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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山

  • 流浪地球
  • 劉慈欣
  • 20112字
  • 2019-04-12 16:04:07

山在那兒

“今天一定要搞清楚你這個怪癖,為什么從不上岸?”船長對馮帆說,“五年了,我都記不清‘藍水號’停泊過多少個國家的多少個港口了,可你從沒上過岸。如果‘藍水號’退役了,你是不是也打算像那個電影主人公一樣隨它沉下去?”

“我會換條船。海洋考察船總是歡迎我這種不上岸的地質工程師的。”

“是陸地上有什么東西讓你害怕吧?”

“相反,陸地上有東西讓我向往。”

“什么東西?”

“山。”

他們現在站在“藍水號”海洋地質考察船的左舷,看著赤道上的太平洋。一年前“藍水號”第一次過赤道時,船上還娛樂性地舉行了古老的儀式。但隨著這片海底錳結核沉積區的發現,“藍水號”在一年中反復穿越赤道無數次,他們已經忘了赤道的存在。

現在,夕陽已沉到了海平線下,太平洋異常平靜。馮帆從未見過平靜的海面,這讓他想起了喜馬拉雅山上的那些湖泊,清澈得發黑,像地球的眸子。一次,他和兩個隊員偷看湖里的藏族姑娘洗澡,被幾個牧羊漢子拎著腰刀追,后來追不上,就用石拋子朝他們掄石頭,賊準,他們只好做投降狀站下。那幾個漢子走近打量了他們一陣兒就走了,馮帆聽懂了他們嘀咕的那幾句藏語:還沒見過外面來的人能在這地方跑這么快。

“喜歡山?那你是山里長大的了。”船長說。

“不,”馮帆說,“山里長大的人一般都不喜歡山,他們總是感覺山把自己與世界隔絕開來。我認識一個尼泊爾夏爾巴族登山向導,他登了四十一次珠峰,但每一次都在距峰頂不遠處停下,看著雇用他的登山隊登頂。他說只要自己愿意,無論從北坡還是南坡,都可以在十個小時內登上珠峰,但他沒有興趣。山的魅力是從兩個方位感受到的:一是從平原上遠遠地看山,再就是站在山頂上。”

“我的家在河北大平原上,向西能看到太行山。家和山之間就像這海似的一馬平川,沒遮沒擋。我生下來不久,媽第一次把我抱到外面,那時我脖子剛硬得能撐住小腦袋,就沖著西邊的山咿咿呀呀地叫。學走路時,總是搖搖晃晃地朝山那邊走。大一些后,曾在一天清晨出發,沿著石太鐵路向山走,一直走到中午肚子餓了才回頭,但那山看上去還是那么遠。上學后還騎著自行車向山走,那山似乎隨著我向后退,絲毫沒有近些的感覺。時間長了,遠山對于我已成為一種象征,像我們生活中那些清晰可見但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那是凝固在遠方的夢。”

“我去過那一帶。”船長搖搖頭說,“那里的山很荒,上面只有亂石和野草,所以你以后注定要失望。”

“不,我和你想的不一樣,我只想爬上去,并不指望得到山里的什么東西。第一次登上山頂時,看著撫育我長大的平原在下面延展,真有一種新生的感覺。”

馮帆說到這里,發現船長并沒有專注于他們的談話,而是仰頭看著天。那里已出現了稀疏的星星,“那兒,”船長用煙斗指著正上方天頂的一處說,“那兒不應該有星星。”

但那里有一顆星星,很暗淡,絲毫不引人注意。

“你肯定?”馮帆將目光從天頂轉向船長,“GPS早就代替了六分儀,你肯定自己還是那么熟悉星空?”

“那當然,這是航海專業的基礎知識……你接著說。”

馮帆點點頭,“后來在大學里,我組織了一支登山隊,登過幾座海拔七千米以上的高山,最后登的是珠峰。”

船長打量著馮帆,“我猜對了,果然是你!我一直覺得你面熟,改名了?”

“是的,我曾叫馮華北。”

“幾年前你可引起不小的關注啊。媒體上說的那些都是真的?”

“基本上是吧。反正那四個大學登山隊員確實是因我而死的。”

船長劃了根火柴,將熄滅的煙斗重新點著,“我感覺,做登山隊長和做遠洋船長有一點是相同的:最難的不是學會爭取,而是學會放棄。”

“可我當時要是放棄了,以后也很難再有機會。你知道登山運動是一件很花錢的事,我們是一支大學生登山隊,好不容易爭取到贊助……由于我們雇的登山協同向導鬧罷工,在建一號營地時耽誤了時間,然后就預報有風暴,但從云圖上看,風暴到那兒至少還有二十個小時。我們當時已經建好了海拔七千九百米的二號營地,立刻登頂的話,時間應該夠了。你說我能放棄嗎?”

“那顆星星在變亮。”船長又抬頭看了看。

“是啊,天黑了嘛。”

“好像不是因為天黑……說下去。”

“后面的事你應該都知道。風暴來時,我們正在海拔八千六百八十米到八千七百一十米最險的一段上,那是一道接近九十度的峭壁,登山界管它叫第二臺階中國梯。當時峰頂已經很近了,天還很晴,只在峰頂的一側霧化出一縷云。我清楚地記得,當時覺得珠峰像一把鋒利的刀子,把天劃破了,流出那縷白血……很快一切都看不見了,風暴刮起的雪霧那個密啊,一下子就把那四名隊員從懸崖上吹下去了,只有我死死拉著繩索。可我的登山鎬當時只是卡在冰縫里,根本不可能支撐五個人的重量。也就是出于本能吧,我割斷了登山索,任他們掉下去……其中兩個人的遺體現在還沒找到。”

“這是五個人死還是四個人死的問題。”

“是,從登山運動緊急避險的準則來說,我也沒錯,但就此背上了沉重的十字架……你說得對,那顆星星不正常,還在變亮。”

“別管它……那你現在的這種……狀況,與那次經歷有關嗎?”

“還用說嗎?你也知道當時媒體上鋪天蓋地的譴責和鄙夷,說我不負責任,說我是個自私怕死的小人,為自己活命犧牲了四個同伴……我至少可以部分澄清后一種指責,于是那天我穿上登山服,戴上太陽鏡,順著排水管,登上了學院圖書館的頂層。就在我跳下去前,導師上來了,在我后面說:你這么做是不是太輕饒自己了?你這是在逃避更重的懲罰。我問他有那種懲罰嗎?他說當然有,你找一個離山最遠的地方過一輩子,讓自己永遠看不見山,不就行了?于是我就沒有跳下去。這當然招來了更多的恥笑,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導師說得對,那對我真的是一種比死更重的懲罰。我視登山為生命,學地質也是為的這個。讓我一輩子永遠離開自己癡迷的高山,再加上良心的折磨,實在是極重的懲罰。于是,我畢業后就找到了這個工作,成為‘藍水號’考察船的海洋地質工程師,來到海上——離山最遠的地方。”

船長盯著馮帆看了好半天,不知該說什么好,終于認定最好的選擇是擺脫這個話題,好在現在頭頂上的天空中就有一個轉移話題的目標,“再看看那顆星星。”

“天啊,它好像在顯出形狀來!”馮帆抬頭看后驚叫道。那顆星已不是一個點,而是一個小小的圓形。那圓形很快擴大,轉眼間成了天空中一個醒目的發著藍光的小球。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把他們的目光從空中拉回了甲板,頭上戴著耳機的大副急匆匆地跑來,對船長說:“收到消息,有一艘外星飛船正向地球飛來,我們所處的赤道位置看得最清楚。看,就是那個!”

