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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9評論第1章
建元八年,五月里的維州潮濕悶熱,尤其是在午后時分,匿在樹葉縫中的蟬更是不住地鳴叫,一刻也不停歇。
她在屋外為爹爹熬藥。房中空間有限,她怕炭火熏了爹爹,便將爐子挪了出來。弟弟蟲兒像是在屋里悶得待不住了,在門檻邊探頭探腦地想要出來。她深知屋外比屋內更熱許多,便瞪著蟲兒,要他乖乖在屋內待著。
自爹爹臥病后,她便擔起了大部分的活計。初時累得發慌,可慢慢也就習慣起來了。爹爹把病養好,蟲兒能平安長大,已是她最大的愿望。
見蟲兒不再向外探頭,她松了口氣,開始專心熬起藥來。
有腳步聲自院外傳來,她卻沒回頭。左不過是來兜售糖桿花梅的,她心想,可不敢讓蟲兒瞧見,小家伙一見這些東西就沒命了。
“姑娘?”那人走上前來。
“誒。”
久久不見回聲,她扭頭看去。來人身著月白長衫,罩天青色緞繡琵琶襟坎肩,手中執著一柄墜著羊脂白玉扇墜的湘妃象牙竹節扇,約莫二十的年紀,面皮十分白凈,甚至要白過他那塊白玉扇墜。這人絕不會是尋常人,她立刻站起身來。
“你找我?”她問。
那人仍沒答話,只從袖中尋出來一方繡著云紋的絲帕。將絲帕蘸了井水,他彎下身,細細替她擦起臉來。見那帕子逐漸變黑,她才意識到自己的臉竟被煙熏成了猴兒,頓時窘極了,恨不得蹲下身將臉埋進去。
“可不就是你。”瞧清楚她的臉,那人發話了,語氣中帶有一點兒欣喜。“姑娘,你可還認得我?”
這樣一說,她瞧他確實有些眼熟,不過終究還是想不起來,便沖他搖搖頭。
“兩個月前,在河邊,我給水蛇咬了,是你救了我,怎么就忘了?我是專程來謝你的。”
這么回事!那時河面上的冰還未化,她在河邊采菱角,撞見一個被水蛇咬了的人。彼時他就做普通穿著,哪有現在這般豐神俊朗,難怪她沒認出。水蛇本無毒,她只是幫他擠了血出來,并找了幾味清涼的藥搗碎與他敷上。原本就是小事一樁,其實若咬完不去管它,三五天的也就康復了,可他竟頗神通廣大,找著了她的住處。
“不用。”她說,“水蛇沒有毒,我被咬過好幾回,慢慢自己就能好。”
可他卻執意要謝,她執意推辭,兩廂爭執不下。
“姑娘,你瞧這樣如何,我在維州城里有一間書屋,若不嫌棄,可以過來,我教你讀書。”
除了大戶人家的獨生女,誰還會讓女子讀書?可看他認真的樣子,又不像是在誆她,她心中微微一動。
“我把地址寫與你,明日就能來。我叫祁君良,若到了那里,直接說我的名字,便有人帶你見我。”
她有些躊躇:現下自是不能去,爹爹尚在病中,弟弟也沒人照顧,不過顯然這是一個絕好的機會,失去便太可惜了。
“我同家人商量商量。”她只得這樣說。
“好,我等你。”他微笑道,“那我便先走了,書院里還有些事情。”
“等一下。”她叫住了他。手中藥已熬好,她拿出紗網濾出藥渣。“你可知道,其實被水蛇咬了也未嘗不是好事。我們這有句話;水蛇咬一口,活到九十九!”
“哦?你也被咬過?”
“那當然。”她擼起褲管,露出水蔥一般的小腿,上面竟有三個牙印。“你瞧,我能活到三百歲呢。”
這件事她一直沒敢跟爹爹提。一段時間之后,爹爹的病稍微有了起色,能夠下地活動了,她才將這事與他說起。爹爹最初不是很愿意,可禁不住她一說再說,并承諾往后會將蟲兒也帶進去,他才勉強點了頭。她自是喜出望外,第二日一大早就按照地址出發去了書院。
那一日是個陰天。她向來只趕早不趕晚,提前半個時辰就到了橋旁。
誰知剛到橋上便飄起雨絲來。灰蒙蒙的天幕下,臨水的木窗中偷偷溜出了一抹淡粉鵝黃,細細碎碎的燈火,在烏篷船蕩出的水紋上流光溢彩。
祁君良來到橋下,見她瞧得出神,于是輕輕咳嗽了一聲:“那天我忘了一個重要的事情——姑娘,你叫什么名字?總不能一直叫你‘姑娘’吧。”
她的頭立刻就大了。因為她根本沒有名字。爹爹愛叫她丫頭,蟲兒叫她姐姐,村里的那些小子更是給她取了很多不能入耳的“雅號”,可那些都不是名字。
“我沒有名字。”她的聲音像蚊子哼哼,臉紅到了耳朵根。
祁君良聽罷,思考了片刻,對她道:“這樣,我送給你一個頂好聽的名字。”他環顧四周,沉吟道,“我瞧你這眉毛生得極好,腳下又有一條溪,你我有緣,便叫黛溪如何?”
這個名字聽起來十分得她意,便點了點頭。
“那成,往后便叫你阿溪——阿溪,我們先進屋吧。我帶你到處走走。”
自那之后,她便天天前往祁君良的書屋讀書。她這才知道祁君良竟是上一榜的舉人,而且還是頭榜第三名。可他卻沒有上京繼續考取功名,只留在這個小書院教書。具體原因誰也不清楚。書院里有學生偷著告訴她,祁先生原來有個小千金,只一回玩耍中沒能看住,跌進自家后院里的塘中淹死了,打那之后,夫人杜氏就有些不正常,可究竟怎么個不正常法,他也說不清。大抵就是這個原由,祁先生沒能進得京。
阿溪聽得心里緊緊巴巴的,說不出來的滋味。
有日晌午祁君良方才下學,正準備換衣離開,阿溪卻找了過來。
“又有誰欺負你了?”祁君良揉揉額角。自從阿溪到這里來,因為她是唯一的女學生,所以便或多或少受了些欺負,這些全是他出面擺平的,這次見她又是一臉悶悶不樂,便問她道。
“他們胡編亂造詩詞,覺得我不懂,就念給我來糊弄我——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就這句,一定是假的。想想看,天子就是皇帝,全天下都是他的,那他怎么會不如一個普通女人?”
祁君良見她一臉認真,被她逗樂了:“這詩確為李玉溪所作,怎會有假?莫愁,顧名思義,即不會發愁。可世人孰能無錯?既有錯誤,又怎不會發愁?”
“皇帝也一樣?”
“只要皇帝是人,就總會發愁的。唉,你還小,不懂便算了。回頭我說說那幾人,叫他們別再給你講這些高深東西。”
阿溪下意識地點點頭,不過仍舊一頭霧水:“那,我現在就去同那些師兄賠個不是。”
“去吧。往后還是多聽少講,要記住,萬事勿急。”
傍晚到家,爹爹不在屋中,多半是去了后田插秧還沒回。蟲兒一聽到她的響動,便沖上前去摟住了她的腿。她捧起蟲兒焦黑的小臉,卻發現他的嘴唇已經干得裂開了幾條口子,好像久日無雨后干涸的田地。她趕忙倒了一碗水遞到他嘴邊,可蟲兒卻往出一推:“我不要水!我要花梅,我要冰糖葫蘆,我要葡萄嘛!”
