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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帶上她的眼睛

  • 流浪地球
  • 劉慈欣
  • 8188字
  • 2019-04-12 16:04:07

連續(xù)工作了兩個多月,我實在累了,便請求主任給我兩天假,出去短暫旅游一下散散心。主任答應了,條件是我再帶一雙眼睛去。我也答應了,于是他帶我去拿眼睛。眼睛放在控制中心走廊盡頭的一個小房間里,現(xiàn)在還剩下十幾雙。

主任遞給我一雙眼睛,指指前面的大屏幕,把眼睛的主人介紹給我。她是個小姑娘,在肥大的太空服中更顯嬌小,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顯然剛剛體會到太空不是她在大學圖書館中想象的浪漫天堂,某些方面甚至可能比地獄還稍差些。

“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她連連向我鞠躬。這是我聽到過的最輕柔的聲音,我想象著這聲音從外太空飄來,像一陣微風吹過軌道上龐大粗陋的鋼結構,使它們立刻變得像橡皮泥一樣軟。

“一點都不,我很高興有個伴兒的。你想去哪兒?”我豪爽地說。

“什么,您自己還沒決定去哪兒?”她看上去很高興,但我立刻感到有兩個疑點。其一,地面與外太空通信都有延時。即使在月球,延時也有兩秒鐘,小行星帶延時更長,但她的回答幾乎感覺不到延時。這就是說,她現(xiàn)在在近地軌道,那里回地面不用中轉(zhuǎn),費用和時間都不需多少,沒必要托別人帶眼睛去度假。其二,是她身上的太空服。作為個人航天裝備工程師,我覺得這種太空服很奇怪:在服裝上看不到防輻射系統(tǒng),放在她旁邊的頭盔面罩上也沒有強光防護系統(tǒng)。我還注意到,這套服裝的隔熱和冷卻系統(tǒng)異常發(fā)達。

“她在哪個空間站?”我扭頭問主任。

“先別問這個嘛。”主任陰沉著臉。

“別問好嗎?”屏幕上的她也說,還是那副讓人心軟的小可憐樣兒。

“你不會是被關禁閉了吧?”我開玩笑說,因為她所在的艙室十分窄小,顯然是一個航天器的駕駛艙,各種復雜的導航系統(tǒng)此起彼伏地閃爍著,沒有窗子,也沒有觀察屏幕,只有一支在她頭頂打轉(zhuǎn)的失重的鉛筆說明她是在太空中。聽了我的話,她和主任似乎都愣了一下,我趕緊說:“好,我不問自己不該知道的事了,你還是趕快決定我們?nèi)ツ膬喊伞!?

她的雙手握在胸前,雙眼半閉著,似乎是在決定生存還是死亡,或者認為地球會在我們這次短暫的旅行后爆炸。我不由得笑出聲來。

“哦,這對我來說不容易,您要是看過海倫·凱勒的《假如給我三天光明》的話,就能明白這有多難了!”

“我們沒有三天,只有兩天。在時間上,這個時代的人都是窮光蛋。但比那個十九世紀出生的盲人幸運的是,我和你的眼睛在三小時內(nèi)可以到達地球的任何一個地方。”

“那就去我們起航前去過的地方吧!”她告訴了我那個地方,于是我?guī)е难劬θチ恕?

草原

這是高山與平原、草原與森林的交接處,距我工作的航天中心有兩千多公里,乘電離層飛機只用幾分鐘就到了。面前的塔克拉瑪干,經(jīng)過幾代人的努力,已由沙漠變成了草原,又經(jīng)過幾代強有力的人口控制,這兒再次變成了人跡罕至的地方。現(xiàn)在,大草原從我面前一直延伸到天邊,遠處的天山覆蓋著暗綠色的森林,幾座山還有銀色的雪冠。我掏出她的眼睛戴上。

所謂眼睛,就是一副傳感眼鏡。當你戴上它時,你所看到的一切圖像會由超高頻信息波發(fā)射出去,被遠方另一個同樣戴傳感眼鏡的人接收到,于是那人就能看到你所看到的一切,就像你帶著那人的眼睛一樣。