三人抬頭仰望。天空中的小球仍在急劇膨脹,像吹了氣似的,很快脹到滿月大小。

“所有的電臺都中斷了正常播音在說這事兒呢!那個東西早被觀測到了,現在才證實它是什么。它不回答任何詢問,但從運行軌道看,它肯定是有巨大動力的,正高速向地球撲過來!他們說那東西有月球大小呢!”

現在看,那個太空中的球體已遠不止月亮大小了,它的內部現在可以裝下十個月亮,占據了天空相當大的一部分,這說明它比月球距地球要近得多。大副捂著耳機接著說:“他們說它停下了,正好停在三萬六千公里高的同步軌道上,成了地球的一顆同步衛星!”

“同步衛星?就是說它懸在那里不動了?!”

“是的,在赤道上,正在我們上方!”

馮帆凝視著太空中的球體。它似乎是透明的,內部充盈著藍幽幽的光。真奇怪,他竟有種盯著海面看的感覺。每當海底取樣器升上來之前,海呈現出來的那種深邃都讓他著迷。現在,那個藍色巨球的內部就是這樣深不可測,像是地球海洋在遠古丟失的一部分正在回歸。

“看啊,海!海怎么了?!”船長首先將目光從具有催眠般魔力的巨球上掙脫出來,用煙斗指著海面驚叫。

前方的海天連線開始彎曲,變成了一條向上拱起的正弦曲線。海面隆起了一個巨大的水包,這水包急劇升高,像是被來自太空的一只無形的巨手提了起來。

“是飛船質量的引力!它在拉起海水!”馮帆說,他很驚奇自己這時還能進行有效的思考。飛船的質量相當于月球,而它與地球的距離僅是月球的十分之一!幸虧它靜止在同步軌道上,引力拉起的海水也是靜止的,否則滔天的潮汐將毀滅世界。

現在,水包已升到了頂天立地的高度,呈巨大的圓頭錐形,表面反射著空中巨球的藍光,而落日的光芒又用艷麗的血紅勾勒出它的邊緣。水包的頂端在寒冷的高空霧化出了一縷云霧,那云飄出不遠就消失了,仿佛是傍晚的天空被劃破了似的。這景象令馮帆心里一動,他想起了……

“測測它的高度!”船長喊道。

過了一分鐘有人喊道:“大約九千一百米!”

在這地球上有史以來最恐怖也是最壯美的奇觀面前,所有人都像被咒語定住了。“這是命運啊……”馮帆夢囈般地說。

“你說什么?!”船長大聲問,目光仍固定在水包上。

“我說這是命運。”

是的,是命運。為逃避山,馮帆來到太平洋中,而就在這距山最遠的地方,竟出現了一座比珠穆朗瑪峰還高二百米的水山。現在,它是地球上最高的山。

“左舵五,前進四!我們還是快逃命吧!”船長對大副說。

“逃命?有危險嗎?”馮帆不解地問。

“外星飛船的引力已經造成了一個巨大的低氣壓區,大氣旋正在形成。我告訴你吧,這可能是有史以來最大的風暴,說不定能把‘藍水號’像樹葉似的刮上天!但愿我們能在氣旋形成前逃出去。”

大副示意大家安靜,捂著耳機聽了一會兒,說:“船長,事情比你想的更糟!電臺上說,外星人是來毀滅地球的,他們僅憑飛船巨大的質量就能做到這一點!飛船引力產生的不是普通的大風暴,而是地球大氣的大泄漏!”

“泄漏?向什么地方泄漏?”

“飛船的引力會在地球的大氣層上拉出一個洞,就像扎破氣球一樣,空氣會從那個洞逃逸到太空中去,地球大氣會跑光的!”

“這需要多長時間?”船長問。

“專家們說,只需一個星期左右,全球的大氣壓就會降到致命的低限。他們還說,當氣壓降到一定程度時,海洋會沸騰起來。天啊,那是什么樣子啊……現在各國的大城市都陷入混亂,人們一片瘋狂,都擁進醫院和工廠搶氧氣……呵,還說,美國卡納維拉爾角的航天發射基地都有瘋狂的人群擁入,想搶作為火箭發射燃料的液氧……”

“一個星期?就是說我們連回家的時間都不夠了。”船長說著,摸出火柴,再次點燃熄滅的煙斗。

“是啊,回家的時間都不夠了……”大副茫然地說。

“要這樣,我們還不如分頭去做自己最想做的事。”馮帆說。他突然興奮起來,感到熱血沸騰。

“你想做什么?”船長問。

“登山。”

“登山?登……這座山?!”大副指著海水高山吃驚地問。

“是的,現在它是世界最高峰了。山在那兒了,當然得有人去登。”

“怎么登?”

“登山當然是徒步的——游泳。”

“你瘋了?!”大副喊道,“你能游上九公里高的水坡?那坡看上去有四十五度!那和登山不一樣,你必須不停地游動,一松勁就滑下來了!”

“我想試試。”

“讓他去吧。”船長說,“如果我們在這個時候還不能照自己的愿望生活,那什么時候能行呢?這里離水山的山腳有多遠?”

“二十公里吧。”

“你開一艘救生艇去吧,”船長對馮帆說,“記住多帶些食品和水。”

“謝謝!”

“其實你挺幸運的。”船長拍拍馮帆的肩說。

“我也這么想。”馮帆說,“船長,還有一件事我沒告訴你,在珠峰遇難的那四名大學生登山隊員中,有我的戀人。當我割斷登山索時,腦子里閃過的念頭是這樣的:我不能死,還有別的山呢。”

船長點點頭,“去吧。”

“那……我們怎么辦呢?”大副問。

“全速沖出正在形成的風暴,多活一天算一天吧。”

馮帆站在救生艇上,目送著“藍水號”遠去。他原準備在其上度過一生的。

另一邊,在太空中的巨球下面,海水高山靜靜地聳立著,仿佛億萬年來一直就在那兒一樣。

海面仍然很平靜,但馮帆感覺到了風力在緩緩增強。空氣已經開始向海山的低氣壓區聚集了。救生艇上有一面小帆,馮帆升起了它。風雖然不大,但方向正對著海山,小艇平穩地向山腳駛去。隨著風力的加強,帆漸漸鼓滿,小艇的速度很快增加,艇首像一把利刃劃開海水,到山腳的二十公里路程只走了四十分鐘。當感覺到救生艇的甲板在水坡上傾斜時,馮帆縱身一躍,跳入被外星飛船的光芒照得藍幽幽的海中。

他成為第一個游泳登山的人。

現在,已經看不到海山的山頂。馮帆在水中抬頭望去,展現在他面前的,是一道一望無際的海水大坡,坡度有四十五度,仿佛是一個巨人把海洋的另一半在他面前掀起來一樣。

馮帆用最省力的蛙泳游著,想起了大副的話。他大概算了一下,從這里到頂峰有十三公里左右,如果是在海平面,他的體力游出這么遠是不成問題的,但現在是在爬坡,不進則退,登上頂峰幾乎是不可能的。但馮帆不后悔這次努力,能攀登海水珠峰,這也算是圓了他的登山夢吧。

這時,馮帆產生了某種異樣的感覺。他已明顯地感到海山的坡度在增加,身體越來越隨著水面向上傾斜,游起來卻沒有感到更費力。回頭一看,看到了被自己丟棄在山腳的救生艇。他離艇之前已經落下了帆,此刻小艇卻仍然穩穩地停在水坡上,沒有滑下去。他試著停止游動,仔細觀察周圍,發現自己也沒有下滑,而是穩穩地浮在傾斜的水坡上!馮帆一砸腦袋,罵自己和大副都是白癡:既然水坡上呈流體狀態的海水不會下滑,上面的人和船怎么會滑下去呢?