這時,爹爹推門進屋,見桌上有碗水,便抄起來灌進嘴中。
“爹爹,您病剛好,喝不得涼水,我去給您熱熱吧。”
“老天不要我好,喝滾燙的水也不成。”爹爹抹了抹嘴,“蟲兒,現下可沒有葡萄,你去讓阿姐弄一碗雞頭羮來。”
雞頭羮便是將現摘下來的雞頭用石磨推成漿子,兌入清水后上火熬到黏稠。吃時阿溪喜歡在碗底擱兩勺洋糖,不攪動,這樣越往后吃就越甜,最后一口亦是最甜的那口。
這原來也是蟲兒的最愛,可現下似乎不很靈了。蟲兒哭叫得聲嘶力竭,最后甚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最開始要的那三樣現在也變成了一樣:“我就要葡萄嘛!”
“成成成。”爹爹妥協了,搗鼓了半天,從席子底下撈出幾個銅子,“丫頭,你進一趟城,瞅瞅人家賣剩的,跟人家好好搞搞價,啊?”
席子底下的錢是爹爹這兩天的抓藥錢,若少了一個子,藥鋪那澀巴子葛老五會給抓嗎?她急了,把銅錢擲回到爹爹榻上:“用不得!您得吃藥!”
“我這毛病都幾年了,不差那么一碗兩碗的。”爹爹把銅子擱手里盤了盤,又遞給她,“今夏一夏蟲兒都沒吃上葡萄,天涼下來再吃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攥著錢走在路上,她心想,從不發愁的人當真值得人羨慕,像自己,一天不知要發多少愁。
誰知天色已晚,書院門口的葡萄早就賣完了。她走了好幾條街也沒見著任何攤販,更不要說葡萄了。看著天色,估摸著就要宵禁了,心中更是急切,東一頭西一頭兜來兜去,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來時的那條街,走回了書院門口。
她心下頓時大急,眼淚差點迸出來,扭頭打算換個方向繼續尋找,卻看見書院里隱隱有幾絲微亮的燈光,這個時辰,又有誰會在里面?她踟躕了一下,走了進去。
尋著光,來到內室,一些翻開的書籍和卷宗堆放在案桌上,案邊擺了一盞積了厚厚燭淚的蠟燭,卻并未看見有人。
她怔了一怔,打算出門,忽有一只涼涼的手按在了她的頭頂。
“阿溪。”祁君良喚她,“這個時辰來書院,可有何要緊事?”
她只得將弟弟想吃葡萄的事與他說了,他便道:“衡君在家中栽了些葡萄,后院一院子都是。我和衡君也吃不完,只便宜那些鳥了。你若去拿些也無妨。”
衡君?多半是先生的妻子了。本就受他的恩,又怎好意思再拿他的東西?
見她糾結著不吭聲,他便又道:“罷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這樣,你把葡萄錢給我,不算是我贈給你的,成不成?”
這下她終于點了點頭。
祁君良府中的車頗氣派,三匹馬拉著,車周填了朱紅色的漆。他扶她上車,車夫一聲吆喝,車飛快地走了起來。
“阿溪……你今年,瞧著有十六?”祁君良同她閑聊。
“十四。”
“嗯。許是你長得高些。”車身顛簸,來來回回,不知怎的他就撫上了她的手,“我家囡囡若還在,今年也總角了,該當叫你一聲姨。”
她沒有吭聲,委實沒什么好說的。
祁府是個大的三進院子,她在門口候著,他去為她摘葡萄。可候了半晌不見祁君良,竟是夫人蘭衡送出來的。
那夫人中等身材,容長臉,略略豐滿,眉眼彎如上弦月。她將葡萄仔細遞給車夫,上下打量了一眼阿溪,便低下了頭,柔聲問她:“你是阿溪?”
她點點頭。
“好美……”話還沒說完,祁君良便從影壁后繞了出來。他頗有些不自然,只對阿溪道:“走吧,晚些宵禁了,仔細給你弄進衙門。”
杜蘭衡用手扒著車窗,似乎鼓足了勇氣:“姑娘,得空過來,咱倆說說話。”
“哎,好。”她應道。
一路摸黑到家,好在趕在了宵禁前頭。蟲兒已迷糊著了,她將他拍醒,將葡萄拿出來。葡萄擱在一個布包中,里三層外三層裹得很嚴實。她拆了好半天才將它們盡數拿了出來,瞧著蟲兒吃得香,總算松了口氣。
秋風起了,許是吃了一碗冷飯,爹爹的病愈發嚴重起來,有時甚至吃不進去飯,阿溪便把菜飯碾碎了煮成汁子一點兒一點兒喂他。上學是去不成了,那日祁先生不在,她就只能同書童告了長假,在家專心伺候爹爹。
也請了好些郎中,有些說能治好,開了方子要她去自家藥鋪抓藥,卻也有些號脈后便搖搖頭走了。她按方抓藥,爹爹吃了個把月卻仍不見好轉。
有一日方將藥渣潷凈,盛了一大碗藥汁打算端給爹爹,卻聽見他在屋中喚她,聲音很急。她便立刻放下藥碗走到床前:“爹爹,您叫我?”
爹爹掙扎著要坐起來,她見狀立刻扶他起來,往他背后墊了個枕頭。他劇烈地咳嗽起來,她連忙拿來帕子為他擦嘴,帕子上的一抹血痕讓她心里一突。
爹爹伸手示意她把藥碗拿來,自己接過藥碗,一飲而盡,皺眉道:“苦。”
她拿出帕子來將他嘴角細細擦干凈,爹爹忽地伸手攥住她手腕:“爹爹曾是京里人。”阿溪抬起頭,顧不得手腕的疼痛,睜大眼睛盯著爹爹。他又劇烈咳嗽了一陣,這回咳出來的是鮮血。她替她攏了攏后背,爹爹才又道:“我從前在大薊——就是京城,原是參將,跟著恭王爺走南闖北,也算是鐘鳴鼎食。后來王爺被皇上……不,被先皇設計,垮了臺,樹倒猢猻散。現下靺鞨族得勢,那族長令狐虺便是原先靺鞨的太子,二十年前帶著族人降了中原,被先皇授以重任。他野心勃勃,為了豐滿羽翼,便想招我入麾下。我顧念王爺恩情,不肯答允他,他便用了莫須有的罪名,讓我全家滿門抄斬。可天不亡我,原來在王爺手下同我共事的參將在王爺倒臺后便加入了靺鞨舊部,他看見我將被斬首,許是良心發現,買通了監斬官,留下了我和和卓。而你那時才出生不久,生了痘,被奶嬤嬤抱回自家養病,這才逃過了一劫。”
“我和你娘逃脫后就接了你一起住在京郊。三年后,你娘產下蟲兒,卻出了好多血。臨死前,她要我照顧好你們。我葬了你娘,帶著你們一路南下來到維州。東家瞧我可憐,便先賃給我一塊田,有了收成再交租,這樣才勉強把你們拉扯大。”
說了這么些話,爹爹明顯有些氣力不支,從靠背滑到了床上。
阿溪震驚,忙扶起爹爹,有些語無倫次:“那……那我能為您做些什么?”