現(xiàn)在,長年在月球和小行星帶工作的人已有上百萬,他們回地球度假的費用是驚人的。于是,吝嗇的宇航局就設計了這玩意兒,使每個生活在外太空的宇航員在地球上都有了另一雙眼睛,由地球上真正能去度假的幸運兒帶上這雙眼睛,讓身處外太空的思鄉(xiāng)者分享他的快樂。起初,這個小玩意兒被當作笑柄,但后來由于用它“度假”的人能得到可觀的補助,竟流行開來。最尖端的技術被采用,這人造眼睛越做越精致,現(xiàn)在,它已能采集戴著它的人的腦電波,把他的觸覺和味覺一同發(fā)射出去。于是,多帶一雙眼睛去度假成了宇航系統(tǒng)地面工作人員從事的一項公益活動。當然,由于度假中的隱私等原因,并不是每個人都樂意再帶雙眼睛,但我這次無所謂。

我對這一切大發(fā)感嘆,但從她的眼睛中,我聽到了一陣輕輕的抽泣聲。

“上次離開后,我常夢到這里,現(xiàn)在回到夢里來了!”她細細的聲音傳來,“我現(xiàn)在就像從很深很深的水底沖出來呼吸到空氣。我太怕被封閉了。”

我真的聽到她在做深呼吸。

我說:“可是,同你周圍的太空比起來,這草原太小了。”

她沉默了,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

“啊,當然,太空中的人還是被封閉的。二十世紀一個叫耶格爾的飛行員曾有一句話,是描述飛船中的宇航員的,說他們像……”

“罐頭里的肉。”

我們都笑了起來。她突然驚叫:“呀,花兒,有花啊!上次我來時是沒有的!”不錯,遼闊的草原上到處點綴著星星點點的小花。“能近些看看那朵花嗎?”我蹲下來看,“呀,真美啊!能聞聞它嗎?不,別拔下它!”我只好半趴在地上聞,一縷淡淡的清香,“啊,我也聞到了,真像一首隱隱傳來的小夜曲呢!”

我笑著搖搖頭,這是一個風潮變幻莫測的時代,女孩子們都浮躁到了極點,像這樣見花落淚的林妹妹真是太少了。

“我們給這朵小花起個名字好嗎?嗯……叫它夢夢吧。我們再看看那一朵好嗎?它該叫什么呢?嗯,叫小雨吧。再看那一朵——啊,謝謝——看它的淡藍色,它的名字應該是月光……”

我們就這樣一朵朵地看花,聞花,然后再給它們起名字。她陶醉其中,沒完沒了,忘記了一切。我對這套小女孩的游戲?qū)嵲趨挓┝耍轿医K于忍不住叫停時,我們已給上百朵花起了名字。

一抬頭,我發(fā)現(xiàn)已走出了好遠,便回去拿丟在后面的背包。當我拾起草地上的背包時,又聽到她的驚叫:“天啊,你把小雪踩住了!”我扶起那朵白色的野花,覺得很可笑,就用兩只手各捂住一朵小花,問她:“它們都叫什么?”

“當心啊,別再碰傷它們!左邊那朵叫水晶,也是白色的,它的莖上有分開的三片葉兒;右邊那朵叫火苗,粉紅色,莖上有四片葉子,上面兩片是單的,下面兩片連在一起。”

她說的都對,我有些感動了。

“你看,我和它們都互相認識了。以后漫長的日子里,我會一遍遍地想它們每一個的模樣兒,像讀一本美麗的童話書。你那兒的世界真好!”

“要是你再這么孩子氣地多愁善感下去,那些挑剔的太空心理醫(yī)生會讓你永遠待在地球上。”

我在草原上毫無目標地漫步,很快來到一條隱沒在草叢中的小溪旁。我邁過去,繼續(xù)向前,她叫住了我,說:“我真想把手伸到小溪里。”我蹲下來,把手伸進溪水,一股清涼流遍全身。她的眼睛用超高頻信息波把這感覺傳遞給遠在太空的她,我又聽到了她的感嘆。

“你那兒很熱吧?”我想起了她那窄小的控制艙和隔熱系統(tǒng)異常發(fā)達的太空服。

“熱,熱得像……地獄。呀,天啊,這是草原的風!”這時我剛把手從水中拿出來,微風吹在濕手上涼絲絲的,“不,別動,這真是天國的風呀!”我把雙手舉在草原的微風中,直到水被吹干。然后應她的要求,我又把手在溪水中浸濕,再舉到風中把天國的感覺傳給她。我們就這樣又消磨了很長時間。

我再次上路,沉默地走了一段后,她輕輕地說:“你那兒的世界真好。”

我說:“我不知道,灰色的生活把我這方面的感覺都磨鈍了。”

“怎么會呢!這世界能給人多少感覺啊!要說清這些感覺,就如同說清大雷雨有多少雨點一樣。看天邊那大團的白云,銀白銀白的,我覺得它們好像是固態(tài)的,像發(fā)光玉石構成的高山。下面的草原倒像是氣態(tài)的,好像所有的綠草都飛離了大地,成了一片綠色的云海。看!當那片云遮住太陽又飄開時,草原上光和影的變幻是多么氣勢磅礴啊!看看這些,你真的感受不到什么嗎?”

