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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達爾文陷阱

生物進化的迷宮

何夕

楔子

入夜的烏蘭巴托街頭依然有幾分熱鬧。黃頭發阿金斜倚在收銀臺旁邊,百無聊賴地掃視著超市門外來來往往的紅男綠女。來此打拼已快四年,面對這片以歌舞奔放著稱的土地,阿金的內心早已經變得麻木。當地人對中國人并不友好,阿金關心的只是超市的生意。還有一個小時就要打烊了,今天的營業情況不太理想,這多少影響了他的心情。阿金的確有些心不在焉,直到他站起來伸懶腰時才注意到了右邊貨架下蜷縮著的那個小小身體。

是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長著白凈得有些透明的圓臉,一頭黑發微微卷曲。烏蘭巴托在這個季節里的氣溫很低,但男孩身上的衣物卻很單薄。他從短寐中驚醒,目光顯得有些迷茫。

“誰帶你來的?你的父母呢?”阿金用蒙語問道。

男孩顯然沒聽懂阿金的話,只是本能地搖了搖頭。阿金覺得這男孩整個兒都給人一種反應很遲鈍、甚至有些呆滯的感覺。

阿金試著用英語重復了一遍問話,但男孩依然無動于衷。阿金放棄了,打算找電話報警。這時,男孩的目光被貨架上的食物所吸引,他的鼻孔翕動,有些貪婪地吸著氣。阿金這才注意到男孩滿臉疲憊,臉色蒼白得有些過分,他想男孩大概是餓了。阿金取下一塊面包遞給男孩,但讓他意外的是,男孩接過面包嗅了一下便扔在了一旁。阿金剛想發火,男孩卻徑直從貨架上取下一袋牛奶插入吸管大口吮吸起來,伴隨著這個舉動,男孩臉上的疲憊減少了些,但依然沒有一絲血色。

阿金寬容地笑了笑,又取了一袋牛奶遞給男孩。男孩伸出手來,阿金突然注意到男孩手臂的內側布滿了針眼,他幾乎本能地抓住男孩的手想看個究竟,就在這時,阿金發現了一件更加古怪的事情——

阿金怔住了,他不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無法描述自己的感覺,男孩的手臂很纖細很柔軟,同別的小男孩差不多,除了一點:手臂一片冰涼。阿金覺得自己握住的就像是一截剛從冷水里撈上來的橡膠棒,他本能地將手搭在男孩的額頭上,結果那里也是冰冰涼的。這時,男孩突然輕聲說:“謝謝。”

“你會漢語?你是華人?”阿金驚叫道。

這時,忽然從門口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找到了,他在這里!一眨眼的工夫他就從車里跑出來了!”一聲高亢的喊叫讓阿金回過神來,一個高大的蒙古人帶著滿身酒氣從門口徑直闖進來,粗魯地一把拉著男孩的手就往外走。

“哎,你是誰?”阿金做了個阻攔的動作,“你是他的家人嗎?”

“當然是!”那人有點不耐煩地回答。這時,可以看到門外另有兩個人在往這邊趕過來。

“可是,他根本聽不懂蒙語。還有,他好像生病了。”

“他沒病!”

“可是他身體一片冰涼。”阿金有些發怯地說,他曾經吃過當地人的虧。喝了酒的當地人常有拿中國人撒氣的時候,他們知道漂泊在外的中國人大多軟弱可欺。

蒙古人回過頭來盯著阿金,“你還知道些什么?”

“我是說,他的體溫不對。你知道嗎?我握著他手的時候,感覺像是握著一條蛇。這很不對勁兒,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怪事情。應該送他去醫院或者報警……”

阿金的建議沒能說完,因為一把鋒利的蒙古刀在截斷他身體內無數血管的同時,也截斷了他的話。阿金沒有在這起事件中死去,是因為幾位顧客正巧走進超市,驚擾了行兇者進一步的行動。這個既非搶劫也非謀殺的案件沒有引起多大重視,在警方檔案里,它被歸入偶然犯罪,在這個崇尚飲酒的國家里有許多類似案件。雖然卷宗記錄了事件中出現過一個體溫異于常人的小男孩,但所有人私下里都認為,這是當事人在極度緊張情況下出現的幻覺。

車窗外劃過淺丘地區特有的片片小山坡,正是草長鶯飛的早春時節,不時有大片金黃的油菜地映入眼簾。但開車的人顯然沒有欣賞風光的心情,他身形瘦削,雙眉緊蹙,顯出心事重重的樣子。在一旁的副駕駛座上斜放著一個信封,一張照片從沒有封口的信封里滑落出來,那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美麗女人,雖然微笑著,但卻無法掩飾臉上那仿佛固有的憂郁。

