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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北地佳人行
  • Pongar
  • 16786字
  • 2019-04-23 14:30:21

馬蹄得得,敲在凍土上,十五匹的駿馬,向著大薊城飛馳而來。后面十三騎皆是絳衣棕馬,只最前兩匹是白馬與黑馬。白馬上的人身著撒花猩紅斗篷,頭上束著絲帶;黑馬上的騎士身披黧色鎏金大氅,英氣十足。

遠遠地瞧見了城堞的影子。守軍已將流民肅清,此刻城門大開,鎧甲鮮明的將士列成隊迎在城門口。眼看離城門越來越近,后面那十三人紛紛勒馬:“吁——吁——吁——”可馬一時急奔又怎能勒住,皆是向前沖了丈許,方才氣喘吁吁地停在當地。

而那紅裝騎士卻仍似渾然不覺,繼續縱馬狂奔。

“曾吉里,曾吉里!”黑馬上的人有些著急,便一個勁兒地喚她。可曾吉里仍不慌不忙,輕輕一勒韁繩,趴在馬的耳邊對馬道:“停下。”

那白馬在疾馳中竟生生立在了當地,黑裝騎士立刻牽了她的韁繩。

“你不是已答允過我,不再這樣干了?”

“阿克敦,不是我信不過你,而是你信不過我的馬。”說罷將馬鞭拋給阿克敦,“阿爹可還好?”

阿克敦接過馬鞭,在馬上一拱手:“族長大將軍身體康健,一如往日。”

“嘿。你來京城沒有兩年,這京里的調調倒學了十足十。”曾吉里道,“從前你可不是這般同我說話的。”

“呃……”阿克敦極是憨厚,面對她這番話,舌頭打結,答不上來。

“哥哥,帶我進城吧。”曾吉里沖他嫣然一笑。阿克敦有些失神,身下的黑馬猛然一聳,他差點栽下馬來。

“諾!”

一行人就這樣進了城來。

“阿克敦,你瞧城外荒涼,城里這么好。”曾吉里漢語說得不好,有好些音調發不準,“比黃龍好。”

“嗯,是的。”阿克敦不敢再說太多。

再往前,人越來越多,路也更加難走。曾吉里皺了皺眉:“前面是什么,人真多。”

“是京里的廟會,現下還沒散。”

黃龍按說也有廟會,可曾吉里哪里見過這般熱鬧的,她自要去瞧一瞧。

“曾吉里,你別去了,將軍大人在等你。”阿克敦勸她。

“讓他等等又怎樣?多等我一刻鐘,就能少殺幾個人。你說是不是啊,阿克敦?”

見她嬌憨的模樣,阿克敦再不忍說拒絕的話,只得點頭同意,帶著她向里面走去。

未走出多遠,阿克敦就發現廟會早散了,不過仍有烏泱烏泱的人向東擠。他有些摸不著頭腦,來京里兩年了,還從未聽說過廟會在這個點散場的。

他將此事講給曾吉里,她微微思考了一下:“聽娘說過,大薊人是天底下最好熱鬧的人。若廟會當真散了,定是有啥事。我們跟著人群向東去看看。”

就這樣,一行人向東走去,才看見了祁君良為救樊薦馨同那群人理論,話不投機,那公子便要指揮著小廝上前揍他。

曾吉里大驚失色:“阿克敦,快救他。”

阿克敦瞧情況危急,顧不得下馬便伸手將手中的馬鞭甩了出去。這一下用足了十成勁,馬鞭兜頭蓋臉就抽了過去,將那群小廝打得一個趔趄。

曾吉里看著摔得七葷八素的小廝,又瞧見樊薦馨已成一團狼藉的字畫攤,心中已明白了七七八八。那公子見有人砸場,憤怒地轉過頭來。這一下,曾吉里便徹底看清了他的真容。她又驚又怒,伸手啪的一聲給了那人一巴掌。

“塞弼得!你撒癔癥嗎?跑到這里來丟伯父——不,丟咱靺鞨的臉!”

塞弼得方才緩過神來,面前一張俏臉早已氣得柳眉倒豎。

“曾吉里,你來啦!昨兒阿爹還跟我念叨你呢。”

“不勞他惦記。”曾吉里從阿克敦手上接過馬韁,準備上馬,不再理會塞弼得。

祁君良有些發愣,這個紅衣少女究竟是何方大神,竟能讓那跋扈的靺鞨少爺瞬間變成軟蛋。瞧舉止行為,她也應是個靺鞨人。雖不像阿溪那般有十分姿容,但臉盤白凈,皎若明月;杏眼澄澈,清若幽泉。靺鞨也能有這等美人,祁君良心中略略稱奇。

曾吉里見祁君良在看他,想起他就是那個打抱不平的人,心下略有好感,便再度下馬沖祁君良一笑:“你沒傷在哪兒吧?”

祁君良搖搖頭,他一點兒都沒傷著:“我沒事。不過這位先生……我說不準。”他看了看樊薦馨。

“塞弼得,趕快帶這位公子去看看病,再給人家賠個不是。”曾吉里扭頭對塞弼得說。可她卻連塞弼得的半根毫毛都沒撈著——他早趁亂帶著他的小廝跑了。

“阿克敦,塞弼得呢?”

“大少爺他……方才走了。”

“你怎不攔住他?”

“他是大少爺,怎好攔。”阿克敦十分為難。

曾吉里氣結,一跺腳:“算啦!”轉頭對樊薦馨道,“他既然溜了,我便陪你去找郎中。”

祁君良見她這樣說,皺了下眉:“小姐,這并不是你的錯處,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那剛剛被打的也不是你,你又為啥要幫他?再者,你們漢人有句老話,好漢做事好漢當。打人那人是我堂哥,我們同屬完顏氏。所以,幫他就是幫我自己。”

祁君良被說得啞口無言,心里頗佩服這個靺鞨小姐。

向樊薦馨問明了他的住處,曾吉里對祁君良道:“你既幫了他,那就好人做到頭去,也過來瞧瞧。我漢人話說得不好,若有大夫來還是你說得明白。”

祁君良答應了她:“只是我并非一個人來的,還有一人與我同來。咦?阿溪到哪兒去了?”

