山也。謂之剡源者,以其近越之剡縣名之也。剡源之中,有水蜿蜿若白虹,西來益折而東流者,嵩溪也。嵩溪,蓋剡源之支流也。
元《至正四明續志》記載剡源九曲,從一曲“六詔”、二曲“蹕駐”、三曲“二湖”、四曲“桕坑”,到九曲“公棠”,每一曲都有名人逸事遺韻,如“六詔有王右軍祠”“蹕駐有吳越越王祠”“兩湖有石壁小盤谷”“桕坑有凈慈寺”“三石有丹山洞天永固寺”“茅渚有上乘寺”“斑溪有報本寺”“高岙有雪竇寺”“公棠,晉孫綽植棠于此”,等等。關于九曲的典故有許多資料記載,如元代陳沆《剡源九曲圖記》載:“水一曲而為六詔,晉右將軍王公逸少隱居其間,詔六下而不起,地由是名。后人為之立廟,有硯石存焉。”《奉化縣志》亦云:“以曲數者凡九,一曲曰六詔,有晉王右軍祠。右軍隱于此,六詔不赴,故名。山有硯石,右軍所遺也。右軍宅在嵊州金庭,其去六詔密邇,故別業在焉。”這些資料表明“六詔”之名與王羲之隱居有關,也為此地增添了高雅超逸的蘊涵。剡源不僅有深厚的歷史文化底蘊,也有著美妙而獨特的風景。清代全祖望《剡源九曲辭》記載了剡源九曲,并提到戴表元所居榆林:
奉化縣西六十里,有山夾溪而出,蓊然深茂,曰剡源,蓋剡水之源也。六朝以來,艷說剡中,而窮其源則在吾鄞。其水曰臼溪,迤邐南行,歸于鄞江,為南源。是乃棃洲洞口。出江之道,中分九曲。顧九曲,唯第三曰小盤谷,見稱于謝遺塵;第五曰三石,見稱于《道藏》;而其余不著。至王元恭《至正志》始詳列其目,而陳基、高啟排比賦之,亦舉其大略而已,未足以備文獻之勝也。予乃各為之辭,以存仙原福地之掌故焉。
第四曲曰臼溪,即榆林。有凈慈寺,戴帥初所居也。居人猶稱帥初為剡源夫子。蓮峰高百尺,臼溪深百里,榆林居其中,是為石穴藏神髓。洼然其深,聳然其秀。
剡源九曲中第四曲臼溪地處榆林,被稱為剡源夫子的戴表元曾居于此地,全祖望描寫了處于蓮峰和臼溪之間的榆林風光深而秀的特色。剡源人文意蘊豐富,風景優美,這些因素對戴表元的詩文創作有著很大的促進作用。戴表元作品中也有對剡源九曲獨特風光的描繪,如《桕坑》描寫剡源四曲的風土人情:“西去疑無路,誰知是剡津。行多收桕客,住有掘苓人。寺隱山前古,村經水后貧。時時百里外,來此祭田神。”這首詩描寫了“桕坑”古樸的景色和醇厚的民風。家鄉剡源地靈人杰,為戴表元日后獲得的成就提供了良好的條件。
戴表元出生于詩禮傳家、父慈子孝的名門望族,《小方門戴氏居葬記》載:
小方門在奉化治南二里許,寶化山之陰,戴氏之祖居之。戴氏古大族,從漢晉來比比以學行顯重關河間。而居江南者,莫著于剡。剡與奉化相犬牙,譜系宜近,然昭穆不可得而詳矣。小方門戴氏,始于八代祖曰九府君,妣曰趙氏夫人。七代祖曰十三府君。六代祖曰十五府君,妣曰徐氏六夫人… …十五府君始定居小方門,遂生三子。… …又次諱暹,曰廿六府君… …為小方門五代祖,妣曰劉氏夫人,… …生四子,長諱宇,曰六四府君,妣曰陳氏夫人、顧氏夫人,… …是于表元為高祖。… …六四府君生六子。長九一府君諱顏,次九三府君,又次九四府君,又次九五府君諱辛,貧而極孝讓,… …九五府君生三子,… …又次萬二三府君諱汝明,字叔晦,是于表元為祖。… …府君生五子,長再十六府君諱溁,字默叟,性貌酷類祖先。舊法:中朝官三歲,得牒上其族子弟名之在緦功親者試國子監。試中,補國子生。府君以伯父武諭牒至杭試,一不中,即罷業。晚歲自號拙逸居士。生庚午五月六日辰時,年七十七,卒乙酉八月二十一日。妣曰袁氏三八夫人,生丙寅八月十五日子時,年五十,卒乙卯九月七日。次再十八府君諱灝,字商叟,生庚辰三月二十九日卯時,年六十五,卒甲申七月十九日。… …凡七孫,在者四人,而表元由居士第三子為仲父后。
從這段敘述中可知戴表元家世的一些來龍去脈:八代祖九府君,妣為趙氏夫人;七代祖十三府君;六代祖十五府君,妣徐氏六夫人;五代祖廿六府君諱暹,妣劉氏夫人;高祖六四府君諱宇,妣陳氏夫人、顧氏夫人;曾祖萬二三府君諱汝明,字叔晦;生父再十六府君諱溁,字默叟,晚年自號拙逸居士,生母袁氏三八夫人;父再十八府君諱灝,字商叟。同時可由此梳理出戴表元由生身父母過繼給其仲弟再十八府君,即文中所言“表元由居士第三子為仲父后”,因而戴表元后來承擔起了奉養兩對父母的責任。《朱尉開伯求葬親費序》載:“丙子之禍,表元扶三老人走三州五縣,犯死道數十。”(《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四)此處“三老人”,有研究者考證:“戴表元回鄉后買廬剡源,原準備與比鄰而居的王子謙過一種論聚經史、流連歌詩的文士生活,但時勢動蕩,他不得已攜父母及本生父三老人走避鄰郡,路上幾次遭遇風險。”戴表元的純良孝悌也有家世傳承,《戴氏剡源張村葬記》載:
表元幼愚,逮事先祖考妣。祖考府君,寬慈樸謹君子也,于云臺府君為同祖兄弟。祖妣鄭夫人,聰敏精書計,于鄉貢進士諱一枝字善甫為同父妹。云臺府君以毛氏《詩》起家,官四方,晚始貴于朝。祖考府君不及卒業,故先考府君學于外家,以外家之學學賦。學成,復以教表元。戴氏起云臺府君以來,仕者三葉,其以賦學決科,則祖妣夫人、先考府君之為也。祖考府君有子五人,先考府君在仲,最愛。祖考府君始疾,以夢諗先考府君曰:“屬寢于張山,甚燠而安。我死,汝必以是藏我。”既喪在殯,先考府君于近郭之山但號張者靡不如也,率不合。既而逾信宿不歸家,人惑焉。一夕忽自歸,曰:“有剡客與我言,問其居,居張村。吾欣其名,懼失之,因不及之告而往。往而睹一麓甚美,與吾父夢合也,吾其圖諸。然而無資,則往謁館于大姓許,將教授其子弟。既館,詢其麓,乃楊氏之麓也。房而隸之,且累十主。”先考府君以誠謀于許曰:“公能以館我數年之資假我,使吾親得成葬,自茲而往,吾悉心力以償君如約焉。”許亦長者,惻然相成。用其資,佐家之所出者,分致累十主。又日具醴食人,求其諾。殫勞竭瘁,迨于畢也,肌顏槁削,而后得葬也。于乎勤矣!人子于親得稱善,先考府君之勤,不可沒也。若先考府君之隱德,祖妣夫人之教,與吾子孫之得居剡源者,皆不可以不知也。
這段記載可見戴表元先祖的學識及人品,其以“寬慈樸謹君子”之辭贊譽祖父,在《小方門戴氏居葬記》中亦有“先祖府君獨樸魯,有至性”的記載,與其祖父為同祖兄弟的云臺府君以《毛詩》起家,在四方為官,晚年成為朝廷顯要。戴表元詳細地描述了父親安葬祖父的經過,為了尋找夢中祖父所說的張山,父親費盡周折,終于尋得張村這一方寶地。但無資買地葬親,因而前往當地大姓許家教授其子弟,并請求許公預支數年薪金,終于得以按照祖父遺愿將其安葬在剡源張村。祖父及父親慈孝的君子風范為后人樹立了標桿,戴表元的家世傳統為其日后為學為人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二、戴表元在宋末的生活經歷
戴表元一生經歷宋末、元初兩個時期,關于他兩個階段的經歷,顧嗣立在《元詩選初集·甲集》中進行了概括:“宋咸淳中,登進士乙科,教授建康府。遷臨安教授,行戶部掌故、國子主簿,皆以兵亂不就。元大德中,以薦除信州教授。調婺州,移疾歸。再以修撰博士薦,不起,終于家。”戴表元宋末進士登科,曾任建康教授,后改任臨安教授,沒有赴任。《剡源先生自序》中對此有所記述:“及乙亥春,以故歸舊廬,改杭學教授,辭不就。”之后回鄉隱居。
戴表元在南宋后期生活的中心是讀書、科考以及出任教授之職。關于戴表元的成長經歷亦見諸其他史料及其本人作品中。戴表元自幼聰穎好學,對此許多資料都有記載,《元史》稱其“七歲學古詩文,多奇語”,戴氏自己也引以為豪。《剡源先生自序》載:“先生生淳祐甲辰,五歲知讀書,六歲知為詩,七歲知習古文,十五始學詞賦。十七試郡校,連優,補守六經諭。即厭去,游杭,作書言時政,激摩公卿大人無所避。”其《李時可詩序》亦載:“余自五歲受詩家庭”,袁桷《戴先生墓志銘》稱:“(戴表元)七歲學古詩,文多奇語。年十三即加冠入鄉校,從里師習詞賦,輒棄不肯學,諸父強之,乃游臨安。”關于去杭州的具體時間,戴表元《贈談星者謝生詩序》云:“余十八九時游杭。”其《送曹士弘序》亦云:“歲壬戌,余初游武林,識廬陵歐陽公權先生于秘書之署。”“壬戌”即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戴表元十九歲。從這些資料中可見戴表元五六歲即讀書寫詩,之后求學之路一直比較順暢,二十歲之前便去杭州求學。
戴表元少年時代即表現出超人的才華,他不僅學習傳統詩文,亦有其他多種愛好,戴氏《張君信詩集序》云:“余少時多好——好仙,好俠,好醫藥卜筮,以至方技、博弈、蹴鞠、擊刺、戲弄之類,幾無所不好。”(《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八)可見戴表元愛好駁雜,《元史》本傳評其“學博而肆”。戴氏廣博的學識與其灑脫、不受教條拘束的性格特點有密切關系,戴氏散文《題秦景山遺稿》云:“余嘗愛秦漢以前士大夫慷慨多奇氣,為人排難解急而不居其功,若魯仲連、虞卿、張孟談皆是。”(《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八)戴表元崇尚先秦士大夫慷慨豪放的人格精神,其自身性格也有與之相似之處,袁桷《戴先生墓志銘》云:“先生眉目炯聳,慷慨自奮,欲以言語筆札為己任,嘗曰:‘科舉取士,弊不復可改,幸得仕矣,宜濯然自異,斯可也。'”戴表元性格慷慨奮進,不屑于將自己束縛在科舉考試所要掌握的知識范疇之內,因而博覽群書,涉獵廣泛,這為他以后的交游和創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戴表元散文《于景龍注朱氏小學書序》記敘了他兒童時豐富的學習內容:
余兒童時,聞鄉里老儒先生以小學教授者,才四五家。每講經罷,雜試《河圖》《洛書》之數,若《堯典》閏法、《禹貢》賦則、《周禮》兵制之類。又少暇,則都講口授《顏氏家訓》《少儀外傳》等小書。… …于時朱氏書猶未盛行浙中,時從人傳抄之,以相啟發,恍然如揚雄問《方言》、蔡邕見《論衡》之喜。
