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北地佳人行
- Pongar
- 8377字
- 2019-04-23 14:30:21
“這么早就回來了?查得順利嗎?”皇帝問杜染。
杜染點點頭,神態有些郁郁。他躬身將一個小冊子遞給皇帝:“都在這里了。”
皇帝將冊子隨手扔在一堆報章上,對他道:“成。你受累了,給你三天假,回去歇著吧。”待杜染退下,他隨手翻起案上幾張考生的會試卷子。這幾張都是主考官薦上來的,頭甲前三名一般都是出自其中。
翻了翻,署名多是異族人,內容更是乏善可陳。皇帝見狀微微嘆了口氣,招呼顧之貴過來,讓他將卷子移到另一張桌子上,待輔政大臣來了一起定奪。卷子數量太多,顧之貴一趟抱不完,只得跑了第二趟。
有一張卷子從中落了下來,他忙俯身撿起,打算和其他卷子歸攏在一起,卻被皇帝抬手制止。這張卷子一直夾在最下層,他剛剛粗略一翻之下竟沒有看見。見卷頭的名字是三字漢名,便有些好奇,命顧之貴將它拿過來。
果然是個漢人的卷子,他便逐字逐句讀了起來。初讀倒也沒覺出什么,可漸漸的,他的眼中卻翻起了波浪,文中氣貫山河、揮毫談吐之象,日升月落,令人敬佩,再回頭看了署名——祁君良。
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是前些日子呼延黛溪提過的那個帶她進京的人。
他忙翻起案邊的報章,可那里方才又加上了顧之貴放上去的會試卷子,沒有幾千也絕對有幾百,當真浩渺如煙海般難尋。
顧之貴想要過來幫忙,卻被皇帝攆到了一邊。
杜染拿來的冊子終于被他找了出來,打開來逐頁翻去。顧之貴從來看不出皇帝心中所想,但卻能看出此時的皇帝的神色同往常不大一樣。
放下冊子,皇帝沉吟道:“顧之貴,帶朕去牢里。”
“諾。”
可兩人方出繁心宮門,皇帝想到了什么似的又折了回去,拿起方才的冊子,將它丟入炭爐中。眼瞧著那幾頁紙化成了蓬松的暗白灰燼,才復對顧之貴道:“走吧。”
顧之貴永遠也不曉得那紙上究竟寫了什么,不過定是一些不尋常的東西,能讓素來沉著穩重的人失態而不自知。
阿溪已記不清這是在牢中的第幾日,仿佛自出生長到現在也沒有這般漫長。曹鈺再沒來過,他的創傷藥很管用,傷口不再痛了,只是身上一刻較一刻地冷。最后,她已無法移動自己的身體乃至抬起一根手指,仿佛同牢里昏冷潮濕的空氣混為了一體。
漆黑的四壁鑲有一扇小窗,一縷明媚的陽光投在那陰濕腥臭的稻草上,無數細如毛發的塵埃在那束光中打著圈。她想,自己若真變成了空氣,一定會從那扇窗中沖出去,這樣皇帝就再也砍不成自己的頭了。
外面傳來了喧嘩的聲音,隨即是梆梆梆的響聲,像老和尚在敲木魚。
阿溪神智昏聵,并未聽出這聲音其實是急匆匆的腳步聲。隨即,門響了,她的一只手被人抓了起來。她身上早已沒了活人的溫度,可那雙手熾熱凝實,仍舊在她的手上蘊起了一股暖流。
皇帝抓起她的手,才發現她的身體冷得像塊冰。她嘴唇干得裂開了,爆起了紙屑似的層層白色干皮,想到方才冊子上的內容,沒來由得也跟著渾身一冷。
松開她的手,搭上她的腕,那里還在微微跳動著。
“來人!”