“那是誰?”曾吉里問他。

“是在下沒過門的妻子。”祁君良答道。自己提出同阿溪結婚,她也未反對,他就當她默認了,把她當作自己未來的妻子來看待。

“這會人多,應該是走散了。”曾吉里道,“她的模樣,你給阿克敦說清楚,讓他帶人尋找。我們人多,找起來也快。他傷得重,不等人,你還是先隨我們去找大夫。”

她年紀雖小,可做事情卻井井有條。祁君良點頭答允,曾吉里便讓其中一位侍從下馬,將馬牽給他。樊薦馨也由另一位侍從扶上了馬。

順著樊薦馨說的地址尋找,既不見住房,更沒有旅社,只有一座大大的花樓。起初覺得是走錯了路,可樊薦馨卻示意就是在里面。

天雖暗了下來,但距離營業還差幾刻,花樓大門緊閉。祁君良上前叩門,隱隱約約聽見里面傳來鶯鶯燕燕的嬌笑聲。從前在維州他也曾上過花樓,后來年過而立,又有了女兒,便將這愛好戒掉了,此番聞到熟悉的脂粉味道,禁不住臉又通紅起來。

曾吉里本不知花樓為何物,但見他臉紅的樣子,心下有些好奇,心臟也微微跳得快了些。

有鴇母來應門,見祁君良穿著不俗,便堆起一臉笑容:“客官誒,我們現在還未開門。您先進門來,姑娘們收拾收拾便來迎接您。”

“不,您誤會了。”祁君良連忙說,“您認得樊薦馨嗎?他說他就住在這里。”說罷,曾吉里的侍從早已扶著樊薦馨來到鴇母面前。

一看見他,鴇母的臉色立刻變了,“呵”了一聲,便不再搭理他們,反而沖著里間喊:“櫻桃兒啊,你的掌上明珠可算回來嘍。”

不多時,就有個姑娘跑下來開門。那姑娘生的好俊俏,杏核般嬌小的腦袋上生了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嘴唇更是小巧玲瓏,上面絲絲紅暈,宛如一顆水靈靈的櫻桃。那櫻桃兒身穿一件月白藍芽兒絲裙,臉上尚未施脂粉,應該是還沒來得及上妝。見祁君良他們將鼻青臉腫的樊薦馨送回來,自是千恩萬謝,并從頭上拔下釵子來遞給他:“實在對不住爺們,還得勞煩你們將他送回來。奴現在身上沒有現錢,這根釵子您先拿著,不夠再來找奴。”

祁君良失笑。誰想那曾吉里的堂哥竟說對了一點,這男人還真是個“窯姐兒養的”。

曾吉里終于看出了此處是何地,心下略有些鄙視這兩人,便一聲不吭地退到了后頭。

“他傷成這樣,用不用請個郎中?”祁君良謝絕了釵子,問櫻桃兒。

“不必不必,這已是常事。奴在后頭為他備有金瘡藥,擦上一些就會好了。”

見櫻桃兒執意不愿請郎中,祁君良只好作罷。曾吉里給了櫻桃兒一些銀子,兩人便打道回府了。

“我們先去你住的地方,看看阿克敦將姐姐送回來沒有。”因為祁君良說過阿溪是他未婚妻,祁君良看起來已有三十出頭,彼時曾吉里還未許嫁,她便覺得阿溪年齡大些,于是自作主張叫了她姐姐。

祁君良愣了一刻,方才意識到她說的是阿溪,便訕訕一笑:“她今年方才及笄,該當叫你阿姐才是。”

這回輪到曾吉里愣了。“你們京里人真怪。”她說。

“我和她都是維州人,我也是方才進京趕考。”祁君良道,“你說怪,哪里怪了?”

“尺長的漢子靠婊子養,三十歲的郎要娶十五歲的新娘。”曾吉里心直口快,想到哪里說哪里。

這番話徹徹底底將祁君良鬧了個大紅臉,他訥訥著說不出話來。

見祁君良臉紅,曾吉里臉也紅了,明白剛剛話說過了火。

兩人到了客棧,阿克敦還沒有回來,祁君良便請曾吉里進屋坐坐。見到祁君良的書籍,曾吉里大為贊賞,說自己活了這么久,還從未見過這么多書。她亦翻了翻祁君良的書本,一個字也看不懂,只能作罷。兩人又隨便說了些話,祁君良這才漸漸發現,這個姑娘只是性情直些,心地確實淳厚善良,于是對她更加有好感了。

“你叫,曾吉里?”

“曾吉里伊爾哈,是我們那的一種花,春天開的一山紅一片,我不知道漢名叫什么。年前我就折下來幾根枝子,現在帶來了京里。”曾吉里道,“這是最神奇的一種花。冬天將光禿禿的枝子砍下來,春天再插進水里,仍然會開花。”

“照你這樣說,這種花還真是奇怪。”

“祁先生,找個時間我給你抱一捆枝子來。我這趟來京城就打算在伯父府里長期住下來了,往后你還歡不歡迎我啦?”

“當然,隨時歡迎你來。阿溪見了你,定當也會開心的。”

“我才不要見她。”曾吉里搖頭。

“為何?”

還沒等曾吉里回答,阿克敦進了客棧。據他說,他的人尋了一圈也沒能找到阿溪的蹤影。再往北便是密林子,他不信阿溪會去那里,便直接帶著人來了客棧,想著她早已自己找回來了。

這下祁君良真有些急了,騰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道:“走,我跟你們再找一趟。”

可他話音剛落,門就吱呀一聲又開了,竟是阿溪走了進來。

阿克敦恰好說反了,阿溪確實去了北邊的樹林子。找不著祁先生,她就打算先去廟會的入口,在兩人來的路上等他。可她向來東西南北不分,大薊又比維州大了很多,沒走一會兒就繞暈了,迷迷糊糊轉頭向了北。

起初還覺得沒什么,可是越往北人越少,樹越多,最后徹底迷在了一片樹林中。夕陽的余暉穿過斑駁的樹枝,打在枯黃的落葉上,閃爍著鎏金般的光澤。林中一片靜悄悄的,偶爾傳來幾聲清脆的鳥鳴。

想要順著來時的路回去已是不可能,四面八方皆是一片片暗金色的枯樹叢,尋到路的可能性就好像大海撈針。

恐懼和無助一層一層襲來,她的心徹底慌了,咬著嘴唇不讓自己掉淚。

又兜了一圈,這回看見一棵合抱粗的大樹,樹冠茂密,看不見頂。當初在維州時曾和蟲兒爬過樹,而今別無選擇,只有先上這棵樹看看自己此時究竟在哪兒。可是此時已開始暮色四合,天漸漸暗了,四處卻喧鬧起來,是飛鳥撲棱著翅膀歸林的聲音,鳥兒們發出低回婉轉的鳴叫,呼朋引伴地飛回樹上大小不一的巢穴。