戴表元對儒家經典之外的奇書以及南宋新興的朱子之學有極大興趣,他師從當時名家,學問頗有淵源。《四庫全書總目》“剡源集”提要載:“表元少從王應麟、舒岳祥游,學問淵源,具有授受。”《元史·儒學傳》亦云:“時四明王應麟、天臺舒岳祥,并以文學師表一代,表元皆從而受業焉。”顧嗣立《元詩選初集》云:“宋季文章,氣萎薾而詞骩骳,帥初慨然以振起斯文為己任。時四明王應麟、天臺舒岳祥并以文名海內,帥初從而受業焉。”當時著名學者王應麟、舒岳祥都曾作為戴表元的老師向其傳道授業,因而戴氏青少年時期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戴表元十九歲,初游杭州,《送曹士弘序》有“歲壬戌,余初游武林”之說。宋度宗咸淳五年(1269)在杭入太學,《伯妣袁氏夫人遷葬志銘》也有相關記載:“伯妣夫人慈甚… …然累日重,竟悒悒以病歸,卒于家,乙卯歲九月七日也。… …表元生年在十二,越十四年,入太學,又二年,成進士,又二年,仕建康。”戴氏記述其伯妣去世之年為宋理宗寶祐三年(1255),戴氏十二歲。十四年之后,戴氏二十六歲時入太學,二十八歲中進士,三十歲出仕建康。《戴剡源先生自序》也記載了他參加科考的相關情況:“杭學每歲貢士得三百員,試禮部,中者十人入太學,謂之類申。二十六歲己巳,用類申入太學。明年庚午,試中太學。秋舉,歲終校外舍生,試優升內舍。辛未春,試南省,中第十名。五月對策,中乙科,賜進士及第,授迪功郎升學教授。”戴表元二十六歲時在考試中脫穎而出,得入太學,并于辛未年(1271)對策中乙科,賜進士及第。關于考中進士后為官情況,《剡源先生自序》載:“癸酉冬赴升。”“癸酉冬”即咸淳九年(1273)冬,戴表元赴任升州(建康),被授迪功郎升學教授。迪功郎,又稱宣教郎,《宋史·職官志八》載:“迪功郎… …為從九品。”這是戴表元初次為官,剛入而立之年便任升州教授,這也是比較高的一個人生成就。戴表元《送謝仲潛序》描寫了自己當時意氣風發的人生狀態:“始余以文學掾游金陵,時年才三十爾。性喜攻古文辭,每出經義策諸生,以觀其能占對與否,而鼓舞抑揚之。”(《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四)三十歲的戴表元任升州教授時完美地發揮出了自己的才華,以所學教育鼓舞弟子,并對弟子寄予厚望。
戴表元這一時期的生活負擔很重,他在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所寫的《送袁伯長赴麗澤序》中回憶當時的生活狀況與所思所想:“余年未三十,以新進士謁天官,于格亦當得郡博士,而不敢辭避不就。當是時,家有老人,須祿以養,余性尤不通吏事,勉強文墨議論間,且為而且學之,亦先生長者意耳。”戴氏不滿三十歲被任命為升州教授而沒有自謙推辭,主要是因為家有老人要奉養,因而邊做官邊學習,這也成為他一生律己的標準。他在晚年仍持有這一觀點,正如其在《送袁伯長赴麗澤序》中所說:
人之居世,自其身之起居寢食,與其家之指揮灑掃,推而大之,為官吏而受人之民人,為師儒而受人之子弟,無非事也。人自幼少強壯而至于老,日日而學之,凡以求無愧其事而已,未有當曰“我不能”而姑止也。
勤勉好學是戴氏從年輕時就恪守并一直堅持的人生準則,而貧困生活的砥礪也是他有如此謙遜的人生態度的一方面原因。清代黃宗羲《宋元學案》卷八十五《深寧學案》對戴表元做建康教授時的生活狀況也有記載:“其官建康教授,同郡袁洪,時通判建康,朝夕互往還。先生貧,洪每周之。”戴氏雖為建康教授,但生活依然貧困,因而同鄉建康通判袁洪常常周濟他。袁洪,字季源,袁桷之父,與戴表元是多年好友。戴氏在《送袁季源之婺州因簡范經歷》中也描寫了二人深摯的友情:“膠漆四十年,齠齔以至今。天欲饑餓我,使子無黃金。”詩中反映了二人交往時間之長以及袁洪對戴表元在經濟上的關照。
戴氏任升州教授時間并不長,《剡源先生自序》載:“癸酉冬赴升,及乙亥春,以故歸舊廬,改杭學教授,辭不就。既而以恩轉文林郎、都督掾、行戶部掌故、國子主簿。會兵變,走避鄰郡。”戴表元在建康任職時間不到三年,于宋恭宗德祐元年乙亥(1275)春離開升州,回到家鄉,并且辭去了杭學教授的職位。離升回鄉的一個主要原因是其祖母鄭氏在宋度宗咸淳十年(1274)病故。《戴氏剡源張村葬記》載:“自金陵官舍轝載歸,祔葬我祖考府君兆西。”為了將祖母安葬于先塋之旁,戴表元從金陵辭官返鄉。之后他又出任過文林郎、都督掾、行戶部掌故、國子主簿等職,不久便經歷了兵亂,避走他鄉。其《乙亥歲毗陵道中》描寫了乙亥兵亂的情形:
百年只有百清明,狼狽今年又避兵。
煙火誰家寒食禁,簪裾那復麗人行。
禾麻地廢生邊氣,草木春寒起戰聲。
渺渺飛鴉天斷處,古來還是闔廬城。