手掌溫暖的觸感漸漸蔓延到了全身,阿溪一番好睡。
醒來時發現自己已不在牢房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間富麗堂皇的屋子,蓋著絲綿被子,白底藍色碎花,身上的血漬不知何時已被清洗掉,還包上了紗布。陽光像調了蜜的香油,慢慢滲進屋內。
她口渴至極,下床去取水,驚動了守在門口的小內侍。他趕忙幫她倒了水,并問她要不要吃飯。
這頓只怕就是斷頭飯了吧。她已三天粒米未沾,此刻稍好些就覺得肚子空得厲害,連忙點點頭,好歹也得做個撐死鬼。
那內侍輕輕拍了拍巴掌,就有好幾個提著食盒的小內侍魚貫而入,從盒中拿出飯菜來擺在桌上。菜色很簡單,一盆火腿冬瓜湯,還冒著熱氣的三鮮水餃,一小碟腌魚,還有幾色五顏六色的蒸菜,配蒜泥。
這些東西是維州常有的,在大薊就少見了。好久沒這樣舒坦地吃過飯了,阿溪吃得愉悅,將燉得爛熟的火腿湯喝了個精光。
見她吃完,那小內侍又不知從哪兒變出一身衣服讓她穿上,并說:“萬歲爺有吩咐,讓您醒來后去繁心宮見他。”
這個人如此無常,幾天前還說要按律斬了自己,此番又要召見,他葫蘆里賣的究竟是什么藥?古人說得一點兒沒錯,伴君如伴虎,眼下的皇帝尤其是這樣。曹鈺在他身邊,真不知道這些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繁心宮的地板亮晶晶的,十分光滑,阿溪雖走得不快,卻還是因為緊張差點絆了一跤,連忙伸手扶住殿中赤紅色的柱子。一抬頭,她就瞧見了皇帝沉沉的目光,這下嚇得不輕,頓時跤也不敢摔了,盡全力穩住身形。她不懂得怎樣行禮,只磕了幾個頭,磕完后也不敢抬頭,跪在地上等他發落。
“可曾讀過什么書?”他問她。
“未曾。只上過一點兒學。”她回答。
“起來,寫幾個字。”
阿溪起身,他將她讓到黑漆螺鈿書桌前,自己則站在她身后。
阿溪挑了一支不起眼的木管描金夔紋毫筆,蘸飽墨水,因他沒有指定,她躊躇著該寫些什么。
突然間,阿溪眼角余光瞥見皇帝穿著石青緞織四團金龍紋夾卦,前后正龍各一,腰帷行龍五,襞積前后團龍各九。列十二章,日月、星辰、山龍、華蟲、黼黻在衣,宗彝、藻火、粉米在裳,間以五色云。他端立在她身后,靜待她下筆。
她頓時有了主意,提筆懸腕,筆尖輕轉,寫下“黼黻文明”四字。
《淮南子》有云:黼黻之美,在于杼軸;《易》有云:見龍在田,天下文明。這番奉承不露痕跡,卻不知皇帝是否賞識。
皇帝拿起紙細細端詳了一陣,就問她:“你平常摹的可是董其昌?”
“從前是的。可進宮后就不練了。”
皇帝點點頭,拿起一個黃袱面云龍紋本子遞給她:“你看朕寫的。”
細長圓滑,他用的竟也是董體。
祁先生曾說過,董其昌的字體飄逸婉轉有余,卻過于疏散,行字之間略有生澀。因此這個字體女人練習為最佳,男人練了就未免失之陽剛。可看皇帝的那幅字雖用了董體,卻博采眾家之長,一筆一畫極其凝實,飄而不散,凝而不重,她在心底為他叫了聲好。
“這個就給你,從此以后你便摹朕的字。半年,朕要你字練得跟朕一樣,可能做到?”
他又不想殺自己了?阿溪心下詫異,不知何事讓他做出了這樣的改變。連忙道:“是!”兩人書法本就是一個路子,半年練成他那樣也并非難事。
“你那先生現下在何處?”見她發蒙,皇帝又補了一句,“祁君良。”
阿溪不知他為何突然關心起這個,忙將祁先生的所在告訴了皇帝。他沉吟片刻,問她:“可愿帶朕去尋他?”
眼下事情的發展已經超出了阿溪的理解范圍,除了點頭稱是,她不知還能再說些什么。
“從明天起,你就日日來繁心宮。”她聽見他說,“俸祿品級相當于六品待詔。”說罷指了指報章圖表,“幫朕處理那些文書。”
“奴才遵命。”
前腳踏出宮門,曹鈺就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他讓你干啥啦?”
“曹大哥……你從哪來?”
“聽說皇上叫你過去,我就來了,一直在門口候著。怎么樣?他為難你沒有?”
阿溪搖搖頭:“不曾。皇上只是讓我寫點字,問了我幾個問題,還說讓我往后日日來繁心宮。”
曹鈺顯然也有些驚訝:“自小珍后,你是第一個進繁心宮的女子。對了,據說三天前是他親自進獄里把你找出來的。”
原來自己睡了三天,阿溪想。
“難不成他看上你了?”曹鈺嘀咕著,不過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觀點,“不可能。他若當真看上你,為何不趁早留你,非得把你丟進牢里折磨得一口氣差點咽了才心甘?”