現在馮帆知道,海水高山是他的了。

馮帆繼續向上游,感到越來越輕松。頭部出水換氣的動作能夠輕易完成,這是他的身體變輕的緣故。重力減小的其他跡象也開始顯現出來——馮帆游泳時濺起的水花下落的速度變慢了,水坡上海浪起伏和行進的速度也在變慢。這時大海陽剛的一面消失了,呈現出了正常重力下不可能有的輕柔。

隨著風力的增大,水坡上開始出現排浪。在低重力下,海浪的高度增加了許多,形狀也發生了變化,變得薄如蟬翼,在緩慢的下落中自身翻卷起來,像一把無形的巨刨在海面上推出的一卷卷玲瓏剔透的刨花。海浪并沒有增加馮帆游泳的難度,反而推送著他向上攀游,因為浪的行進方向是向著峰頂的。隨著重力的進一步減小,更美妙的事情發生了:薄薄的海浪不再是推送馮帆,而是將他輕輕地拋起來。有一瞬間,他的身體完全離開了水面,旋即被前面的海浪接住,再拋出。他就這樣被一只只輕柔而有力的海之手傳遞著,快速向峰頂進發。他發現,這時用蝶泳的姿勢效率最高。

風力繼續增強,重力繼續減小,水坡上的浪已超過了十米,但起伏的速度更慢了。由于低重力下水之間的摩擦并不劇烈,這樣的巨浪居然沒有發出聲音,只能聽到風聲。身體越來越輕盈的馮帆從一個浪峰躍向另一個浪峰。他突然發現,現在自己騰空的時間已大于在水中的時間,不知道自己是在游泳還是在飛翔。有幾次,薄薄的巨浪把他蓋住了,他發現自己進入了一個由翻卷的水膜形成的隧道中。在他的上方,薄薄的浪膜緩緩卷動,浸透了巨球的藍光。透過浪膜,可以看到太空中的外星飛船。巨球在浪膜后變形抖動,像是用淚眼看去一般。

馮帆看看左腕上的防水表,發現自己已經“攀登”了一個小時。照這樣出人意料的速度,最多再有這么長時間就能登頂了。

馮帆突然想到了“藍水號”。照目前風力增長的速度看,大氣旋很快就要形成,“藍水號”無論如何也逃不出超級風暴了。他突然意識到船長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應該將船徑直駛向海水高山。既然水坡上的重力分量不存在,那“藍水號”登上頂峰將如同在平海上行駛一樣輕而易舉,而峰頂就是風暴眼,是平靜的!想到這里,馮帆急忙掏出救生衣上的步話機,但沒人回答他的呼叫。

馮帆已經掌握了在浪尖飛躍的技術。他從一個浪峰躍向另一個浪峰,又“攀登”了二十分鐘左右,已經走過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渾圓的峰頂看上去不遠了,在外星飛船灑下的光芒中柔和地閃亮,像是等待著他的一個新的星球。這時,呼呼的風聲突然變成了恐怖的尖嘯,這聲音來自所有方向。風力驟然增大,二三十米高的薄浪還沒來得及落下,就在半空中被颶風撕碎。馮帆舉目望去,水坡上布滿了被撕碎的浪峰,像一片在風中狂舞的亂發,在巨球的照耀下發出一片炫目的白光。

馮帆進行了最后的一次飛躍。他被一道近三十米高的薄浪送上半空,那道浪在他脫離的瞬間就被疾風粉碎了。他向著前方的一排巨浪緩緩下落,那排浪像透明的巨翅緩緩向上張開,似乎在迎接他。就在馮帆的手與升上來的浪頭接觸的瞬間,這面晶瑩的水晶巨膜在強勁的風中粉碎了,化作一片雪白的水霧。浪膜粉碎時,發出一陣很像是大笑的怪聲。與此同時,馮帆已經變得很輕的身體不再下落,而是離癲狂的海面越來越遠,像一片羽毛般被狂風吹向空中。

馮帆在低重力下的氣流中翻滾著。暈眩中,他只感到太空中發光的巨球在圍繞著他旋轉。當他終于能夠初步穩住自己的身體時,竟然發現自己在海水高山的頂峰上空盤旋!水山表面的排排巨浪從這個高度看去像一條條長長的曲線,標示出旋風呈螺旋狀會聚在山頂。馮帆在空中盤旋的圈子越來越小,速度越來越快。他正在被吹向氣旋的中心。

當馮帆飄進風暴眼時,風力突然減小,托著他的無形的氣流之手松開了,馮帆向著海水高山的峰頂墜下去,在峰頂的正中扎入了藍幽幽的海水。

馮帆在水中下沉著,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始上浮,這時周圍已經很暗了。當窒息的恐慌出現時,馮帆突然意識到了他所面臨的危險:入水前的最后一口氣是在海拔近萬米的高空吸入的,含氧量很少,而在低重力下,他在水中的上浮速度很慢,即使自己努力游動加速,肺中的空氣怕也支持不到自己浮上水面。一種熟悉的感覺向他襲來,他仿佛又回到了珠峰的風暴卷起的黑色雪塵中,死亡的恐懼壓倒了一切。就在這時,他發現身邊有幾個銀色的圓球正在與自己一同上浮,最大的一個直徑有一米左右。馮帆突然明白這些東西是氣泡!低重力下的海水中有可能產生很大的氣泡。他奮力游向最大的氣泡,將頭伸過銀色的泡壁,立刻能夠順暢地呼吸了!當缺氧的暈眩緩解后,他發現自己置身于一個球形空間中,這是他再一次進入由水圍成的空間。透過氣泡圓形的頂部,可以看到變形的海面波光粼粼。在上浮中,隨著水壓的減小,氣泡迅速增大,頭頂的圓形空間開闊起來,他感覺自己是在乘著一只水晶氣球升上天空。上方的藍色波光越來越亮,最后到了刺眼的程度。隨著啪的一聲輕響,大氣泡破裂,馮帆升上了海面。在低重力下,他沖上了水面近一米高,然后又緩緩落下來。

馮帆首先看到的是周圍無數緩緩飄落的美麗水球。水球大小不一,最大的有足球大小。這些水球映著空中巨球的藍光,細看內部還分許多層,顯得晶瑩剔透。這都是馮帆落到水面時濺起的水,在低重力下,由于表面張力而形成球狀。他伸手接住一個,水球破碎時發出一種根本不可能是水所發出的清脆的金屬聲。