宋恭宗德祐元年乙亥(1275),元軍攻入建康和常州,戴表元于清明日奔逃在毗陵道中,感慨萬千。清明本該祭祀先人表達崇敬與懷念之情,他卻不得已因為兵亂狼狽逃竄,田地在生機勃勃的春天被荒廢,草木之中隱含著戰亂的氣息。詩人形象地描寫了他人生中第三十二個清明的遭際。《王丞公避地編序》也有關于這一年的相關記載:“己亥之夏,皆失仕歸。余又買廬,并公為鄰。”己亥夏,戴氏與王子兼皆回歸故鄉剡源,比鄰而居,一起在讀書賦詩中度過寂寞的時光。但這種寧靜的日子是短暫的,第二年元兵大舉南下,戴氏不得已離鄉出逃。
三、丙子之禍及入元后戴表元的人生經歷
宋恭宗德祐二年丙子(1276),元軍攻占臨安,宋室投降。南宋滅亡對戴表元是一個巨大的打擊,他之后的人生之路在《剡源先生自序》中也有記述:“會兵變,走避鄰郡,及丁丑歲,兵定歸鄞,至是三十四歲矣。家素貧,毀劫之余,衣食益絕,乃始專意讀書,授徒賣文以活老稚。鄞居度亦不可久,遂買榆林之地而廬焉。如是垂三十年,執政者知而憐之,薦授一儒學官,因起教授信州。噫,老矣。大德丙午冬,歸自信州。”從戴氏這段記述中我們可以將其丙子年以后的人生經歷分為四個階段:其一是出逃避亂期,這一時期較短,從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到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四年(1277),有一年時間;其二是兵定歸鄞時期,這一階段較長,從元至元十四年(1277)一直到元大德六年(1302),共有二十五年時間;第三階段是任信州教授時期,從元大德六年(1302)到大德十年(1306),歷時四年多;第四階段是從信州返鄉到元武宗至大三年(1310)卒,有四年時間。可見戴表元后半生主要的生活狀態有兩種:背井離鄉、顛沛流離和隱居故里、清貧自守。戴氏在南宋滅亡后的三十三年人生中飽經磨難,體會到了生活的艱辛與無奈,與此同時,其詩文創作也達到了巔峰狀態。
戴表元后期生活的第一階段是避亂期,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元兵入侵,不得已避亂天臺,《王丞公避地編序》記述了他與王子兼一同奔逃避亂的過程:
越明年,兵聲撼海上,村郊之民,往往持槖束缊而立,伺塵起即遁。余與公勢不得止,倉皇棄其故業,指山中可舍者為之歸,蓋其事不能相謀。而流離轉徙,困頓百折,不自意復相出于天臺南峽之麓。自是而行同途,止同旅,交同友,客同門。急則傳聲疾呼,老稚攜挈,以遁須臾之命;緩則握手勞苦,流涕譬釋,以寬離鄉棄土之戚。此于人情何所暇逸,而長篇大章交至迭出,倀倀乎若不知其身之受死禍,而饑渴寒凍之號其后也。將痛極感深,力不可措,遂且猖狂放恣,以暢其郁滯,而不自知耶!
丙子年敵兵從海上入侵,郊區百姓收拾好出逃必備之物,時刻準備遁逃。戴表元也放棄家業,帶領家人到山中避難。在輾轉流離的過程中遇到出逃的王子兼,二人在逃亡中患難與共,并以詩文記述了當時的情形與感受。戴氏詩歌《丙子除夜》也寫于這一年:
富貴如今似駭機,漂流未遣壯心違。
鄉鄰有酒貧能醉,村落無醫病亦稀。
客任低頭從狗竇,妻休掩面對牛衣。
十年涉世渾如此,除卻躬耕事事非。
丙子年除夕之夜戴表元發出深沉的感慨,輾轉漂泊的生活使詩人感到壯志難酬,他已經對人生富貴不再抱有希望了。詩人描寫了自己貧苦的生活狀態:雖然無錢買酒,但鄉鄰能供其一醉;村落地僻人稀沒有醫生,但人卻因此而少生病患。客人來訪,從低矮的門洞中進入,妻子也不必因衣裳破舊貧寒而羞愧掩面。在詩的結尾,詩人抒發了自己的憤懣情緒,十年輾轉飄蕩,事事未能如意,也只有回歸鄉里躬耕自足了。詩中表現出當時戴氏對生活已經沒有過高的期望了,他只希望能夠在故鄉過上清貧安寧的日子,躬耕自足。元至元十四年丁丑(1277),兵災平定,戴表元回到家鄉,其詩作《丁丑歲初歸鄞城》描寫了當時的情景:
城郭三年別,風霜兩鬢新。窮多違意事,拙作背時人。
雁跡沙場信,龍腥瀚海塵。獨歌心未已,筆硯且相親。
戴氏在劫難過后返回故鄉,生活困頓無依,不免感慨生不逢時,難以實現自己的理想。兵災之后的故土滿目瘡痍,戰爭的血雨腥風還沒有結束,詩人內心的憂傷只能以寫詩作文來驅遣。戴表元回鄉之初居住在棠岙,其詩作《又坐隱辭》小序云:“余雖移家棠岙,居尤未定,每往城南寓舍。城中無所營,交游益疏。或至堅坐逾旬不出。”(《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八)戴表元兵定回鄉之后又遭受了其他打擊,生活曾因鄞城大火受到極大的影響。《東門行二首(時鄞城火,第宅遭毀,故有此作)》其一描寫了這種狀況:“春風顛狂卷地起,吹動江城寒劫灰。江城千家丹碧窟,過眼不復余樓臺。”(《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八)鄞城大火之后一片灰燼,亭臺樓閣蕩然無存。《火后》也描寫了大火肆虐之后一片蕭瑟的情景:
當年歌酒留連處,火后來看一惘然。
傍水幾家初飲馬,入春三月未聞鵑。
炎涼世事殘城樹,歌哭人聲去客船。
不是危腸拌醉得,癲狂無處看詩篇。
當年鄞城美好的景物已毀于一片火海,即使生機勃勃的春天也難掩其蕭條。殘破的城池記錄了炎涼的世事,往來的客船載滿了人世的變遷。詩人對鄞城在兵災和大火之后的衰頹破敗感到無比痛心。