他怎會看上自己?阿溪搖搖頭,這是絕不可能的,自己與他,相隔又豈止千山萬水。不過倒也幸而皇帝對她無意,要一輩子待他在身邊,他的脾性如此莫測,心思又何等詭譎,一輩子面對他那張臉,想想就令人膽寒。
宮女若無婚配,二十五歲就能放出宮去,可她根本就不想等到二十五。爹爹的事一了,她立刻就想離開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第二日一大早阿溪就到了繁心宮內,里面的大小內侍瞧見她一陣交頭接耳,只顧之貴笑臉相迎:“姑娘,在這繁心宮中,只要你守規矩,皇上就定不會為難你。那日他親自去牢中接你出來后,太醫都說你風寒入骨,已經沒救了,可他硬要為你救治,后來在池子里擱上了驅寒藥,足足浸了你一宿才救活過來。”
頓了頓顧之貴又道:“萬歲爺心地良善,咱家看著他長大的。只是有時看著他心里不好受,想不開,卻總勸不得……只是望著你以后能多開解開解他。”
阿溪已感覺這次醒來后無論是體力還是心力均大不如前,自己還能活多久仍然是個未知數。想起那晚他在山上的背影,她心下略微酸楚,遂對顧之貴點頭道:“多謝公公,我記下了。”
一個時辰后皇帝下了早朝,見到她就問道:“你現在可能走得動?”
“奴才可以。”
“那走吧。”皇帝招手叫了她和顧之貴。
宮外早就備好了步輦,木質髹朱,圓蓋方軫,門垂朱簾,環座以朱闌,闌內周布花毯,中設金云龍寶座。兩輪各六輻,內外八轅,舁以十八人。
阿溪抬眼看去,但見金紅一片,抬輦之人皆著袷服皂靴,除去橐橐靴聲,四下里再無半點聲響。
皇帝在輦上居中坐穩,顧之貴跟在左邊隨伺,阿溪則亦步亦趨地跟在隊伍末端,幾人慢慢地往宮闈深處走去。走不多時,就轉到了一處殿前,上面懸著三個大字——興慶宮。
顧之貴小聲告訴阿溪,這里是當今太皇太后的住處。今日皇上來這里找老人家,是有要事商量。顧之貴進里間伺候主子,阿溪沒那資格,只能垂首守在外間門廊下。
這時聽見里面說話聲音傳來,皇帝先向兩位老人請了安,各自落座后復又嘮了會兒家常。
只聽皇帝說:“今日請兩位老祖宗來,主要是因為孫兒昨晚做了個夢,想請你們幫著解解。”
一陣笑聲傳來,隨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哪門子的怪夢,倒要叨擾老祖宗一番。”這聲音聽起來雖上了年紀,卻不至于十分蒼老,應當是皇太后。
“說來聽聽。”這個應該是太皇太后了,聲音發自丹田,顯得中氣十足。
“孫兒先是夢見有只蛇精從天庭下凡,在禁宮放了把大火,將太極殿燒得干干凈凈,而孫兒就站在城前的漢白玉拱橋上,被那蛇精施了法,渾身動彈不得,別說救火,就算逃命也逃不得。”說罷皇帝端起茶盞來呡了口茶。
殿中安靜得可怕,太后嘖了一聲:“這可了不得了。”
皇帝清了清嗓子繼續道:“蛇類欲成龍,初為螭,再為虺,渡劫后方可化龍。這條蛇精便是這樣,只有祭出業火來燒死太極宮中的正龍,才有機會修得龍身。正當孫兒一籌莫展之時,河上突然出現一個船夫,撐了一條船。可奇就奇在那船上并沒有楫,故而那船夫也是困在當地。他便沖孫兒喊道‘萬歲爺,您是真龍天子!請您賜我一條船楫,我這就帶您渡河到對岸去’。孫兒一聽,自是喜出望外,彼時手里剛好有一條舟楫,便拋給了他。”說完又頓了頓。
“然后呢?”這下連穩重的太皇太后也沉不住氣了。
“而后,他便用那小舟將孫兒擺渡到了對岸。一上岸,蛇精給孫兒施的咒立時就解了,孫兒化成龍,飛到天上同那蛇精大戰了三百回合。那妖物自然就被孫兒降服,送回陰曹地府了。”
皇帝的話音落了,四周便安靜了下來,半晌才聽見太皇太后喃喃道:“這果真是奇事一樁。皇帝,你有沒有將這些說給欽天監正做記錄?讓他算上一算,究竟為何會有此夢。”
皇帝便又道:“這才是最奇怪的事。孫兒今早一醒就想去找欽天監正問明究竟,可臨去前不知怎的,就想先看看折子再去。誰知一看不要緊,竟叫孫兒翻到了這篇。”說罷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想是他拿出了那文章。
“不成不成,我的眼早就花了。皇帝你念給我聽吧。”
“這是一篇科舉考生的文章。其氣勢大開大闔,落筆處卻謹小慎微,不可謂不是佳品。可有一句話卻令孫兒十分震驚。你看他寫道‘臣當如孟夫子:欲濟無舟楫,端居恥圣明也’,這不正是孫兒昨晚的夢!孫兒惶恐,故想讓兩位老祖宗幫著一探究竟。”
阿溪在外面聽了半晌,最后終于聽明白了。這個皇帝當真有意思,編出這么一大通話,說得煞有介事,繞了九曲十八彎,就是為了將祁先生引薦給兩位太后。
“你心中既已有了決斷,我們的意見也就不打緊了。”太皇太后可不是傻子,“皇后,你怎么看?”