海山的峰頂十分平靜,來自各個方向的浪在這里互相抵消,只留下一片碎波。這里顯然是風暴的中心,是這狂躁世界中唯一平靜的地方。這平靜以另一種洪大的轟鳴為背景,那就是旋風的呼嘯。馮帆抬頭望去,發現自己和海山都處于一口巨井中,巨井的井壁是由氣旋卷起的水霧構成的,這濃密的水霧在海山周圍緩緩旋轉,一直延伸到高空。巨井的井口就是外星飛船,它像太空中的一盞大燈,將藍色的光芒投到井內。馮帆發現那個巨球周圍有一片奇怪的云,呈絲狀,像一張松散的絲網。它們看上去很亮,像自己會發光似的。馮帆猜測,那可能是泄漏到太空中的大氣所產生的冰晶云。它們看上去圍繞在外星飛船周圍,實際與之相距三萬多公里。要真是這樣,地球大氣層的泄漏已經開始了。這口由大旋風構成的巨井,就是那個致命的漏洞。

不管怎么樣,馮帆想,我登頂成功了。

頂峰對話

周圍的光線突然閃爍著暗了下來。馮帆抬頭望去,看到外星飛船發出的藍光消失了。他這時才明白那藍光的意義:那只是一個顯示屏空屏時的亮光,巨球表面就是一塊顯示屏。現在,巨球表面出現了一幅圖像,圖像是從空中俯拍的,是浮在海面上的一個人在抬頭仰望,那人就是馮帆自己。半分鐘左右,圖像消失了。馮帆明白圖像的含義——外星人只是表示他們看到了自己。這時,馮帆真正感到自己站在了世界的頂峰上。

屏幕上出現了兩排單詞,各國文字的都有,馮帆只認出了英文的“ENGLISH”、中文的“漢語”和日文的“日本語”,其他的,也顯然是用地球上各種文字所標明的相應語種。有一個深色框在各個單詞間快速移動,馮帆覺得這景象很熟悉。他的猜測很快得到了證實——他發現深色框的移動竟然是受自己的目光控制的!他將目光固定到“漢語”上,深色框就停在那里。他眨了一下眼,沒有任何反應。應該雙擊,他想著,連眨了兩下眼,深色框閃了一下,巨球上的語言選擇菜單消失了,出現了一行很大的中文:

你好!

“你好!”馮帆向天空大喊,“你能聽到我的話嗎?!”

能聽到,你用不著那么大聲,我們連地球上一只蚊子的聲音都能聽到。我們從你們行星外泄的電波中學會了這些語言,想同你隨便聊聊。

“你們從哪里來?”

巨球的表面出現了一幅靜止的圖像,由密密麻麻的黑點構成,復雜的細線把這些黑點連接起來,構成一張令人目眩的大網,這分明是一幅星圖。果然,其中的一個黑點發出了銀光,越來越亮。馮帆什么也沒看懂,但他相信這幅圖像肯定已被記錄下來,地球上的天文學家們應該能看懂的。巨球上又出現了文字,星圖并沒有消失,而是成為文字的背景,或者桌面。

我們造了一座山,你就登上來了。

“我喜歡登山。”馮帆說。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我們必須登山。

“為什么?你們的世界有很多山嗎?”馮帆問。他知道這顯然不是人類目前迫切要談的話題,但他想談。既然周圍的人都認為登山者是傻瓜,那他只好與聲稱必須登山的外星人交流了。他為自己爭取到了這一切。

山無處不在,只是登法不同。

馮帆不知道這句話是哲學比喻還是現實描述,他只能傻傻地回答:“那么你們那里還是有很多山了。”

對于我們來說,周圍都是山,它把我們封閉了,我們要挖洞才能登山。

這話令馮帆迷惑,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是怎么回事。

泡世界

外星人繼續說:我們的世界十分簡單,是一個球形空間。按照你們的長度單位計量,半徑約為三千公里。這個空間被巖層所圍繞,向任何一個方向走,都會遇到一堵致密的巖壁。

我們的第一宇宙模型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來了:宇宙由兩部分構成,其一就是我們生存的半徑為三千公里的球形空間;其二就是圍繞著這個空間的巖層,這巖層向各個方向無限延伸。所以,我們的世界就是這固體宇宙中的一個空泡,我們稱它為泡世界。這個宇宙理論被稱為密實宇宙論。當然,這個理論不排除這樣的可能:在無限的巖層中還有其他的空泡,離我們或近或遠。這就成了以后我們探索的動力。

“可是,無限厚的巖層是不可能存在的,會在引力下塌縮的。”

我們那時不知道萬有引力這回事,泡世界中沒有重力,我們生活在失重狀態中。真正意識到引力的存在是幾萬年以后的事了。

“那這些空泡就相當于固體宇宙中的星球了?真有趣,你們的宇宙在密度分布上與真實宇宙正好相反,像是真實宇宙的底片啊。”

真實宇宙?這話很淺薄,只能說是現在已知的宇宙。你們并不知道真實宇宙是什么樣子,我們也不知道。

“那里有陽光、空氣和水嗎?”

都沒有,我們也都不需要。我們的世界中只有固體,沒有氣體和液體。

“沒有氣體和液體,怎么會有生命呢?”

我們是機械生命,肌肉和骨骼由金屬構成,大腦是超高集成度的芯片,電流和磁場就是我們的血液。我們以地核中的放射性巖塊為食物,靠它提供的能量生存。沒有誰制造我們,這一切都是自然進化而來,由最簡單的單細胞機械、由放射性作用下的巖石上偶然形成的PN結[1]進化而來。我們的原始祖先首先發現和使用的是電磁能,至于你們所謂的火,我們從來就沒有發現過。

“那里一定很黑吧?”

亮光倒是有一些,是放射性物質在巖壁上產生的,那巖壁就是我們的天空了。光很弱,在巖壁上游移不定,但我們也由此進化出了眼睛。空泡中是失重的,我們的城市就懸浮在那昏暗的空間中,它們的大小與你們的城市差不多,遠看去像一團團發光的云。機械生命的進化時間比你們碳基生命要長得多,但我們殊途同歸,都走到了對宇宙進行思考的那一天。

“不過,這個宇宙可真夠憋屈的。”

憋……這是個新詞匯。所以,我們對廣闊空間的向往比你們要強烈。早在泡世界的上古時代,向巖層深處的探險就開始了。探險者們在巖層中挖隧道前進,試圖發現固體宇宙中的其他空泡。

關于這些想象中的空泡,有著很多奇麗的神話。對遠方其他空泡的幻想構成了泡世界文學的主體。但這種探索最初是被禁止的,違者將被短路處死。

“是被教會禁止的嗎?”

不,沒什么教會。一個看不到太陽和星空的文明是產生不了宗教的。元老院禁止隧洞探險是出于很現實的理由:我們沒有你們近乎無限的空間,我們的生存空間半徑只有三千公里。隧洞挖出的碎巖會在空泡中堆積起來,由于相信有無限厚的巖層,所以隧洞就可能挖得很長,最終挖出的碎巖會把空泡填滿的!換句話說,是把空泡的球形空間轉換成長長的隧洞空間。

“好像有一個解決辦法:把挖出的碎巖放到后面已經挖好的隧洞中,只留下供探險者們容身的空間就行了。”