回歸鄞城的第二年,戴氏在剡源張村東南榆林建房定居,《戴剡源先生自序》云:“鄞度不可久,遂買榆林之地而廬焉。”《小方門戴氏居葬記》亦載:“兵毀無所歸,己卯竟歸剡源張村東二里許榆林。”其詩作《己卯歲初葺剡居》描寫了在剡源榆林居住的情形:“休言聲跡轉沉淪,百折江湖亂后身。窮未賣書留教子,饑寧食粥省求人。”詩人遭遇亂離之后回歸故里,唯求安寧,固守窮節。金侃《剡源文集跋》引《宋遺民廣錄》記載戴氏:“家素貧,不事生產,逃竄之余,無以糊口,授徒賣文,日手一編不輟,從榆林剡源為家。”戴氏家貧無產業,只能以授徒賣文為生,而且家中負擔很重,戴表元《珣上人再刪詩序》載:“吾觀東玉,行應法,言近道,… …載其輕單無累之身,輔之以學,將何行不可至,何入不可得?余憊矣,不能從也。家有三老人,方謀傭賃山樊之間,動搖筋骸,以治養具。”戴表元羨慕東玉師無牽無掛、隱居山中專心修佛,而自己卻不能效仿,因家中有父母及本生父三位老人需要奉養,他要努力在世俗中經營謀生之道。雖然努力謀生,但生活依然很困頓。戴氏授徒賣文之外也親自從事農業勞動,不過依舊改變不了貧窮的現實,加之連年災荒,雖然勤苦耕作,但并不能滿足一家人的衣食所需。這一時期的困頓生活在許多作品中表現出來,如《自居剡源,少遇樂歲,辛巳之秋,山田可擬上熟,吾貧庶幾得少安乎,乃和淵明貧士七首,與鄰人歌而樂之》:
貧賤如故舊,少壯即相依。中心不敢厭,但覺少光輝。
向來乘時士,亦有能奮飛。一朝權勢歇,欲退無所歸。
不如行其素,辛苦耐寒饑。人生系天運,何用發深悲。
這首詩寫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八年(1281),戴表元時年三十八歲。剡源連年災荒使詩人的農業生產受到很大影響,詩人在作品中描寫了自己多年貧寒的生活,同時抒發了固守窮節、安于貧賤的思想情感。寫在同一年的《辛巳歲六月三日書事》也描寫了亂離社會中的艱辛生活:“急報傳來又不真,迎門翁稚笑聲頻。情懷經苦思平世,顏貌緣愁似老人。”急報傳來以為又有變亂發生,得知并非事實之后一家老小盡展歡顏。經歷離亂的磨難之后,人們只想過上平靜的生活,雖然未到不惑之年,飽經憂患的詩人已經容顏衰頹。《中枝山葬記》也反映了戴表元當時生活的困頓:
剡源中枝山之葬,起我先考府君,以至元甲申季冬十有七日,兌穴震向。又明年丙戌,伯考府君卒,以仲冬二十八日祔葬先考府君墓右。… …余家初絕貧,來榆林又日淺,又連歲遭大喪。然不敢不即葬,蓋既幸有中枝山,而家世居喪,不用俚俗禮,無緇黃濫費。鄉鄰姻友奠賻所入,咸可取資,以故僅僅得以成葬。
戴表元養父灝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一年(1284)卒,生父溁至元二十二年(1285)卒。兩年時間失去兩位親人,喪葬費用依靠鄉鄰姻友的資助才得以湊齊。這對戴表元而言既是精神上沉重的打擊,也是物質上很大的壓力,其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
戴氏這一時期在鄞城、杭州和宣城講學授徒或交游訪友,袁桷《戴先生墓志銘》云:“始先生兩授徒于鄞、于宣、于杭,其徒散處莫會。”戴氏輾轉于三地之間講學授徒,學生分散各地,難以相聚。戴表元此時心境也比較悲涼,常有漂泊流離之感。如《丁亥歲除前二日書事》云:“索索寒搜客,沉沉雨洗年。殘林生獵跡,歸鳥避窯煙。節物杯漿外,溪山鬢影前。行藏都未定,筆硯底能捐。”(《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九)這首詩寫于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四年(1287),這一年戴表元亦奔波于家鄉與杭州之間。其《困學齋記》載:“丁亥之春,余識漁陽鮮于伯幾于杭。”(《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可見戴氏這一年曾在杭州,年底除夕前詩人抒發了自己的感慨。寒天陰雨,景物一片蕭索,自己離鄉漂泊、行藏未定,只有以文字來抒發憂憤之情了。《戊戌清明杭邸坐雪》作于元成宗大德二年(1298),五十五歲的戴表元客居杭州,詩中表達了濃濃的思鄉之意:“思鄉處處只愁生,正好春游又不晴。雪是梨花煙是柳,馬婆巷口過清明。”(《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三十)清明時節離家在外不能與親人相守,天氣的陰沉更加重了思鄉之情。可見戴表元這一時期雖然在榆林安家,但為了謀生還要四處奔波,除在鄞城、杭州授徒之外,也曾去過宣城。《秋山記》載:“元貞乙未之六月,法師與余相遇于錢塘西湖之上… …越再月,余來宣,乃始得登鱉峰而訪秋山之居。”(《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四)元成宗元貞元年(1295),戴表元六月在杭州,八月已經到了宣州,反映出其垂暮之年還要經常經歷鞍馬勞頓之苦。