原來孫皇后竟也在,只是自始至終一直沒發聲而已。見問到自己,她便答道:“臣妾愚鈍,但憑萬歲爺和兩位太后做主。”
“你既已親政,你的事情我們也不好管。”太皇太后道,“不過你打算怎樣找他?”
“孫兒是這樣想的。”愿望達成,可皇帝的語氣聽起來仍謙卑恭敬,“周有文王夢飛熊,復脫其困于危城,后于釣魚臺躬親訪之,乃求得賢良。”
“孫兒不打算以天子的身份去尋他,這樣他心中畏懼,不肯傾囊相授,孫兒亦不自在——按他的身份,是不會選入殿試的。孫兒的侍衛曹鈺同他甚有交情,故孫兒打算先同他做個朋友,而后再詢問他治國理政之道。”
阿溪見他沒供出自己,心下感激,又支著耳朵聽下去。
“那可得注意安全,多帶幾個侍衛。讓曹鈺也過來,哀家交代交代他。”太后道。
皇帝憨憨一笑:“皇娘,他只怕來不了了。今兒不是他當值,他稟明兒子,已回府歇息去了。您放心,趕明兒兒子帶他一起來給您請安。”說罷他站起身來,對太皇太后道,“孫兒還有些朝堂上的事未及處理,就先退下了。”
“慢著。”太皇太后忽然叫住他,“浚兒昨日受了風,晚間就在孫皇后宮中病倒了,至今仍高燒不退。稟報了你這個做阿爹的,你推說政務繁忙,現下不是剛好有空?”
“成。孫兒這就隨孫皇后去鳳祥宮。”皇帝叫道,“顧之貴。”
顧之貴上前,皇帝低聲對他吩咐了些什么,顧之貴聽罷就徑自出門了。
“皇上讓你自個兒先回繁心宮,在那里等他。”顧之貴出門對阿溪道,同樣也是壓低了聲音。
回宮后,足足等了半個時辰,皇帝才進門,后腳跟著曹鈺。
“你不是歇了嗎?”阿溪問他。
“誰說我歇了?”曹鈺卻反問她。
見皇帝斜眼瞥她,阿溪連忙擺手:“沒誰,我瞎猜的,怕不是記錯了。”
顧之貴拿出來幾件平民衣裳,幾人換上后出了貞度門,早有一輛馬車等在那里。阿溪和皇帝坐在車中,曹鈺在前方駕車。
“還是上次那個店?”曹鈺問。
“嗯,是的。”
皇帝靠在車上閉目養神。阿溪坐在他對過兒,看著他。她心里發毛,干什么都不自在,只好也學著他的樣子閉上眼。可誰知偶一睜眼,卻發現他正在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著她。心中頓時寒森森的,一心巴望著曹鈺快些將車趕到。
曹鈺記得很清,不一會兒就到了原來的客棧門口。站在店門口,阿溪恍若隔世。祁先生若曉得自己將誰帶了來,也不知會作何表情。
順著熟悉的方向,她找到了祁君良的屋子,誰承想開門的竟是曾吉里。她腳上穿著拖鞋,披著頭發,見到阿溪,兩人皆實實地吃了一驚。
自打那日回府后,曾吉里的日子就再沒有消停過。擅自闖出府去,這犯了完顏虺的大忌諱,再加上那教養嬤嬤狠狠地參了她一本,堂兄塞弼得又在旁邊添油加醋,完顏虺更是生氣,賞了她幾鞭子,就將她關了禁閉,往后除了選秀,再不準踏出府門一步。
曾吉里的娘去得早,父親又是個窩囊廢,抽煙喝酒逛窯子,完全聽命于大伯完顏虺,是以她自小沒什么依仗,有人欺負她只就能自己硬抗,于是便養成了這樣一副潑辣乖戾的性子,在黃龍出了名。
后來到了十二歲這種情況才有所緩和,這全是因為伯父隊里的一個軍官阿克敦。他從一個普通士兵開始,一路做到副官時只有十八歲,少年英才,伯父在營中極其看重他,走到哪都帶著他,于是便認識了曾吉里。