蘭天羽趕到“守園”的時候,何夕正在修補一根受損的漁竿。何夕經常垂釣,但與其他人以此為樂不同,何夕釣魚的目的和幾萬年前的老祖宗一樣純粹,完全是生活所需。在“守園”,許多事情都必須自己動手,有時候他還要侍弄幾塊菜地。何夕從蘭天羽的口氣里斷定這是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不然以蘭天羽的實力不會顯得如此驚慌失措。其實蘭天羽基本上都在說同一句話:“請你一定要救救韋潔如。”

韋潔如,何夕在心里念叨著這個名字,端詳著蘭天羽手里的照片。蘭天羽從幾千里之外趕來求助,這個人對他來說肯定非常重要。

“韋潔如是我的表妹,我們從小一塊兒長大。”蘭天羽顧不得一路的疲憊,“那時我們兩家人住在雅加達。小時候在表兄妹里,我和韋潔如的感情是最好的。后來我們全家離開了印尼,她則留在了那里。要不是因為近親的話,她也許就是我的妻子了。”

“她現在的具體情況你知道嗎?”何夕問。

“不知道。”蘭天羽痛苦地低下頭,“其實我很久沒見到她了。”

“那她有什么特點?”何夕字斟句酌地說,“就是說她有什么與眾不同的地方?”

“多年前,她家在當地經營著一些企業,但潔如從小就不喜歡生意上的事,而是對研究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感興趣。”

“都是些什么事情?”何夕來了興致。

“我也搞不太懂,她還在很小的時候就經常說些奇怪的話。比如她說這個世界的設計充滿失誤,應該更有效率地運行才對。她還說生命進化的歷程太隨機了,以至于漏洞太多。”

“這樣啊,不過也不算太奇怪。”何夕若有所思,“后來呢?”

“她沒有接手家里的生意,現在是印尼巴扎扎朗大學的教授,研究方向好像是熱帶生物。這是她選擇的道路,能從事自己喜歡的事情,我也為她感到高興。”

何夕理解地點點頭:“她出了什么事?”

“她失蹤了。家里人報了案,但是警方查不到線索。一個多月前,有人把她從學校接走了,開始還同家里聯系過,說正在蒙古從事一項重要工作,后來就徹底失去了音信。”

“蒙古?”何夕若有所思地重復了一句,“韋潔如不是研究熱帶生物的嗎?這個季節蒙古還是冰天雪地,她去那里干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蘭天羽顯然方寸已亂。

何夕嘆了口氣,輕輕撫弄著手里的漁竿:“就憑這些資料我很難幫上忙,感覺這是一件常規的人口失蹤案件,要說找人的話,警察更在行。”

何夕說的是實話,這不算是什么奇特事件,由警方來解決效率會更高。何夕一向認為朋友間應該有話直說,他認為這次蘭天羽來找自己幫忙的確是有點病急亂投醫。當然這也不能怪蘭天羽,所謂關心則亂罷了。

“請你一定要幫幫她!潔如的一生已經夠坎坷了,我不想她再受到傷害!”蘭天羽聽出了何夕的拒絕,他有些失控地嘶喊道。

何夕眉毛微挑:“她以前遭遇過什么事情?”

蘭天羽低下頭,臉上現出極度的哀傷,顯然很不情愿提及往事:“當年她才十多歲,在一場騷亂中,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舅舅和舅媽——被當地暴徒砍死,她本人也……遭到強暴。”蘭天羽眼里涌出淚水,身體止不住地顫抖,看來即便時隔多年,這件事情仍然讓他無法平靜地敘述,“當時我和父母正好在國外,否則也難逃厄運。”

何夕沒有開口說話,良久,一聲脆響傳來,他右手兩指間那根伽馬精工生產的可以承受數十斤大魚重量的納米漁竿突然從中斷開了。

雅加達街頭人頭攢動,蘭天羽焦急地看著手表,何夕已經獨自消失了三個小時,這里是約定的會合地點。蘭天羽完全不明白何夕在做什么。昨天他專門趕到蘇門答臘去參觀那條世界上最大的叫做“桂花”的蟒蛇,現在又玩兒起了失蹤。

這時,一輛插滿彩旗的敞篷車在人群簇擁下緩緩而過,車上一位身著紅衫、身軀微胖的男子臉上帶著和藹的笑容向四周頻頻點頭招手,口里輪流用爪哇語和印尼語問候著路人。蘭天羽猛覺肩頭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正是何夕,他身上背著一個大包,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怎么,你好像認識車上這個人?”何夕問,他看著橫幅上的字不明就里。

“他叫山迪昂萬,以前住在我家附近,當年他父親就在韋潔如家的橡膠園里做工。”蘭天羽低聲道,“沒想到他現在已經是橡膠業巨頭了,而且還領導著一個叫‘純粹印尼’的政黨。”