爹爹呷了一口水:“你定要令蟲兒讀書,書讀得高了,考舉人,考狀元,風風光光地拿回屬于我們的榮耀,能做到嗎?”
阿溪道:“養育之恩,無以為報。您放心,我定竭盡所能。”
爹爹舒了口氣,身子緩緩地躺了下去。她連忙幫他掖好被角。這時,蟲兒走了進來,看了眼躺在床上的爹爹,小聲對阿溪道:“阿姐,我餓了。”
她看了一眼爹爹,他沖她點點頭。她便牽著蟲兒的手走出了房間。
“阿姐,爹爹好些了嗎?”
“唔……”她不知該如何作答,只有彎下腰來,凝視著蟲兒水汪汪的眼睛,“蟲兒,爹爹不舒服,你可不許再調皮了,往后要聽爹爹和姐姐的話,好生伺候著爹爹,莫要讓他生氣。”
“嗯!”蟲兒重重點了點頭,“若爹爹不在了,我來照顧姐姐。我要開一間大酒樓,賺好多錢,讓姐姐天天有葡萄、花梅吃。”
“方才說了聽話,怎么這會又變卦啦?”阿溪刮了下蟲兒鼻子,“爹爹和姐姐要你好好讀書,將來當大官,掙更大的錢。”
“那蟲兒就讀書,當大官。蟲兒聽姐姐的話!”
“好,乖!”她一把抱起蟲兒,“姐姐給你弄好吃的去!”
祁君良打外地回來,一連幾日沒見著阿溪的影子,問了書童方知原是她的父親病重,回家照顧父親去了。本打算立刻去瞧瞧她,誰知他不在這幾日積了許多課程,整日忙得頭昏眼花,半晌空閑也沒得。
半月后他方才尋了個空當,坐上車去找阿溪,可還沒進她那村子,就被堵得走不動了。原是有人家出殯,吹吹打打,盡是些哀喪的曲調。祁君良只好棄車步行,心下覺著不吉,便低頭尋路快步走開。可誰知人潮擁擠,正好將他擠到了靈車旁,鑼鼓嗩吶聲震天價響,抬頭一望,竟望見了阿溪。
只見她和弟弟蟲兒披著麻皮褙子,頭上扎著黑帶子,一左一右扶著靈車。蟲兒似乎嚇壞了,哆嗦著嘴唇,紅紅地眼眶里包著一包淚,霎時便要掉下來。她也好不到哪里去,雖瞧著也要掉下淚來,但仍拼命忍著,低下頭,小聲地安慰著弟弟。
他木在當地不動了,渾身上下浸著一股幽幽的寒氣。阿溪也瞧見了他,便沖著他輕輕點了點頭。他看見了她的臉,煞白,兩眼腫得像那魚缸里養的紅漂子金魚。
跟著送葬隊伍,等了大半天,祁君良才同阿溪說上話。她來到跟前,彎腰沖他福了一福:“先生。”
“令尊……何時去的?”
“前日晚上。”
“嗯。”他不曉得該如何安慰,任何話語在此時都有些蒼白無力。
“之后怎樣打算?”
“爹爹生前將我們托給了村東一戶人家,房子給他們,地給他們,就養到我出嫁。蟲兒……那家人沒得兒子,便過繼了蟲兒。眼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祁君良心中大慟。尋常人家的女兒這個年紀都是拉著手和父母撒嬌,可她已有了遠超過她年紀的成熟。“來我的府上吧。”他道,“現在就我跟衡君住,大半屋子都是空的。衡君昨晚還跟我念叨你,巴著你去看看她呢。”
她搖了搖頭,不愿受人恩惠。
祁君良見求不得,便不再強求,遂從袖中掏出一張銀票,放進她手中:“這個你定要拿著,往后有任何事,盡管來尋我。”
阿溪將銀票遞還給他,忽地就跪下了:“只求先生一件事。”此時她強忍不住,眼淚還是落了下來,“爹爹一去,家中無人看顧,我便不能再去學堂了。只求先生,能為我保留著位置,將來蟲兒年紀夠了,便令他頂替我。您說成不成?”
“成成,都成。”祁君良把阿溪扶起來,又把銀票塞進她懷里,扭頭逃也似的走了。
新日子果然不甚如意。村東收養她和弟弟的馬家本就有一個和蟲兒一般大的女孩,馬爺年過半百,眼看著家里沒有傳宗接代的人了,才答應了這樁事。本就是看上了呼延家的房子和弟弟蟲兒,至于她,自然是個累贅,甩不掉只能一起接了。
甫一接手,馬爺便立時賣了房子為自己填清賭債,而后又帶著蟲兒填了族譜,蟲兒自此改姓了馬。只沒人有閑心去管她。
阿溪來后,馬家的活計有一大部分歸了她,自是比原來累些,但她從未抱怨過。任勞任怨,馬家便與她相安無事,只是有時還會給她臉色看,或者偶爾餓她幾頓,這些她都扛得下來。
唯一令她憂心的是馬家似乎根本就沒有心思讓蟲兒去讀書識字,他們打定了主意,讓蟲兒以后娶了他們那閨女,代替他們繼續操持那份家業。要說那閨女,看一眼大抵過得去,細看才知道她竟是個齙牙。一張臉本來挺合宜,只添了齙牙,將臉生生拉長了寸許,瞧起來便有些像馬臉了。馬家當然擔心那閨女嫁不出去,現下來了蟲兒,就不由得他不娶她了。
馬小姐是從來瞧不上阿溪的,事實上所有俊的她都瞧不上。她沒拿正眼看過阿溪,從來都是只拿斜眼覷她,自然使喚阿溪也是家常便飯。
有一日晌午飯,阿溪精心準備了一桌子菜肴,將蟲兒讀書的事在飯桌上提了出來。她本就料到馬家人會反對,想著好歹一試,誰知那馬家人的反應竟會如此激烈。
馬爺砰地將飯碗一擱,馬太太卻直接破口大罵。
“你可嚼蛆去吧。”馬太太道,“腌臜的喪門星,喪死了你爹仍沒完,又要來喪咱們,作死了當初把你弄進來。”
她想不到馬太太竟罵得如此惡毒,自然飯也沒吃成,給馬家人攆到了后院。到了半夜里仍不讓回屋,只有蟲兒過來塞給她一個饃。
打那之后,阿溪與馬家的關系便愈發僵硬,打罵自是尋常事,恨不得打到她自動離去。她為了弟弟仍是強忍著,在晚間偷偷叫蟲兒到她房內,她拿起書院里的識字書一個一個教他念。
終于有一天,她教弟弟讀書的事被馬小姐發現了。那馬小姐當夜竟沒聲張,第二天清晨卻呼號了起來,嚷嚷著父母為她求的白銀長命鐲不見了。馬家發動了一番尋找,“果不其然”在阿溪的褥子底下翻找到了。