費盡力氣終于上了樹,天已經黑了,在樹上目光所及之處盡是一片黑沉沉,什么都瞧不見。

這下心終于涼了,她可不想就這樣交待在這里。

“篤篤篤,篤篤篤……”忽就聽見有人在敲樹干。起初以為是幻聽,可后來聲音竟愈發清晰了起來,她坐直了腰,仔細凝神聆聽起來。

那樹至少長了百年,內心極是瓷實,敲樹干是不會發出這種聲音的。聲音聽著清脆,倒像是某種金屬在地上撞擊。

“篤篤篤,篤篤篤”那聲音越來越近,越來越急促。是了,是馬蹄聲!而且還是打了掌子的馬,絕對不是野馬。

她心中升起一團火,終于有希望了。

想要張口呼喚,可一下午滴水未進,她的嗓子又不好,張了張嘴卻沒發出任何聲響。可那馬蹄聲已近在耳邊了。

情急之下顧不得那么多,她便直接從樹上跳了下來。

果然聽見一聲驚呼,隨即是勒馬的聲音。那時對方正催馬走到那棵樹下,阿溪從樹上跳下來后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那人從懷中掏出火折子晃亮,瞧見了摔得如同狗啃泥一般的阿溪。

“親娘!”她聽見他叫嚷道,“是人是鬼?”是個男聲,清潤明朗,她這輩子從未聽到過這樣好聽的聲音。

“是人。”她啞著嗓子小聲道。

那人聽見這話,立刻下了馬,轉到她跟前扶她起來,再度晃亮剛剛滅掉的火折子。

“我不信,讓我瞧瞧。”這是個有趣的人,在這種情況下仍忍不住逗悶子。

火光閃爍,兩人瞬間看清了彼此。

阿溪不知如何用語言形容,只想起一個情景:維州地暖,她六歲時才第一次見了雪,那晚飄起了雪珠子,第二天特意起了個大早,天放晴了,朝陽的第一縷晨曦照在皚皚的積雪上,是她一輩子都忘不了的場景。

眼前的人就是這般,哪怕在這黑漆漆的樹林中,哪怕中間只有一星微弱的火光。

“你是鬼嗎?”他問她。

“你是神仙嗎?”她問他。

他已聽出她嗓子沙啞,便扶她起來,將腰間的鹿皮水壺遞給她。她實在是渴極了,顧不得稱謝,就仰頭咕嘟咕嘟將一壺水喝得涓滴不剩。

將水壺還給他時卻看見他的嘴唇也起了干干的皮,她有些不好意思:“抱歉,我把你的水都喝光了。”

“嗨,我回去喝也成。你——怎的會在這里?”

“逛廟會,找不著路了。瞎走就到這里了。”

“也是。”他點點頭,深以為然,“這兒林子大,樹又密,荒郊野村的,很難找著路。方才我看見另一棵樹底下有個女尸——所以我問起你是人是鬼。”

阿溪怕鬼,一聽這話,寒毛都立了起來,黑洞洞的樹林子在她看來更加陰森可怖。

“那你來這里做什么?”

“打獵。”他拍了拍馬背,阿溪順著方向才看見他那馬屁股后頭整整齊齊拴著一溜野雞野兔,有幾只兔子踢蹬著腿,還沒死絕。

“我載你回城。家在哪兒?”

“那你的獵物怎么辦?”

“扔了唄,什么稀罕玩意兒。我打獵又不是圖這個。”

她有些猶豫,一時沒搭腔。

他見她不吭聲,索性直接把獵物解下馬來,擲到地上:“怎么著,還想留在這里跟那女尸作伴?”說罷將馬毛抹順,自己先上馬,手伸給阿溪,“上來吧,莫嫌臟。”

見阿溪上得馬來,那人雙腿一夾馬肚,馬便飛快跑了起來。她告訴他自己住在客棧,他就有些驚訝:“你不是京城人?”

“我從維州來。”

“那你官話說得倒好。我從前認識幾個維州人,嗚嗚嚕嚕的,沒個囫圇句兒。”

“我爹爹曾是京里人。”

“那你是尋你爹爹來了?”

不知怎樣跟他說起,她只得嗯了一聲。

“我叫曹鈺,曹操的曹,珍寶的鈺。”他說,“家在東十四條,沒媳婦,有空來尋我玩。”

這話將她撲哧一聲逗樂了。

曹鈺果然對周圍的路十分熟悉,抄著近路將她送回了客棧,全程都沒用一刻鐘。在客棧門口,曹鈺扶她跳下馬來。借著客棧的燈光,她又看了看他,太好看了,這個人。他同她揮手道別,咧著嘴巴笑了起來。

祁君良見阿溪回來,松了口氣,讓她見過曾吉里。曾吉里卻道:“伯父晌午時就在等著我了,現在可能已經等得惱了,我得趕快回去。”說罷徑自轉身離開了。

阿溪吃了一碗客棧自己煮的面條,祁君良在邊上同她講了樊薦馨的事,又問起她是怎樣回來的。

她大概將自己迷路的經過講了講,又說是一個蠻有趣的家伙送自己回來的。祁君良問她怎個有趣法,她也答不上來。

接下來這幾日她便不敢走遠了。祁先生在房中溫書,她就在客棧中沒事和伙計、客人說說話。偶爾也會有休假的小內侍拎著鵪鶉籠子過來喝茶,扯著鴨嗓子談著宮內的各種風聞。

漸漸也弄清楚了現下京里的局勢,才發現幫爹爹平反真的不是一件簡單的事。爹爹的對家是完顏虺,可四大將軍中真正掌權的就是完顏虺。首先得弄倒完顏虺,才能談平反一事。現在朝廷中唯一能震懾他的也只有皇帝和太后了。太后年事已高,可皇帝還年輕,她一打聽才發現這小皇帝竟和自己的歲數一般大,不過他有沒有心思除掉完顏虺則無人知道。

阿溪想,如果她在皇帝身邊將現在京畿的慘象告訴他,若這人想做好皇帝定會想方法除了完顏虺。可現在最關鍵的問題就是皇帝在宮中,而她根本就進不去大內,更別說看見皇帝了。

彼時哪怕有任何明白人聽了她的想法,都會嘲笑她的天真,可她跟任何人都沒有說起。

有一天偶然中聽見那些逛館子的小內侍說起幾個月后太后將選一批家人子入宮,她聽著能進宮,便湊到跟前打聽自己能不能去選家人子。

結果自然遭到那些公公一陣奚落。只有官宦人家的小姐才有資格入名冊,可真正選進去者卻仍舊寥寥無幾。

“你這個小丫頭還尋思著入皇上的眼,飛上高枝變鳳凰?你這樣的咱家可見多了。從前皇上跟前有一個家生子的丫頭,動了跟你一樣的念想,萬歲爺一眼就識破了,一點兒情面都不給留,打了幾杖就給攆出宮去了。那小丫頭,嘖,一出宮去便奔了護城河——從此皇上跟前再也不用女的了。”

“可不。”另一內侍接話道,“萬歲爺跟前的小豆子說過,他老人家十天半個月不上后宮一回,若要去了,進誰的寢宮就跟桿秤稱過似的,從來沒有偏著過誰,更從來沒有少了誰。哪位娘娘得寵,壓根就瞧不出一點兒端倪。不過,我說姐兒,你若真想得他青睞,瞧你的這張臉也并非不可以。你先進宮去尋個差事,跟他們混熟了,套出來皇上的路線,一大早貓在那唱個曲兒跳個舞,就沒準兒了。”

“哪里有這樣的差事?”

