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戴表元交游略述
戴表元一生交游甚廣,而且交往對象中有許多是當時著名文人,其詩文創作成就與其豐富的交游活動密切相關。有研究者分析戴表元熱衷于交游的原因:“頻繁地往來于奉化、杭州、宣州、湖州、嚴州(今浙江建德一帶)、毗陵(今江蘇丹徒)、金陵之間,一來為了實踐他深以為是的‘欲學詩乎,則先學游,游成詩當自異于時’(《劉仲寬詩序》)的詩歌主張,二來則為了以文會友,結識當時的名流。”劉飛也認為戴表元的交游活動對其文學創作具有很大的促進作用:“戴表元對當時的文壇之弊多有不滿,只有在進入當時的文壇圈子,才能更好地發表自己的文學主張。同時,他平生愛好詩歌,廣泛的交游,可以得到更多的詩歌創作題材與靈感。”
戴表元的交游活動豐富了其人生經歷和情感體驗,為其詩文創作積累了素材。況且在交游過程中有很多時機創作一些酬唱之作,交游也為其文學創作提供了很好的環境和氛圍。
戴氏青少年時期即有機會結識方逢辰、劉辰翁等名士,并受到他們的賞識與激勵。更幸運的是能夠師從王應麟、舒岳祥二位大家,這為他的學識積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袁桷《戴先生墓志銘》記載戴表元青少年時的經歷:
七歲學古詩,文多奇語。年十三即加冠入鄉校,從里師習詞賦,輒棄不肯學,諸父強之,乃游臨安。于時新安方尚書逢辰、廬陵劉博士辰翁以論策表厲進士,得先生程文,大奇之。… …方是時,禮部尚書王公應麟、天臺舒公岳祥,師表一代,先生獨執子弟禮。寸聞只語,悉囿以為文。
戴表元十九歲初游臨安,以文才受到方逢辰和劉辰翁的賞識。方逢辰(1221—1291),原名夢魁,字君錫,號蛟峰,淳安人,宋理宗淳祐十年(1250)考中進士。是南宋著名教育家,著有《孝經解》《易外傳》《尚書釋傳》《學庸注釋》等。劉辰翁(1231—1297),別號須溪,廬陵人。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進士,在當時文壇享有很高聲譽。二位頗有地位、學識的前輩對戴表元的肯定在很大程度上鼓勵了他。同時戴表元有幸師從王應麟、舒岳祥二位大家,王應麟(1223—1296),字伯厚,號深寧居士,十九歲舉進士,是南宋著名的學者、教育家、政治家。王應麟創立深寧學派,戴表元受深寧學派思想影響較大,提倡心性修養,并且非常注重經史思想在社會發展中的功用。舒岳祥(1219—1298),字景薛,一字舜侯,人稱閬風先生,浙江寧海人。《四庫全書總目》評舒岳祥:“晚逢鼎革,遁跡終身,乃益覃思于著作,其詩文類皆稱意而談,不事雕繢。”舒岳祥年長戴表元二十五歲,戴氏青壯年時期舒岳祥已步入晚年,舒岳祥晚年的生活如清光緒《寧海縣志》所述:“宋鼎革,(岳祥)不仕,為赤誠書堂長,教授鄉里,其規約如藍田、麗澤,一時人文之盛,五邑無比,剡源戴表元、四明袁桷并從岳祥游。”舒岳祥晚年潛心詩文創作,與戴表元有密切的溝通與交流,二人是亦師亦友的關系,他們之間互贈與唱和作品很多。戴表元《寄天臺舒閬風先生》題記曰:“初,丙子同避兵臺之峽石。”丙子之禍發生時舒岳祥五十八歲,戴表元三十三歲,二人同在臺州峽石避禍,戴氏回憶過往患難之情,寫下此詩:
嶺云盡處是臺州,有個詩翁住下頭。
不寄一書春又晚,相思百里水空流。
新蹤凍合鶯雛谷,舊夢花迷燕子樓。
聞說道旁烽燧急,定應重作峽中游。
詩中表達了對舒岳祥的思念之情,詩人稱舒岳祥為“詩翁”,突出了對其詩歌成就的仰慕。雖然丙子避地峽石是迫不得已之事,但因為有舒岳祥與其同生死、共患難,戴表元在回憶之時還能感覺到溫馨,因而表達了如果再有兵亂還要重作峽中游的意愿。戴表元與舒岳祥唱和或者涉及舒岳祥的作品大都具有溫潤雅致的特色,表現了君子之交淡泊而真誠的情感,例如以下詩句:
菊盤秋熟蟹,竹枕晚涼蟬。
一登君子堂,迥與凡界絕。
準擬一時僧榻畔,詩翁題后更誰題。
嚼雪餐冰二十年,空山日月自風煙。
這幾首作品中描寫了閬風先生所處環境的高雅優美,贊美其高潔的人格以及卓越的詩才,表明詩人對舒岳祥既有師長的敬仰,也有摯友的牽掛。舒岳祥贈予戴表元的詩作亦是情真意切,如《試楊日新筆次韻答戴帥初》:“聞爾又歸青嶂住,四明西畔越東頭。山當籬外偏環屋,水到門前總合流。得句苦遲難附置,懷人不見更登樓。掃除兒女相思話,好作閬風十日游。”舒岳祥聞聽戴表元回鄉便寫詩邀請他到閬風做客,以慰思念之情。舒岳祥非常支持戴表元宋亡之后歸剡的選擇,如《喜帥初歸剡》所言:
吳客多流越,君尋古剡歸。民貧官箠急,歲歉米船稀。
嶺鹿三丫入,溪鱸一尺肥。榆林知可隱,安得翅能飛。
舒岳祥認為剡源雖然不是富裕之鄉,但有著優美的自然環境,山里的野鹿、溪中的鱸魚自然而美好,是一處隱居佳地,他也非常渴望盡快與戴氏在榆林一見。《去春帥初嘗約為榆林游,欲烹羊釀酒為小孟嘗,既而仆歸鳳棲,后帥初亦往西浙,遂不果。今帥初已歸,當踐前言,但同游之客達善已下世矣。因黃甘便作詩以敘其懷》也記述了與戴氏交游的情形:“戴子游西浙,藕花香滿船。因思今日日,又是去年年。楊果珍閩荔,榆林下剡川。烹羊曾有約,已失碧桃仙。”這首詩的題目敘述了詩歌的寫作背景:去年戴氏有約沒能成行,今年條件具備本該往赴,但曾相約同行的達善已經過世。詩中表達了對戴氏的思念以及對人生無常的慨嘆。
舒岳祥雖然年長戴表元二十五歲,是戴表元的師長,但從他贈給戴表元的作品中可以看出他并沒有以師長自居,而是將戴氏作為一個真誠的朋友與之交游,并且在交往的過程中體會到發自內心的感動。
不僅方逢辰、劉辰翁、王應麟、舒岳祥等師長是戴表元人生中重要的財富,戴氏的晚輩學生中也有其知音與至交,袁桷是其中最重要的一個。袁桷(1266—1327)字伯長,號清容居士,童子時便有文名。部使者舉茂才異等,授麗澤書院山長,之后由人推薦,改翰林國史院檢閱官,擢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國史院編修官。《四庫全書總目》載:“桷少從戴表元、王應麟、舒岳祥諸遺老游,學問源淵,具有所自。其在朝踐歷清華,再入集賢,入登翰苑,凡朝廷制冊、勛臣碑版多出其手。… …其詩格俊邁高華,造語亦多工煉,卓然能自成一家。蓋桷本舊家文獻之遺,又當大德、延祐間為元治極盛之際,故其著作宏富,氣象光昌,蔚為承平雅頌之聲。文采風流,遂為虞、楊、范、揭等先路之導。其承前啟后,稱一代文章之巨公,良無愧矣。”(《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七)袁桷仕途較為順利,文學成就頗高。在詩文創作上,袁桷與戴表元有一脈相承之處,錢基博評價袁桷:“以唐救宋,以晉參唐,亦與戴表元同蹊徑。唯表元美于回味,其意曠;而袁桷則才能發藻,其趣博。”戴表元與袁桷詩文各有特色,戴表元意蘊曠達而袁桷意趣廣博,但二人在“以唐救宋,以晉參唐”這一點上是一致的,這也表現出戴表元在詩文創作上對袁桷的影響。