這下馬家可炸開了鍋,扯起嗓子嚷嚷了起來:馬家不僅出了喪門星,還出了個賊。他們將阿溪綁在村口的大樹上,向來往的村民大聲宣揚著她的罪狀,引得圍觀者里三層外三層。蟲兒本想幫助姐姐,可還沒出院門便給馬老爺撈了回來,關進耳房里,上了三道鎖。
眾多閑人圍在邊上唾罵,說一些污穢之極的言語,還有頑皮的小孩子撿起地上的爛菜葉子、土疙瘩扔得她生疼。馬家人不但不阻攔,反而在邊上冷眼旁觀。
晚間蟲兒趁著送飯溜了出來,解開繩子將她放到地上時,阿溪早已面如土色。
這件事后,她沒有再回馬家。蟲兒將她的衣服裹了個包裹,拎著包裹,阿溪上了維州城。她決定,先尋個工作,攢上一筆錢,錢夠了便把弟弟也接出來,去祁先生的書院念書。她則繼續做活,為弟弟攢進京的盤纏。
阿溪在八珍酒樓做了有些時日了。最開始進維州城時,她像只無頭蒼蠅般亂闖,頭先去了一家米面糧油店,待遇很好,一個月三吊半錢,包三餐。只是那里的老板斤斤計較,既然出錢雇了人,就不能浪費自己的每一個大子兒,因此他總把女人當男人使,把男人當馬使,那里的工人皆叫苦不迭。好在都是精壯小伙子,抗一抗便過去了。而阿溪不同,彼時她正在長身體,身嬌體軟,哪里受得住那樣的苦,頭一天就渾身散架般難受,好歹又堅持了兩天,第三天就發起高燒來。
工作沒做成,還得給人治病,那掌柜自是不滿意,病一好就讓她卷鋪蓋走人了。阿溪這才又找了第二家,就是現在這個酒樓。這是維州數一數二的酒樓,因酒樓滿漢全席中上八珍下八珍做得格外好,故而取名八珍酒樓。
在八珍酒樓,她只干些端盤子掃地的活兒,忙不過來時也會幫忙刷碗,每月兩吊半錢。雖不多,但慢慢積累起來也是一筆可觀的數字。掌柜為人公允,賬算得很清,若多做了活計,自會有錢或物的補償。阿溪在這里碰上了好幾個做活的女孩,她們的情況大抵同她類似,故而互相之間也有個照應,因此阿溪在這里做得得心應手。
有一日,樓上包房內突然傳出喧嘩聲,彼時阿溪正在大堂掃地,聽那喧嘩聲來自四樓的“平安喜樂”包房,便順著樓梯找了上去。負責四樓的是姑娘小雙,她和阿溪年齡相仿,被后母攆出了家。兩人總有很多體己話說,故而走得很近。
原來小雙遇上了一桌難以應付的刁客。那桌人喝醉了酒發酒瘋,見小雙長得貌美,非要同她共度春宵。小雙又哪里會肯,直著脖子犟了兩句嘴,這下便惹了大麻煩。掌柜的也來了,照理說遇上這種情況早就該報官了,可愁就愁在發酒風的不是別人,乃是大鹽商何家的獨苗——大少爺何嬌。許是從前做過孽,他爹前頭生了四個小少爺都沒能養活,得了這第五個,又是燒香拜佛,又是開棚施粥,還取了這樣一個女人的名字才得以養活。
何老爺在官府間很吃得開,再加上二十幾年來的施粥救活了成千上萬流民,因此何少爺在維州城里胡作非為,百姓和官府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這回鬧到了八珍樓頭上,令掌柜的十分頭大。順著他定是有悖情理的,可若不順著他,自個這八珍樓遲早得完蛋。這時掌柜的身邊一動,有人擠了過來,見是阿溪,便沉聲對她道:“你來耍什么?快下去!”
可還沒等阿溪搭腔,坐在上首的何公子突然叫起來:“這個女子,過來叫我看看。”
掌柜的賠笑道:“爺吔!您行行好,這個姑娘剛來沒多久,還未許婆家。您看……就算了吧。”
“犯嫌!”何嬌一掌扒開他,直接欺進阿溪伸手在她臉上亂摸,還用暗黃的指甲掐了掐她的臉。煙味、酒味混合著各種不知名的味道從他嘴里竄出,令人欲嘔。
“破側鬼!”小雙大罵,“有種沖你奶奶來!”
何公子扭頭,沖小雙做了個下流的手勢:“來哦,倒嗓子的玩意兒,爺現下瞧不上你了,算你走運,滾吧!”
趁著兩人對話,嚇得慌了神的阿溪定了定神,趁機溜到小雙身邊,扯了扯她的袖子,小聲問她:“可還好?”小雙點點頭,卻仍死盯著何嬌不放。
“呦,小馬子還敢跑。”何嬌來勁了,伸手去捉阿溪,卻被她側身躲過。
“掌柜的,你瞎啦?還不快給我捉住她!不然,一把火燒了這癟色酒樓!”說罷,何嬌竟摸摸索索從隨身荷包里掏出了點煙的火折子來,上下一揚,有絲火星飄到了湖藍色洋縐窗簾上,窗簾布又薄又脆,見火就著,火星子瞬間便蔓延了一大塊窗簾。
掌柜的見他動真格了,嚇得腿一軟,尿差點出來,小雙握著阿溪的手漸漸有些發冷。掌柜的手忙腳亂地叫人滅了火,可這邊剛滅掉,那邊何嬌又將火折子晃了起來。
掌柜的顫巍巍地走到阿溪旁邊,道:“姑娘,要不……就當行善,救救我們,你先在這里招呼著他。不報官我們也不能拿他怎樣,我現在派伙計去找知州大人。另外我還派了人守在這門口,一有動靜就立刻沖進門,保你平安無事。”見阿溪不吭聲,就又戳戳旁邊的小雙,“你勸勸她。”
小雙摟住阿溪的肩膀道:“你莫怕,我一出了這屋子就立刻去尋娘家大哥來,他是土潑皮,讓他領一干人上來,攮死這二卵子。”
阿溪心中如一團亂麻般糾結在一起,渾身因恐懼而瑟瑟發抖,并沒有注意到在場的所有人,除了她和那何少爺,皆在緩緩向后退去,退到門口,出了門,啪的一聲將門關上了。
小雙出門后便沖下樓來,趴在一張桌子前用手捂著臉,半晌再抬頭,卻不見一滴淚。
掌柜的身旁的小伙計問他:“我現在去官府報案吧?”
掌柜聽后卻有些惱,伸手啪的一聲拍了一下小伙計后腦勺:“報你娘去吧。”
說罷一揮手,壓低聲音道:“散了散了!說你呢,瞅什么?下樓!快著些!”