“西直門外,今兒個就有。得趕快報名,去晚了可就沒了。”

“謝謝您,我現在就去瞧瞧。”

阿溪一走,幾個內侍就悶頭怪笑起來,一個推了推另一個:“孫子誒,有你的,又給整進去一個。”

“她可快點進去吧!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傻的,最好進了漿洗,把爺爺的活擔過去。”說完那內侍便一口將杯子里的茶悶進了肚里,咂咂嘴,蹺起腿,好不悠閑。

到了西直門,管事嬤嬤告訴她宮里的位置已經沒有了,只剩御膳房和浣衣局兩個地方還招人。想到郎中曾叮囑自己盡量不見涼水,阿溪便選擇了御膳房。

進宮有統一的日子,是在七天后。回到客棧,她將這件事同祁先生講了,祁君良大吃一驚。他知她向來十分有主意,可沒想到竟自己決定了這么大的事情,他自然是不愿意她去。可阿溪將爹爹臨終前的遺愿講給了他,并對他說自己活下來便是為了這個;又跟他講,宮女不似內侍要干一輩子,干滿十年就能放出宮來,若他得了功名或許也可以將她求出來。好說歹說祁君良才勉強點了頭。

此時已經初春,桃花打了骨朵,風吹在身上也不像冬天那般刺骨。她收拾好了行囊,此前在維州存下的錢加在一起湊一湊大概有五十幾兩,她將它們裝在了杜蘭衡的荷包里,杜蘭衡叮囑過,這個荷包不到萬不得已時不能給祁君良。

阿溪從角門進宮,跟著一大批相同年歲的女孩。御膳房有三四個八珍樓的廚房大小,但配置卻大同小異。她們這類宮女沒有固定的常服,做活都要穿自己的衣服,外罩一條油漬麻花、漬了多年老垢的大圍裙。

寢屋早已住滿了人,只能將前朝一間舊柴房打掃了出來做她的房間,與另一位姑娘同住在那里。窗戶紙早朽了,一到晚間,倒春寒的風便呼呼往里灌,凍得直磕牙。回了管事的,卻說根本就沒有閑著的窗戶紙,便只能找了兩張舊圍裙就著糨糊胡亂糊上,雖不雅觀可畢竟能擋些寒。

和她同住的女孩叫殷月,瘦瘦小小的,說話也是細聲細語。殷月家里原是車夫,可今冬她的父親腿傷老毛病發作,起不來床,斷了生活的營生,家里立刻就揭不開鍋了。她底下還有好幾個弟妹等著吃飯,她娘便一狠心將她送進了宮中,靠著宮中的月例,她娘再做一些紡織活,好歹將家顧住。

殷月總是待不住。到了她們休息時,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兩件灰突突的宮女常服,慫恿阿溪穿上它出去走走。阿溪拗不過她,換上衣服兩人逮了個沒人的機會從后門溜了出去。

這樣一走阿溪才發現自己從前當真是井底之蛙。

層層疊疊的樓宇如同山市般映在天際,鱗次櫛比的屋檐上立著琉璃釉面小獸,分別有龍、鳳、獅子、天馬、海馬、狻猊、押魚、獬豸、斗牛、行什。御花園不很大,各種花草樹木卻琳瑯滿目,搖曳生姿。

殷月還要拉著她再往前走,可瞧著越來越恢宏的建筑和越來越多來回巡邏的守衛,她已經意識到了前頭是何處,于是攔著她不再讓她向前。拉扯之間突然聽見一聲喝問:“什么人?!”

兩人皆嚇得一激靈,一看是個頭發花白的公公,手上搭著拂塵,身后跟著一溜彎著腰的小內侍。

“奴婢是蓬萊居的,娘娘這會子想要吃些克食,命奴婢們去御膳房取呢。”殷月反應極快,立刻做出應對。

“腰牌拿出來我看看。”

殷月傻眼了,她哪里有什么腰牌:“公公,我們又不是出宮去,你瞧誰見天兒帶著腰牌出來做活。”

“撒謊!你們究竟是何人?”果然殷月的那番話并不起作用,還是被那內侍頭兒一眼識破了。

“她們的確是蓬萊居的,上月被我帶進宮中。規矩沒學好,就出來亂闖,沖撞了公公,我代她們給您賠個不是。”有聲音從后面傳來,阿溪心中一動,回頭一看果然是曹鈺笑吟吟地背著手打后面走來。

他身著醬紫貂褂,中繡團蟒,脖子上掛了一串象牙朝珠,腰佩綠鞘方頭牛角腰刀,腳蹬青色龍穿花紋織金緞尖底靴,后背挺得筆直,就像御花園的常青樹。陽光刺眼,在他臉上微微掠出幾道陰翳。

殷月顯然已看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他。那內侍頭兒見了他,忙請了個雙安:“曹大人吉祥!奴才方才也在這里瞧了半天了,見她倆一直在御花園里走動,也不往別處去,就好歹問一問,誰承想這是您的人呢。”說罷沖阿溪、殷月拱手,“二位姑娘,冒犯了!”

待那內侍走遠,換了曹鈺站在他的位置:“喂,我前天去客棧找你時,人家說你早走了。這兩天一直尋思著你會去哪兒,飯都吃不下了。”

“阿溪姐,你認得他?”殷月問。

“咦,你叫阿溪。”曹鈺道,“上回我問你名字,你都沒告訴我。”

“呼延黛溪。黛就是青黑色,溪就是小溪。”阿溪只得如實說道。

曹鈺樂了:“你爹爹當真別出心裁,給你取這樣一個拗口的名字。說起這個來,我倒想起京城西方有個西堂村,那里溪邊產的黛石畫眉最妙,出汗也不暈開,上色也鮮靈,宮里娘娘都用它做成墨來畫眉。阿溪,趕明兒帶你去瞧瞧。”

“得空吧。”阿溪胡亂應他。

“對,方才說到哪兒去了。你進宮來在哪兒做事?莫不真的是蓬萊居?”

