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夢溪還病著,杭晏清就沒著急去錦州,他留下來盡著孝心,伺候湯藥,杭晏清照顧沈夢溪像照顧白露那樣,幫忙把藥吹涼,然后看著沈夢溪喝藥,他就抱著蜜餞罐子在一旁等著。
杭晏清走開的時候,紫煙笑道:“公子這般孝順,怕是天底下最細心的男子了,等親事定了,夫人就真的能享福了。”
杭晏清孝順,沈夢溪很是欣慰,不過提到親事,沈夢溪就發愁道:“他的親事,怕是一時半會兒定不下來,這孩子脾氣隨他爹,認定的事沒人勸得了,他說了現在不考慮,就不會考慮,說了自己選就不容旁人插手,那杯兒媳婦茶,我且等著呢。”
紫煙給沈夢溪揉著肩膀說道:“夫人也不必著急,咱們公子指不定哪天就像霖公子一樣遇見了命定的姑娘。”
沈夢溪不由又羨慕起柳依蘭來,她說道:“哎,但愿吧,還是依蘭妹妹好啊,兒子才到說親的年紀,她什么都沒管,兒媳婦就定下了。”
說到方若云,沈夢溪也是由衷地贊嘆道:“云兒是個好姑娘,到底是吃過苦的,不嬌氣,雖說長在山野,卻是個知禮數又孝順的孩子,重要的是,她待霖兒是真心實意。”
沈夢溪想著人家的兒媳婦,盼著自己家的兒媳婦,卻是提都不敢在兒子面前提,只能安安靜靜的等。
錦州。
方若云戴孝期間,除了去山里,她誰家也不去,春天總是細雨綿綿,她連山中都去得少,除了每天早晚和白玉霖在街上走一走,其余時候她便獨自在家中練繡花,做衣裳鞋子。
以前是只給自己做,丑點就丑點,可現在,她覺得自己不能總穿柳依蘭和紅姑給她做的,她也應該為柳依蘭和紅姑她們做,何況還有白玉霖,以后他的衣裳鞋襪都是由她來做,女紅自然不能再那么【隨性】。
方若云心思靈巧,以前總為了找口吃得整天滿山跑,沒花心思在女紅上,現在上心了,而且每次紅姑和柳依蘭來看她,她都會請她們指導,所以做起來進步很快,紅姑和柳依蘭都夸她手巧,將來女紅定能與沈夢溪不相上下。
有事做,有盼頭,有白玉霖的陪伴,還有白家每個人的關懷,還能時常看著娘的畫像對娘說說話,方若云雖然還會悲傷,可精氣神是越來越好。
轉眼就到了仲夏,到了方若云母親的七七之日。
白玉霖帶著白露抄的經書,在周淑珍墳前與紙錢一并燒了。
方若云看那些字,干凈整齊,娟秀,且無一錯處,整整八十一張,比白玉霖看的醫書還厚,方若云看得出來,白露是怎樣的用心。
出了七七之日,方若云脫下孝服,第二日一早,方若云就去了白家,是白玉霖親自去接來的。
紅姑和柳依蘭一大早就忙碌著,白露和白雪還有白玉霄知道方若云要來,都跑到前院大門口等著。
方若云和白露這是第三次見,可以說她們倆是家里所有人中最不熟悉但又最常念叨的人。
方若云一見到白露就說道:“露兒,謝謝你抄的經書,一定抄得很辛苦吧。”
“不辛苦,我左右沒事,抄經書還能靜心養性,按佛家說的,能抄經書都是福分。”
方若云道:“那我可要好好練練字了,日后有空,我也來抄抄經書,占些福氣。”
方若云識字,可是受條件限制,她沒怎么寫過字,偶爾無聊,就隨手拿起樹枝在地上畫,有時候周淑珍會教她,有時候就亂來,所以那一手字寫的就像是貓爪狗刨的,根本見不了人,現在這一家子除了紅姑,都能寫一手好字,她自然不能太差,不想給白玉霖和白家丟臉。
方若云是個有主意有擔當的人,可能與自小自己做主有關吧,她感恩于張大夫對她們母女的照顧與關懷,決定繼續去醫館做事,也繼續去山中采藥,雖然白玉霖說柳依蘭不會阻攔,可是她心里還是會忐忑,畢竟很少有女子在外拋頭露面,而柳依蘭自己也多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直到親耳聽到柳依蘭說:“去醫館好啊,整日閑著容易胡思亂想,去醫館還能學些藥理,又能還恩情,一舉多得。”