……

我?guī)е难劬υ诓菰限D(zhuǎn)了一天。她渴望看草原上的每一朵野花、每一株小草,看草叢中躍動的每一縷陽光,渴望聽草原上的每一種聲音。一條突然出現(xiàn)的小溪,小溪中的一條小魚,都會令她激動不已;一陣不期而至的微風,風中一縷綠草的清香都會讓她落淚……我感到,她對這個世界的情感已豐富到病態(tài)的程度。

日落前,我走到了草原中一座孤零零的白色小屋前。那是為旅游者準備的一間小旅店,似乎好久沒人光顧了,只有一個遲鈍的老式機器人照看著旅店里的一切。我又累又餓,可晚飯只吃到一半,她又提議我們立刻去看落日。

“看著晚霞漸漸消失,夜幕慢慢降臨森林,就像在聽一首宇宙間最美的交響曲。”她陶醉地說。我暗暗叫苦,但還是拖著沉重的雙腿去了。

草原的落日確實很美,但她對這種美傾瀉的情感使這一切蒙上了一層異樣的色彩。

“你很珍視這些平凡的東西。”回去的路上,我對她說。這時夜色已然深沉,繁星滿天。

“你為什么不呢?這才像在生活。”她說。

“我,還有其他大部分人,不可能做到這樣。在這個時代,得到太容易了。物質(zhì)的東西自不必說,就連藍天綠水的優(yōu)美環(huán)境、鄉(xiāng)村和孤島的寧靜都可以毫不費力地得到;甚至以前人們認為最難尋覓的愛情,在虛擬現(xiàn)實網(wǎng)上至少也可以暫時體會到。所以人們不再珍視什么了,面對一大堆唾手可得的水果,他們拿起一個咬一口就扔掉了。”

“但也有人面前沒有這些水果。”她低聲說。

我感覺自己刺痛了她,但不知為什么,回去的路上,我們都沒再說話。

這天夜里,我夢到了她,穿著太空服在那間小控制艙中,眼里含淚,向我伸出手來喊:“快帶我出去,我怕被封閉!”我驚醒了,發(fā)現(xiàn)她真在喊我。我是戴著她的眼睛躺著睡的。

“請帶我出去好嗎?我們?nèi)タ丛铝粒铝猎撋饋砹耍 ?

我腦袋發(fā)沉,迷迷糊糊、很不情愿地起了床。到外面后發(fā)現(xiàn)月亮真的剛升起來,草原上的夜霧使它有些發(fā)紅。月光下的草原也在沉睡,無數(shù)螢火蟲的幽光在朦朦朧朧的草海上浮動,仿佛是草原的夢在顯形。

我伸了個懶腰,對著夜空說:“喂,你是不是從軌道上看到了月光照到這里?告訴我你的飛船的大概方位,說不定我還能看到呢,我肯定它是在近地軌道上。”

她沒有回答我的話,而是輕輕哼起了一首曲子。一小段旋律過后,她說:“這是德彪西的《月光》。”接著又哼下去,完全忘記了我的存在。《月光》的旋律同月光一起從太空降落到草原上。我想象著太空中那個嬌弱的女孩——她的上方是銀色的月球,下面是藍色的地球,小小的她從中間飛過,把音樂融入月光……

直到一個小時后我回去躺到床上,她還哼著音樂,但是不是德彪西的我就不知道了。那輕柔的樂聲一直在我的夢中縈繞。

不知過了多久,音樂變成了呼喚。她又叫醒了我,還要出去。

“你不是看過月亮了嗎?”我生氣地說。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記得嗎?剛才西邊有云的,現(xiàn)在那些云可能飄過來了,月亮正在云中時隱時現(xiàn)呢……想想草原上的光和影,多美啊,那是另一種音樂。求你帶上我的眼睛出去吧!”