雖然戴氏在這一時期生活辛苦奔波,但他卻有著較好的文學創作環境。戴表元家鄉奉化在當時是英才匯集之地。全祖望《胡梅澗藏書窯記》載:“宋之亡,四方遺老避地來慶元者多,而天臺三宿儒預焉。其一為舒閬風岳祥,其一為先生(胡三省),其一為劉正仲莊孫。皆館袁氏。時奉化戴戶部剡源亦在,其與閬風、正仲和詩最富,而梅澗獨注《通鑒》。”宋亡后四方遺老大都來奉化避地隱居,因而戴表元能夠交游切磋、往還唱和的文人很多,這對戴氏的詩文創作是非常有利的條件。
戴表元入元后生活的第三個階段是赴任信州教授時期。元大德六年(1302),戴表元五十九歲時,被推薦為信州教授。關于戴氏赴信州的時間其《游南巖詩序》載:“余既棄故業,以文學掾至信州。蓋老而遠行,意惻然不自聊。頗聞州之南,有危巖空寬,僧廬其中,林泉溜青,禽鳥往來,幸而一游,得以發郁積,舒固滯。然至官四閱月,不能遂也。乃季秋二十有八日,日高舂,約朋客出關。… …是為歲大德壬寅良月朔日序。”(《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從這段記敘中可知戴氏是在元成宗大德六年壬寅(1302)夏至信州上任,滿四個月后于九月游南巖。《題徐可與詩卷》載:“大德丙午歲(1306),余來上饒且四年。”(《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九)《游鄉貢墓志銘》云:“余至信州之明年,于是上饒游叔大,既逾嶺返其先人新會府君之殯,且葬,而屬之銘。余既哀而銘之,越二年,叔大卒,其子又亟俾銘焉。”(《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五)文中寫叔大卒于大德乙巳(1305)二月十八日,由此亦可推知戴氏于大德六年(1302)至信州。但顧嗣立《元詩選·初集·甲集》載:“元成宗大德八年,表元年六十余矣。執政者薦之,除信州教授,再調婺州,以疾辭。其后翰林集賢以修撰、博士交薦,不起。卒年六十七。”此處記載與戴氏諸文中所言頗有出入,筆者以從戴氏文中得到的資料為準,取大德六年(1302)任信州教授之說。
戴表元晚年出仕信州路儒學教授一事頗受后人詬病。如清代全祖望在《剡源九曲辭》中評之:“帥初以薄祿竟受教授之官,宜為黃、萬二公所貶… …惜哉斯人兮執德不固,出山之泉兮失故步。”(《鮚埼亭集》卷五)其《榆林村中吊戴帥初》亦云:“盛淳百年遺民貴,至元一出晚節乖。”(《鮚埼亭集》卷十)全祖望認為戴表元出任信州教授是晚節不保,玷污了一生清譽。對于全祖望的評論,孫茀侯認為:“先生老而窮困,出任信州教授,乃情非得已。全氏此論,未免過苛。”戴表元仕元之舉情非得已,并非為謀取功名。這一點戴表元后人戴詢在《重刻剡源集序》中也有強調:“先生宋咸淳進士,未幾而國祚遷改,東西奔竄,甘于窮老。時江南搜訪人才,使者如織,先生名傾一時,而竟不之及。晚乃強就一儒學官,而無何即棄去,此可以窺先生之心矣。”
戴表元是淡泊守志之人,歷經亂世磨難不改初衷,晚年作為信州儒學教授并不是功利心所趨而為之。況且教授一類學官與掌握實權的官職不同,有當代研究者認為元代學官:“是不能跟直接參與機要、統治百姓的朝官混為一談的。全祖望在論及相傳王應麟入元后嘗為山長一事時就曾指出:‘先生應元人山長之請,史傳、家傳、志乘諸傳皆無之,不知其何所出。然即令曾應之,則山長非命官,無所屈也。'”
可見全祖望雖然對戴表元任信州教授一事持否定態度,但認為王應麟即使曾任元代山長也無可厚非。戴氏出任信州教授一事雖然確鑿無疑,不過不能簡單地以暮年失節評之。戴氏并非汲汲于功名者,周汝礪《刻剡源集小引》評之:“先生生淳祐中,以上舍生高等登進士乙科,累教授建康、臨安。而雅好山水,間一濡毫摛藻,為古文辭若詩,往往匠心而成,追古作者,有聲藝林。然先生輒又敝帚視之,故非以此獵人世名者。”
戴表元早年考取進士,但并不以求取功名為意,而以游山水、寫詩文為樂事,雖文才卓然,卻淡泊自守,不欲以此求名。
戴表元晚年出任信州教授的原因是復雜的,筆者認為可從以下三方面來分析。其一與戴表元對入仕的看法有關,戴氏在其講義《仲弓為季氏宰問政》中有言:
古之君子,茍自知其道可以及人,才可以用世,則皆未嘗有不仕之心。何也?天之生斯人,必有所托以治之。我幸可以治之,而又不屑為,則狥己之私而絕物太甚,非君子之事也。孔門弟子,其賢者多不仕,而仲弓之徒仕于季氏。夫季氏非可仕也,季氏不可仕,而天下皆季氏,則賢者有終身不仕而已。賢者不仕,則不賢者必仕。賢者不仕而不賢者仕,則天下愈病矣。仲弓之賢,豈不知此,故不以季氏為嫌而仕之。非獨仲弓不嫌,而夫子亦不責。非獨不責,方且因其問而教之,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嗚呼旨哉!