后來的探險確實就是這么進行的。探險者們容身的空間其實就是一個移動的小空泡,我們把它叫作泡船。但即使這樣,仍然有相當于泡船空間的一堆碎石進入空泡,只有等待泡船返回時,這堆碎石才能重新填回巖壁。如果泡船有去無回,那么這一小堆碎石占據的空泡空間就無法恢復,就相當于這一小塊空間被泡船偷走了,所以探險者們又被稱為空間竊賊。對于那個狹小的世界,這么一點點空間也是寶貴的。天長日久,隨著一艘艘泡船的離去,被占據的空間也將十分巨大。因此,泡船探險在遠古時代也是被禁止的。同時,泡船探險是一項十分艱險的活動。一般的泡船中都有若干名挖掘手和一名領航員,那時還沒有掘進機,只有靠挖掘手(相當于你們船上的槳手)使用簡單的工具不停地挖掘,泡船才能在巖層中以極其緩慢的速度前進。在一個僅能容身的小小空洞里機器般勞作,在幽閉中追尋著渺茫的希望,無疑需要巨大的精神力量。由于泡船一般是沿著已經挖松的來路返回,所以相對容易些,但賭徒般的發現欲望往往會驅使探險者越過安全的折返點,繼續向前。這時,返回的體力和給養都不夠了,泡船就會擱淺在歸程中,成為探險者的墳墓。盡管如此,泡世界向外界的探險從未停止過。

哈勃紅移

在泡紀元33281年的一天(這是模仿地球紀年法,泡世界自己的紀年十分古怪,你理解不了),泡世界的巖層天空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洞,從洞中飛出的一堆碎巖在空中飄浮著,在放射性物質產生的微光中像一群閃爍的星星。中心城市的一隊士兵立刻向小破洞飛去(記住,泡世界是沒有重力的),發現這是一艘返回的探險泡船。它在八年前就出發了,誰也沒有想到竟能回來。這艘泡船叫“針尖號”,它在巖層中前進了二百公里,創造了返回泡船的航行距離記錄。“針尖號”出發時有二十名船員,但返回時只剩隨船科學家一人了,我們就叫他哥白尼吧。船上其余的人,包括船長,都被哥白尼當食物吃掉了。事實上,這種把船員當給養的方式,是早期地層探險效率最高的航行方式。

按照嚴禁泡船探險的法律,犯下食人罪的哥白尼將在泡世界首都被處死。這天,幾十萬人聚集在行刑的中心廣場上,等著觀賞哥白尼被短路時美妙的電火花。但就在這時,世界科學院的一群科學家漂過來,公布了他們的一個重大發現:根據“針尖號”帶回的沿途各段的巖石標本,科學家們發現,地層巖石的密度,竟是隨著航行距離的增加而減小的!

“你們的世界沒有重力,怎么測定密度呢?”

通過慣性,比你們的方法要復雜一些。科學家們最初認為,這只是由于“針尖號”偶然進入了一個不均勻的地層區域。但在以后的一個世紀中,在不同方向上,有多艘泡船以超過“針尖號”的航行距離深入地層并返回,帶回了巖石標本。人們震驚地發現,所有方向上的地層密度都是向外遞減的,而且減幅基本一致!這個發現動搖了統治泡世界兩萬多年的密實宇宙論。如果宇宙密度以泡世界為核心向外遞減,那總有密度減到零的距離。科學家們依照已測得的遞減率,很容易計算出,這個距離是三萬公里左右。

“嘿,這很像我們的哈勃紅移[2]啊!”

是很像。你們想象不出星系的退行速度能夠大于光速,所以把退行速度接近光速的星系定為可視宇宙的邊緣。而我們的先祖卻很容易知道密度為零的狀態就是空間,于是新的宇宙模型誕生了。在這個模型中,從泡世界向外,宇宙的密度逐漸減小,直至淡化為空間,這空間延續至無限。這個理論被稱為太空宇宙論。

密實宇宙論是很頑固的,它的占優勢地位的擁護者推出了一個打了補丁的密實宇宙論,認為密度的遞減只是由于泡世界周圍包裹著一個較疏松的球層,穿過這個球層,密度的遞減就會停止。他們甚至計算出了這個疏松球層的厚度是三百公里。其實對這個理論進行證實或證偽并不難,只要有一艘泡船穿過三百公里的巖層就行了。事實上,這個航行距離很快達到了,但地層密度的遞減趨勢仍在繼續。于是,密實宇宙論的擁護者又說前面的計算有誤,疏松球層的厚度應是五百公里。十年后,這個距離也被突破了,密度的遞減仍在繼續,而且遞減率有增加的趨勢。密實派們接著把疏松球層的厚度增加到一千五百公里……

后來,一個劃時代的偉大發現將密實宇宙論永遠送進了墳墓。

萬有引力

那艘深入巖層三百公里的泡船叫“圓刀號”,它是有史以來最大的探險泡船,配備有大功率挖掘機和完善的生存保障系統,因而它向地層深處航行的距離創造了紀錄。

在到達三百公里深度(或說高度)時,船上的首席科學家(我們叫他牛頓吧)向船長反映了一件不可思議的事:當船員們懸浮在泡船中央睡覺時,醒來后總是躺在靠向泡世界方向的洞壁上。

船長不以為然地說:思鄉夢游癥而已。他們想回家,所以睡夢中總是向著家的方向移動。

但泡船中與泡世界一樣是沒有空氣的,如果移動身體就只有兩種方式:一是蹬踏船壁,這在懸空睡覺時是不可能的;另一種方式是噴出自己體內的排泄物作為驅動,但牛頓沒有發現這類跡象。

船長仍對牛頓的話不以為然,但這個疏忽使他自己差點被活埋了。這天,向前的挖掘告一段落,由于船員十分疲勞,挖出的一堆碎巖沒有立刻運到船底,大家就休息了,想等睡醒后再運。船長也與大家一樣在船的正中央懸空睡覺,醒來后卻發現自己與其他船員一起被埋在了碎巖中!原來,在他們睡覺時,船首的碎巖與他們一起移到了靠向泡世界方向的船底!牛頓很快發現,船艙中的所有物體都有向泡世界方向移動的趨勢,只是它們移動得太慢,平時覺察不出來而已。

“于是牛頓沒有借助蘋果就發現了萬有引力!”

哪有那么容易?!但在我們的科學史上,萬有引力理論的誕生比你們要艱難得多,這是我們所處的環境所決定的。當牛頓發現船中物體定向移動的現象時,想當然地認為引力來自泡世界那半徑三千公里的空間。于是,早期的引力理論出現了讓人哭笑不得的謬誤:認為產生引力的不是質量,而是空間。

“能想象,在那樣復雜的物理環境中,你們牛頓的思維比我們牛頓的可要復雜多了。”

是的,直到半個世紀后,科學家們才撥開迷霧,真正認清了引力的本質,并用與你們相似的儀器測定了萬有引力常數。引力理論獲得承認也經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但一旦意識到引力的存在,密實宇宙論就完了,引力是不允許無限固體宇宙存在的。

太空宇宙論得到最終承認后,它所描述的宇宙對泡世界產生了巨大的誘惑力。在泡世界,守恒的物理量除了能量和質量外,還有空間。泡世界的空間半徑只有三千公里,在巖層中挖洞增大不了空間,只是改變空間的位置和形狀而已。同時,由于失重,地核文明是懸浮在空間中,而不是附著在洞壁(相當于你們的土地)上,所以在泡世界,空間是最寶貴的東西。整個泡世界文明史,就是一部血腥的空間爭奪史。而現在驚聞空間可能是無限的,怎能不令人激動!于是,從此出現了前所未有的探險浪潮,數量眾多的泡船穿過地層向外挺進,企圖穿過太空宇宙論預言的三萬二千公里的巖層,到達密度為零的天堂。

地核世界

說到這里,如果你足夠聰明,應該能夠推測出泡世界的真相了。

“你們的世界,是不是位于一個星球的地心?”