其實還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夫唱婦隨,只不過怕方若云不好意思,柳依蘭沒說出來。
方若云心里的石頭落了地,之后便每天都在醫館待上半日,其余時候都待在白家,或跟著白露練字,或跟著柳依蘭練女紅,從夏到秋,轉眼又到了冬季,方若云的字好看了許多,連白微廷都夸她。
日子平平淡淡,白露的屋子里常充斥著歡聲笑語,這歡笑像是遭到了上天的嫉妒。
這一日如同往常,白玉霖和一雙兒女在書院,白玉霖和方若云在醫館,紅姑在廚房洗洗刷刷,柳依蘭打掃屋子。
白露獨自在屋里看書,突然覺得疲憊,她以為自己是看書累的,她時常會這樣,躺下瞇一會兒就好,便放下了書,準備躺下歇會兒,還沒走到床邊,白露便暈了過去。
柳依蘭來的時候沒看見白露,喊了兩聲也沒人應,她以為白露又去睡覺了,便往床邊走去,走過屏風卻看到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白露,柳依蘭嚇壞了,忙過去抱起白露,還不停地大聲喊著“露兒”。
白露奄奄一息,毫無反應,嘴唇也泛白,柳依蘭抱著白露慌亂地大聲喊道:“來人啊,紅姑,快來啊,紅姑,請大夫……”
柳依蘭聲嘶力竭地哭喊著,紅姑聽見了,整個人慌得不行,系著圍裙就跑了過來,看著滿眼恐懼的柳依蘭和昏迷不醒的白露,紅姑問道:“怎么了?這是怎么了?”
紅姑的聲音都是空的,虛的。
柳依蘭只能說出“大夫”兩個字,紅姑忙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去醫館找大夫。
白玉霖一聽白露突然昏迷不醒,扛著張大夫順手拿起藥箱就往家里趕,張大夫害怕白玉霖這幾乎要飛起來的架勢,可也怕白露真的有事,他是一個字也沒說出口,只在心里祈禱大家都沒事。
紅姑已經腿軟得不行,手都在顫抖,方若云扶著紅姑往回趕,何洋看這樣子,知道大事不好,忙托人去書院找白微廷報信。
張大夫給白露診脈,脈搏軟綿無力,且有隨時消失的跡象,張大夫臉色凝重,白玉霖一直盯著張大夫,看見張大夫朝他使眼色,他不愿相信,嘴里不停說道:“不會的,早上出門前我還給她把過脈,明明很好的,不會的。”
說著再次摸索著白露的脈搏,他已經快感受不到白露的脈搏了,白玉霖越摸越慌,越慌手越抖,就越是摸不到脈搏。
白玉霖搖晃著白露的身體,不停地呼喊道:“露兒,你醒醒,露兒……”
白玉霖都慌了,柳依蘭她們就更慌,她們看向張大夫,張大夫無力地搖著頭,柳依蘭從未見過張大夫如此表情,好像這回真的回天乏力,柳依蘭不愿接受,眼淚像決堤的洪水,趴在床邊不斷地呼喚著:“露兒,我是娘啊,你快睜開眼睛看看我,露兒,你別嚇娘,你醒醒,你快醒醒……”
紅姑蹲在床邊,她拉著白露的手,好冰涼,她把白露的手抱在自己懷里,泣不成聲。
方若云也是捂著嘴哭得身子直抽搐。
柳依蘭哭著,喊著,然后跪著挪到張大夫跟前哀求道:“張大夫,我知道,您一定還有辦法,對不對?求您再救救露兒。”
張大夫也痛心,他遺憾道:“我是真的沒辦法了。”
柳依蘭道:“針灸,不是還有針灸嗎?張大夫,您給露兒針灸吧,上一次她這樣昏迷不醒,就是您針灸救活的。”
張大夫道:“這次不一樣,這次針灸只會加速讓她的脈搏停止,況且,上次也不確定是不是與針灸有關,她每一次轉危為安,都是靠她自己,這次只怕,她自己也……”
張大夫不忍說下去,但眾人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白微廷得到消息趕了回來,在門前遇見了杭晏清。
杭晏清夜里做了個夢,夢見迷霧之中,白露笑嘻嘻對他說:“晏清哥哥,我要走了。”
夢里,杭晏清問白露:“走了?去哪兒?”