“他在說些什么?”何夕隨口問道。

“他說這是一個偉大的國家,爪哇人是世界上最正統、最優秀的種族。而且,”蘭天羽遲疑了一下接著說,“他語氣中很排斥華人。”

何夕看了看四周皮膚黝黑、顴骨高聳的狂熱人群,不置可否地笑笑:“我看也就是為了拉選票嚷嚷幾句罷了,好多政客都喜歡玩兒這一套。我只覺得他的姓名很拗口。”

“這不是姓名,他是爪哇族人。爪哇族幾乎占印尼總人口的一半,自古以來他們沒有姓只有名。”看來,蘭天羽知道的東西不少。

“真有意思。那他們比當年的日本人還落后一大截,至少日本人后來自己還發明了‘田中’‘渡邊’之類奇奇怪怪的姓。”何夕大大咧咧地說。

蘭天羽急忙拉住何夕的臂彎:“小聲點,他的政黨排斥華人,如果他們聽到這些話你就走不了了。”

“好了,咱們別理會這些新納粹了。”何夕轉身招呼計程車,“該趕路了。”

小巽他群島是由兩個構造板塊碰撞時形成的火山群,位于爪哇島以東的印度洋和帝汶海之間,絕大部分屬于印度尼西亞。科莫多國家公園由科莫多島和瑞音克島及附近的小島組成。科莫多島四周普遍都是懸崖峭壁,島上有著成片的棕櫚樹林和廣闊的草地。

“我們為什么不去蒙古?韋潔如最后的落腳點在那邊啊。”蘭天羽對四下的熱帶風光視若無睹。

“我不是說了嗎?鐵瑯已經趕過去了,他一有消息就會跟我們聯系的。”何夕走得很快,似乎身上背著的超重負荷對他沒什么影響。

“可我們來這里做什么?”蘭天羽茫然四顧,科莫多島上植被茂密,濕度很高,雖然背包交給了何夕,但經過一路跋涉,蘭天羽依然累得夠戧。

“噓——”何夕突然停下腳步,仰頭望向樹上。蘭天羽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一道鴨子大小的黑影急速地一晃而過,躲進了濃蔭遮蔽中。

“那是什么東西?”蘭天羽悚然道。

“喏,就是它。你忘了這里是科莫多國家公園了,我們當然就是來看科莫多巨蜥的。”

“巨蜥怎么在樹上?在電視里我看到那家伙都是待在地面上的。”

“科莫多巨蜥在小的時候有很多天敵,一般都生活在樹上,等到成年之后才會在地上生活。”

“你好像什么都知道。”蘭天羽沒好氣地說,“可是能不能說明一下,我們為什么要來看這些大壁虎?”

“因為我看到了韋潔如的筆記……”

“韋潔如的筆記?”蘭天羽驚叫道,“在哪兒?你怎么得到的?”

何夕搖搖頭:“你以為我滿世界亂跑是為什么?我們剛到雅加達我就去了韋潔如的住處,結果運氣不錯,我找到了她的一本工作筆記。”何夕沉靜下來,語氣變得幽微,“老實說,看了她的筆記后,我很想見到她本人。”

蘭天羽接過何夕遞過來的一個藍皮本子急切地翻看起來,幾分鐘后,他迷惑地抬起頭把本子遞還回去:“里面好像盡是些生物學方面的研究資料,我看不太懂。”

何夕理解地笑笑:“老實說我一直對熱帶生物感興趣,本子里前面的大部分我基本能看懂,但后面的部分我確實不明白她想說些什么。你看這段話:‘生命體的生存從本質上講是一種逆熵而行的行為,所以生命體自身是一團逆天而行的物質集合。它從系統外攫取負熵,用來有序排列自身體內的原子,并向外界排出無效序列。’你能明白嗎?”

蘭天羽茫然地搖搖頭:“我連前面的很多都搞不懂。”

“其實這段話還不算艱深,我想她大概是說,生命體是從外界攝取能量用于自身運行。關鍵是下面這句:‘而在進化的巨力下,生命體將這個過程演進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我認為進化過度的現象無所不在,這嚴重地加劇了負熵的耗減,對自然造成莫大損傷,稱之為進化災難也不為過。在這種災難中,起最重要作用的正是對生命而言最根本的元素。’老實說,我看到這里完全跟不上韋潔如的思想了。”何夕翻過幾頁,“還有這里:‘人類的參與更是將這個過程推進到了史無前例的地步,在進化選擇的強大力量干預下,整個人類的歷史也因之而充斥著暴力、欺詐、傷害和丑惡,企盼上蒼能聽我苦禱賜我力量,將這一切終結。’”

何夕停下來,這段讓人不明就里但卻感到莫名觸動的話讓他無法平靜。蘭天羽插話道:“我想這也許只是韋潔如在平時生發的一些感慨吧,她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又能改變什么?”