我十分惱火,但還是出去了。云真的飄過來了,月亮在云中穿行,草原上大塊的光斑在緩緩浮動,如同大地深處浮現(xiàn)的遠古的記憶。

“你像是來自十八世紀的多愁善感的詩人,完全不適合這個時代,更不適合當宇航員。”我對著夜空說,然后摘下她的眼睛,掛到旁邊一棵紅柳的枝上,“你自己看月亮吧,我真的得睡覺去了,明天還要趕回航天中心,繼續(xù)我那毫無詩意的生活呢。”

她的眼睛中傳出了細細的聲音。我聽不清她說了些什么,徑自回去了。

我醒來時天已大亮,陰云布滿天空,草原籠罩在蒙蒙細雨中。她的眼睛仍掛在紅柳枝上,鏡片蒙上了一層水霧。我小心地擦干鏡片,戴上它。原以為她看了一夜月亮,現(xiàn)在還在睡覺,但我卻從她的眼睛中聽到了低低的抽泣聲。我的心一下子軟下來。

“真對不起,我昨晚實在太累了。”

“不,不是因為你,嗚嗚,天從三點半就陰了,五點多又下起雨……”

“你一夜都沒睡?!”

“……嗚嗚,下起雨,我,我看不到日出了,我好想看草原的日出。嗚嗚,好想看的,嗚……”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融化了,腦海中浮現(xiàn)出她眼淚汪汪、小鼻子一抽一抽的樣兒,眼睛竟有些濕潤。不得不承認,在過去的一天一夜里,她教會了我某種東西,一種說不清的東西,像月夜中草原上的光影一樣朦朧。由于她,以后我眼中的世界與以前會有些不同了。

“草原上總還會有日出的,以后我一定會再帶你的眼睛來,或者,帶你本人來看,好嗎?”

她不哭了。突然,她低聲說:“聽……”

我沒聽見什么,但緊張起來。

“這是今天的第一聲鳥鳴。雨中也有鳥呢!”她激動地說,如同聽到莊嚴的世紀鐘聲一樣。

“落日六號”

又回到了灰色的生活和忙碌的工作中,以上的經(jīng)歷很快就淡忘了。很長時間后,我洗些旅行時穿的衣服時,在褲腳上發(fā)現(xiàn)了兩三顆草籽。在我的意識深處,也有一顆小小的種子留了下來。在我孤獨寂寞的精神沙漠中,那顆種子已長出了令人難以察覺的綠芽。雖然是無意識地,但一天的勞累結束后,我已能感覺到晚風吹到臉上時那淡淡的詩意,鳥兒的鳴叫已能引起我的注意,我甚至黃昏時站在天橋上,看著夜幕降臨城市……世界在我的眼中仍然是灰色的,但星星點點的嫩綠已然出現(xiàn),并在增多。當這種變化發(fā)展到讓我覺察出來時,我又想起了她。

也是無意識地,在閑暇時甚至睡夢中,她身處的環(huán)境常在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密閉窄小的控制艙,奇怪的隔熱太空服……后來這些東西在我的意識中都隱去了,只有一樣東西凸現(xiàn)出來,那就是在她頭頂上打轉(zhuǎn)的那支失重的鉛筆。不知為什么,一閉上眼睛,那支鉛筆總在我的眼前浮現(xiàn)。終于有一天,我走進航天中心高大的門廳時,一幅見過無數(shù)次的巨大壁畫把我吸引住了,壁畫上是從太空中拍攝的蔚藍色的地球。那支飄浮的鉛筆又在我的眼前出現(xiàn),同壁畫疊在一起,我又聽到了她的聲音:“我怕被封閉……”一道閃電劃過我的腦海。

除了太空,還有一個地方會失重!

我發(fā)瘋似的跑上樓,猛砸主任辦公室的門。他不在,我心有靈犀地知道他在哪兒,就飛跑到存放眼睛的那個小房間。主任果然在里面,正看著大屏幕。她在大屏幕上,還在那個封閉的控制艙中,穿著那件“太空服”。畫面暫停了,是以前錄下來的。“是為了她來的吧?”主任說,眼睛還看著屏幕。

“她到底在哪兒?”我大聲問。

“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了,她是‘落日六號’的領航員。”