“現下在御膳房。”

“那這身衣服擱哪兒弄的?御膳房好像就沒給衣服。”

“是月兒弄的——月兒,這是曹鈺曹大哥。”

殷月見了個禮,臉通紅,曹鈺眼光明亮,她低下頭不敢與其對視。

曹鈺對月兒點點頭:“這里不是很穩妥,我先帶你們回去,往后閑了就接你們出宮去玩。”

阿溪想不到進了宮的還能再出去,看來曹鈺頗神通廣大,有諸多門路。

后一日她和其他女孩正在處理一批新到的鱘鰉魚,人稱“魚中之王”,一條上百斤重,足有兩人大小。朝廷在烏拉街設立了打牲烏拉總管衙門,開設捕魚各營,建元初年就建了鰉魚圈,長千米,深丈余,砌以花崗巖。每年谷雨前,打牲丁就出發去阿穆爾河支流晝夜下網,每捕到一尾,立即送到鰉魚圈里飼養。嚴冬時節,牲丁鑿透堅冰,從圈里選出十二尾鱘鰉,裝三輛車,用一木槽裝水放魚,星夜入京。若途中死去,魚肉立即切成一寸大小的方塊炸成肉丁,用糟油浸了,裝壇,亦可送貢。

終于將滿地殺魚的血漬打掃齊整,魚肉切成塊入了冰庫,阿溪累得呼呼喘氣,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御膳房的春萍見狀便湊了上來:“前幾日送你和月兒回來那侍衛,他可姓曹?”

阿溪點點頭,原來曹大哥是個侍衛。

“你可知道他是誰?”春萍的聲音抬了抬,眾人皆側耳聽過來。“他可是皇上面前的大紅人,據說各宮的主子娘娘都要給他三分面子。只因他娘就是皇上乳母,他自小和皇上一起長大的。據說現在倆人還……”說到這停下了,一臉“你懂的”。

“不會吧。”另一人搭腔,甩了甩滿手的魚血點子,“前些日子內務府的小吳還瞧見他在謫仙樓喝花酒吶。”

“你說說看。皇上六宮也很少去,長天白日地和他在繁心宮里不知做些什么,怎能不叫人往那邊想?”

“顧公公不是也在?”

“顧之貴嘴上掛著鎖,你又不是不曉得。不過就沖曹大人那張臉,鸞儀衛隨扈出行,每年都是他在隊首執豹幡,可給皇家長足了臉面。”春萍咽了口唾沫,“可這樣干要說也有壞處。”

“啥壞處?”殷月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既瞅見他了,還有誰愿意到后頭去看萬歲爺。一窩蜂追著他,可把他看殺了。”

“哪里會這樣?”阿溪啼笑皆非。

“你看,她不信。我就知道她不信。”春萍越說越興起,“曹鈺看樣子多半是瞧上你了,那你便算是脫離苦海嘍。你可知有多少世家小姐跟在他屁股后面攆他,可人家從來不沾身。”

“我怎配得上人家?”

曹鈺很好,確實是很好。可自己什么樣,她更是心知肚明。自己本就沒資格談情感,祁先生肯要自己,她已是萬分感激,又怎敢想其他?

這時管事的李公公走了進來,見她們聚在一起說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說什么哪,說什么哪!不好好做活,月例不想要了?”

見了伯父,曾吉里才知道原來自己進京是為了選“家人子”,這個詞她記不清,總之就是給皇帝當老婆。因為皇帝已有孫皇后,所以還是小老婆。

這些日子伯父給她請了好些個教習嬤嬤來,教她漢話、宮廷禮儀、女紅等入宮做娘娘必須要學習的,另外還添了尚衣、尚飾以及各類妝品的使用。面對這些她平生最討厭的物品,曾吉里實在苦不堪言。

終于有一日,她同管教嬤嬤徹底鬧翻。那小腳老女人哭哭啼啼地向將軍大人打小報告去了,而她卻辮子一甩,甩掉高底鞋和鍋蓋帽,喚出馬來徑自出了完顏府。

出來她才發現竟忘了帶錢,在大薊沒錢寸步難行,可若回府拿,一準被抓現行,于是就去尋了阿克敦,可門子說他一早去了驃騎營。想到在京城再無認識的人,曾吉里只有到客棧去找祁君良了。

自上次見了祁君良后,她心中一直有種難以名狀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附在身上的蒼耳子,甩也甩不掉,帶著也不打緊,就是心里犯膈應,因此她就一直避著祁君良。誰知一見到他,那種感覺就又涌上了心頭。

祁君良在跟樊薦馨扶乩卜卦。自從那日救下樊薦馨后,他就視他為好漢,總是來他這里打秋風。這日樊薦馨突發奇想,從一家白事店整來一架乩盤慫恿祁君良一起弄弄。祁君良本打算自己執筆,可樊薦馨卻找了個大字不識的店伙計,據說這樣才夠準。

念罷咒語,停了一會兒那木筆便動了起來。

曾吉里雖在黃龍見過別人跳神,可在她眼中無非就是歌歌舞舞,沒大意思。可眼見著沙盤上的木筆真的飛速舞動起來,她驚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那里。

誰想木筆動了兩下便不動了,祁君良湊上前一看,卻只有一個“醮”字。

不明所以,他有些慌,趕忙跪下:“求神仙多賜幾字,小民才可略窺一二。”

可那乩仙好像鐵了心,再動了動,仍然是個“醮”。

只有換樊薦馨來。

“只怕這次的神仙懶了些。”樊薦馨道。

可他話音剛落,那木筆竟飛快動了起來,動作太快以至于眼前只有一道道飛速劃過的弧線,好大會兒方才停下。兩人忙撲上去瞧,這回竟是一首詩。

行逢葛溪水,不見葛仙人。

空拋青竹杖,咒作葛陂神。

“東齋先生!”樊薦馨怪叫一聲,忙從案上取下紙筆來將那詩抄寫在紙上,慌忙之中打了硯臺,弄翻了沙盤,沙子混著墨汁,淋淋漓漓弄得兩袖盡是。

曾吉里已大約明白了兩人在做什么,便問祁君良:“能不能讓我也試試?”