戴氏認為古之君子皆有入仕之心,有濟世之才而不屑用于世者是自私的表現。賢者不仕則給不賢者留下了巨大的可肆意妄為的空間,于國于民都是不利的。因而孔子對仲弓為季氏宰持肯定的態度,并就仲弓問政進行了精彩的解答。戴氏認為仲弓“豈但可以為季氏宰,蓋千萬世宰天下之法也”。賢者出仕能最大程度上以自己的正義與才華為國為民效力,即使其輔佐者并非賢人,也能盡量減少其帶來的危害。戴氏在《仲弓為季氏宰問政》中闡明了自己對于入仕選擇方面的觀點:“纖悉于小節,而鹵莽于大綱;牢籠于虛譽,而闊略于實德。聞仲弓之風,可不愧汗自省也哉?”有才德的文人在選擇自己輔佐的目標時不應陷入細枝末節的困擾之中,而應把握大局,最大限度地發揮自己的才能。仲弓為季氏宰這一歷史掌故給戴氏以很大啟示。雖然戴氏詩文中體現出鮮明的隱逸思想,但他內心深處還是希望有用于世,并且不僅僅是發揮自己的詩文特長,還要盡自己所能做一些有利于世風教化的事情。
戴表元很注重為師者的社會作用,其講義《〈周禮·天官冢宰〉以九兩系邦國之民:一曰牧以地得民,二曰長以貴得民,三曰師以賢得民,四曰儒以道得民,五曰宗以族得民,六曰主以利得民,七曰吏以治得民,八曰友以任得民,九曰藪以富得民》云:“三曰師。師之為言,凡能以善教得民者,皆是也,故以賢。四曰儒。儒之為言,凡能以善道得民者,故以道。后世言師儒,拘于學問文藝,故失其指。”(《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六)戴表元認為師者應以善教得民,儒者應以善道得民。師儒不應局限于以學問文藝教民,而應承擔起提升人民道德教化水平的重任。戴氏重視為師者在社會發展中的作用,因而晚年任信州教授一職也是對為師者價值的實現。
戴表元出任信州教授的第二點原因與元代書院和儒學的發展有關。元代教育制度和教育體系與宋代基本類似:在京師設立國子學和國子監,在地方建立各級學校。《元史·選舉志一》載:“凡讀書必先《孝經》《小學》《論語》《孟子》《大學》《中庸》,次及《詩》《書》《禮記》《周禮》《春秋》《易》。博士、助教親授句讀、音訓,正、錄、伴讀以次傳習之。講說則依所讀之序,正、錄、伴讀亦以次而傳習之。次日,抽簽,令諸生復說其功課。對屬、詩章、經解、史評,則博士出題,生員具稿,先呈助教,俟博士既定,始錄附課簿,以憑考校。”以上是京師國子學的主要情形。地方學校所學內容和教學模式也大體如此。元代統治者在儒學教育方面對漢文化表現出很大的認可和尊重,因而儒學教授在傳道授業方面有相當大的自由。有研究者認為:“元初的許多書院雖然是由官方興辦的,但蒙元的統治者沒有進行過多的干預。尤其在教學內容方面,書院享有充分的自主權。因此,山長師儒們仍得以沿用傳統的教學模式,以《論語》《孟子》《大學》《中庸》《詩經》《尚書》《周易》《禮記》《春秋》等儒家經典為主要的講解內容。這樣,一些南宋遺民故老不再把元廷征聘學官視為畏途,而把出任學官看成是特殊的隱逸形式和拯救華夏傳統文明的有效途徑。”戴表元友人也有出任教授之職的,戴氏也曾寫文相送。如《送白廷玉赴常州教授序》記載了當時著名文人白珽赴任常州教授之事:
大德庚子春,錢塘白廷玉以公府高選得之。江南之搢紳韋布,識與不識,不謀而同聲曰:“此固才學可以為師儒,稱職而無愧者也。此固取之高年素望、可以四面決疑請益者也。銓格而皆若人,其何不可之有。”
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白珽被朝廷選為常州教授。戴表元認為白珽學識人品皆與此職位相稱,并對其終于找到用武之地而感到欣喜。其《送屠存博之婺州教序》亦云:“夫人之生于世,勞矣。其不勞者,非人道也。… …未仕者之責止其身,已仕者之責及其人。為官吏者治人以政,為師長者教人以道也。”(《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三)屠存博赴婺州任教職,戴表元認為此去雖辛勞但也能發揮自己的專長,教人以道。戴氏也想把握住信州教授這一能夠參與到元朝教育領域、將儒學思想傳承和發揚的職位,盡自己為師的本分,用自己的學識為儒家文化的發展效力。其講義《子曰先進于禮樂野人也》云:“伏惟上饒名郡,東南學問淵源所聚,抵近世玉山尚書,風聲未遠。表元窮鄉遠士,迫于諸公牽強,而為此來。開講之初,敢以先進后進禮樂異同為告,自此得相與勉焉。”(《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五)戴表元任信州教授開講之初便闡釋了《論語·先進》的深刻蘊涵,以此來表明自己對儒學教育的重視。他強調系統學習禮樂的重要性,同時表現了對古樸的人格精神的推崇。
戴表元出任信州教授的第三點原因是為謀生考慮。他在《送杜子問赴學官序》中云:“奉化后來言《詩》,遂推子問稱首。… …無幾何科舉罷,三百篇之策,學者黜為空言。邑中故家,雖衣冠強盛如李、楊、黃者,亦皆逋播蕩析。子問不得已攜其耿耿者,去而之西。會尊官貴客,適知其名,左館右谷。既而為之薦于當途,假之文學掾之階,而強之仕。于是子問老矣,曰:‘我無愿于仕也,而不能無愿于祿。’俯首束衽,忘數千里江楚之勞而赴焉。”(《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三)杜子問赴任學官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為生活所迫,雖然無意于仕,但出仕帶來的俸祿可以解決其謀生、養家的問題,因而“不能無愿于祿”。戴氏出任信州教授也有這一因素,其《安陽胡氏考妣墓志銘》載:“大德壬寅歲,余來錢塘授徒且五年,識安陽胡士謙于中書行署,恂恂然儒也。