袁桷幼時師從戴表元,戴氏與袁桷之父袁洪私交甚密,這一點在前文已有論述。袁洪因為戴表元生活困頓而常常周濟他,而袁家后來也遭遇了磨難。至元二十六年(1289)楊鎮龍起事,威脅到四明。袁氏家族出逃避難,藏書多被燒毀,只有部分藏于山中,得以幸存。戴氏《己丑正月六日袁季源家遭毀次韻書悶》表達了自己對袁氏遭遇這場災難的痛心:“鄴侯家里書千架,杜老尊前屋萬間。此事吾堪慰流落,邇來天亦妒窮閑。反風待禱真虛語,噀雨無方自厚顏。間挈殘家過西塢,風流還許幾生還。”(《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三十)袁洪家中藏書豐富,家業豐隆,但一場無妄之災使之毀于一旦,只能避難他鄉,詩中流露出郁悶無奈之情。
袁洪與戴表元交情深厚,將其子袁桷托付給戴氏教授,以結一生師生之緣。袁桷《戴先生墓志銘》云:“惟先子與先生總角相厚。既先生登進士,年盛氣邁,故舊貶抑者不敢自進。先子正色相輔,復以不肖孤托于先生,誘之迪之,獲不失其身。”(《清容居士集》卷二十八)袁桷對自己師從戴表元的時間也有具體記述:“戊寅之秋,愚無肖,承先子之命,以奉灑掃。”(袁桷《祭戴先生》)戊寅即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十五年(1278),戴表元三十五歲,袁桷十三歲,這一年袁桷正式拜師于戴氏門下接受教育。戴表元《袁氏子字說序》也表達了對袁桷的欣賞之情:“袁季源命其子曰桷,復取義于《殷頌》,字曰伯長。余愛之,欲有以助其養也,為茲說以廣之。”(《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一)可見戴氏對幼年袁桷賞愛有加,欲與袁洪一起對之加以培養。后袁桷得子,戴表元亦為袁桷之子作《袁氏字箴》。
戴表元贈予袁桷的詩歌也對其表現出深切的期待。如《少年行贈元養直》云:“我昔如君初冠時,見君垂角兒童嬉。君今長大一如我,但少頭上斑斑絲。誦書如流日千紙,更出清言洗紈綺。… …人生少年還易過,請君努力無如我。”(《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八)戴氏回憶自己目睹袁桷一路成長的過程,感嘆自己逐漸衰老,欣慰袁桷長大成人。看到袁桷勤奮讀書、才華橫溢,戴氏十分欣喜,并給予師長的鞭策與鼓勵,叮囑其抓住少年時光努力學習,以便將來會有更大的成就。戴氏也曾為袁桷書齋清容齋作記,其《清容齋記》載:“鄞生養直,既規寢旁為讀書之齋,而榜之曰清容。… …今夫袁生生于萬石之家,而躬寒素之操;處未弱冠之年,而志丈夫之事。日取古圣賢之言,味之而學其道,而求其清焉已。”(《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文中贊美了袁桷清逸高潔的品格,對袁桷的學識人品非常欣賞。戴表元《送袁伯長赴麗澤序》中也表現了對袁桷的支持與激勵:“今袁君伯長,與余同郡同業,懷麗澤之牒,當行已久而不肯決,曰:‘為長于麗澤,師儒也。其任異時與郡博士正等,而東萊公之闕里也,吾趦趄焉。’余曰:‘固也。然吾伯長當學為其事而求無愧者也,謙而非偽也。'”(《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三)袁桷因才學出眾被推薦為麗澤書院山長,卻擔憂自己不能勝任而不敢赴任。戴氏鼓勵他可“學為其事”,以求無愧于心。在袁桷的成長過程中,戴表元是一位重要的良師益友。袁桷在戴表元去世后寫了《戴先生墓志銘》《祭戴先生》及《戴先生刻遺文疏》等總結戴表元一生的文章,為后人研究戴表元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除師長和學生之外,戴表元與當時許多著名文人都有密切的聯系。杰出書畫家、文學家趙孟與戴表元結下了深厚友情并多有唱和。趙孟
(1254—1322),字子昂,號松雪,吳興人。他是王室貴胄,宋太祖趙匡胤第十一世孫、秦王趙德芳的嫡系子孫。趙孟
雖為王孫,但經歷宋世衰亡,內心抑郁不平之氣難以疏泄。元世祖時,趙孟
受程鉅夫推薦至大都,任兵部郎中,延祐三年(1316)官翰林學士承旨。雖然得到了功名利祿,但難以擺脫心中的愧疚與糾結。有研究者認為:“在大都,在山東,在江南,趙均任元官,前后蒙受五位皇帝之恩寵。他也因此頗受責難,后人以為他背棄其宋室傳統,許多的故事傳聞,也都含有對他的批評。”注1趙孟
雖然出身高貴,但深感人生的悲涼與無奈,他與戴表元的交游并非淺層次的宴飲應酬,而是互相引以為知己的關系。元成宗大德二年(1298),趙孟
自大都南歸,任江浙行省儒學提舉,二人相遇于杭州。趙孟
請戴表元為自己的詩文集作序,戴氏因作《趙子昂詩文集序》:
注1李鑄晉:《鵲華秋色:趙孟的生平與畫藝》,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8年版,第50頁。
吳興趙子昂,與余友十五年,凡五見,必以詩文相振激。子昂才極高,氣極爽,余跂之不能及,然而未嘗不為余盡也。最后又見于杭,始大出其平生之作,曰《松雪齋集》者若干卷,屬余評之。
大德二年趙孟四十五歲,戴表元五十五歲,二人已有十五年交情。此次杭州相遇,趙孟
求戴表元為自己《松雪齋集》作序,戴氏感慨二人身份地位懸殊而能成為知己:“子昂未弱冠時,出語已驚其里中儒先。稍長大,而四方萬里,重購以求其文。車馬所至,填門傾郭。得片紙只字,人人心愜意滿而去。此非可以聲色致也,而子昂豈謂其皆知我哉!故古之相知,必若韓孟、歐梅,同聲一跡,綢繆傾吐而后為遇。”(《趙子昂詩文集序》)趙孟
雖然以文名享譽四方,但能夠引以為知音者并不多,而戴表元正是其中一個。趙孟