“我倒是也想。”祁君良哭笑不得,“可你方才看見了,再溫善的‘東齋先生’這一下必然也得惱了。”

曾吉里有些不甘心,不過也沒說什么,將手上從阿克敦府上拿的包裹遞給了他:“這個便是曾吉里伊爾哈的枝子,放在屋中,用水泡了,三兩天就能開出花來。”

“什么稀罕東西,我瞧瞧。”說罷祁君良將包裹拆開來,果然見了一叢枯樹枝。

“這不就掃床笤帚嗎?”樊薦馨抄完詩,緩過神來。

“不,這是杜鵑。”祁君良端詳片刻,篤定道,“誰知枯的杜鵑竟還能開花。”

“杜鵑?”曾吉里想不到這枯樹枝還有個好聽的漢文名字。

“我寫給你看。”說罷,祁君良攤開紙,筆蘸了墨水,將這兩個字寫下。

“漢人都是這樣寫字的嗎?”曾吉里盯著他的一舉一動,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可實際上所有人都這樣寫字,只是她根本就沒見過人寫字。

祁君良點頭,見她好奇便對她道:“你若有興趣,我便教教你,以報送花之情。”

“成成成!”曾吉里頭點得像撥浪鼓,上前挽住祁君良的手臂。

樊薦馨見狀,突然撫起掌來:“不得了,不得了。二位,那在下便不打擾了,先走一步。二位且慢續。”大約是得了東齋先生的詩,他興奮得一步三晃悠,將抄詩的紙卷在袖筒里,打算回樓里同櫻桃兒慢慢研究。

“這是什么話?”祁君良有些惱了,“不然你帶她走便是了。”

見祁君良突然趕她走,曾吉里大叫:“我不走!你這人,說話不作數。”

樊薦馨已走遠,祁君良只得嘆口氣:“那你便坐下吧,可不準跟我鬧。”

“我幾時鬧過?”曾吉里坐下后抬頭望著他,杏眼里仿佛有清波流動。

他握住她的手寫了幾個字,可她心猿意馬,感覺總是對不上,多半是給他在后面呼氣吹得脖頸子癢癢。一個人哪來那么多氣?

祁君良見她凝神,以為她已有感悟,便將握住她手的力氣微微松了點兒,誰知她壓根沒有狀態,這樣一松,力氣泄了下來,紙上立刻出現了一道墨杠。

她拼命忍住笑,他瞧著她,嘆了口氣:“你瞧你,這般不上心。要是我書院中的學生這樣做了,只有挨戒尺的份兒。”

這些天,她日日夜夜聽的皆是教養嬤嬤“不上心”、“沒規矩”、“欠打”之類的話,這下祁君良竟也開始說這些,登時委屈極了,眼淚就下來了。

“我怎的不上心了?啊?你又上的哪門子心了?”眼淚掉著掉著,就變成了號啕。

這下子祁君良徹底蒙了,沒想到自己輕飄飄的一句話竟能惹得她如此傷心,心下有些內疚:“是我方才不對。你……當然上心了,是我太急躁,你還沒找著路子就急著放手。”

說完他朝哭腫了眼的曾吉里瞧去,見她還在哭,顯然并不相信自己這番說辭,于是只得又道:“你知道方才我教你寫的都是些什么嗎?”

聽了這話,曾吉里果然止了哭,搖了搖頭。

他細長白皙的手指劃在紙上:“這三個連在一起的字是‘曾吉里’,兩個的是‘杜鵑’。你看,這都是你。”祁君良摩挲著她的后背,“還不快把這些練好。”

祁先生的手生得比女人還好看。曾吉里抓住他的手,轉過身來,兩人臉對臉,她道:“要是他們有你一半好,我早就把那些破東西都學會了。”

那日后阿溪再沒時間休息了。據說皇家要去南苑晾鷹臺圍獵,整個御膳房都在準備各式各樣的點心作為路上的口糧。

打獵分四個時節,春季為“搜”,夏季為“苗”,秋季為“狝”,冬季為“狩”,其中又以秋狝最為宏大。此番是春天,故為“春搜”。從前一直是秋天去木蘭,卻不知今年為何要去南苑。據姑姑說,晾鷹臺常常人手不夠,總是從內務府抽人過去。

這事所有人都在往后躲,誰也不愿意在十人馬車內腸子都要顛出來后,再從事比原先職務繁重數倍的體力勞動。

這活自然而然就分配給了新來的阿溪。而殷月卻不知用了什么門路,名冊上居然沒有她的名字。

顛簸的馬車在阿溪看來倒沒什么,要命的是那馬車破損至極,四周都在往里灌風。本來春天的風已經不冷了,可一路上沒有一點兒活動,那風又無孔不入,直凍得人前心后背冷浸浸的。

待到了駐地下車時,她凍得渾身發硬,話都講不利落了。一下車便分配了任務,首先要把一車車的貨卸下來,明兒一早還得重新搬上去。這是個行宮,皇上僅一晚駐蹕在此,可盡管這樣,所有事仍要精益求精,不能出絲毫差池。

一晚下來,第二天凌晨啟程時阿溪感覺她的半條命都撂在了這里。

第二日方到了真正的南苑內。那是一片山巒之中的空曠所在,四面八方皆是一片青蔥碧草,站在草地上宛如置身一塊翠色的琉璃中,隨風高低起伏的苜蓿就像水晶中或深或淺的紋理。抬頭更是望不到邊,因為豐茂的水草將草原和山丘連成了一整個。

從小見慣了江南的亭臺樓閣,煙柳畫橋,她做夢也想不到天下還會有這樣的景致。

來不及細細欣賞,到達這里后阿溪便開始了繁重的工作。只有晚間有些空閑,十幾個姑娘擠在一個帳子中,她們在帳子后偷偷升起一小堆篝火,紛紛在火邊烤著上頭分發的干糧。

幾人邊烤火邊說著閑話,但聽其中一人說這次的打獵又是曹大人帶領的御前侍衛們拔得頭籌。那人說完后贊嘆曹鈺其人非但長得好,實是真真正正的英雄。

就有人打趣她:“等著曹大人娶你吶?”

“紅車就做夢去吧,不過黑車倒也說不準。”

一聽這話,那人就急了,非要上前撓這說話的人。

“黑車又是什么?”阿溪聽不明白。

帳前有人放哨,營中禁止明火,看見有人走來便遞出了信號。聽見信號,她們未來得及回答阿溪問題,有的抓土,有的跺腳,頃刻間將火滅了。

那人走近,嘟嘟囔囔:“怎么著,爺要是有那東西,也叫妞兒坐著黑車來找我!我說你們幾個也真是,一下子就把火滅了。你瞧我這還有兩個餑餑等著烤上一烤呢。”

來人是繁心宮的雜使內侍二順。阿溪不識得他,不過其他人似乎與他很是相熟,上前與他搭話:“嗐,你小子不是在干皇差嗎?怎么突然這么閑肯來光顧咱們?”

二順一拍大腿:“背時透了!前些日子喝高了,和馮老鬼干了兩盤,誰承想這一年例銀都打水漂嘍!”說罷做了個苦相。

已有人將火再升起來,他便將手中的干餑餑放在火邊烘烤著:“可就這還欠著不少,總不能把褲子都給人家吧。”

“怪不得您老人家能瞧得上我們這吃食。山珍海味吃多了,總得吃點兒這些清清肚子不是?”有人譏笑他那兩個豆面餑餑。

二順一攤手,沒留神手中的餑餑就滾到了地上。他連忙拾起來吹了吹火灰,三口兩口咽了下去,卻因吃得太快擠出一串嗝來。“這不就有求于幾位姐姐了嗎?”