他幾乎一見面就愛上了她。從此以后無論得了什么好東西,阿克敦總是第一個想到她;若有人膽敢欺負她,阿克敦一準帶上人去找那人拼命。因此黃龍中再無人敢碰曾吉里一個手指頭了。阿克敦母親做的豆包又甜又軟,大雪天夜里冰凍三尺,他卻總要包幾個現出鍋的豆包,捂在胸口去敲完顏府的門。母親讓他晚些去,他卻說怕豆包涼了曾吉里吃不慣。
兩年前從都統嘴里曉得曾吉里要進京,他便先一步申請調來了京城。
奈何曾吉里看不上他。他又黑又粗壯,形象同那些欺負她的人沒什么兩樣,她還是喜愛靈巧溫雅些的。
譬如祁君良。
幾天的禁閉苦訓,非但一點兒都沒磨了曾吉里的性子,反而讓她更加想清楚了一些事。她想清楚了自己為何會對祁君良有奇怪的感覺,又為何會不喜歡他的未婚妻子阿溪。
既已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便斷斷不會再由著自己繼續過這樣的日子了。
恰巧那日阿克敦來完顏府述職,順道去她的房間瞧了她。曾吉里一見阿克敦,宛如見到救命恩人,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央求他帶自己出府。
阿克敦本就吃不得軟,再加上那人是曾吉里,立時就應了她,讓她戴個瓜皮帽扮作自己的小廝,兩人一同出了完顏府。
他本想帶她回自己府上,可被曾吉里堅決拒絕了。她向他借了些錢,打車來到祁君良住的客棧。
祁君良那日方用了晚餐,練了一趟“五禽戲”,準備上床休息,這時門被敲響,打開一看,一道倩影在門外楚楚而立。
“他們不要我了。”她淚眼蒙眬,宛如梨花一枝春帶雨,“我沒做錯任何事,卻被他們攆出了家門。”
“你先進來。”祁君良有些無措,只得招呼她進屋。
曾吉里看見她給他帶來的杜鵑枝子,便問他:“這些宜爾哈一直沒有開嗎?”
祁君良搖頭:“未曾。不知何時會開。”
“不會了,過了三月,就不會再開花了。”
屋中一陣沉默。
還是祁君良先打破了僵局:“你……來這里,想要……想要……”他沒遇見過這樣的情況,話都說不利落了。
可他還沒說完,就有一雙明亮的眸子湊近了他。她輕聲呢喃:“祁先生,我看上你了。我們靺鞨女孩要是看上了哪個男人,總不會讓別人捷足先登將他搶走的。”
“可……可……”祁君良本想說可自己已有了妻子,但“可”字還沒說完,她的嘴唇就一下子貼在了他的嘴上。渾身的血忽地涌上了頭頂,祁君良臉漲得通紅,再管不了那么許多,他伸手滅了燈,兩人裹進了黑暗中。
曾吉里和祁君良已共同在那小房間中生活了月余。完顏虺也派出過兵丁前來尋她,都被她險險躲過了,阿克敦也來過一次,為她送了些錢。他見兩人已生活在一起,雖外表看不出什么,可曾吉里覺得他心里頭還是有些難受的。
自那日后,阿克敦就再沒來過。
這日方才睡醒,就聽見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阿溪。起初她對她還懷有些愧疚,可轉念又想,祁君良和她畢竟沒有成婚,瞧她對祁君良也沒有自己對他更有情意,她那樣漂亮,什么樣的找不到?于是對她僅有的那點歉意也就消失了。
祁君良跟隨她起身,見門口來了三個人,那兩人看著眼生,可阿溪倒熟悉得很。
阿溪看見祁君良,便撇過曾吉里,徑自問他:“祁先生,她怎會在這里?你們……”
還未等祁君良接話,曾吉里倒先說起來了:“姑娘,我曉得你從前曾是祁先生沒過門的妻子。不過現在我已同他在一處,有了夫妻之實。你們的婚約就作廢了吧,你這樣的條件,尋個好人家又非難事。”
阿溪驚呆了,頓時臉漲得通紅,不知該如何作答。