一群人退到了大堂,任由“平安喜樂”里傳出怎樣摧心摧肝的聲響,只作沒聽見、沒看見。
何少爺心滿意足地下樓來,見了掌柜的,扔給他一塊剪角發白的簇新銀錠子,掂上一掂,少說有二十兩。掌柜的招呼伙計上去瞧瞧阿溪,可一屋子伙計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誰也不愿上樓。僵了很久,竟是阿溪自己走下了樓。
似乎自己規整過,她的頭發已梳利落了,臉像刷過石灰粉,浮著蒼白,眼皮還有些發腫。衣服整整齊齊地穿在身上,但是如果仔細看,淺灰粗棉布的褲子上方有斑斑點點的血跡,深一塊淺一塊,不忍卒睹。
她看也沒看樓下的眾人,徑自出了門。對上她那雙黯淡無光的眸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游魂一樣走在街上,不時有街上人投來怪異的眼光。眼看要入冬,風愈來愈冷,她衣裳單薄,本就瘦弱,走在風里,像一張搖搖晃晃的紙片,風再大些就能跟著飛上天去。渾身凍得麻木了,她卻仍一步一步挪動著,直至到了一處荒涼的廟內。
依稀記得后院有處池塘,她就朝著后面走去。方才她早已打定主意,死,也要體體面面去死。碧波粼粼的荷塘現在已覆滿了殘荷、蛛網和塵土,她站在池塘邊,覺得自己就像隨風飄零的落葉。
自己是不干凈的人了,可水是最干凈的,能將一切臟的東西洗干凈。抬眼處,滿目荒涼。她想起多年前爹爹曾領著她來這里進平安香,那天爹爹跟她說,活著比死了還要難,彼時她是不信的。
想起爹爹,就要落淚,可眼眶澀澀的,一滴淚也沒有。方才早已將淚流盡了。若是在地下與爹爹見面,他會不會責備自己,不顧養育之恩,棄蟲兒于不顧?
想起蟲兒,爹爹去世時蟲兒絕望的哭喊霎時映在了她的腦海中,若是他失去了姐姐……
“咚”,有東西落在地上,她彎腰拾起,是一塊銀子,何少爺給她的。她揣進懷里將它帶了出來,她從未見過這么多錢。這些天她總是在拼命攢錢,多一個銅板,弟弟就多一分希望。她瞧著那銀子,手卻不由自主攥得緊了些。
心像被人狠狠擰下來一角,再不敢想什么。坐在池塘邊,她抱著雙腿,號啕大哭。若水能洗凈污穢,那淚水也能吧,她這樣想著。
阿溪又回了八珍樓,引起了一場不小的轟動。
小雙已離開了八珍樓,掌柜的也是避而不見,只派人給她送來了一些錢和一套新衣裳。何少爺自從嘗到了甜頭,更是隔三岔五過來,間或帶上一批五陵闊少,將她的雙腿撕開,榨干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漸漸的她也就不反抗了,猶如一塊破毛巾,成了他們的玩物,隨意放置,隨意擺弄,隨意拋棄,而他們完事后也總是丟給她大塊銀子,數量一次多于一次。
蟲兒的事有了著落,可酒樓里的人對她的態度卻在悄然變化著,最初的愧怍、躲避,漸漸變成了不陰不陽的諷刺和恰到好處的“關照”。
有了錢,她上街去了糕點鋪子,為蟲兒挑了各式糕點、一小包花梅,另外又去了鹵貨鋪子買了一只方出鍋的鹽水老鵝。拎著這些,她打算回去看看弟弟。
一進村,她就覺得人們瞧她的目光跟往常不大一樣,有憐憫,有嘆息,還有男人色瞇瞇地奸笑,不過更多的是深深的鄙視。
她來到馬家門口,扣了扣門。等了半天,開門的是馬太太。她見到阿溪,愣了一刻,隨即夾臉啐了她一口唾沫。
“賤婊子!你竟還敢來!”馬太太跳著腳扯起嗓子罵了起來。她直言她連只母狗都不如,讓阿溪別靠近她家,將馬家弄得到處都是污穢惡臭。
蟲兒聽見動靜跑了出來,馬太太正拿著藤條掃帚在門前揮舞,不讓阿溪靠近。他便一步竄了出來,拉了拉阿溪:“姐,先離開這兒。”
馬太太尖利地叫著,讓蟲兒回來,可蟲兒已拉著阿溪走遠了。
到了沒人處,阿溪停了下來,將手里的小食剝開遞給弟弟:“阿姐給你買的,快嘗嘗。”
蟲兒卻沒有吃,只直勾勾地盯著阿溪:“他們都說,你這錢是弄臟了自己得來的。”
好似一盆冰雪兜頭澆下,她顫抖著開口:“那,蟲兒覺得姐姐臟嗎?”
蟲兒點點頭,隨即卻又瘋狂地搖起了頭:“阿姐,你做這些是為了我嗎?那我便不讀書了,不掙大錢了。姐,你別這樣做,蟲兒求求你了。”說著,眼淚就落了下來。
阿溪心中一酸,她的蟲兒長大了,可他又哪里懂得自己的境地。她的眼眶也濕了:“乖寶寶,怎生說出這樣的傻話來?從前你答應永遠聽阿姐的話,怎么現在又不記得了?沒人欺負阿姐,為了你,再怎樣我也心甘情愿。”說罷替他整了整衣襟,“快先把這些吃了。等阿姐錢夠了,就帶你上維州城,去祁先生的書院,阿姐還指望著你這個小狀元呢。”
蟲兒接過吃食,委屈地喊了一聲:“姐。”
阿溪把他散了的小辮子分成三縷,重新編了起來,拍拍他的腦門:“回去吧。回家記得好生聽你娘的話,不要惹她不開心。他們養你這么久,咱們也是無可報答——你要乖乖的,等著姐姐來接你,好不好?”
蟲兒勉強點了點頭,只瞧著阿溪不說話。
阿溪一狠心,站起身來扭頭便走。已值隆冬,風很烈,刮在臉上生疼,她抬手想豎起領子擋風,才發現自己原本細膩的手上竟出現了無數細小的裂痕。
剛進酒樓,就有跑堂的慌慌張張地來找他,說何少爺就要來了,讓她出門去迎。縱有萬般不情愿,想起弟弟,她只能硬著頭皮走上前去。
足足等了一刻鐘,何嬌的車駕才到了八珍樓前。何少爺一瞧見阿溪,頓時眉開眼笑,還未等車停穩就掀了簾子跳下車來,一把摟住她,湊上前去啃她的臉。阿溪又羞又惱,試圖伸手推開他,誰想他卻抱得更緊。
忽然,就聽見那車夫急促的叫聲:“嘿,小雜種,干什么的?沒瞅見我們爺在那里嗎?”
而后就是小孩子帶著哭腔的嘶喊:“混蛋!大混蛋!放開我姐姐!”
阿溪心中一緊,是蟲兒!他竟一路跟著她來了!她突然瘋了似的想要掙開何嬌的臂膀,可何嬌人高馬大,哪里由得她掙開,雙臂死死箍住她:“耍什么?趕緊進去!”
弟弟見姐姐受辱,更是沒了命地想要救姐姐出來,無奈那車夫更是力大且蠻橫,死死抓住他,罵道:“瘋子……啊!你咬我!”
蟲兒狠狠咬住了車夫的手背,雖是柔軟的乳牙,可不知用了多大力氣,車夫手背一下子就見了血色。車夫吃痛,不愿再跟這小雜種糾纏,便雙手發力,死命將他推了出去。
昨日維州下了點雨,今日溫度驟降到了冰點,積在地上的雨水結成了大面積硬邦邦的冰。兩人推搡時蟲兒還距冰有幾尺,可車夫用盡全力的一推將蟲兒徹底推到了冰上,滑過厚厚的冰面,頭咚的一聲撞上了八珍樓外干凈的石獅子,登時頭皮破開,鮮血長流,他的身子仄了一下,一聲不響,便斜斜倒在了地上。
看見這一幕,周圍圍觀的人們皆吸了一口涼氣。有好事者已經開始大聲宣揚:“出人命啦!不得了,出人命啦!”