在《縮軒記》中也有對二人在杭交往的描寫:“余與戴子遇于浙水之上,相向而笑曰:‘胡然而來乎?’于是握手而語,促膝而坐,莫逆而相與為友。其游從之樂,大暑金石焦,草木枯,大雨沾裳濡足而不以為苦,商論辨析,百反而不以為異已。”注2宋亡之后,戴表元取其齋名為“縮軒”,以明心志。趙孟
明了其含義,因而戴氏請其作《縮軒記》。文中提到二人成為莫逆之交的經過,其交游相處的樂趣洋溢于字里行間。趙孟
也深刻理解戴氏“縮軒”之名的含義:“子所謂縮者,豈非屈于一時而伸于后世者耶!”(《縮軒記》)趙孟
認為戴表元的才華并不能因此湮沒無聞,而必定流芳后世,可謂戴氏之知音。
注2〔元〕趙孟:《松雪齋集》卷七,《四庫全書》本。
戴表元寫給趙孟的詩歌中也表現出對二人相遇相知的欣喜之情,并認為有趙孟
作為知己是寂寥無奈的人生中的一大慰藉。如《招子昂飲歌》云:“與君相逢難草草,與君相逢苦不早。人生何處少泥涂,此日飄零武林道。武林城中馬如云,閉屋狂歌人不聞。狂歌自笑君亦笑,依然狂絕不如君。君歌豈是真狂者,青衫少日春瀟灑。至今俊筆五花紋,最惜青眸十步下。虛名何用等灰塵,不如世上蓬蒿人。黃金偏趨不貧室,白發難老無愁身。”(《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八)這首詩描寫了詩人與趙子昂相遇杭州的情景。二人性情相投,相遇恨晚,歌呼笑傲,盡情抒發狂傲不羈之情。戴表元非常賞識趙孟
的才情,不僅在《趙子昂詩文集序》中稱賞其文學才華,在其詩作《題趙子昂畫馬》中也淋漓盡致地贊美了趙孟
的畫藝:“趙子奇才似天馬,頃刻飛龍生筆下。畫成撫卷復長歌,坐客喧喧不停寫。蹄勢經鞭秋跌蕩,鬃毛出跣風瀟灑。似嫌文繡減天真,盡脫鞍韉轡輕把。青袍跣足巧眉睫,馱坐奚官亦閑雅。… …瑤池路斷伯樂盡,日暮嘶鳴氣喑啞。為君昂首一慰意,猶勝無逢老巖野。”(《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八)詩中描寫了趙孟
作畫時灑脫的氣韻,也描繪了畫中之馬的飄逸閑雅。詩的結尾借物言志,抒發了懷才不遇的苦悶之情,而這正是戴表元和趙孟
所共有的壓抑在胸中不能釋懷的情感。二人在才華上相互欣賞,在心情上相互理解,雖然十五年間只有五次會面,依然成為交情頗深的知己。趙孟
贈予戴表元的詩作也可以表明二人的交情。如《次韻帥初》:
吳越相望三十年,相逢意氣共翩翩。
長歌白石徒為爾,遠訪丹砂亦偶然。
海氣昏昏云拂地,江風颯颯雨連天。
他時別后相思處,欲問山陰雪夜船。注3
注3〔元〕趙孟:《松雪齋集》卷四,《四庫全書》本。
趙孟與戴表元吳越相望,雖不能經常相見,但意氣相投,彼此互相敬重。詩的結句引用“王子猷雪夜訪戴”典故來表現詩人與戴表元之間的精神交流。《奉酬戴帥初架閣見贈》也表達了趙孟
對戴表元的深摯友情:
吾愛戴安道,隱居絕埃塵。彈琴聊自娛,書畫又絕倫。
豈無召我者,已矣非所欣。昔我道剡中,山川自清新。
是時夜雪霽,懷哉見其人。常欲以暇日,慷慨為寫真。
之子有祖風,千里響然臻。注4
注4〔元〕趙孟:《松雪齋集》卷二,《四庫全書》本。
詩中將戴表元比作東晉高人戴逵,才華超群,隱居絕塵,趙孟對之深表欽佩。在《奉和帥初兄將歸見簡》中,趙孟
亦云:“我坐幽憂疾,非君誰與娛。清談忘日夜,高論到唐虞。”(《松雪齋集》卷四)趙孟
認為戴表元能夠理解自己內心深處的憂憤之情,因而與之日夜暢談。
著名詩人、詩論家方回是戴表元的忘年交。方回(1227—1307),徽州路歙縣人,字萬里,號虛谷,宋景定三年進士,任嚴州知府。入元后,授建德路總管。后罷官,于杭、歙間往來。晚年寓居杭州,賣文為生。方回有《瀛奎律髓》《文選顏鮑謝詩評》《桐江集》《桐江續集》等著作。戴表元《方使君詩序》載:“使君初為名進士時,表元以兒童竊從士大夫間得其文詞誦之,沾沾然喜也。年二十六入太學,而使君適由東諸侯藩府歸為國子師,始獲因緣扳敘,償平生之慕愿焉。… …越二年,表元亦成進士,稍稍捐棄他學,縱意于詩,而兵事起矣。自是別去使君二十七年,然后得讀此卷。”(《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八)方回年長戴表元十七歲。戴氏兒童時便因誦讀其詩文而仰慕之,直至二十六歲入太學,方回四十三歲時,才得以有緣與之結識。一別二十七年,方得以讀其《丁酉歲雜詩》。方回雖七十歲高齡,但志氣不衰,戴氏頗為感嘆。戴表元《桐江詩集序》中將方回與陸游相提并論,可見對其敬重程度:“放翁晚起家得嚴州,為詩幾千首,翁去而州人愛其詩,版傳之至今。使君垂老亦守嚴,多為詩,州人為刻其《桐江集》者六十五卷。錦峰繡壑,淋漓翰墨,前后照映于百年間,良堪繪畫。”(《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八)戴氏認為方回經歷、性格和詩作皆與放翁有相似之處,因而愈加敬重。戴表元《紫陽方使君文集序》中也記錄了二人的交游情形:“余戊戌、己亥間來錢塘,始得熟從紫陽方使君游。”(《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一)可見元成宗大德二年(1298)到大德三年(1299)間戴表元在杭州與方回過從較密。
戴表元與方回交游時間跨越三十余年。從現有資料來看,雖然相見次數不多,但方回的文學觀及創作對戴表元有很大影響,二人之間也有著深摯的友情,其唱和詩作亦表達出二人的交情。如戴表元《蔚講師見示方使君唱酬詩次韻》云:“長汀江上別多時,白發閑身天所遺。避俗如仇翻好客,知窮為祟卻耽詩。”(《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五)詩中描寫了方回超脫凡俗的生活態度,而這種心境與態度正是戴氏所欣賞與追求的。戴表元《庚子清明日陪方使君,盛元仁、林敬與同載,過趙同年君實西湖別墅小集,使君有詩五章,次韻》寫于元成宗大德四年(1300),是與方回唱和之作。此外還有《舉杯西湖呈方虛谷邵玄同席上》《和方使君趙有實家園七絕》等作品。方回《宗陽宮訪葉西莊亨宗飲,尋杜南谷道堅不值,留詩并呈帥初》云:
我不識南谷,亦不識西莊。偶然詣仙境,一舉數十觴。
南谷出何之,童子煎茗忙。柏林中有梅,不見惟聞香。
詩中將自己的行程娓娓道來,與戴子分享自己出游訪友的經歷。戴表元晚年赴信州任教授,方回寫《送戴帥初信州教授》一詩,其中有對戴表元高度的認可與評價:“伏羲之后幾萬年,堯舜八圣孟一賢,誰學其學傳其傳。□明間氣生戴先,上庠文聲撐青天,高揭蘭闈十名前。”方回認為戴氏能夠很好地傳授古圣先賢的文化,對其赴任信州教授一職表示認可與支持。