何夕搖搖頭,他翻到筆記最后一頁,赫然映入眼簾的是幾個朱紅如血的字:我在地獄里永夜歌唱。

“看到這幾個字你有什么感覺?”何夕直視著蘭天羽。

“我……說不太明白,我突然覺得她變得有點陌生。”蘭天羽喃喃地道,“也許我不夠了解她。”

“我不認為能寫下這些文字的人所說的話會是隨便說說的。”何夕收好筆記,“我還注意到一件事,你這個表妹的專業雖然是熱帶生物,但她絕大部分的精力只是放在兩種生物上。”

“哪兩種?”蘭天羽回憶著筆記里的內容,里面至少出現過幾十種生物的學名。

“蛇和蜥蜴。”何夕大步向前,“我調查到韋潔如在這座島上有一間實驗室,我們先去那里。”

觀光車有完善的安全措施,因為現在已經進入成年巨蜥生活的區域了,雖然科莫多巨蜥極少主動攻擊人類,但誰也不敢拿性命冒險,要知道,死于巨蜥之口是一個可能長達幾周的漫長病亡過程。

“其實這個時候的它們沒有什么危險。”司機兼導游是個亞齊族人,在印尼也算少數民族,說一口比較流利的漢語。眼前這兩個人在他看來是好主顧,在小費上毫不吝嗇,讓他差點以為他們是日本人。看在錢的分兒上,他提起熱情指著不遠處幾只躺在陽光下的巨蜥說,“它們前天剛飽餐了一頭牛,接下來六七天里都不會想進食。”

“氣溫這么高,它們怎么不躲到樹蔭下?”蘭天羽揮手抹汗。

“如果不依靠太陽的熱度,它們無法消化食物。”何夕解釋道。導游微微點頭,看來這個說法比較靠譜。

蘭天羽納悶兒地撓了撓頭:“什么意思?因為它們是冷血動物嗎?”

“只能說你猜得基本正確。”何夕接著說,“像蛇和蜥蜴這樣的冷血動物,它們體內的消化系統必須依靠陽光的熱力才能發揮正常功效,否則食物會在體內腐敗。不過,并不是所有的冷血動物都這樣,比如魚類就不需要,它們體內的酶對溫度沒這種要求。”

蘭天羽點點頭算是明白了,而那個導游則一臉驚奇地望著何夕。

“不是說爬行動物在進化史上比魚類高級嗎?我看,在這一點上它們比不上魚。”蘭天羽忙著下結論,“它們還真成了靠天吃飯了,要是吃飽了,連著幾天不出太陽會不會腸穿肚爛而死?”

何夕淡淡一笑:“我小時候養過的一條蛇就是那樣死的。”

看來,韋潔如的這個野外實驗室其實還扮演著一個觀察哨的角色,出于安全考慮,架子搭得比較高。畢竟是野外,門禁系統不算強大,突破它只花費了何夕幾分鐘時間。

室內雖然不算太大,但布置得井井有條,一張床靠在角落里,一張書桌緊挨床頭。何夕想象著在無數個冷清的夜晚,一個柔弱女子獨自守著一盞孤燈,支撐她的不過是內心里的一絲信念。不知為什么,何夕心里陡然劃過那句話:我在地獄里永夜歌唱。

令人失望的是,這里居然沒什么資料,甚至找不到一頁紙。在柜架上擺放著一排直徑約五厘米粗細的玻璃瓶,瓶子上標著一些動物名稱:科莫多巨蜥、亞馬遜森蚺、新西蘭鬣蜥、西伯利亞狼、倭水牛、鮪魚等。不過,瓶子里面裝著的東西卻似乎沒什么區別,全是黑乎乎一團。何夕打開背包,將這些玻璃瓶悉數收進,對周圍的設備倒是并未過多留意。

“你不能把這里搞亂。”蘭天羽大急,“韋潔如回來可能還要用到這些東西。”

“放心。”何夕大大咧咧地說道,“我只是用一下,以后會還回來的。我主要是不熟悉如何使用這里的設備,不然也不必帶走它們了。”

“看來潔如把資料全帶走了,”蘭天羽頹然坐下,“沒什么文字線索。”

“是嗎?”何夕若有所思地四下巡視著,“我倒是有點發現。至少我敢肯定,有別的人比我們先到一步。資料應該不是韋潔如帶走的,否則不會搜得像現在這么干凈。”

“那個導游怎么不見了?”蘭天羽突然嚷道,“我們叫他在外面等著的。”