說罷,抖抖嗖嗖從懷中掏出一張紙來,抖了抖:“瞅見沒,皇上明晚兒的路線全在這了,這會子剛到營地,巡查難免松懈。幾位姐姐要是哪位得了高枝,可別忘了我二順子呀!”

聽了這話,一個激靈,阿溪猛然抬起頭,正好瞧見二順將那張紙抖來抖去,火光微弱,除了一團模糊的影子就再也看不見其他了。

又有人好心勸他:“如果叫萬歲爺發現你這勾當,定會扒了你的皮!你忘了小珍的下場嗎?據說她給撈上來的時候皮都泡白了。”小珍便是此前試圖“飛上高枝變鳳凰”的女孩,誰知偷雞不成蝕把米。

春萍卻直接開罵:“放屁!你那爛紙咱可不敢沾,沾上一股臊氣,洗都洗不凈,多晦氣。還是一把火燒了干凈。”

內侍因身體原因身上總帶著一股臊味,春萍借此嘲諷二順子,誰想他卻根本不生氣,仍呵呵笑著:“既然這樣我就不叨擾幾位姐姐了,你們慢吃慢喝,皇營那邊可不能少了人。”

“少你一個才無所謂哩。”

二順將紙再度揣進懷中,繞出了御膳房的帳子,他預備去別處問問。忽然暗地里有人伸手將他攔住了:“那個,多少錢?”

二順眼一瞇,瞧清楚來人是方才篝火旁邊最漂亮的那個女孩,此前在極偏的一個角落坐著,他一直都在有意無意地關注她。

“喲!”他立馬精神了起來,“瞧您這模樣,我是不是得先叫您一聲主子娘娘?”

“別廢話,多少錢,你說個數。”

御膳房的日子阿溪能一眼看到頭去,可實現爹爹的遺愿卻仍遙遙無期,自己更是連皇上的面都沒得見,無奈之下走投無路,只有硬著頭皮來找二順子。

那二順子卻又道:“不過咱可丑話說在前面,下一刻發生的事情,那只有天知道。同理,我是有消息皇上明晚兒要到這里,不過他當真來不來我可絕不敢保證。你不要尋他不見就算在我頭上,我可擔不起這個。”

篝火邊,有人問春萍:“人家好歹客客氣氣的,你怎能那樣說人家?”

“他?”春萍啐了一口,“他就是一坑蒙拐騙賣狗皮膏藥的。信息全是假的,給你高價,你又尋不出把柄。誰被驢踢了,竟信了他?”

“成。”阿溪點頭,“多少錢?”

“二百兩。”

這已是天價了。二百兩,足夠一個三口之家生活五年。阿溪也猶豫了。二順看出了她的猶豫,嘁了一聲:“要不就算了。”

阿溪急了,從荷包里掏出所有積蓄,那當中大部分還都是維州何嬌給她的。她將錢拍在二順子手上:“趕緊給我。”

“得嘞您。”

這日天氣突然暖了起來,阿溪心中十分不安寧。洗碗時差點失手打碎一只琺瑯彩的汝釉,挨姑姑一頓好罵。好不容易俟到天暗便尋了個拉肚子的借口溜了出去,彼時所有人都在忙著去河邊浣洗過冬的棉衣、準備春夏的單衣,自是沒人注意她。

二順子給她的紙條是一張地圖,索引和路標都標得歪歪扭扭,一筆字寫得更是不忍卒睹。不過這里多是些不高的土丘,地圖上的點是兩個土丘中的一個小埡口,她走了很遠,翻過一座小丘,出了一身薄薄的汗,才找到類似于地圖所標注的地方。

彼時天已黑定。這是她第一次有幸看到這樣的夜色。

漫天銀釘般的繁星,化作一道透明的瀑布從天上傾瀉而下,沉潛于靜止和流動之間。空氣變成了熒藍色的水,掬于手掌之中,從里面能看見浩渺的星河。夜光照亮著這里的一草一木,營里的犬偶爾發出幾聲悠長的吠叫,在空曠的四野中此起彼伏。

四周靜悄悄的,人影一個也沒有。她似乎已經意識到了什么,怕是上了那個小內侍的當。

可若今晚她在營中就錯過了這樣好的夜色,此生有幸見此盛景,哪怕就是立刻死了也是值得。

她沒想死,卻發現有人想死了。

今夜星光明亮,照耀曠野,借著光她瞧見不遠處有一個影子在樹下佇立,而樹上則拴了一條綾子,晃晃悠悠地拉了很長一條影子。

光影恍惚,她一時無法分辨那究竟是人是物。

人說南苑多有豺狼虎豹,所幸此前她并沒有遇上,但對此仍存了一份畏懼之心。

阿溪下意識就想扭頭走人,可想到如果是人,那他多半會葬身在此處,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浮屠是什么她不曉得,但眼睜睜地看著人死她終歸做不到。

阿溪索性一咬牙,從地上撿起一塊尖銳的石頭,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走近幾丈時她發現那確實是個人,立在樹下,看不清臉。樹上的繩子已結好套。

阿溪急壞了,腳步也加快了許多,邊跑邊喊:“喂,喂,你莫想不開!”

可真正跑到樹下卻又傻眼了,哪里還有個人影?晚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樹上結的繩子兀自輕輕搖動。

心頭猛地一翻,無邊的恐懼頓時涌了上來,相較之下,夜中好景頓時黯然失色,阿溪腦中開始胡思亂想,許是這個人早就死了,今夜美景卻又將他引了出來,誰知竟被自己看見,還盤算著要救他。

想著想著,后背突然傳來一陣涼意,一把冷颼颼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刀口極為鋒利,瞬間將她的脖子劃出一個口子,滲出了細密的血珠。

“誰派你來的?”拿刀那人冷不丁來了一句。她已嚇得魂飛魄散,張口要尖叫,可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手勁奇大無比,阿溪給他捂得氣都上不來。

那人見狀手微微松了些,另一只手上的刀卻往前遞了遞,她的脖子上頓時傳來一陣劇痛。

“閉緊嘴,往回走!”