一切都明白了,我無力地跌坐在地毯上。

“落日”工程原計劃發(fā)射十艘飛船,從“落日一號”到“落日十號”,但計劃由于“落日六號”的失事而中斷了。

第一次太空飛行一個半世紀后,人類開始了相反方向的探險。

“落日”系列飛船不是宇宙飛船,而是“地航”飛船,它們在地層中航行,潛入地球的深處。

四年前,我在電視中看到過“落日一號”發(fā)射時的情景。那時正是深夜,吐魯番盆地的中央出現(xiàn)了一個如太陽般耀眼的火球,火球的光芒使新疆夜空中的云層變成了絢麗的朝霞。當火球暗下來時,“落日一號”已潛入地層。大地被燒紅了一大片,這片圓形的發(fā)著紅光的區(qū)域中央,是一個巖漿湖泊,白熱化的巖漿沸騰著,激起一根根雪亮的浪柱……那一夜,遠至烏魯木齊,都能感到飛船穿過地層時傳到大地上的微微震動。

“落日”工程的前五艘飛船都成功地完成地層航行,安全返回了地面。其中,“落日五號”創(chuàng)造了迄今為止人類地層航行的深度記錄——海平面下3100公里。“落日六號”不打算突破這個紀錄。因為據(jù)地球物理學理論,在地下3400~3500公里處,存在著地幔和地核的交界面,學術上把它叫作“古騰堡不連續(xù)面”。一旦通過這個交界面,便進入地球的液態(tài)鐵鎳核心,那里物質(zhì)密度驟然增大,“落日六號”的設計強度是不允許在如此大的密度中航行的。

“落日六號”的航行開始很順利,飛船只用兩個小時便穿過了地殼和地幔的交界面——莫霍不連續(xù)面——并在大陸板塊漂移的滑動面上停留了五個小時,然后它就開始了在地幔中三千多公里的漫長航行。宇宙航行是寂寞的,但宇航員們能看到無垠的太空和壯麗的星群;而地航飛船上的地航員們,只能感受到飛船周圍不斷向上移動的高密度物質(zhì)。從飛船上的全息后視電視中能看到這樣的情景——熾熱的巖漿刺目地閃亮著,翻滾著,隨著飛船的下潛,在船尾飛快地合攏起來,瞬間充滿了飛船通過的空間。據(jù)一名地航員回憶,他們一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飛快合攏并壓下來的巖漿,這個幻象使他們意識到壓在他們上方那巨量的不斷增厚的物質(zhì)。一種地面上的人難以理解的壓抑感折磨著地航飛船中的每一個人,他們都受到幽閉恐懼癥的襲擊。

“落日六號”出色地完成著各項研究工作。飛船的速度大約是每小時15公里,飛船需要航行兩百多個小時才能到達預定深度。但是,航行區(qū)的物質(zhì)密度突然由每立方厘米6.3克猛增到9.5克,物質(zhì)成分由硅酸鹽類突然變?yōu)橐澡F鎳為主的金屬,物質(zhì)狀態(tài)也由固態(tài)變?yōu)橐簯B(tài)。盡管“落日六號”當時只到達了2500公里的深度,但所有的跡象卻殘酷地表明,他們闖入了地核!后來得知,這是地幔中一條通向地核的裂隙。地核中的高壓液態(tài)鐵鎳充滿了這條裂隙,使得在“落日六號”的航線上,古騰堡不連續(xù)面向上延伸了近1000公里!飛船立刻緊急轉(zhuǎn)向,企圖沖出這條裂隙,不幸就在這時發(fā)生了:由中子材料制造的船體頂住了突然增加到每平方厘米1600噸的巨大壓力,但是,飛船分為前部燒熔發(fā)動機、中部主艙和后部推進發(fā)動機三大部分,當飛船在遠大于設計密度和設計壓力的液態(tài)鐵鎳中轉(zhuǎn)向時,燒熔發(fā)動機與主艙結合部斷裂,從“落日六號”用中微子通信發(fā)回的畫面中我們看到,已與船體分離的燒熔發(fā)動機在一瞬間被發(fā)著暗紅光的液態(tài)鐵鎳吞沒了。地層飛船的燒熔發(fā)動機用超高溫射流為飛船切開航道前方的物質(zhì),沒有它,只剩下一臺推進發(fā)動機的“落日六號”在地層中是寸步難行的。地核的密度很驚人,但構成飛船的中子材料密度更大,液態(tài)鐵鎳對飛船產(chǎn)生的浮力小于它的自重,于是,“落日六號”便向地心沉下去。