于是諸公憐余老而加窮,薦授之一官。”(《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五)大德壬寅年(1302),戴氏在杭州授徒時被推薦去信州做教授,他認為能被推薦的原因是自己的衰老和困頓引起了諸公的同情,可見戴氏當時的生活境遇并不如意。在他赴信州的前一年,有《辛丑歲十一月二十六日東歸舟中示三子》,其中寫道:“自笑得雛如病鶴,也思結伴附歸鴻。何時辦得村田活,糲飯魚羹百指同。”戴氏感慨自己幼子體弱多病,因而期盼回歸鄉里與家人相伴,希望通過勤勞耕種使一家人共享糲飯魚羹,得到溫飽的生活。從這首詩中可以看出戴氏當時的思想情緒及生活狀況。戴氏表現出對幼子的牽掛與不舍,“糲飯魚羹百指同”的溫飽生活當時卻無法實現,因而生活的困頓也是戴表元出仕新朝,赴信州任職的一個重要因素。
以上三方面原因使得戴表元在垂暮之年遠離故土至江西上饒赴任信州教授。這一行為雖然受到后人的詬病,但戴氏的這一選擇卻蘊含了他對人生價值的理解,也包含了易代之際文人生活的無奈,并不是為了謀取功名不擇手段。戴氏自己心中對這一選擇也充滿了矛盾與糾結,對暮年離鄉踏上仕途的生活狀態表現出憂怨的情緒。如《丙午二月十五日以府檄出宿了巖》詩中寫道:
衰年慕棲息,役役殊未休。天明發東廊,日晏泊西州。
豈其千金軀,為此一餐謀。宿麥清已郁,稚桑黃亦稠。
欣然一會意,所愧非吾丘。悔日諒不遠,誓言良未酬。
揮手謝還往,伊憂自伊憂。
元成宗大德十年(1306),也即戴氏回歸故里那年的二月十五日,詩人因公宿了巖,感慨衰年行役,寫下此詩。詩人表達了旅途奔波的疲憊、為謀生而付出的艱辛以及對家鄉無盡的思念。作品抒發了他晚年任職信州時期的復雜情感。在這一年的冬天,戴表元結束了在信州的任職。袁桷《戴先生墓志銘》載:“秩滿,授婺州,以疾辭。”《元史》本傳亦云:“起家拜信州教授,再調教授婺州,以疾辭。”可見戴氏在信州教授任滿之后雖然被調任婺州,卻以身體不適為由辭職返鄉。
戴表元在信州教授任上只有五年時間,之后返鄉隱居,這是他入元后生活的第四個階段。其《質野堂記》云:“大德丙午之孟冬,歸自上饒。”(《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剡源先生自序》亦載:“大德丙午冬,歸自信州。時體氣益衰,而婚嫁漸已畢,即以家事屬諸子,使自力業以治養具。然性好山水,每杖策,東游西眺,遠不十里,近才數百步,不求甚勞,意倦輒止。忘懷委分,自號曰剡源先生,因以名其集。或稱質野翁、充安老人云。”元成宗大德十年冬,戴表元信州教授任滿,又被推薦為婺州教授,以疾辭。再以修撰、博士二職推薦,都沒有赴任,而是回到家鄉剡源。從戴氏作品來看他當時的心情還是比較輕松的,如《自信上歸,游石門,訪故人毛儀卿鎮卿兄弟,作長句贈之(丙午冬)》云:
山開未開白云梯,人行不行青麥溪。
五年清夢隔蟻穴,千里飛塵深馬蹄。
重來交游亦笑樂,但覺幾杖煩提攜。
門間霜葉無數積,風定水禽時一啼。
藥草春暄夜更長,木蘭花下聽天雞。
戴表元在六十三歲時卸下了信州教授的重擔返鄉探訪老友,一路欣賞清麗的山中白云、原野清溪。“五年清夢隔蟻穴”象征信州五年如同南柯一夢,表達了對暮年出仕的感慨;“千里飛塵深馬蹄”則描寫了從信州歸來的一路風塵仆仆。詩人重逢故交,頓覺身形輕健,手杖也無須攜帶了。這首詩描寫了戴表元歸家訪友輕松愉悅的心情。戴氏從六十三歲到六十七歲終老一直在剡源過著單純樸素的生活。兒女婚事完畢,家中稍有積蓄,便建質野堂、充安閣聊以慰藉晚年之寂寞。其散文《充安閣記》云:
今夫余也,固剡山之窶人也,而昔之嘗仕者亦余也。有仕有不仕,而余一也。昔嘗見有乘車而行于途者,其不乘車者相與羨之。他日逢大官于途,則其乘車者先俯然下之,豈不以其尤嵬嵬哉?等第而充之,人之相羨,無有紀極。… …而余于是閣,心無遠馳,業不他慕,時勤而作,遇倦而息。欠伸偃仰,以舒吾體;周旋涉歷,以散吾目。
戴氏在晚年的隱居生活中,心境還是比較輕松、淡泊的。他認為無論出仕還是隱居,只要心里安適就是適合自己的生活,因而祛除攀比艷羨之心,生活在平淡樸素的鄉間,起居有時,勞作有度。于充安閣之中讀圣賢之書,俯仰自適。其詩作《余居之西偏有小室名嗇庵,詩以識之》亦云:“嗇語養氣海,嗇食養脾土。嗇慮養心神,嗇勞養筋膂。衰年百事祛,寄息此環堵。”戴氏晚年清心寡欲,很注重修養身心,拋開一切繁雜事物,安心在剡源度過余生。
元武宗至大三年(1310),戴表元卒。袁桷《戴先生墓志銘》載:“至大庚戌三月卒,享年六十有七。… …治窆張村,葬以至大元年三月某日。娶陸氏,子男四:初陽,次紀,后庚,幼儒;女四,婿曰陸孟孫、孫肖翁、徐公說、袁庚孫。孫男女八。”此處所載戴氏卒年與其作品中流露出的信息有所出入。戴氏《銀峰義塾記》結尾注明了文章的寫作時間為“至大三年歲在庚戌孟夏哉生明”,孟夏為農歷四月,“哉生明”為每月初二或初三日,由此可見戴氏四月尚在人世。
關于戴表元卒年有1310年與1311年二說,《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三十中有《辛亥歲七夕醉陪諸公登西湖竹閣》一詩,如果這首詩確為戴表元所作,并且詩題中所言時間準確無誤,那表明至大辛亥年(1311)七夕戴表元還在杭州。袁桷《戴先生墓志銘》《元史》《新元史》等資料皆記載戴表元卒于至大三年(1310),這與《剡源戴先生文集》中個別作品表明的時間有出入,這也是戴氏生平中的一個疑點,筆者傾向于以《戴先生墓志銘》等資料記載為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