驚懼之下,她只得點了點頭,隨著他一起轉身向后。那人的刀始終架在她的脖子上,兩人再沒說話。她聞見他身上有艾草和蒼術香的氣息,他的手不知為何微微發抖。

走了半個時辰,下了山,她才驚恐地發現那人竟然挾著她往大營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營帳不同尋常,平常這個時辰燈火早就熄了多半,只有一些簡單的兵丁四處巡邏,可今夜卻燈火通明,侍衛行色匆匆如同走馬燈般,離了很遠也能聽見營中的吵鬧喧嘩聲。

那人竟走了正門。

各營的都統以及鑾儀衛佐領此刻都聚集在了這里,阿溪還隱隱約約地看見了曹鈺的影子。所有人都在那里激烈地討論著什么,離得近了,阿溪聽見了幾個模糊的詞:“萬歲爺……都怨……這可如何是好……”

離正門約莫還有幾尺,那人撤回了架在她脖子上的鋼刀,卻又猛地發力將她向前一摜。這一下他只怕用了十成力氣,她不受控制地向前奔了幾步便一頭栽倒在地。額頭重重地撞在地上,被沙石擦破,滴滴答答地流下了血,加上此前他在自己脖子上劃出的傷口,此刻的阿溪活生生成了個血人。

竟沒有人理睬她。

在場所有人皆雙膝跪下見禮,沙土地上騰起一片煙塵:“皇上萬福金安!”

原來他就是當朝建元帝趙襄悌。

二順竟沒唬她,阿溪想。

可惜她被煙塵迷了眼,到底沒能看清這個劫了她回營的皇帝究竟長什么樣子。

兩個小侍衛拖著被五花大綁的阿溪上殿,她身上的血在耳后凝結成了紫紅色的血痂。他們在她腿彎一踢,阿溪便撲通跪了下來,隨即呈上的還有從她身上搜出來的地圖。

那天晚上出了事后,皇帝并沒有見她,只是第二天就拔營回宮了。回的路上比去時待遇好了些,至少是自己一人乘一輛車,只是被綁著手腳。車仍舊不是好車,仍舊四面透風。傷口沒人替她處理,又受了風,回京時她就發起燒來。

皇帝冷哼了一聲。雖然頭昏腦漲,這一聲她倒聽得真切。想來他把自己當刺客了,見到她殺他就用那張拙劣的地圖和那塊可笑的石頭,任何人都難免冷哼。

他揚了揚地圖,對跪伏在地的她道:“你錯找了個蠢主子。”她要找的就是他啊。他這樣不就是自己說自己蠢嗎?阿溪一時沒反應過來,忍不住輕聲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他有些詫異。

她這才明白過來此是何時,此是何地,這是自己尋求了好久的機會,斷不能白白浪費。阿溪忙理了理思緒,將自己來此的原因與皇帝一五一十說了。

說完靜了好久,她都要以為他睡著了,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來,卻發現他正目光灼灼地盯著自己。見她抬頭,他非但沒將目光收回,反而更加一眨不眨地看著她。那目光讓她渾身不自在,好像自己身上沒穿衣服似的。

皇帝是個圓臉,細長的眼睛,天庭飽滿,一副福相。其眉目輪廓淡如遠山,極普通的一張臉,看一眼后再低頭就已將他的長相忘得七七八八了。若無金光閃閃的龍袍和龍椅加持,只怕沒人會將他和萬民之主聯系在一處。

“你方才說了呼延阿勒錦,朕想起來確有這樣一個人。不過這并不能證明你所言是真。”他揚了揚手中的地圖,“這個是從哪兒來的?”

她便將二順子賣她地圖的事詳細說了,皇帝隨即下令傳二順子。可誰知傳了半天沒傳到,總管內侍顧之貴進來稟報說此人害怕東窗事發,已經趁回京時逃跑了。

人既跑了,皇帝也拿他沒轍。

他想了想道:“呼延黛溪,擅自出營,與內人私相授受,你可知已經違了宮闈律法。”

他終究是要罰了。

“不過,朕寬宏大量,念你孝心,且又是初犯,就不做懲罰了。你看這樣如何?你花了二百兩購買朕的行蹤,朕便給你五百兩。你帶著這五百兩出宮去,永不返回,就當這事一了百了。”

阿溪沒想到他竟會這么說,心中自是高興萬分,不過她仍沒忘記進宮來的目的:“萬歲爺,為奴才父親平反之事您是否答允相助?”

“朕為何要答允你?”

果然,她輕易就上了皇帝的套。

“那奴才便不走了。”說來說去自己進宮哪能白跑一趟。

“你要留在這里?”

“是。”

“按律,五十大板后要將你關入天牢,擇日問斬。”

“這樣……您能幫幫奴才的父親嗎?”這個結局她早已想到。人終有一死,她已做好打算,所以也不怕死。

“看情況。”皇帝執起案上的筆,徑自在一張紙上寫著什么。

“奴才領罰。”阿溪再度磕下頭去。

聽了這話,皇帝眉棱骨動了動,不過仍揮了揮手,一旁的侍衛隨即一擁而上將她押了下去。

“杜染。”見她下去,皇帝又叫來一名侍衛,將手中剛寫好的紙條遞給他,“還得勞煩你去一趟維州。”

曹鈺來天牢看望阿溪,她本來就發著燒,又被打了五十大板,現下正在牢中的干茅草上半死不活地躺著。他為她帶了金瘡藥,問道:“你究竟怎么回事?”

阿溪見曹鈺為她如此焦慮,心頭暖暖的,便將所有情況跟曹鈺說了。

“原來是這么回事。”曹鈺點點頭,“得虧你沒拿著他的錢出宮。上回那個小珍——你應當知道,她就是拿了皇上的五百兩銀子,走出宮就沒影了,誰料又在河中被撈了上來。”說完仰天長嘆,“皇上其奸雄之毒乎!”

三天后,皇帝方批完手上的折子,就又有新的折子遞進來。漢人官員王澶控告靖西將軍完顏邈擅自侵占京畿百畝更名田,那片地實屬舊朝將軍。那將軍原也是鐘鳴鼎食的人家,可獲罪后削官罷職,滿門抄斬,其他財產早已清算干凈,只有那一片地擱在那里懸而未決。

看了看狀子,皇帝心中一動,剛欲對王澶說什么,卻看見顧之貴走了進來。

顧之貴請了安走進來同他低聲道:“萬歲爺,上回那個進天牢的小姑娘還有最后一口氣,眼瞧著是活不成了。”

皇帝眼睛都不眨一下:“不成便不成。城外化人場多得是,你不去與他們說,巴巴跑來與朕說?”

“諾。”顧之貴唱喏一聲便退下了,卻在殿外看見侍衛杜染匆匆上殿。

“朕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人。”皇帝搖搖頭,“不識好歹。”

這時,顧之貴再上殿稟告:“侍衛杜染求見。”

“讓他進來。”皇帝對王澶道,“這段公案未明了之前,讓靖西將軍先將地契交給朕。朕隨即派人前去查明,自會將它交給正主。”

王澶大呼天子圣明,便自跪安下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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