人類登月后,用了一個半世紀才有能力航行到土星。在地層探險方面,人類也要用同樣的時間才有能力從地幔航行到地核。現(xiàn)在的地航飛船誤入地核,就如同二十世紀中葉的登月飛船偏離月球迷失于外太空,獲救的希望是絲毫不存在的。

好在“落日六號”主艙的船體是可靠的,船上的中微子通信系統(tǒng)仍和地面控制中心保持著通暢的聯(lián)系。以后的一年中,“落日六號”航行組堅持工作,把從地核中得到的大量寶貴資料發(fā)送到地面。他們被裹在幾千公里厚的物質(zhì)中,這里別說空氣和生命,連空間都沒有,周邊盡是溫度高達五千度、壓力可以把碳在一秒鐘內(nèi)變成金剛石的液態(tài)鐵鎳!它們密密地擠在“落日六號”的周圍,密得只有中微子才能穿過。“落日六號”無異于處在一座巨大的煉鋼爐中!在這樣的世界里,《神曲》中的《地獄篇》像是在描寫天堂了。在這樣的世界里,生命算什么?僅僅能用脆弱來描寫它嗎?

沉重的心理壓力像毒蛇一樣噬咬著“落日六號”地航員們的神經(jīng)。一天,船上的地質(zhì)工程師從睡夢中突然躍起,竟打開了他所在的密封艙的絕熱門!雖然這只是四道絕熱門中的第一道,但瞬間涌入的熱浪立刻把他燒成了一縷青煙。指令長在另一個密封艙飛快地關上了絕熱門,避免了“落日六號”的徹底毀滅。但他自己被嚴重燒傷,在寫完最后一頁航行日志后死去了。

從那以后,在這個星球的最深處,在“落日六號”上,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現(xiàn)在,“落日六號”內(nèi)部已完全處于失重狀態(tài),飛船已下沉到6300公里深處,那里是地球的最深處,她是第一個到達地心的人。

她在地心的世界是那個活動范圍不到10平方米的悶熱的控制艙。飛船上有一副中微子傳感眼鏡,這個裝置使她同地面世界多少保持著一些感性的聯(lián)系。但這種如同生命線的聯(lián)系不能長時間延續(xù)下去,飛船里中微子通信設備的能量很快就要耗盡,現(xiàn)有的能量已不能維持傳感眼鏡的超高速數(shù)據(jù)傳輸。終于,三個月前,在我從草原返回航天中心的飛機上,把她的眼睛摘下來放到旅行包中的時候,這種聯(lián)系中斷了。

那個沒有日出的細雨蒙蒙的草原早晨,竟是她最后看到的地面世界。

“落日六號”的中子材料外殼足以抵抗地心的巨大壓力,而飛船上的生命循環(huán)系統(tǒng)還可以運行五十至八十年,她將在那不到10平方米的地心世界里度過自己的余生。

我不敢想象她同地面世界最后告別的情形,但主任讓我聽的錄音卻出乎我的意料。來自地心的中微子波束已很弱,她的聲音時斷時續(xù),但十分平靜:

“……你們發(fā)來的最后一份補充建議已經(jīng)收到。我會按照研究計劃努力工作的。將來,可能是幾代人以后吧,會有地心飛船找到‘落日六號’并同它對接,有人會再次進入這里,但愿那時我留下的資料會有用。請你們放心,我會在這里安排好自己的生活。我現(xiàn)在已適應這里,不再覺得狹窄和封閉了。整個世界都圍著我呀,我閉上眼睛就能看見上面的大草原,還可以清楚地看見每一朵我起了名字的小花呢。再見。”

透明地球

在以后的歲月中,我到過很多地方。每到一處,我都喜歡躺在那里的大地上。我曾經(jīng)躺在海南島的海灘上、阿拉斯加的冰雪上、俄羅斯的白樺林中、撒哈拉的沙漠里……每當此時,地球在我眼中就變得透明了。在我下面六千多公里深處,在這巨大的水晶球中心,我看到了停泊在那里的“落日六號”地航飛船,感受到了從幾千公里深的地球中心傳出的她的心跳。我想象著金色的陽光和銀色的月光透射到這個星球的中心,我聽到了那里傳出的她吟唱的《月光》,還聽到她那輕柔的話音:

“……多美啊,這又是另一種音樂了……”

有一個想法安慰著我:不管走到天涯海角,我離她都不會更遠了。

發(fā)表于1999年第10期《科幻世界》

獲1999年度(第11屆)銀河獎一等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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