“糟糕。”何夕暗忖不好,連忙拉著蘭天羽朝室外沖去。

蘭天羽掙扎著說:“外面有巨蜥。”

“這個世界上最兇殘的物種并不是科莫多龍。”何夕拉著蘭天羽一路狂奔,沒跑多遠,就聽見身后傳來混合著印尼語和爪哇語的喧囂的吵嚷聲。仗著樹林濃密,何夕停下來示意蘭天羽噤聲。只聽得亂糟糟的人群從不遠處經過,漸漸遠去。

“我們也走吧。”良久之后,蘭天羽輕聲提醒道。

“往哪兒走?三米長的巨蜥你能對付幾只?它們的尾巴能一下打死水牛。如果被這些家伙咬上一口,你全身的血液就會在幾小時內生出幾百個品種的高毒性膿菌,這種超級敗血癥根本無藥可救。”何夕露出狡黠的壞笑,“我們只能回實驗室待著,那里現在應該又安全了。待會兒搭其他游客的車出去。”

萬隆是印尼僅次于雅加達和泗水的第三大城市,巴扎扎朗大學就坐落在這里。

“中國人對這座城市是最耳熟能詳的。”何夕四下眺望著街景,“小時候的課本里都提到過萬隆會議。中國一位著名的領導人在這里發表了一次著名的講話。”

蘭天羽注視著街道上忙碌的人群:“但你知不知道在萬隆還有一個全印尼家喻戶曉的故事,是關于一個華人的,叫做《沒見過太陽的人》。”

“有點意思,說來聽聽。”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所謂太陽是指萬隆本地的太陽。說是有一個華人,現在也沒人清楚他到底姓什么叫什么,只知道他每天清晨天不亮就出發到雅加達做工,晚上天黑后才回來。就這樣直到死,他一輩子也沒有見過一天萬隆的太陽。”

“有這樣的事?”何夕問得有些多余。

“我都說了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他只是千萬華人的一個寫照。”蘭天羽聲音低回,“我和韋潔如的祖輩們都是那樣的人。他們辛勤勞作,給這個國家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但他們中的很多人最終卻受到了戕害。每當這個國家遭逢危機的時候,占人口百分之五的華裔就首當其沖,成為社會的出氣筒。那種時候,這里就是華人的地獄。”

何夕沉默了,他當然知道蘭天羽指的什么事。在韋潔如經歷的那次事件中,華裔死亡一千五百多人,后來還是靠澳大利亞出動維和力量才平定了騷亂。

吳俊仁是韋潔如的同事,看得出來這段時間他也關心著韋潔如的狀況:“凡是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們,只要能早日找到韋潔如。”這個瘦高個中年男人顯得有些憔悴。

“這些標本瓶麻煩你做一個檢測,看看里面都是些什么。”何夕本能地覺得這個男人是足以信賴的,“你看,這些瓶子上除了標明物種名稱之外,還有一個各不相同的數字,在‘新西蘭鬣蜥’上標的是‘3’,在‘森蚺’上標的是‘23’,在‘鮪魚’上標的是‘15’,在‘倭水牛’上標的是‘2’,我想知道這些數字代表什么意思。另,你能否告訴我們一些關于韋潔如的事情?”

吳俊仁的神情變得有些恍惚:“怎么說呢?韋潔如是一位優秀的生物學家,取得的成就遠遠超過周圍的人。不過我想,也許這并不是因為她更聰明,而是她付出了遠超于別人的努力。實際上,在這個領域的多數人和我一樣,只是把研究當做一種職業,但韋潔如顯然傾注了更多的東西在里面。”

“什么東西?”何夕急切地問。

“我也不知道說得準不準確,應該是有點類似于信仰之類的東西吧。這使得她可以投入超出旁人幾倍的精力,她可以在荒無人煙的小島獨自待上幾個月,或者是一個人一連幾周都在研究所的實驗室里吃住。有時候我實在不忍心她這樣勞累,想幫幫她,但老實說,我確實吃不了那樣的苦,所以只堅持了很短的時間。”

何夕和蘭天羽對視一眼,心里都涌起一種難以言說的感情。韋潔如就像置身于迷霧森林里的精靈,她的內心不知埋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秘密。

這時,何夕的電話突然響了,何夕接聽幾句后臉色驟然一變:“你先守在那里,我們馬上趕到烏蘭巴托。”

蘭天羽這些天緊繃的神經終于抵受不住了,從新加坡樟宜機場一上飛機,他吃了點感冒藥后便沉沉睡去。何夕雖然也感到疲倦,但那些林林總總的信息卻頑固地在腦子里飄來飄去,他覺得自己就像進入了一片濃霧中的森林,前方仿佛有依稀的光亮,但更多的卻是混沌和迷茫。

蘭天羽側過身,口里嘟噥道:“快到了嗎?”