何嬌愣住了。阿溪歇斯底里地大叫了一聲,沖到蟲兒跟前,伸手去試他的鼻息。因為雙手過于顫抖,試了數次均沒試出來,最后一次終于試出來了,可惜只剩下一片瘆人的冰涼。
身上被這些人用水煙袋子燙了一身膿點,她忍了;嬌嫩的肌膚被他們暗黃的指甲掐得青紫,她亦忍了;甚至下身鮮血模糊,她也忍著痛,一聲不響。這些骯臟到沒了人性的折磨,她都忍了下來,可……可他們為什么還要殺死她唯一的弟弟?這是她的唯一了!為什么?究竟為什么?!
她抬起頭,憤怒的雙眼中好似要噴出火光。她突然就瘋了,忘記了恐懼,忘記了自己一貫的逆來順受,忘記了對方的人高馬大,站起來撲向何嬌,揮舞著雙手去抓他的臉:“你殺了他!你殺了他!你是魔鬼,是禽獸!”
往常如水般柔順的人,現在竟變得如此可怖,這令何嬌從心底生出無邊的恐懼。他一邊往人后閃避,一邊驚慌失措地叫道:“不是我!是他,是他!你瘋了,完全瘋了!”
而后似乎突然醒悟過來,沖著人群大喊:“這個女人瘋了!大伙快按住她,莫要讓她傷人!”
阿溪還未跑幾步便踉蹌了,頭中一陣嗡嗡作響,眼前一花,熙攘的人群、高聳的酒樓、弟弟的鮮血,在她眼中都變成了一片光和影的漩渦。只覺著體內有一股熱流涌出,隨著身體一陣劇痛,就再也沒了知覺。
祁君良這日下學,聽學生們說南城一家包子鋪的三丁五丁包子十分饞人,便特地坐車到南城想買兩個嘗嘗鮮,誰知還沒走兩步就聽見前方傳來極大的喧嘩聲,下車走進人群中,卻沒想到竟看到了觸目驚心的一幕。大片大片被血染紅的空地上擠著兩堆人,聽周圍人的口風,是姐弟倆,死了一個,還剩一個不知死活。
這時,官府的人來了,大聲吆喝著,圍觀的人紛紛讓開。
祁君良在這時看清了那兩人是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快步奔上前去,用力搖晃著那姑娘:“阿溪!阿溪!怎么回事?怎么成這樣了……阿溪,你醒醒!”
“車夫推了那男孩,就倒了。我沒推她,是她自己倒的,誰知道這些血哪來的。”一個聲音顫顫巍巍地道。
有個巡捕見祁君良與那小姑娘認識,便問他:“這孩子是你什么人?”
“她是我學生。”祁君良答,眼睛沒有離開阿溪。她身上的骨頭硌得他手疼,才多久沒見,她竟瘦成了這樣!
“看她也傷得不輕。不如你先將她帶走去尋她家人,把傷療好再做打算。這具尸體我們就先收了,須得交給仵作驗尸才好斷案。”
“她……她沒有家人了。”祁君良嘆了口氣,“我帶她回去看病。等會兒我把地址給您,想要尋她就來我府上吧。”
天好像不很冷了,還有些暖暖乎乎的,是春天來了嗎?又不像。大約是在生了炭爐子的室中,阿溪想。
門口有兩個聲音在說話,嘰嘰喳喳的,像兩只黃鸝,慢慢地耳朵能聽清些了,原來其中一個是郎中。
“這個是產后的安宮丸,每次一丸,每日三次。這個是驅寒藥,煎了水,每日一副,飯后喝……”
這里還有人生小孩了啊,怎么沒聽見孩子的哭聲?阿溪有些疑惑。
軟軟的手指撬開了她的嘴巴,一粒丸狀的東西被遞進她的嘴里,而后又灌了一些溫水,她一咕嘟就將這些東西咽了進去。不對!那丸子怎么會給了自己?
一驚之下,她立刻睜開了眼。
祁君良本打算進房看她,誰知還沒到門口,便聽見里面傳來一聲尖利的喊叫聲,隨即是瓷器打碎的聲響,連忙三步并作兩步跨進房,只見床上的阿溪竟已經醒了,蜷縮在被子里,雙眼充滿了恐懼。而床下的杜蘭衡卻顯得有些不知所措,手中的藥碗已然被打碎,拇指大小的黑色藥丸滿地亂滾。
杜蘭衡一見他進來,仿佛也很委屈,瞪了他一眼就扭頭走開了。
阿溪坐在床上,目光空空地盯著前方,忽然瞧見了祁君良,不知哪來的力氣,從床上坐了起來,抓住祁君良的衣角:“先生,我是不是有個孩子?”
“這話從哪說呢。”祁君良想要扶她躺下,可手一伸出來,就被她攥住了。她原本紅潤的面頰此刻已然蒼白消瘦,雙眼淚光瑩然,好似一樹剛抽了條的骨朵,還未綻出鮮妍明媚的花萼就已被暴雨打殘,零落枝頭。
“先生,求你告訴我……求求你。”
祁君良心一軟,只好對她講實話:“從前——是有的,不過還好,只兩個月就流掉了,你不必擔心。大夫說你的身體虧了元氣,好好在這里養著吧,不要想太多。”說著就扶她躺下。
她已毫無力氣去掙扎,只得任由他扶著自己躺在床上。弟弟沒了,孩子也沒了。最可笑的是,她竟等到孩子流產了才知道自己經曾經懷過孕——盡管她并不曉得這孩子的爹是輪流享用她的哪一位。她盯著天花板,就是不肯閉眼,眼中起了紅血絲。
身子一天接著一天好了起來。最初腳下仍有些虛浮,可慢慢也能下床走動了。待她徹底覺得自己恢復得差不多了,找了個祁家夫婦都不在的時機出了祁府,去了維州州衙。她要為弟弟和自己討個公道。
聽祁先生說,那日推人的車夫已經因為殺人罪進了牢里,可何嬌卻徑自回了府,并未受到任何處罰。
這個魔鬼!一想到他阿溪就氣得渾身顫抖,她現在活下來的唯一目的就是要親眼看著何嬌伏法,哪怕付出任何代價。她走到府衙前,握住鼓槌擊在鼓上。可是因為手抖得厲害,鼓槌在鼓面上只發出了極輕微的聲響,除了她以外并無第二人聽見。她咬緊牙關,雙手握住鼓槌,用盡全身力氣向前一摜。
“咚!”大鼓終于被敲響。
“我沒推人,更沒傷人。在場的父老鄉親都能瞧見,我松開她后,是她自己跌倒的。這與我何干?”明亮的府衙中懸著一方赤金青地大匾,上書四個斗大的字:明鏡高懸。身著八蟒五爪袍子,上綴四品補服雪雀的知州大人坐在正中,何嬌的老父親添了把八仙椅坐在右首。何嬌就直直跪在匾下,昂著腦袋高聲說。
傳了當時在場的證人,證人的證詞同何嬌說得絲毫不差,何嬌確實沒有傷過人一根手指頭。
知州瞧向阿溪:“你還有何冤情要講?”