正確,我們的行星大小與地球差不多,半徑約八千公里。但這顆行星的地核是空的,空核的半徑約為三千公里。我們就是地核中的生物。

不過,發現萬有引力后,我們還要過許多個世紀才能最后明白自己世界的真相。

地層戰爭

太空宇宙論建立后,追尋外部無限空間的第一個代價卻是消耗了泡世界的有限空間。眾多的泡船把大量的碎巖排入地核空間,這些碎巖懸浮在城市周圍,密密麻麻,無邊無際,使原來可以自由漂移的城市動彈不得,因為城市一旦移動,就將遭遇毀滅性的密集石雨。這些被碎巖占掉的空間,至少有一半永遠無法恢復。

這時,元老院已由泡世界政府代替。作為地核空間的管理者和保衛者,政府嚴厲地鎮壓了瘋狂的泡船探險。但最初這種鎮壓效率并不高,因為當得知探險行為發生時,泡船早已深入地層了。所以政府很快意識到,制止泡船的最好工具就是泡船。于是,政府開始建立龐大的泡船艦隊,深入巖層攔截探險泡船,追回被它們盜走的空間。這種攔截行動自然遭到了探險泡船的抵抗,于是,地層中爆發了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

“這種戰爭真的很有意思!”

也很殘酷。首先,地層戰爭的節奏十分緩慢,因為以那個時代的掘進技術,泡船在地層中的航行速度一般只有每小時三公里左右。地層戰爭推崇巨艦主義,因為泡船越大,續航能力越強,攻擊力也更強。但不管多大的地層戰艦,其橫截面都應盡可能地小,這樣可以將挖掘截面降到最小,以提高航行速度。所以,所有泡船的橫截面都是一樣的,大小只在于其長短。大型戰艦的形狀就是一條長長的隧道。由于地層戰場是三維的,所以其作戰方式類似于你們的空戰,但要復雜得多。當戰艦接觸敵艦發起攻擊時,首先要快速擴大艦首截面,以增大攻擊面積,這時的攻擊艦就變成了一根釘子的形狀。必要時,泡艦的艦首還可以形成多個分支,像一只張開的利爪那樣,從多個方向攻擊敵艦。地層作戰的復雜性還表現在:每一艘戰艦都可以隨意分解成許多小艦,多艘戰艦又可以快速組合成一艘巨艦。所以當兩支敵對艦隊相遇時,是分解還是組合,是一門很深的戰術學問。

地層戰爭對于未來的探險并非只有負面作用。事實上,在戰爭的刺激下,泡世界發生了技術革命。除了高效率的掘進機器外,還發明了地震波儀,它既可用于地層中的通信,又可用作雷達探測,強力的震波還可作為武器。最精致的震波通信設備甚至可以傳送圖像。

地層中曾出現過的最大戰艦是“線世界號”,它是泡世界政府建造的。當處于常規航行截面時,“線世界號”的長度達一百五十公里,正如艦名所示,相當于一個長長的小世界了。身處其中,有置身于你們的英法海底隧道的感覺。每隔幾分鐘,隧道中就有一列高速列車駛過,這是向艦尾運送掘進碎石的專列。“線世界號”當然可以分解成一支龐大的艦隊,但它大部分時間還是以整體航行的。“線世界號”并非總是呈直線形,在進行機動航行時,它那長長的艦體隧道可以形成一團自相貫通或交叉的、十分復雜的曲線。“線世界號”擁有最先進的掘進機,巡航速度是普通泡艦的兩倍,達到每小時六公里,作戰速度可以超過每小時十公里!它還擁有超高功率的震波雷達,能夠準確定位五百公里外的泡船。它的震波武器可以在一千米的距離上粉碎目標泡船內的一切物體。這艘超級巨艦在廣闊的地層中縱橫馳騁,所向披靡,消滅了大量的探險泡船,并每隔一段時間將吞并的探險泡船空間送還泡世界。

在“線世界號”的毀滅性打擊下,泡世界向外部的探險一度瀕于停滯。在地層戰爭中,探險者們始終處于劣勢,他們不能建造或組合長于十公里的戰艦,因為在地層中這樣的目標極易被“線世界號”上或泡世界基地中的雷達探測定位,進而被迅速消滅。但是,要使探險事業繼續下去,就必須消滅“線世界號”。經過長時間的籌劃,探險聯盟集結了一百多艘地層戰艦圍殲“線世界號”,這些戰艦中最長的也只有五公里。戰斗在泡世界向外一千五百公里處展開,史稱“一千五百公里戰役”。

探險聯盟首先調集二十艘戰艦,在一千五百公里處組合成一艘長達三十公里的巨艦,引誘“線世界號”前往攻擊。當“線世界號”接近誘餌,成一條直線高速沖向目標時,探險聯盟埋伏在周圍的上百艘戰艦沿與“線世界號”垂直的方向同時出擊,將這艘一百五十公里長的巨艦截為五十段。“線世界號”被截斷后分裂出來的五十艘戰艦仍具有很強的戰斗力,雙方的二百多艘戰艦纏斗在一起,在地層中展開了慘烈的大混戰。戰艦空間不斷地組合分化,漸漸已分不清彼此。在戰役的最后階段,半徑達二百公里的戰場已成了蜂窩狀,就在這個處于星球地下三千五百公里深處的錯綜復雜的三維迷宮中,到處都是短兵相接的激戰。在這個位置,星球的重力已經很明顯,而與政府軍相比,探險者對重力環境更為熟悉。在迷宮內宏大的巷戰中,這微弱的優勢漸漸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探險聯盟取得了最后勝利。

戰役結束后,探險聯盟將戰場的所有空間合為一體,形成了一個半徑為五十公里的球形空間。就在這個空間中,探險聯盟宣布脫離泡世界獨立。獨立后的探險聯盟與泡世界的探險運動遙相呼應,不斷地有探險泡船從地核來到聯盟,它們帶來的空間使聯盟領土的體積不斷增大,探險者們得以在一千五百公里高度獲得了一個前進基地。被漫長的戰爭拖得筋疲力盡的泡世界政府再也無力阻止這一切,只得承認探險運動的合法性。

隨著高度的增加,地層的密度也逐漸降低,使得掘進變得容易了。另外,重力的增加也使碎巖的處理更加方便。以后的探險變得順利了許多。在戰后第八年,就有一艘名叫“螺旋號”的探險泡船走完了剩下的三千五百公里航程,到達了距泡世界中心——也就是距星球中心——八千公里、距泡世界邊緣五千公里的高度。

“哇,那就是到達星球的表面了!你們看到了大平原和真正的山脈,這太激動人心了!”