白露不回答,只是笑著,然后轉身越走越遠,杭晏清在后面追著,邊追邊喊:“露兒,露兒……”
可是怎么追也追不上,最后白露徹底消失。
杭晏清一下子就驚醒了,他心中極度不安,立刻起床,不顧寒冷,騎著馬就奔向錦州。
快到白家時看見師父正往家里跑,杭晏清更加不安,馬還沒停穩,他就跳了下來,白微廷此刻表情嚴肅,看見杭晏清,已經顧不上問杭晏清怎么回來了,杭晏清也問不出“發生什么了”這樣的話,師徒二人默契地往內院趕去,遠遠就聽見里面的哭喊聲。
“露兒,你別丟下娘,那么多次你都挺過來了,這次也爭點氣,好不好?露兒,你看看娘,娘求你了。”
柳依蘭可憐巴巴的哀求聲任誰聽了也受不了。
杭晏清停住腳步,一陣眩暈,他扶著墻,腳下似有千斤重的石頭墜著,每一步都走得艱難,他想進去,又怕進去。
白微廷走到床邊,看著毫無生氣的白露,作為一家之主,此刻也是六神無主。
柳依蘭哭著哭著暈了過去,白微廷把她抱到榻床上,眾人又是一片亂,張大夫忙去看柳依蘭,方若云也跟著守在一旁,紅姑和白玉霖是守著白露,看著柳依蘭。
杭晏清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進來的,他走到床邊蹲下,拉著白露的手,在她耳邊細細說道:“露兒,你不許走,我沒答應,你就不許走,聽見沒?”
杭晏清知道,那個夢是白露在告別,可是他不同意,他第一次如此霸道的和白露說話,他沒有哭,也沒有喊,他就守在床邊,眼睛眨也不眨一下地看著白露。
白露昏迷不醒,眾人就一直守著,只要人還有一口氣,他們就不會放棄,張大夫也只好開了藥,其實就是普通的藥方,普通的藥材,對白露并沒有什么幫助,可是這能讓白家人心里有一絲絲的安慰,何樂而不為?
方若云拿出那枚貓眼石指環戴到白露的食指上,她說道:“這個叫貓眼石,我娘說它能驅邪祛病,現在給你帶上,你一定能醒過來的,也一定要醒過來。”
方若云哭著在心里祈禱:“娘,您在天有靈,要保佑露兒啊。”
整整三天,柳依蘭不斷地揉搓著白露的手腳,不讓她變涼,紅姑不斷地熬著藥,熬著粥,一口一口地喂給白露,哪怕白露一碗只咽下去一口,紅姑也要喂,方若云每天夜里悄悄抄著經書,白雪和白玉霄也沒有去書院,安安靜靜的待著,有時兩個人跑到一邊偷偷地哭,白玉霖和白微廷整日關在書房翻找著醫書,家里沒有,就把張大夫家的醫書搬來,一頁一頁地仔細看著,生怕漏掉什么。
杭晏清就一直守在床頭,不吃不喝,也不說話,那樣子大家看了都有些害怕,怎么勸他都不聽,他就像一塊生在床邊的石頭,一動不動,一步也不曾離開,夜深人靜時,杭晏清終于開口了,他說道:“露兒,若是你真的要走,那我就陪你,陪你一起走,黃泉路上,我不會讓你孤單一人的。”
杭晏清語氣堅定,他拉著白露的手,貼著自己的臉,眼淚順著眼角流到他的手背,又從手背流到白露的手臂上,這是他這么多天以來第一次哭。
“陪我一起死?那怎么行?晏清哥哥,不可以,你不可以那么做。”
白露能感受到,杭晏清那滾燙的淚水。
那日暈倒,白露是有預感的,她能感覺到自己輕飄飄的,像是魂魄離開了軀體,她知道自己撐不住了,她當時想,算了,不撐了,娘她們雖然會痛苦,可過些日子總會好起來。
可是后來聽見柳依蘭可憐巴巴的哭喊,她不忍心,也舍不得,她徘徊著,這些日子她一直都能聽到家人的呼喚,感受到家人的悲傷,她也悲傷,也痛苦,家人叫她,她答應著,家人哭,她也跟著哭泣,可是她就像被關在某一個地方一樣,周圍全是霧氣,大家看不見她,聽不見她,她也看不見家人,她想從那里沖出來,可是卻怎么使勁跑也還是在那一片迷霧之中。
當她聽見杭晏清說要陪她一起死時,她慌了,她知道杭晏清說的是真的,他是能做到的,她不明白,“他為什么要陪我一起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