阿溪料不到這件事何嬌竟如此輕易地撇過了,聽他的話語,理似乎還在他那一方,心口上下直翻騰,決不能就讓他這樣走了!
只見她抬起頭,看了一眼明鏡高懸匾,道:“十月初八,在民女做工的八珍樓,縱使百般掙扎,何嬌仍是強暴了民女。時至今日,共有……四十一次。有時他還會帶人來,最多的時候一次十幾人,他們……輪流……”說到這里她哽住了,低下頭去磕了個頭,“望大人明鑒。”
“瞎糗!”何嬌站了起來,拿手指著她:“搞清楚,分明是你在賣!你個賣貨,搞死了自己弟弟不講,又要來弄我!我呸!”
啪啪啪!知州的驚堂木拍了起來,何父沉聲對何嬌道:“快跪下。都已安排齊整,切不可失了妥當。”
何嬌這才怏怏跪下。只聽那何父又說:“大人,草民早就料到會有此一節,便特地尋了當時八珍摟在場的掌柜、伙計作證人,吾兒與這位小姐之事實屬你情我愿。”
“宣證人。”
果然是掌柜和幾個小伙計,不過出阿溪所料,在這些證人里她竟看見了多日未見的小雙。
知州問小雙:“呼延黛溪說是何嬌強與她的,她曾奮力掙扎,可是實情?”
小雙搖頭:“民女不知。那日兩人在房中時民女在頭層堂中。不過……未聽見絲毫聲響。”
阿溪驚呆了,她怎能說謊!
“大人,她扯謊!她不可能什么也沒聽見。她……”
“證人的證詞可屬實?”知州并未理會她,并問掌柜。
“屬實。草民也實在是沒有聽到一絲聲響。”
“那何嬌后幾次來尋呼延黛溪,可曾給過她錢?”
“給過的。”掌柜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呈給府役,府役又呈給知州,“一共是二百兩,草民在呼延黛溪枕下尋到。”
知州看了一眼何父,何父微微頷首。
看到這個動作,阿溪的心徹底涼了。
垂下頭,她從懷里摸出一把事先藏好的小刀,兜頭沖向何嬌。她此前料到會是這個結局,因此出門時就拿了祁先生案頭的裁紙小刀。
如果律法不能讓何嬌償命,那她就要讓他償命!
可還未等她沖到何嬌跟前,兩旁虎視眈眈的府役便躥了出來將她摁倒在地。
這時堂外傳來一陣喧嘩,斜刺里竄出一個女人,雙手各握了一把土沫沫,見到阿溪就一把把兜頭蓋臉地扔在她頭上。府役立即走上前來將她架走,馬夫人的嘴里兀自咒罵不停,盡是些極骯臟惡毒的語言。
阿溪不曉得自己是怎樣走出府門的。有人伸手在她身上亂摸,她無力招架,只得由他們摸去。有些人瞧不過眼,搖搖頭便離開了,嘆息一聲:“可憐見的。”
回到祁家,祁家夫婦也已回來了。他們似乎知道阿溪去了哪里,并沒有出聲招呼她。阿溪見了他們,走上前去福了一福。
“先生,我覺著……有些對不住爹爹。”
“怎生說?”
“蟲兒死了,爹爹的遺愿便完不成了。”
“怎能這樣想?蟲兒雖不在了,不是還有你?”
“我不成了。”說罷她徑直走進臥室中,沒有再瞧祁君良。
她將一個黃地描金紅蝠紋盅裹在帕子中,揪住四角,往地上一磕便碎成了數片,拾起一片割口鋒利些的,劃在了自己腕子上。第一下只劃出了一道極細的口子,滲出了些血絲。她便將碎瓷片在腕子上來回滑蹭,用了吃奶的勁兒,全神貫注地,劃了一下又一下。口子愈來愈深,邊上翻開了層層的皮肉。濃稠的鮮血一滴一滴地淌在地上,瓷片當的一聲落地,她看見那上面一只只血紅色細如蚊蠅的蝙蝠仿佛活了,密密麻麻到處都是,尖叫著向她沖來。
可終究沒能死成。又醒來后,一睜眼便瞧見了祁君良的腫眼睛,目光一轉,腕子上裹著厚厚的紗布。
她開始盤算下一回怎樣死得徹底。
“我娶你。”祁君良說。
她沒反應過來,以至于愣了好一陣。
“阿溪,我娶你。”
她聽清了他的話,不過似乎不能夠完全理解。她搖搖頭。
“明年春天我就進京參加春闈,屆時帶你同去。你說爹爹有遺愿,那你幫他實現,就不再對不住他了。”
祁君良端來湯藥,用勺子盛起來喂她。她吃不下,干嘔起來,索性用被子蒙住頭臉:“別說了,我不知道,不曉得。”
半晌,聽見祁君良將藥碗輕輕放在桌上,吱呀一聲,門關上了。
此后她卻再也沒找到尋死的時機,去了后院,并沒有發現塘子,倒是整整齊齊地搭了一院子葡萄架。
忽然聽見有人說話。
“你找我來這里做什么?”是祁君良的聲音。
過了半晌,才有個聲音猶猶豫豫地響起:“她就在前面,這話給她聽了不好。君良,知道你心善,可……可你曉得不曉得,咱們本就自身難保。”
“你究竟想說什么?”
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杜蘭衡才又道:“尋個由頭,讓她自謀出路吧。”
“……枉我平時還總說你良善。出路?出了咱們這里,她還有什么出路?根本就是死路一條。你莫不成想要逼死她。”
“我不是這個意思!君良,我是為了你……我處處事事都在為你做打算。珠兒死時你曾答應過我,不再進京趕考,就在這里平平安安過一輩子,怎么現下一切都變了?”