“你醒了?”何夕關切地問,蘭天羽的臉色看上去好些了,“剛才廣播說還有一個小時就到。你這一覺可睡舒服了。”

蘭天羽猛地撐起身,想到離韋潔如更近了,他的感冒也似乎好了許多。

一見面,鐵瑯照例給了何夕一記直拳,他的神色有些疲憊,可能沒休息好。何夕破例沒還手,蹙眉問道:“怎么一下飛機就聞到這么股怪味?”

“今天風向不大對頭。在烏蘭巴托的冬天,你總會聞到這股味道,那是住在市區周圍的人在燒煤取暖。”鐵瑯解釋道,“蒙古人只需兩個小時就能搭好一座蒙古包,現在蒙古國一半以上的人都住在烏蘭巴托。你待會兒在市區就能看到,那些外來人口搭建的臨時房屋已經將這座城市包圍了。這也算當地特色。”

“有韋潔如的消息嗎?”蘭天羽直奔主題。

鐵瑯指著身邊一個開車的身材壯碩的男子說:“這位仁吉泰先生是朋友介紹的,這幾天他一直和我一起調查這件事。”

“這沒什么,大家都是中國人,幫忙是應該的。”仁吉泰嗓音高亢,估計是唱蒙古長調的好手,“根據我們的調查,韋潔如可能在特勒爾濟。”

“那是什么地方?”何夕問。

“特勒爾濟是蒙古近年發現的煤礦區,起初是國有的,現在已經私有化了。大部分產權屬于一位叫赤那的人。礦區里有不少中國工人。”

“現在好像哪里都少不了中國人。”鐵瑯帶點興奮地說。

“也許吧。”仁吉泰的語氣很平淡,“其實大多數中國人在這里也只是比國內多掙一點錢而已。當地人很不友好,最好不要單獨外出。”

何夕喟然靠在座位上。

“我們現在是去特勒爾濟煤礦區嗎?”蘭天羽問。

“是的,還有幾百千米路程。”仁吉泰說,“一個多月前發生了一樁離奇的傷害案件,受害人阿金來自二連浩特,是我的老鄉。他親口告訴我說,他見到了一個周身冰涼、體溫異于常人的男孩。”

“周身冰涼?”何夕驚叫一聲,“那男孩在哪兒?”

“被那些襲擊阿金的人帶走了,警方根本沒有認真調查這起案子,他們沒把這當回事。鐵瑯來找我的時候,我們正在私下里調查這件事,我們要自己討回公道,結果發現韋潔如當時就和那些人在一起,他們最后的落腳點就是特勒爾濟礦區。”

“韋潔如和那些人在一起,豈不是很危險?”蘭天羽方寸大亂。

“應該不至于。”何夕很鎮定,“韋潔如說過是到蒙古從事研究,也許那些人想從韋潔如那里得到什么。”

“我也這樣認為。”鐵瑯開口道,“那個礦區肯定有古怪。我去過一趟,那里的管理嚴得過分。那個叫赤那的人是蒙古有名的富商,而且好像還在一個叫什么‘白色口十字’的組織里身居要職,總之很有背景。”

“白色口十字”?何夕悚然一驚,這是蒙古國有名的新納粹組織,鼓吹民族主義和血統論,尤其排斥華人。“現在只能從特勒爾濟礦區查起了。”何夕若有所思地看向車窗外,“我希望那個結果能快些傳過來。”

“什么結果?”鐵瑯急切地問。

“一個能將這些線索連起來的結果。”何夕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巨大的疲倦襲來,何夕放棄抵抗,靠著椅背沉沉睡去。

特勒爾濟礦區位于蒙古中部城市宗莫德附近,這里是當年康熙皇帝平定噶爾丹叛亂時的古戰場。公元1696年,清朝將軍費揚古派前鋒都統碩岱、副都統阿南達在此擊潰噶爾丹,并追擊至特勒爾濟山口。此戰為清朝平定噶爾丹叛亂中的決定性戰役,此后,噶爾丹再也沒有力量與清軍正面交鋒,遠逃極北不知所終。

趴在荒地里潛伏兩個小時對何夕來說是小菜一碟,但對仁吉泰來說就有些吃不消了。不遠處是特勒爾濟礦區的一個轉運區,明亮的光柱循環掃射著整個區域。

“一個煤礦搞得跟集中營似的,這個地方肯定有問題!”仁吉泰低聲咒罵道。

“人會來嗎?”何夕也有些焦急。

“說好了的。估計是有事耽擱,看這陣勢要出來也不容易。”仁吉泰聲音突然高了些,“那邊過來個人。”

來人除了衣服上劃了幾道豁口,還不算太狼狽,臉上滿是慶幸的神色。仁吉泰介紹道:“這位是張林,也是我老鄉,一個星期前專門進到礦區里調查那幫人下落的。”

張林一把抓過仁吉泰手里的水壺大口大口地灌著,過了半天才長長地舒口氣。

“這位是何夕先生,不是外人。”仁吉泰拍了拍張林的肩膀,“查到什么沒有?”