沒什么可激動的,“螺旋號”到達的是海底。

“……”

當時,震波通信儀的圖像搖了幾下就消失了,通信完全中斷。在更低高度的其他泡船監聽到了一個聲音,轉換成你們的空氣聲音就是啵的一聲,這是高壓海水在瞬間涌入“螺旋號”空間時發出的。泡世界的機械生命和船上的儀器設備是絕對不能與水接觸的,短路產生的強大電流迅速汽化了滲入人體和機器內部的海水,“螺旋號”的乘員和設備在海水涌入的瞬間都像炸彈一樣爆裂了。

接著,聯盟又向不同的方向派出了十多艘探險泡船,但都在同樣的高度遇到了同樣的事情。除了那神秘的啵的一聲,再沒有傳回更多的信息。有兩次,在監視屏幕上看到了怪異的晶狀波動,但不知道那是什么。跟隨的泡船向上方發出的雷達震波也傳回了完全不可理解的回波,那回波顯示上方既不是空間,也不是巖層。

一時間,太空宇宙論動搖了,學術界又開始談論新的宇宙模型。新的理論將宇宙半徑確定為八千公里,認為那些消失的探險船接觸了宇宙的邊緣,沒入了虛無。

探險運動面臨著嚴峻的考驗。以往無法返回的探險泡船所占用的空間,從理論上說還是有希望回收的,但現在,泡船一旦接觸宇宙邊緣,其空間就永遠損失了。到這一步,連最堅定的探險者都動搖了,因為在這個地層中的世界,空間是不可再生的。聯盟決定,再派出最后五艘探險泡船,在接近宇宙邊緣五千米時以極慢速上升,如果發生同樣的不測,就暫停探險運動。

又損失了兩艘泡船后,第三艘“巖腦號”取得了突破性的進展。“巖腦號”以極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向上掘進,接近海底時,海水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壓塌船頂的巖層瞬間涌入,而是通過巖層上的一道窄縫呈一條高壓射流噴進來。“巖腦號”在航行截面上長二百五十米,在高地層探險船中算是體積較大的,噴射進來的海水用了近一小時才充滿船的空間。在觸水爆裂前,船上的震波儀記錄了海水的形態,并將數據和圖像完整地發回聯盟。就這樣,地核人第一次見到了液體。

泡世界的遠古時代可能存在過液體,那是熾熱的巖漿。后來星球的地質情況穩定了,巖漿凝固,地核中就只有固體了。有科學家曾從理論上預言過液體的存在,但沒人相信宇宙中真有那種神話般的物質。現在,從傳回的圖像中,人們親眼看到了液體。他們震驚地看著那道白色的射流,看著水面在船內空間緩緩上升,看著這種似乎違反所有物理法則的魔鬼物質適應著它的附著物的任何形狀,滲入每一道最細微的縫隙。巖石表面接觸它后似乎改變了性質,顏色變深了,反光性增強了。最讓他們感興趣的是,大部分物體都會沉入這種物質中,但有部分爆裂的人體和機器碎片卻能浮在其表面!而這些碎片的性質與那些沉下去的沒有任何區別。地核人給這種液體物質起了一個名字,叫“無形巖”。

以后的探索就比較順利了。探險聯盟的工程師們設計了一種叫“引管”的東西。這是一根長達二百米的空心鉆桿,當鉆透巖層后,鉆頭可以像蓋子那樣打開,將海水引入管內,管子的底部有一個閥門。攜帶引管和鉆機的泡船上升至距海底五千米的位置后,引管很順利地鉆透巖層,伸入海底。鉆探畢竟是地核人最熟悉的技術,但另一項技術他們卻一無所知,那就是密封。由于泡世界中沒有液體和氣體,所以也沒有密封技術。引管底部的閥門很不嚴實,沒有打開閥門,海水已經漏了出來。

事后證明這是一種幸運,因為如果將閥門完全打開,沖入的高壓海水的動能將遠大于上次的射流,那道高壓射流會像激光一樣切斷所遇到的一切。現在從關閉的閥門滲入的水流卻是可以控制的。你可以想象,泡船中的探險者們看著那一道道細細的海水在他們眼前噴出,是何等震撼啊。

他們這時對于液體,就像你們的原始人對于電流一樣無知。在用一個金屬容器小心翼翼地接滿一桶水后,泡船下降,將引管埋在巖層中。在下降的過程中,探險者們萬分謹慎地守護著那桶作為研究標本的海水,很快又有了一個新的發現:無形巖居然是透明的!由于上次裂縫中滲入的海水混入了沙土,他們沒有發現這一點。隨著泡船下降深度的增加,溫度也在增加,探險者們驚恐地看到,無形巖竟是一種生命體!它在活過來,表面憤怒地翻滾著,呈現出由無數涌泡構成的可怕形態。但這怪物在展現生命力的同時也在消耗自己,化作幽靈般的白色影子消失在空中。當桶中的無形巖都化作白色魔影消失后,船艙中的探險者們相繼感到了身體的異常。短路的電火花在他們體內閃爍,最后他們都變成一團團焰火,痛苦地死去了。聯盟基地中的人們通過監視器傳回的震波圖像看到了這可怕的情景,但監視器也很快短路停機了。前去接應的泡船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在與下降的泡船對接后,接應泡船中的乘員也同樣短路而死,仿佛無形巖化作了一種充滿所有空間的死神。但科學家們也發現,這一次的短路沒有上一次那么劇烈,他們得出結論:隨著空間體積的增加,無形死神的密度也在降低。接下來,在付出了更多的生命代價后,地核人終于又發現了一種他們從未接觸過的物質形態:氣體。

星空

這一系列的重大發現終于打動了泡世界政府,使其與昔日的敵人聯合起來,投身于探險事業之中。一時間,對探險的投入急劇增加,最后的突破就在眼前。

雖然對水蒸氣的性質有了越來越多的了解,但缺乏密封技術的地核科學家一時還無法避免它對地核人生命和儀器設備的傷害。不過,他們已經知道,在距海底四千五百米以內的區間中,無形巖是死的,不會沸騰。于是,地核政府和探險聯盟一起在距海底四千八百米的位置建造了一所實驗室,裝配了更長、性能更好的引管,專門進行無形巖的研究。

“直到這時,你們才開始做阿基米德的工作。”

是的,可你不要忘記,我們在原始時代,就做了法拉第的工作。

在無形巖實驗室中,科學家們相繼發現了水壓和浮力定律,同時與液體有關的密封技術也得以發展和完善。人們終于發現,在無形巖中航行,其實是一件十分簡單的事,比在地層中航行容易得多。只要船體的密封和耐壓性達到要求,不需任何挖掘,船就可以在無形巖中以令人難以想象的速度上升。

“這就是泡世界的火箭了。”

應該稱作“水箭”。水箭是一個蛋形耐高壓金屬容器,沒有任何動力設施,內部僅可乘坐一名探險者,我們就叫他泡世界的加加林吧。水箭的發射平臺位于距海底五千米的位置,是在地層中挖出的一個寬敞的大廳。在發射前一小時,加加林進入水箭,關上了密封艙門。確定所有儀器和生命維持系統正常后,自動掘進機破壞了大廳頂部厚度不到十米的薄巖層,隨著轟隆一聲,巖層在上方無形巖的巨大壓力下坍塌了,水箭浸沒于深海的無形巖之中。周圍的塵埃落定后,加加林透過由金剛石制造的透明舷窗,驚奇地發現,發射平臺上的兩盞探照燈在無形巖中打出了兩道光柱,由于泡世界中沒有空氣,光線不會散射,這時地核人第一次看到了光的形狀。震波儀傳來了發射命令,加加林扳動手柄,松開了將水箭錨固定在底部巖層上的鉸鏈。水箭緩緩離升海底,在無形巖中急劇加速,向上浮去。

科學家們按照海底壓力,很容易計算出了上方無形巖的厚度,約一萬米。如無意外,上浮的水箭能夠在十五分鐘內走完這段航程,但以后會遇到什么,誰都不知道。

水箭在一片寂靜中上升著,透過舷窗看出去,只有深不見底的黑暗。偶爾有幾粒懸浮在無形巖中的塵埃在舷窗透出的光亮中飛速掠過,標示著水箭上升的速度。

加加林很快感到恐慌。他是生活在固體世界中的生命,現在第一次進入了無形巖的空間,一種無依無靠的虛無感攫住了他。十五分鐘的航程是那么漫長,仿佛濃縮了地核文明十萬年的探索歷程,永無止境……就在加加林的精神即將崩潰之際,水箭浮上了這顆行星的海面。