曹鈺見狀立即來打圓場,他故意又推了門一下,那門吱呀一聲,十分刺耳,將眾人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了他那兒。
“啊呀,莫非您就是祁先生?”見祁君良點頭,曹鈺又故意抬高嗓門道,“久仰大名!旁邊那位和在下都是禁宮中的御前侍衛,他看了您的卷子,那敬仰之情就如同滔滔的江水般綿延不絕吶。可巧呼延姑娘竟也在我們處當差,便引得我們來見您——這當真是緣分。”
說罷,他將皇帝推到祁君良跟前:“祁先生,這是小趙。”
“您好。”皇帝對祁君良點頭為禮。
“好……好。”祁君良方才緩過神來,“請里邊坐吧。”
見曹鈺想要將阿溪拉走,曾吉里也跟了出來:“你不要忘了我剛剛說的啊。”
“她曉得了!”曹鈺替阿溪回答她,“小大姐,你趕緊回去伺候你的先生吧。我同阿溪說點事。”說罷,不由分說將阿溪扯進了隔壁一間屋中。
“你難不成真是那個祁君良的未婚妻子?”一進屋曹鈺就問。
阿溪點頭默認。
“你瘋了?他……他都比你大出一個爹來了。你說,是不是他脅迫你?皇上正好在這,我們就在這里為你討回個公道。”
“沒有的事!”見曹鈺誤會,阿溪也急了,“我倆你情我愿,更沒有誰逼誰,你莫想多了。”
“那你也瞧見了,現下他和那女孩是一對,你仍然情愿嫁給他?”
“嗯。”阿溪咽了一口水,“倘若他還娶,我是嫁的。”
說完就不敢再看曹鈺,此時他的眼里正在冒火,她生怕他一口吞了她。
他伸手抓住她的兩個肩膀,強迫她的臉轉向他:“呼延黛溪,你聽著,你絕不要嫁給他,絕不能夠!”
她想掙開他,可他力氣大,試了幾次都沒能成功,索性直視他,道:“曹大哥,你幾次幫我,我自當銘記在心,我會盡最大力,哪怕是下輩子結草銜環以償還你。可你不能——我和他之間,不,我從前有好多事,沒法說與你聽。你不懂得。”
“我不懂得?”曹鈺道,“無非就是你喜歡他,怎的就不能說了?你喜歡就是喜歡,我喜歡難道不是喜歡嗎?”
阿溪剛想說什么,一個黑影籠罩下來,曹鈺摟緊了她,低頭就吻了上去。
兩唇相接處,她緊閉牙關,可他非要突破她的防線,舌頭在她嘴里攪動吸吮,胳膊力氣加大,仿佛要將她渾身的骨頭揉爛。
阿溪拼盡全力,終于掙脫出了他的懷抱,揚手想要給他巴掌,可看見他猶帶淚珠的眸子,那手便軟了下來,去了房間的另一頭,咬緊嘴唇忍住淚,將自己規整干凈。
“阿溪,我方才沖動了,當真……當真對不起。”曹鈺懊喪道,“我只是不想瞅著你往火坑里跳,我是真的喜歡你。”彼時他看見她的嘴唇給自己啃得發紅。
她沒再出聲,這種人跟他講不清楚。她將散亂的頭發梳通后往后攏了攏,腿還是發抖的,站起身來出去了。
祁君良屋中,皇帝正和他聊得興起,曾吉里在一旁添茶倒水。阿溪不愿打擾他們,正欲回身出去,卻被皇帝叫住:“現在什么時辰?”
“快到午時了。”
“糟糕。”皇帝道,“侍衛營里的晌午飯只怕又吃不上了。”
“那小弟你就快些回去吧,民以食為天,肚子不能餓。”祁君良見狀忙道。
皇帝站起身同他拱手作別,并約定了下一次的會面。出門后,他往阿溪手里塞了一樣物事:“回頭你將這個送給先生。”
是塊高子益手工琢的鳳凰山石硯,色黑堅潤,旁生礬點,落如霜花,這顯然是宮中之物,極是珍貴,阿溪忙謹慎收好。
曹鈺已等在車中,兩人上車回了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