“特勒爾濟最近可能要發生什么事。”張林說,“幾天前他們開始對中國籍工人加強了管理,專門排查了工人的情況,像我這樣的都被找去談了話,要求我們平時只能待在指定崗位,不得隨意走動。”

“不過這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啊。”何夕思索著,有些遲疑地問張林,“你想想看最近有沒有這種情況,就是平時本來一直在某個地方干活的人突然看不到了?”

張林回憶了一下:“這么說我倒是想起來,是有這種事。從前天開始,一個與我間隔幾個工作位的礦工就沒來了,好像說是回國探親去了。但我記得原先聊天時,他曾經說過現在已經沒有什么親人了。”

仁吉泰看了眼黑瘦的張林:“這些天辛苦了,等事情辦完后我請你吃烤全羊。”

張林笑了笑:“說起來這礦區里就存有幾千只羊呢,但我們的伙食差得要命,老板太摳了。”

“你說什么,幾千只羊?”何夕突然插話。

“是啊,這幾天我親眼看見運過來的,興許還不止這個數。喏,就關在轉運站的設備倉庫里。”張林指著三十米外的一排房子說,“我也有些納悶兒,看那房子應該裝不了那么多羊的。”

何夕和仁吉泰面面相覷,他們倆的臉色變得有些發白。

張林的鼻翼翕動:“是有股羊圈的味道啊,你們沒聞到嗎?”他的聲音突然顫抖起來,一種詭異的感覺浮上心頭。是的,幾千只羊就在區區三十米開外的房子里,還能聞到它們散發的氣味,但是這里也……太安靜了。

這時,何夕突然拿起電話接聽,他的臉上閃過陰晴不定的神色。

“什么事?”仁吉泰問。

“印尼那邊的調查有新發現。我們先回酒店。”

電腦屏幕上滑過一排排的數據。

“這是些什么東西啊?”仁吉泰在一旁大搖其頭,他完全不明白這些數字代表什么。

何夕與鐵瑯卻是凝神注視,生怕漏掉了重要的情況。

“吳俊仁檢測出那些瓶子里都是動物的胃容物樣本。”何夕下了結論,“看來韋潔如是在研究那些生物的食物結構。”

“那瓶子上標的數字和這些數據有關系嗎?”蘭天羽插話道,當天的經歷實在太驚險,令他記憶猶新。

“吳俊仁已經做了比較,他分析出那些數字的大小似乎對應著胃容物蛋白質的含量高低,但比例卻不完全吻合。”何夕點點頭,“你們看,按胃容物蛋白質含量從低到高的順序來看,這些數字的排列完全正確,但是卻不符合比例,存在一個小的偏移,比如科莫多龍的胃容物標號為21,蛋白質含量19%,倭水牛的胃容物標號為1,蛋白質含量為1.2%。吳俊仁對這些標本全部做了這樣的運算,結果所有標本都存在這個微小的誤差,而且這個小的差異表現沒有明顯規律,就像是一個混沌的擾動,吳俊仁對此也無法解釋。”

“會不會是這個數字并沒有對應著蛋白質,而是對應著別的什么成分?”鐵瑯分析道。

何夕很肯定地說:“不會的。按這個思路,其他的成分吳俊仁也考慮過,比如說碳水化合物或者維生素等,但完全對不上號。只有蛋白質含量顯示出了與數字標號的關聯,但這個沒有規律的差異又怎么解釋呢?”

“我們還是先想想怎么找到韋潔如吧。”蘭天羽有些著急地開口,他看不出何夕有什么必要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耽誤時間,“這些無關緊要的事情可不可以等以后再說?”