上浮慣性使水箭沖上了距海面十幾米的空中。在下落的過程中,加加林從舷窗中看到了下方無形巖一望無際、波光粼粼的廣闊表面,但他沒有時間去想這表面反射的光來自哪里。水箭重重地落在海面上,飛濺的無形巖白花花一片灑落在周圍,水箭像船一樣平穩地浮在海面上,隨波浪輕輕起伏著。

加加林小心翼翼地打開艙門,慢慢探出身去,立刻感到了海風的吹拂。過了好一陣兒,他才悟出這是氣體。恐懼使他戰栗了一下。他曾在實驗室的金剛石管道中看到過水汽的流動,但宇宙中竟然有如此巨量的氣體存在,是任何人都始料未及的。加加林很快發現,這種氣體與無形巖沸騰后轉化的那種不同,不會導致肌體的短路。他在以后的回憶錄中有過一段這樣的描述:

我感到這是一只無形巨手溫柔的撫摸,這巨手來自一個我們不知道的無限巨大的存在,在這個存在面前,我變成了另一個全新的我。

加加林抬頭望去,這時,地核文明十萬年的探索得到了最后的報償。

他看到了燦爛的星空。

山無處不在

“真是不容易,你們經歷了那么長時間的探索,才站到我們的起點上!”馮帆贊嘆道。

所以,你們是一個很幸運的文明。

這時,逃逸到太空中的大氣形成的冰晶云面積擴大了很多,天空一片晶亮,外星飛船的光芒在冰晶云中散射出一圈絢麗的彩虹。下面,大氣旋形成的巨井仍在轟隆隆地旋轉著,像是一臺超級機器在一點點碾碎這顆星球。而周圍的山頂卻更加平靜,連碎波都沒有了。海面如鏡,又讓馮帆想起了藏北的高山湖泊……馮帆強迫自己把思緒拉回了現實。

“你們到這里來干什么?”他問。

我們只是路過,看到這里有智慧文明,就想找人聊聊。誰先登上這座山頂我們就和誰聊。

“山在那兒,總會有人去登的。”

是,登山是智慧生物的本性,他們都想站得更高些,看得更遠些,這并不是生存的需要。比如你,如果為了生存就會遠遠逃離這山,可你卻登上來了。進化賦予智慧文明登高的欲望是有更深的原因的,這原因是什么我們還不知道。山無處不在,我們都還在山腳下。

“我在山頂上。”馮帆說。他不容別人挑戰自己登上世界最高峰的榮譽,即使是外星人也不行。

你在山腳下,我們都在山腳下。光速是一個山腳,空間是一個山腳,被禁錮在光速和空間這狹窄的深谷中,你不覺得……憋屈嗎?

“生來就這樣,習慣了。”

那么,我下面要說的事你會很不習慣的。看看這個宇宙,你感覺到什么?

“廣闊啊,無限啊,這類的。”

你不覺得憋屈嗎?

“怎么會呢?宇宙在我眼里是無限的,在科學家們眼里好像也有二百億光年呢。”

那我告訴你,這是一個二百億光年半徑的泡世界。

“……”

我們的宇宙是一個空泡,一塊更大固體中的空泡。

“怎么可能呢?這塊大固體不會因引力而坍縮嗎?”

至少目前還沒有,我們這個氣泡還在超固體塊中膨脹。引力引起坍縮是對有限的固體塊而言的,如果包裹我們宇宙的這個固體塊是無限的,就不存在坍縮問題。當然,這只是一種猜測,誰也不知道那個超固體宇宙是不是有限的。有許多種猜測,比如引力在更大的尺度上被另一種力抵消,就像電磁力在微觀尺度上被核力抵消一樣,我們意識不到這種力,就像處于泡世界中意識不到萬有引力一樣。從我們收集到的資料上看,對于宇宙的氣泡形狀,你們的科學家也有所猜測,只是你不知道罷了。

“那塊大固體是什么樣子的?也是……巖層嗎?”

不知道,五萬年后我們到達目的地時才能知道。

“你們要去哪里?”

宇宙邊緣。我們是一艘泡船,叫“針尖號”,記得這名字嗎?

“記得,它是泡世界中首先發現地層密度遞減現象的泡船。”

對,不知我們能發現什么。

“超固體宇宙中還有其他的空泡嗎?”

你已經想得很遠了。

“這讓人不能不想。”

想想一塊巨巖中的幾個小泡泡,就是有,找到它們也很難,但我們這就去找。

“你們真的很偉大。”

好了,聊得很愉快,但我們還要趕路。五萬年太久,只爭朝夕。認識你很高興。記住,山無處不在。

由于冰晶云的遮攔,最后這行字已經很模糊。接著,太空中的巨型屏幕漸漸暗下來,巨球本身也在變小,很快縮成一點,重新成為星海中一顆不起眼的星星,這變化比它出現時要快許多。這顆星星在夜空中疾駛而去,轉眼消失在西方天際。

海天之間黑了下來,冰晶云和風暴巨井都看不見了,天空中只有一片黑暗的混沌。馮帆聽到周圍風暴的轟鳴在迅速減小,很快變成了低聲的嗚咽,然后完全消失了,只能聽到海浪的聲音。

馮帆有了下墜的感覺。他看到周圍的海面正在緩緩地改變形狀,海山渾圓的山頂在變平,像一把正在撐開的巨傘一樣。他知道,海水高山正在消失,他正在由九千米高空向海平面墜落。在他的感覺中,只過了兩三分鐘,他就停止了下降。他知道這點,是由于自己身體下降的慣性使他沒入了已停降的海面之下。好在這次沉得并不深,他很快游了上來。

周圍已是正常的海面,海水高山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從來就沒有存在過一樣。風暴也完全停止了。風暴強度雖大,但持續時間很短,只是刮起了表層浪,所以海面也很快平靜下來。

天空中的冰晶云已經散去,燦爛的星空再次出現。

馮帆仰望著星空,想象著那個遙遠的世界。真的太遠了,連光都會走得疲憊。那是很早以前,在那個星球的海面上,泡世界的加加林也像他現在這樣仰望著星空。穿越廣漠的時空荒漠,他們的靈魂相通了。

馮帆一陣惡心,吐出了些什么。憑嘴里的味道,他知道是血。他在九千米高的海山頂峰得了高山病,肺水腫出血了,這很危險。在突然增加的重力下,他虛弱得動彈不得,只能靠救生衣把自己托在水面上。盡管不知道“藍水號”現在何處,但基本上可以肯定,方圓一千公里內沒有船了。

在登上海山頂峰的時候,馮帆感覺此生足矣,那時他可以從容地去死。但現在,他突然變成了世界上最怕死的人。他攀登過巖石的世界屋脊,這次又登上了海水構成的世界最高峰,下次會登什么樣的山呢?他得活下去才能知道。幾年前在珠峰雪暴中的感覺又回來了,那感覺曾使他割斷了連接同伴和戀人的登山索,將他們送進了死亡世界,現在他知道自己做對了。如果真要通過背叛才能拯救自己的生命,他會背叛的。

他必須活下去,因為山無處不在。

發表于2006年第1期《科幻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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