“哪里變了。我只是想清楚了,好男兒志在四方,斷不能在這里縮著做籠中鳥。明年一開春我就帶阿溪同去京城。”
兩人僵持不下,忽聽見啪的一聲巴掌聲,不知是誰打了誰,而后杜蘭衡就哭著跑了。
阿溪第一次覺得,原來當真是自己造了孽。
祁君良也往回走,才發現阿溪就在后面。他愣了一下,隨即握住她的手:“阿溪,自打小女去后,衡君總是有些不正常。”頓了頓又道,“春闈的事,我早就想與衡君說清,可就是沒有機會。現在也是解了我的一塊心病——你放心,絕不是因為你,所以她方才說的那番話你不必介懷。”
說罷,從口袋里掏出一方疊得整整齊齊的紙條,遞給阿溪:“這個我本想尋個時機給你,可現在既然你在這,直接給你好了。”
回屋打開紙條,素白的紙上整整齊齊為她抄著一首詩,她認得,是一闕《幽蘭操》:
蘭之猗猗,揚揚其香。不采而佩,于蘭何傷。
今天之旋,其曷為然。我行四方,以日以年。
雪霜貿貿,薺麥之茂。子如不傷,我不爾覯。
薺麥之茂,薺麥之有。君子之傷,君子之守。
當時祁君良的思慮,過了這輩子她或許亦不清楚。只是這首詩終究打開了她的心門,她沒來由地開始相信他,她甘愿拋下維州的一切,好的、不好的,隨他同去京城。
哪怕只是為了能在九泉之下與爹爹相見。
沒想到走之前杜蘭衡會來找她。
“我有些羨慕你,能陪他同去。”杜蘭衡說著將一只繪著杉木包竹樣子的荷包從懷里拿出來,上面用金線繡了兩只兔子,在燈光下忽閃忽閃的,“我陪嫁時的金鐲子,赤金打成的,值一些錢。我將它熔成絲線,繡在了這只荷包里——君良不愿帶家里太多錢,他平時總有些交際,若手頭沒錢了,這些給他應急總是可以的。對了,君良他有熱病,若不抑制住就會發病,我為他備了一壇子浸了松針的酒,讓他每晚睡前都喝些。”
阿溪想了想,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得道:“我記下了。”
杜蘭衡站了起來欲出門,忽又想到什么,重新坐下:“大夫說你的身體已虧了元氣,斷不能再做重活。我為你備了些阿膠棗,每天吃些也是大有好處。”說罷起身開門。
“謝謝你。”
“不必謝我。我也只是不想再為他添憂愁。”
二月初二,龍抬頭,桃花已打了骨朵。兩人坐上車從維州出發去往大薊。出門相送時,杜蘭衡臉上始終淡淡的,就像祁君良平日去書院那般。但見馬車啟動,她便進了門,砰的一聲將厚厚的門關上,金黃的陽光灑在大門的銅釘上,將整個府門映成了一座金門。
京畿比想象的要貧窮許多。大片大片荒蕪的水田,凍土上生了半人高的蒿草,卻有不少拖家帶口的流民。她不曉得為何這些人不來種地。問了祁先生,他說,這些地都是皇上的,皇上規定不讓種,便無人敢種。
在大薊城門口,這種情況更多了。無數流民排在城門前巴望著進城,可那城門兀自緊緊鎖著,絲毫開門的跡象也沒有。
他們的車夫似乎對此很熟稔,下車同看門的兵丁說了些什么,塞給了他們一些小銀角子。那些兵丁走到車前往里面瞅了一眼,便將城門開了縫隙,予以放行。
“既進不去,又何苦等在那里?”阿溪問。
“等令下來唄。這下令也沒個固定時間,自然要擠在大門口,令一下好往里沖。”車夫道。
“什么令?”
“自然是九門提督下的入城令。每次定員,我看基本有八成門口的人是白擠嘍。”
“那他為什么放我們進去?”阿溪愈發好奇。
“這問的啥話。先生乃是舉人老爺,敢怠慢,十層皮也不夠他們扒的。”
“進城有啥好的?”
“呦,您怕是從未進過京吧。威王那幾炮給京城轟殘廢了,現在好不容易起來,自然遍地都是錢。撈錢的好事誰不想要?”
“皇帝當真昏庸。”阿溪感嘆。
“可不敢這樣說。小皇帝倒也罷了,要說了完顏虺將軍,等著玩兒完吧小姑娘。”
進了京城,情況果然好多了,至少流民一個也瞧不見了,街邊林立著各式商鋪,小食攤、首飾攤、食肆、茶館,應有盡有。兩人尋了個看起來整潔的客棧,要了兩間房就住下了。
距離考試還有些日子,隔日祁君良便帶著阿溪去游了南海子的廟會。維州也有廟會,不過京里的廟會從吃的到玩的都與維州大不相同。
阿溪盯著一個吹糖人的攤子就走不動道了,在攤主的手上,一塊塊糖漿變得如同豬尿孵般柔韌十足。花型有十二生肖,畫在一張木盤上,轉到哪個就吹哪個。攤主動作很快,從揉糖到定型,整套動作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氣呵成。
“先生,您瞧這個,多有趣。”
直到周圍人都奇怪地瞧著她,她才發覺祁先生早已沒了蹤影,原來他一直以為她在身邊,就徑自走遠了。
連忙分開人群跑出去追他,可廟會人山人海,又哪里還有祁先生的蹤影?
祁君良自以為她就跟在后面,徑直走到一個書畫攤前細細端詳了起來。中間最吸引人的一幅畫的是一大朵牡丹,旁有蜂蝶圍繞,一筆一筆面面俱到,極為繁復,看起來作畫的人確實費了些功夫。卷首還有《牡丹亭》的開頭語: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祁君良搖了搖頭,看那字跡雖清雅飄逸,可一撇一捺之間卻缺少勁道,終不是上品。書畫后面是一個青年書生,白面皮,穿了一件抽了絮的紫夾襖,戴一頂瓜皮帽。想來他就是這所有書畫的作者,以賣畫為生。
祁君良有心接濟,便隨便拾起一幅來問道:“這個怎么賣?”
“一吊半。”那人呵呵一笑,“您看著給一吊就成。”
祁君良正想掏錢,忽然聽見一陣陰陽怪氣的笑聲:“呀,這不是樊薦馨嘛。幾日不見,又開始在這里誆人嘍。”
一瞧是個公子,滿臉的粉刺坑,身后還跟著一票小廝。
“你想做什么?”
“可不敢可不敢。哪敢對您樊大人做什么。你還不得——抽了咱的筋呀!”說罷,身后的小廝們也跟著他陰陽怪氣地笑了起來。
“咱明人不說暗話。你欠我那五十萬兩銀子到底打算啥時候還?可叫那養你的婊子還?”
“胡說八道!兩族之間的債,憑什么要我還你?再者,我請你擦干凈你的狗嘴!”
為首那人聽了后,臉一沉:“我給你留了面子,可你竟如此不識抬舉!”說罷手一揮,“搜他!”
幾個小廝早等得不耐煩,聽他發令,立刻嗷的一聲竄了出去,有的按住樊薦馨手腳,有的在他身上搜找值錢物,還有人蹲在地上專扇他耳光。
“住手!這堂堂皇城,天子腳下,又豈容得你們這般胡作非為?”祁君良看不下去了,便呵斥道。
這時,那幾名小廝已在樊薦馨身上翻出了三四錠小銀角子和一大把黃澄澄的建元通寶。錢幣滾得滿地都是,有不懂事的小孩彎腰想去撿,卻被母親一把撈起來抱走了。
“呀嗬?”一個正在踹樊薦馨的小廝停下動作,怪笑一聲,“誰他媽腳趾頭爛了,從縫里漏出個你來?你也不打聽打聽咱們爺是誰?”又踢了踢樊薦馨,“而他又是誰?”
樊薦馨勉強睜開已經腫了的眼皮:“好漢,我謝過你!不過現下你快走,他們只對我一個!”
“管你們是誰!在這里,誰大得過皇帝?你們這般聚眾斗毆,王法都沒有,這不是藐視圣躬嗎?”
見他抬出皇帝來,那幾個小廝頓時面面相覷。為首那公子卻冷笑一聲:“大伙別聽這人瞎咧咧,他奶奶的,來一個爺揍一個!你們是死尸嗎?快動手!”
眼見一幫人獰笑著逼上前來,祁君良亦打了個寒戰。
突然,忽地一聲,一根馬鞭憑空飛來,裹挾著風,勁道十足,甩在一眾小廝臉上。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聲音道:“我看誰敢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