陳著也是與戴表元詩文唱和頗多的一位文人,陳著約生于1214年,卒于1279年,字子徽,號本堂,鄞縣人,南宋寶祐四年(1256)進士。景定元年(1260)為白鷺書院山長,曾任著作郎,安福、嵊縣令,臨安、揚州通判以及太學博士等職。宋亡,隱居四明山中,自號嵩溪遺耄,有《本堂文集》九十四卷。戴表元與陳著詩文往來較多。戴氏曾作《九日在邇,索居無聊,取滿城風雨近重陽為韻,賦七詩以自遣》,陳著作《戴帥初九日無聊,以滿城風雨近重陽為韻七首袖而示余,因次其韻》以作答。戴表元曾作《六月十三日壽陳子徽太博十首,以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為韻》為陳著祝壽。這一組詩雖然為祝壽而作,但毫無應酬之意,而是向好友傾訴自己深沉的人生感慨。如第三首云:
窮居無公憂,私此長夏日。蚊蠅如俗子,正爾相妒嫉。
麾驅非吾任,遁避亦無術。惟當俟其定,靜坐萬慮一。
這首詩抒發了雖然隱居生活沒有公事,但依然擺脫不了世俗社會中小人的嫉妒與紛擾的無奈情緒,詩人是在向知音傾吐心聲。再如其中第六首寫道:“永日豈無饑,盜粟非所擬。暍行豈無勞,惡木非所止。君家碧梧軒,蓮荷泛芳沚。我來息涼陰,嘉實薦君子。”(《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七)此詩也表現了詩人為保持高潔的品格而固守窮節的生活狀況。詩中描寫了陳著居所環境的高雅芳馨,并以此象征陳著的君子品格。
陳著與戴表元唱和的作品很多,他在詩中表現出對戴表元人格精神的推崇與贊美。如《次韻戴帥初架閣剡居四首》其三:“見說三間松下屋,更無長物累中心。難忘獨有南風操,時對溪山一鼓琴。”這首詩描寫了戴表元清逸高雅的隱居生活,在松樹下、山溪邊彈琴賦詩,簡樸、單純,詩中的戴表元是灑脫淡泊的隱士形象。再如《又次戴帥初諸前韻七首》其一寫道:“三間老屋坐屏山,梅影橫斜細竹斑。寡欲自能堅鐵脊,長生何必問金丹。”
詩中描寫了戴表元生活環境的古樸、清雅以及清心寡欲的生活方式。其七云:“君是能詩猶可及,及君不可是吾年。有懷伐木相求意,但誦投瓜永好篇。”
陳著年長戴表元三十歲左右,卻對晚輩后生有如此謙虛的態度,這表明戴表元的確是以自己的才華與人品博得了陳著的欣賞。對戴表元來說,陳著既是一位長者,也是一位能夠與之深入交流的友人,陳著將戴氏視為知己和依靠。其《次韻帥初浙西回及得新居》云:“老吾幸有相過便,尚得如蓬倚直麻。”陳著認為老邁之年能有戴表元可以相互過從是人生中的一大幸事。《次韻戴帥初見寄二首》其一也對戴表元做出了很高的評價:“胸次玲瓏達事端,入山買屋貯清寒。奉親最樂危時見,與俗相忘實處看。閑輟琴書翻兔冊,旋添竹樹隔牛闌。疏衣淡飯門多閉,章甫何妨獨舊冠。”
詩中認為戴表元為人處世品德端正,能夠固守窮節,奉親盡孝,有高雅的精神追求,在陳著看來戴表元具有完美的人格。
王璋與戴表元也有密切的交游。王璋(生卒年不詳),字敬叔,宛陵人,《元詩選·三集》錄其詩十三首。戴表元《王敬叔詩序》載:
金華王敬叔示余古近詩若干篇,余受而嘆曰:“敬叔詩非余不能知,非敬叔亦無以知余之知也。”敬叔初與余相識,時在錢塘西湖之上。翛翛然山人處士,日幅巾杖履,往來南泉北嶂間。或遇豪貴人供張其處,耳如不聞,目如不睹。時雖不肯與余說詩,時時察其動作俯仰,蓋非無詩也。爾后來吾鄉州同寢食,稍及詩事,然非有所游歷,及邂逅高人異境,瀟散適意,亦不出一語。余嘗評敬叔斯人,有無故而餉之千金,度正色能辭之,故其詩自然與世故簡遠。最后余來宛陵,與敬叔益狎,見其詩益多。敬叔雖世家金華,而生長宛陵。有先業之池臺,足以備游眺;有中產之田園,足以充庖釀。貧而不怨,卑而自肆。當戶門清休,風日佳好,兄弟壺觴硯席,浩歌歡醉茂林幽樾之下,無不足者。以是其詩往往皆非無故而作,作必為人膾炙不厭。
文中表明戴表元和王璋是相知相惜的知己,二人相識于杭州西湖之上。王璋世家金華而生長于宛陵,是一位孤高自賞、有氣節的文人,與戴表元有過密切的交往,在戴氏家鄉剡源及王璋居住地宛陵都曾同寢食、共切磋,彼此之間有深入的了解。戴氏《蒼翠樓記》是其為王璋在宛陵所居之樓而寫:“余觀敬叔天資明爽,不耐羈束,時時幅巾野服,瀟散塵外。居家資產不能致百金,而常好客置酒。酒酣,與其兄弟高歌朗吟,下筆皆無俗子氣韻。”(《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三)王璋取李白詩中之語將自己居所命名為“蒼翠樓”,其個性也有李白灑脫豪放、藐視富貴的特點,因而詩歌立意高遠,無俗子氣。
王璋的詩歌中也表現出與戴表元之間的友情,如《寄戴帥初》表現了對戴表元的牽掛之意和欣賞之情:“重席先生安穩無,上饒人物近何如。李君會有新篇什,謝氏誰為舊學徒。曲士幾曾關世道,斯文豈不在師儒。”這首詩是王璋在戴表元任信州教授時所寫,表達了對戴氏在上饒生活狀況的關切,并欣賞其師儒風范。王璋《寄題戴帥初岧嶤亭》是為戴氏修建岧嶤亭而作,其中有對岧嶤亭形象的描寫:
榆林眾山如仰瓢,一峰特起青岧嶤。
幽人豐標有如此,結亭政用山相招。
俯窺倒影壓滄海,仰眩絕頂撐青霄。
云開孤峨湘女髻,月出時聞王子簫。
瀛洲方壺若可巢,虎豹舔舕魚龍驕。
不如取山著幾案,千霞百靄供昏朝。
主人經營莫辭勞,青山得君應更高。
戴表元曾在榆林居所修建岧嶤亭,此亭在戴氏《質野堂記》中也曾提及:“不三月,質野堂成。以次充安閣、岧嶤、縮軒、雪鏡諸役,仍舊名而增新構,前后左右,凡一百三十六楹。溪山面勢,煙云情貌,無不欣合;桑蔬徑術,禾麥行伍,無不周密。”(《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岧嶤亭是戴氏榆林居所中重要的一部分。戴氏榆林居所依山傍水,與大自然完美相融。王璋此詩描寫了岧嶤亭建在特立獨秀的山峰之上,臨亭賞景,有如至仙境之感。詩中也贊美岧嶤亭的修建為榆林山水風景增添了色彩。從戴表元和王璋的詩文作品中可以看出二人的交游并不僅限于宴飲游賞、詩文唱和,同時還有著密切的私交。
劉莊孫與戴表元有較多往來交游。劉莊孫(1234—1302),字正仲,號樗園,天臺人。明代方孝孺《劉樗園先生文集序》載:
樗園劉先生少游錢塘,學于宋太學,與名士大夫交。… …先生所尊善者,惟同邑閬風舒公、景薛南山陳先生壽。所友而敬者,則剡源戴公帥初、鄞袁公伯長。袁公后仕元,為顯官,名稱海內。戴公文亦傳于時。閬風南山與先生皆自謂宋遺人,不屑仕,故文行雖高而不大彰于世。傳而知之者,惟邑人而已。
劉莊孫是宋太學生,宋亡隱居不仕,雖文才出眾,亦隱沒于世。袁桷《劉隱君墓志銘》:“少學古文,湛深隱伏,不見其涯涘,落筆數百語。語工次和,愈作愈平順,而憂愁感嘆,思其平昔,狀其羈窘,鑒燭清澈,物莫有逃遁者。… …從閬風舒先生岳祥游,倡和不輟,空林絕嶂,目接耳受,一寓于諷詠。”袁桷對劉莊孫的文學才華高度贊賞,認為其詩文語言工穩平順而情感細膩深摯。以上兩段資料中都提到了劉莊孫的交游情況,他與戴表元、袁桷、舒岳祥都有交往,對戴表元持“友而敬”的態度。
戴表元詩歌中也表現出對劉莊孫的友情,如《太學冬至日,同齋朋友先以兄弟敘拜訖,遍詣諸齋,行禮出,遂置酒湖上,衣冠談笑之樂,至今栩栩在念間也。因至日去近二十九,和為正仲道之》回憶了與劉莊孫一起度過的太學時光。當時朋友間相處溫馨和諧,所以在若干年之后戴氏還寫詩記述當時情景贈予劉莊孫。戴氏對劉莊孫也有著深刻的理解,《客言劉樗翁事》云:“俗薄名難盛,人窮跡易危。從來天下士,不計里中兒。隱玉看虹氣,堅松任蠹枝。相知不相識,況又不相知。”(《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九)詩中寫了有人對劉莊孫頗有微詞,但戴表元認為沒有必要與里中小人計較。玉隱含在石中也有天地之精氣,堅松被蟲蠹依然不失其勁健的特質,此二句暗指劉莊孫雖然被人詆毀也不會磨滅其君子人格,可見詩人對其非常信任和理解。《春愁曲次劉正仲韻》(庚辰)作于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戴表元與劉莊孫皆處于中年。當時戴表元居于剡源,劉莊孫居于天臺雁蒼。詩中抒發了壯年時期遭遇南宋滅亡,懷才不遇、有志難伸的苦悶。以下節選詩的后半部分做一分析:
憂來宛轉歌不已,我樹非材端后死。
五陵當日蓊如云,如今何處悲風起。
山南老農亦不憂,機淺不為妻子謀。
日高飯飽牛背坐,日晚放牛溪上游。
人生逐名被名誤,十年車馬長安路。
長安路絕云霧昏,歸來棄筆尋農具。
舊游年少難與隨,夢境一笑難重追。
唯有剡源窮掌固,相思望斷西天垂。
因劉莊孫號樗園,詩中以當年樹木蓊蓊郁郁,如今悲風蕭瑟、枝條枯萎,象征劉莊孫在宋亡之后的悲涼生活,而這種壓抑的狀態也是戴表元自身面臨的處境。戴氏勸慰劉莊孫應學習南山老農與世無爭的淡泊,這也是他自己在宋亡回鄉之后的人生態度。結句表達了對劉莊孫的深摯思念之情。《正仲復有倒和春愁曲之作依次奉答》亦云:“漸老之日來垂垂,已去之日不可追。傷春畏老兩作惡,世事常與愁人隨。忽得君家遣愁具,行歌日日春溪路。… …只余平世畎畝心,夜半吳吟泣風雨。高人與虎能同居,壯士斷蛇應不殊。年高漸欲置憂患,每賴君語相調娛。”(《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八)詩人感慨人生易老,世事難料,只有與像劉莊孫這樣的友人相伴才能體會到一些人生中的愉悅。戴氏正是以友情的美好來彌補人生的缺憾的,如《正仲今年鄞城之約不就,因次韻慰悅之》云:“莫怪詩翁不出山,詩多那得是山間。清溪欲暖鶯啼樹,白日無人犬臥閑。不惜野花簪素發,時憑春酒轉朱顏。當年阮籍何曾達,直到窮途始哭還。”(《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三十)劉莊孫失約鄞城之會,戴表元寫詩安慰他,語言輕松詼諧而又真摯懇切,表達了對劉莊孫的關切和理解。
劉莊孫和戴表元、舒岳祥都有密切的往來,三人常常一起相聚。舒岳祥《庚辰冬,帥初與正仲約過閬風。既而予坐病,二友不果至,辛巳四月,帥初特來訪。予時尚在病中,為予留山庵一宿而去,似不欲勞予應酬耳。歸至中途,有詩見寄,予次韻因貽正仲也》詩題中記載了庚辰(1280)和辛巳(1281)年與戴表元和劉莊孫的交游經歷。庚辰之冬,戴表元與劉莊孫相約赴閬風拜訪舒岳祥,但因舒岳祥抱病沒能成行。辛巳年四月,戴表元獨自前往閬風,在返途中寫詩寄給舒岳祥,舒岳祥因而和之并寄與劉莊孫。詩云:“杜宇啼時多是雨,酴醾開后便無春。惜花底學千金子,對酒還思兩玉人。”表現了舒岳祥對戴、劉二人的思念。劉莊孫沒來閬風,戴表元只匆匆一見,舒岳祥雖在病中需要靜養,但依然不能阻斷對二人的牽掛,說明三位友人之間有著深摯的情感。戴表元《俞肖望哀辭》載:“丙子之難,余避地峽石皂莢溪,與馬隩相腹背。… …于時閬風舒東野、故常熟丞王達善諸公,皆寓馬隩,雁蕩劉正仲、周道士若晦所居五六里外。幸驚遽稍閑,則客主聚首談諧,或遣人送詩篇相倡答慰勞,亦流落中一快也。”(《剡源佚文》卷上)宋恭宗德祐二年,元軍攻陷臨安,宋室投降。戴表元避亂天臺,與舒岳祥、劉莊孫及王子兼交游唱和,這種經歷成為顛沛流離的亂世中溫暖的記憶。文中提到的王達善即王子兼,他也是戴表元很重要的一位友人。
王子兼與戴表元是莫逆之交。王子兼(1218—1292),字達善,奉化人。戴表元《王丞公避地編序》敘述自己與王子兼的交游過程:“始,丞公以文學行義杰立鄉里間。余初為童,居相距無半舍,不能識也。來錢塘乃始邂逅,定為忘年之交。聚散數歲,各首一官,江浙不相聞。乙亥之夏,皆失仕歸。余又買廬,并公為鄰。”(《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一)王子兼年長戴表元二十六歲,二人雖為同鄉,戴氏幼時卻并未與王子兼相識,于錢塘邂逅乃成為忘年交。但二人不在一地為官,不得常常相見。宋恭宗德祐元年乙亥(1275),元軍逼近建康。當時任建康府學教授的戴表元由建康避兵返回家鄉奉化,買屋與王子兼為鄰。戴表元記錄了當時與王子兼交往的情況:“當是時,兩家生產赤立,徒有六經諸史、先秦以來古文奇刻、處士之書,合數百千卷。每閑暇時,流連聚論,日至五六往返。間又為歌詞韻語,以發其燕居之娛。”戴表元與王子兼比鄰而居,雖然生活清貧,但二人常常一起讀經史,作詩文,在亂世壓抑、落寞的生活中體會到人生意趣。后來經歷丙子(1276)之亂,二人攜帶家屬相伴避亂天臺。《王丞公避地編序》云:“自是而行同途,止同旅,交同友,客同門。急則傳聲疾呼,老稚攜挈,以遁須臾之命;緩則握手勞苦,流涕譬釋,以寬離鄉棄土之戚。”在避亂過程中二人相依相伴,相互慰藉,共同度過了人生中的磨難。丙子年,王子兼禍不單行,除離家避亂外,家中也曾發生火災燒毀所有財產,但瓦礫中生出桃樹。戴表元以為此乃祥瑞之兆,因而寫《碧桃花歌為王丞作,丞名子兼,字達善,丙子家毀于火,瓦礫中自產此桃》一詩:
君不見孔家藏書屋,屋壞猶聞起絲竹。
又不見鄭家注書老,書帶后來垂作草。
如今王家萬卷文字林,桃花一樹春沉沉。
花成不勞主人種,花落更同山客吟。
從來春花重萼不綴實,此花可玩實可食。
我擬天公出奇物,來壽主人并餉客。
春前待花花下狂,春后待實林下嘗。
定知此桃不作尋常草木味,只作舊時文字香。
王夫子,多釀酒,春風亭館何處無。
天錫名花只翁有,從翁乞醉三萬日,仍令醉后花從筆間出。
詩歌開篇以孔子藏書屋和鄭玄書帶草典故引出王子兼家瓦礫中碧桃開花一事,認為這是天公對主客的眷顧,春天賞花,秋后嘗實,廢墟中的碧桃花給詩人帶來了希望。他也以此祝福王子兼,并憧憬在桃花下飲酒賦詩的生活。這首詩表明戴氏與王子兼在生活中同甘苦、共歡愉,是非常要好的至交。戴表元《喜王丞病較》一詩也表現出這一點:“途窮已難忍,那許病經時。學到自無鬼,命強容有醫。飯為扶壽本,書是解煩資。便作天臺約,山行未覺衰。”(《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九)詩中表現出對王子兼的憐惜與理解,以及對其病愈的欣喜。戴表元與王子兼患難與共,結下了非常深厚的友誼。王子兼于嘉定戊寅年(1218)病逝,享年七十四歲。戴表元作《故常熟縣丞王公行狀》贊美王子兼:“公平居未嘗肯以詩自名,而語趣沖適,格力清妥,往往專名詩者不及知也。火后追憶粹集諸文,共編名曰《燒痕》《燒回》等稿,通若干卷,藏于家。公謙和樂易,殆出天性。然與之居,終日雖甚相忘,亦無欹容狎語。”(《剡源佚文》卷下)戴氏認為王子兼為人謙虛審慎,不顯露自己的詩才,但其詩作自有特色。性格平和而嚴謹,具有君子風范。
陳無逸也是戴表元欣賞的一位文人。《吳興備志》載:“陳康祖,字無逸,嗜詩。剡源戴表元評其詩為‘冰蠶火布,煤脫垢盡,倏然而潔云。'”又云:“戴表元序無逸詩,稱其祖龍泉公居湖,即存也。”陳無逸,即陳康祖,無逸為其表字,陳繹曾之父。陳存為陳無逸之祖,繹曾之曾祖。陳無逸嗜詩,戴表元曾作《陳無逸詩序》:
余年二十四五時,識龍泉陳公于杭。… …陳無逸之詩,視其祖,天閑之駒,朝生而知步;玉田之禾,晚耕而同熟也。視其鄉人,冰蠶火布,起塵煤,脫垢燼,倏然而潔也。于是絕慕與無逸游,而無逸以家世故,猶若未棄予者。或攜手秋郊行吟,或抵足夜榻臥諷,或杯觴探籌,或硯席點稿,歡諧怨懟,舒適困促,一一共發之于詩。余年衰學放,任心而成,遇手而得。蘭蒿雜揉,珉玉混襲,有一時欣快出之,而徐即增赧自悔。無逸盤旋營度,一字不圓不脫口。… …至是歲晏將別,忽傾槖出數十百篇示余,求余評。余惟區區之言,必不足以重無逸,而交情世好,實深相知,有如所陳,乃為登載梗概其篇端云。
戴表元二十四五歲時結識陳無逸祖父陳存,后來結交陳無逸,以為有其祖父風采。戴氏評價陳無逸詩“倏然而潔也”,因而欣賞之并與之交游。二人攜手吟詩諷詠,舉杯商略探究,日常生活中的歡喜憂愁皆可寫于詩中。戴氏認為自己寫詩是隨性而為,而陳無逸卻苦心經營,斟酌字句,精益求精,表現出對詩歌創作的極度嚴謹。戴氏因而更加敬重陳無逸,也更加欣賞其詩作,于是撰寫《陳無逸詩序》。陳無逸曾任攸州教諭,在赴任之際戴表元寫《陳無逸教諭赴攸州》。詩云:“白露西風湘水清,蒼霞南岳晚天明。離家休說三千里,行道新看第一程。橘味熟來知母遺,草名疑處教兒評。人生誰是安居者,早拾貂蟬映父兄。”(《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三十)湘南攸州離陳無逸家鄉千里之遙,戴氏安慰并鼓勵陳無逸,叮囑他要盡情領略湘南風情,并努力取得成就為家族增添榮耀。這首詩表明戴表元既憐惜陳無逸遠赴攸州,又期盼其有所作為的心理,戴氏對陳無逸的友情充溢于字里行間。陳無逸從攸州秩滿而歸,戴表元也有《蘇伯清席中領張仲賓所寄二詩,兼聞陳無逸已從湘南官滿歸養,喜而有答,仍次來韻》一詩,祝賀其官滿回鄉。
戴表元與陳無逸一起游賞燕集的機會頗多,戴氏一些散文中記載了他們共同賞景或宴飲的經歷。如《八月十六日張園玩月詩序》云:“大德戊戌歲八月十五夜,望舒掩其明,游者闕焉,乃以次夕合燕于‘君子軒’之圃。圃主清河張楧仲實,其族焴如晦、烈景忠,客剡源戴表元帥初、錢塘屠約存博、龍泉陳康祖無逸、會稽王潤之德玉、戴錫祖禹、嘉興顧文琛伯玉,侍游者仲實之子炬、爁、如晦之子奎、無逸之子繹曾。”(《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大德二年(1298)八月十六日,戴表元曾與友人在張仲實“君子軒”賞月。陳無逸及其子陳繹曾皆在其列,這是規模稍大的雅集。也有小規模的朋友相聚,戴氏《客樓冬夜會合詩序》載:“大德戊戌之孟冬,余客杭久,且念歸。而方韶卿自婺至,顧伯玉自秀至,一夕不約而胥會于霅陳無逸之邸。四人者皆窮,皆好迂行獨,間關顛頓而不悔。而余與韶卿老矣,相顧尤不能為情。因相留止宿。無逸大出酒炙饌具相飲飫,左觴右弈,前歌后笑。至于語洽氣酣,感慨之極,則又各以古今名義相振激。舂撞擺闔,略無道途羈旅之感,意度相與歡甚。”(《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大德二年初冬,戴表元與兩位好友不約而同來到陳無逸居所,四人小聚。雖然都處于窮愁困頓之境,但在一起暢飲、弈棋,歌笑之中消解了悲凄抑郁之苦與羈旅落寞之情。戴氏《北山小序》也記載了與陳無逸一起游山賞景之事:“大德己亥之春,前清明二日,余與顧伯玉約游北山,訪林以道。騎過陳無逸,要之俱行。”(《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大德三年(1299)春天,戴氏曾與顧伯玉約陳無逸同游北山。
陳無逸雖然沒有詩歌或其他作品傳世,但他在當時的確是一位令人稱道的文人。趙孟《陳子振詩序》云:“予友鄧善之、張仲實、陳無逸皆英爽之士,其言語、文字足以雄一時。予愛之、重之。”注5這里也提到陳無逸是英才,與之并提的張仲實也是戴表元的朋友。戴氏《陳無逸張仲實皆授徒城中,相望遣悶,小詩往問》寫了自己與陳無逸、張仲實交往之事:“閑身不用苦咨嗟,隨分風流閱歲華。白日垂簾同賣卜,清流岸幘勝趨衙。飛書漆塹詩無草,夾注高檠眼未花。更喜芳鄰連二妙,時時衿佩問東家。”(《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九)陳無逸與張仲實皆與戴表元在同城授徒,戴氏以有此二位芳鄰可以往來為樂事。
注5〔元〕趙孟:《松雪齋文集》卷六,《四部叢刊》本。
張仲實是戴表元的另一位友人。戴氏《張仲實詩序》云:“張仲實,循忠烈王諸孫。在杭友中年最妙,而詩尚最力。”張楧(1260—1325),字仲實,號菊存,先祖西秦人。生于錢塘,為南宋名將張俊五世孫。薦授杭州路學錄,歷任江陰州學正、宜興州學教授,遷平江路學教授等職。著有《張仲實文編》《張仲實詩稿》《學古齋稿》,已佚。據張楧的岳父牟《陵陽集》卷十二《張仲實詩稿序》載,張楧生平“所為詩殆千余篇,已傳之好事,猶手自刪去,十取三四”。說明張楧詩歌作品很多,而且在詩歌創作上精益求精。戴表元《君子軒銘》小序載:“蜀牟先生,名其婿秦張楧授徒之室曰‘君子軒’,取《孟子》‘所以教者五’之辭云。”(《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張楧一生主要任職學官,牟以“君子”名其軒是取《孟子·盡心上》中所載:“孟子曰:‘有如時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達財者,有答問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君子軒”寄托著牟
和張楧的教育理念,認為君子應以自己溫柔敦厚的人格精神教育、感染學生,這與戴表元的教育觀念有相似之處。戴氏講義《菁菁者莪》中云:“道化流行,禮義習熟。耳不聞可非之言,目不見可鄙之事,身不居可侮之行。生乎其時,而遭逢教養如此,心烏乎而不喜?故曰‘既見君子,我心則喜’。”(《剡源戴先生文集》卷二十五)生活在宋末元初這樣一個特殊的時代,張楧與戴表元皆有以自身的儒學修養和為人師長的風范影響后輩的思想,在人生追求上有很多相似之處。
戴表元年長張楧十余歲,但他對張楧不僅欣賞而且敬重。其《張仲實文編序》云:“西秦張仲實,余誦其詩久矣,信乎其杰然也。交之二十年,而始見其文。… …仲實生世家,能力貧劬學為進士,能早不累于科舉,縱交博覽,意氣超卓。而年少余十許歲,其材名何假余言而著。”(《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八)戴氏曾作《張仲實詩序》,對其詩作大加贊賞,認為他的詩歌繼承了唐人的精華而又沒有被束縛其中,既有唐詩的風采又有其獨創性。交游二十年之后始讀其文,認為其文章敘事清晰、析理曉暢,立教明白淺易,使人易于接受。并贊美其博學多才,雖考取進士,但能不囿于科舉,一直保持意氣風發的狀態。
戴表元與仇遠也是知己至交的關系。仇遠(1247—1326),字仁近,一字仁父,自號山村居士,錢塘人,曾任溧陽儒學教授。顧嗣立《元詩選》二集收錄其《山村遺稿》一卷,《四庫全書》收有其《金淵集》六卷、《山村佚集》一卷。仇遠在宋末元初頗具詩名,《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六十六《金淵集》提要云:“遠在宋末,與白珽齊名,號曰‘仇白’。厥后張翥、張羽以詩鳴于元代者,皆出其門。他所與倡和者,周密、趙孟、吾丘衍、鮮于樞、方回、黃溍、馬臻,皆一時名士。故其詩格高雅,往往頡頏古人,無宋末粗獷之習。方鳳序述遠之言曰:‘近體吾主唐,古體吾主《選》。’瞿祐又記遠自跋其詩曰:‘近世習唐詩者,以不用事為第一格。少陵無一字無來處,眾人固不識也。若不用事之說,正以文不讀書之過耳。’其言頗中江湖、四靈二派之病。”仇遠在詩歌主張上與戴表元相似,皆宗唐法古,因而便于在一起切磋唱和。仇遠的詩風也有與戴氏相近的清逸溫雅的一面。顧嗣立《元詩選》二集載:“釋妙聲謂其詩沖淡幽茂,而靜退閑適之趣溢于言外。釋弘道贈詩云:‘吾愛山村友,詩工字亦工。波瀾唐句法,瀟灑晉賢風。’僧守道贈詩云:‘朝野遵遺老,山村有逸民。書傳東晉法,詩接晚唐人。’似是為山村寫照也。”幾位僧人對仇遠詩歌的評價表明其詩作取法唐代,具有沖淡自然、清新飄逸的特色,而這種風格也是戴表元所欣賞的。
戴表元在《仇仁近詩序》中敘述了自己與仇遠交游的情景。戴氏與仇遠相識在第二次入杭之時,戴氏初次入杭在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二十年后再來杭州。《仇仁近詩序》中描寫自己中年第二次來杭州的情形:
離去二十年復來,事有不可言。諸詩人皆盡,而余恍然獨行獨止。如羈禽越鄉,而無與群;如馬行過其故櫪,裴回而悲鳴也。嗚呼疇昔之嘆,豈不以此哉!然猶未敢自斷。何世無人,何人無心,特余交際先后疏數之間不足以得之。久之,屠君存博、白君廷玉二君者,皆亹亹志于古人,皆不棄余而肯與之交,私心自喜。久之,因二君得仇仁近也,遂贈余鋟成一巨編。
與初客杭州結識多位詩人相比,二十年后同道凋零,戴氏倍感落寞。此時與屠存博、白珽相識,并因此得以結識仇遠,仇遠將自己詩作贈予戴表元。戴氏非常欣賞仇遠的詩歌及為人,以讀其詩為快事:“自是寓客中,抑郁不自暢,不得與諸君晤語,則取其所編,張之案端,行坐諷之以為快。仁近又方力學,期樹立,… …余年視仁近不甚相絕,而氣盡衰,業不早就,進退皆無足據。幸君之相親,庶幾諸君愈益見厚,時時得新聞以洗舊蔽。不敢望有名譽,或藉以一樂,稍稍捐去晚暮孤貧之憂,即君賜大矣。”(《仇仁近詩序》)戴氏在與諸友不能會面之時便靜坐幾案旁誦讀仇遠之詩,并以其積極進取的精神激勵自己,戴氏以有仇遠這樣一位良友為幸事,他消解了戴氏晚年孤貧之憂,帶來了生活的新氣象。戴氏也有詩作描寫與仇遠的交游,在其一組詩作《錢塘數友皆不免以學正之祿糊口,鄧善之得杭,屠存博得婺,白湛淵得太山,仇山村得鎮江,張仲賓得江陰,一時皆有遠別,因善之有詩,次韻各藉之》中《四次韻與仁近》云:“何處江湖不是歸,吳聲欲盡楚聲微。客來可款船魚賤,公退須吟堠馬稀。歲熟名醪香市巷,潮回古剎照巖扉。頻年思拙疏酬和,此去風情不愿違。”詩中表達了人生漂泊的感慨和對仇遠的深摯友情。
與仇遠齊名的白珽是戴表元好友之一。白珽(1248—1328),字廷玉,號湛淵、棲霞山人,錢塘人。與同邑仇遠皆以詩名于世,人稱“仇白”。入元后,授太平路儒學學正,后轉常州路教授。戴表元《送白廷玉赴常州教授序》云:
大德庚子春,錢塘白廷玉以公府高選得之。江南之搢紳韋布,識與不識,不謀而同聲曰:“此固才學可以為師儒,稱職而無愧者也,此固取之高年素望、可以四面決疑請益者也。銓格而皆若人,其何不可之有。”因相率作為詩文以餞其往,而尋復征贈于余。余不得辭,抑余私有欲贊于廷玉者。廷玉本余同里舒文靖公諸孫、少度君之子。生十齡,以孤稚隨母寄養于白。及今成立,自當用范文正、劉文節二公例,請為白氏置后,而身歸舒宗,乃合于禮緣人情不忘本之義。
白廷玉因德才兼備而被選中任用為常州教授,江南諸文士皆認為其當之無愧,并紛紛寫作詩文為其餞行。戴氏先以側面烘托的方法突出了白珽在江南文壇被認可的程度,之后介紹了白珽的身世。白珽本是戴氏同鄉舒文靖之后,十歲而孤,隨母寄養于白家。戴氏認為白珽雖然以白為姓,但還應身歸舒宗。能詳細了解其身世并發表自己的意見,可見戴氏與白珽交情非同一般。戴氏也見證了白珽弟兄相逢的一幕,大德庚子年(1300),在白珽五十三歲之時,同族兄弟舒子謨去看望時為毗陵教授的白珽,戴氏作《鄉人舒子謨與毗陵白教授為同產兄弟,嘗以書信問,大德庚子季秋始往見之》一詩:“人生無限相逢樂,何似白頭尋弟兄。喜鵲燈花數行信,鱸魚蕁菜一杯羹。干戈留得身俱在,家世從來祿可耕。何日山資笑談了,廣平湖上共柴荊。”(《剡源佚詩》卷四)詩中洋溢著同族兄弟在遲暮之年得以見面的欣喜之情,戴氏為好友兄弟相逢而感到欣慰。白珽赴任太山學正之職時戴氏寫《三次韻與廷玉》相送:“新婦磯頭春雁歸,謫仙亭上翠娥微。江山談笑堪誰繼,今古登臨如此稀。坐久海云生硯岳,夢回淮月掛禪扉。紅塵巷陌詩交少,杏子花開細雨違。”詩中流露出對知音遠行的依依不舍之情。
戴表元與白珽最初相識的過程在戴氏《白廷玉詩序》中有所記載:“日余得白廷玉姓字于周義烏往還書中。其賦《銅浮漚》一篇,尤清馴可念。自是欲識廷玉,逢人輒問之。而廷玉授書北關數里外,棲棲然窮書生耳。時節一入城,不能與故人從容立談而去,則余無自而接廷玉焉。一日,儼褒博之衣,忽來顧余逆旅中。辭傾意酣,慨然有古人班荊之喜,傾蓋之誠。又出其自寫詩數十百篇贈余,以其有以自重也,愈益念之。”(《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八)可見戴氏最先接觸到的是白珽的一篇賦作,因欣賞其文而欲結識其人,但苦于沒有合適的機緣。直到白廷玉親自拜訪,二人一見如故,遂成為莫逆之交。
戴表元與諸位友人常常一起歡聚宴飲,詩文唱和,并以此為人生樂事。《八月十六日張園玩月詩序》云:“斯人之居斯世,雖學道不可以過勞。于是乎必有時節燕游詠歌之樂,以節適其筋骸,而調娛其血氣。… …夫其游足以散勞而不煩,飲足以合歡而不亂,氣清而能群,樂最而有文,是豈非學道者之所許,而騷人逸士之事也耶!”(《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戴氏提倡學者應勞逸結合,而與友人宴飲聚會、賞花玩月、吟詩作文則是非常高雅的放松方式。戴表元描寫文人燕集的作品很多,有《楊氏池堂燕集詩序》《牡丹燕席詩序》《八月十六日張園玩月詩序》《游蘭亭詩序》《客樓冬夜會合詩序》《城東倡和小序》及《千峰酬倡序》等。文人燕集,以詩文會友是戴表元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如《楊氏池塘燕集詩序》描寫了一次規模較大的聚會:
丙戌之春,山陰徐天祐斯萬、王沂孫圣與、鄞戴表元帥初、臺陳方申夫、番陽洪師中中行,皆客于杭。先是,霅周密公謹,與杭楊承之大受有連,依之居杭。大受和武恭王諸孫,其居之苑御,多引外湖之泉以為池。泉流環回斗折,涓涓然縈穿徑間,松篁覆之,禽魚飛游,雖在城市,而具山溪之觀。而流觴曲水者,諸泉之最著也,公謹樂而安之。久之,大受昆弟捐其余地之西偏,使自營別第以居,公謹遂亦為杭人。杭人之有文者,仇遠仁近、白珽廷玉、屠約存博、張楧仲實、孫晉康侯、曹良史之才、朱棻文芳日從之游。及是,公謹以三月三日將修蘭亭故事,合居游之士凡十有四人,共燕于曲水。
元世祖忽必烈至元二十三年丙戌(1286)三月三日,戴表元與客居杭州的諸位友人在楊氏池塘燕集,模仿王羲之蘭亭雅集舊事。雖然相約聚會的十四人中有六人因故未至,但參與者依然熱情高漲,飲酒賦詩,直抒人生感慨,面對國家變故和人生磨難,能夠在同道者中找到一些共鳴和安慰。《城東倡和小序》記錄了一次規模很小卻創作了大量詩歌作品的燕集:“蓋自弱冠出游,至于今閱歷三紀,平生所過從延接,貴賤浮沉,賢愚聚散,無慮千數。至是而始略知夫交之難,而尤未知群之難也。非群之道難于交,而交之可致,不如群之不可致也。交之群莫盛于杭。于是歲在大德戊戌,嘉興顧伯玉客于杭城東,杭之賢而文者皆與之游。而屠存博、白廷玉,以歲晏立春前一日過廬,清談劇飲甚適。既少倦,即相與循關坰,步江皋,眺太白、錢镠之荒墟,吊陶朱、子胥之遺跡,意色蒼莽,襟神飛竦。退而存博遂先成古詩二韻六言五章以紀其事,既而廷玉有和,伯玉又既和,又別為詩,而張仲實、陳無逸諸賢,又并和伯玉之詩,和詩遂不可勝紀。其氣如椒蘭之交襲而郁也,其聲如簫鐘之迭居而不亂也,其類如針芥磁鐵之不相違而相入也。噫嘻美哉,其群矣哉!余也山野土木之人,無能預于茲集,而知舊憐其流離,每不疏外,辱以小序見命,不敢固辭。”(《剡源戴先生文集》卷十)這篇文章記載了大德戊戌年(1298)立春前一日在杭州的一次聚會,聚會的規模很小,只有顧伯玉、屠存博、白珽三人,宴飲賞景,并寫詩以紀其事。之后又有張仲實、陳無逸等詩人相和,因而由此次聚會產生的詩歌作品頗豐。戴表元本人并沒有參加此次聚會,但應友人之邀寫此篇詩序以記其事。
戴表元一生交游廣泛,交游活動既豐富了他的生活,也為他帶來了大量的人脈,同時在與其他文人的雅集唱和過程中創作了許多優秀的作品,為他“東南大家”的地位奠定了基礎。雖然交游活動為戴表元帶來了一些名利,但從他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戴氏與人交往并不是帶有功利性目的的,而主要是出自尋求知音的一片真心,并以此來擺脫人生中的孤獨寂寞。因而戴表元因交游而創作的詩文并沒有應酬之辭的浮華,而是體現出真實質樸的情感和對至交知己以心換心的真誠,具有非常大的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