何夕拍拍蘭天羽的肩膀:“我們現在做的這些事情正是找到韋潔如的關鍵所在。”

“什么意思?”蘭天羽不解。

“我們必須要知道韋潔如在黑夜里吟唱的是一支什么樣的旋律。”何夕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

冰碴兒在靴底傳來破碎的聲音。兩道黑影矯健地穿行在空地中,做出一連串標準的軍事動作,躲避四處掃動的燈柱。

“看來這些庫房已經被改造過了。”鐵瑯打量著結實的合金門,“采煤設備肯定不用這么夸張的,居然用的以色列DDS的門禁。這里也就是個羊圈,就算跑幾只也損失不了幾個錢啊,搞不懂這些有錢人在想什么。”

“看來是防止外人進去。”何夕貓著身子緊張操作,便攜式計算機的屏幕上快速滾過串串代碼,二十分鐘之后,終于響起了攻破密碼的滴答聲。

何夕和鐵瑯一進門就僵住了。在倉庫里搭建著層層疊疊的籠子,難以計數的蒙古羊就倒伏在里面,一動不動,姿勢千奇百怪。

“這么多死羊?”鐵瑯打了個冷戰,“看來我們闖進了一個墳墓。”

何夕打開紅外眼鏡:“它們沒有死,還活著。它們的平均體溫比環境大約高半度左右,在紅外眼鏡下有微小差異。既然有溫度差異,就說明有新陳代謝存在。”

“那它們現在這樣算什么?”

何夕咧嘴一笑:“我覺得是在冬眠。”

“冬眠?就像冬天的熊那樣?”鐵瑯吃驚地問。

“不一樣。”何夕搖搖頭,“熊冬眠時體溫只降低十攝氏度左右,現在這些羊的情況和熊完全不同,體溫和環境基本一致,還不到七攝氏度,新陳代謝水平幾乎完全停止,倒是和蛇類的情況很相像。”

“像蛇?”鐵瑯盯著那些雕塑一樣的生靈,如果不憑借儀器,誰也看不出這些還是活物。

何夕深吸口氣,“你還沒明白嗎?對這個草原國度來說,我們現在看到的是一樁非常了不起的奇跡。”

鐵瑯立時明白了何夕的意思。的確,多少年來牧人們都在為牲畜的越冬而發愁,不要說增重,能靠著積攢的大量飼草讓骨瘦如柴的牲畜活到春季就算是老天保佑了。但現在讓牲畜冬眠卻使問題迎刃而解,也許只有何夕所說的“奇跡”這個詞才能夠恰當地形容這件事情的意義。鐵瑯一時間覺得頭竟然有些暈。

“我現在有點明白韋潔如到底在做什么了。”何夕從震驚中恢復過來,“她付出那么多心血看來是值得的。”

“這是件好事啊。但為什么搞得這么古怪?”鐵瑯不解地問,“這樣的成就是可以造福全世界的。”

“說明其中還有一些我們不知道的原因。”何夕淡淡地說,這時他的耳機里突然傳出監控警報聲,“外面好像有人正在接近這里,我們趕快出去。”

“根據情報,以前這里是沒有人巡邏的。”鐵瑯在山包后看著那些停留在倉庫入口處的人員說,“看來他們加強了戒備,我們下一步去哪兒?”鐵瑯小聲問道,“我覺得那個赤那透著一股神秘,赤那以前是牧場主,近來取得了不少礦山的經營權,特勒爾濟只是他的部分產業,這種急速的擴張背后肯定有玄機。”

但是鐵瑯發現何夕好像沒有聽他說話,而是目光飄忽地看著遠處,不知在想什么。“原來是這樣。”何夕突然輕呼一聲,“對,應該是這樣。”

“你說什么?”鐵瑯不明就里地問,“你在聽我說話嗎?”

何夕沒有搭話,自顧自地拿出便攜計算機演算起來。過了幾分鐘,他吁出一口氣說:“尤里卡。”

聽到這個詞,鐵瑯立即知道何夕有了發現。當年阿基米德在浴盆里洗澡,突然來了靈感發現了浮力定律,就驚喜地叫了一聲“尤里卡”,意思是:找到辦法了!

“原來,那些標本上面標的數字并不是蛋白質比例,而是氮元素的占比序列。雖然這兩者存在正向關聯關系,但畢竟有所區別;現在將數據換算到氮元素,一切都完美吻合了,誤差不到百分之一。”

“這能說明什么?我覺得兩者應該算是一回事啊。”鐵瑯插話道,“誰都知道蛋白質的重要構成成分就是氮。”

“在韋潔如的筆記里提到過一種她稱為進化過度的現象,她認為有某種對生命而言最根本的元素推動了這種現象的發展。現在我想她指的應該就是氮元素。”何夕不緊不慢地說。

鐵瑯的表情有些發呆:“我不明白這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明白。”何夕搖搖頭,“我知道的不比你多多少。這里是轉運區,三千米之外就是特勒爾濟煤礦的核心所在地。那里應該有我們想知道的答案。”

“張林又傳回了新的情況。”仁吉泰急匆匆地進門來。

“什么事?”何夕問。

“有一個片區長今天欺壓中國工人,他和幾個人看不慣,一起把那個家伙揍了一頓,算是出了口氣。”仁吉泰語速很快,“那人還被捆著,但現在張林他們不知道該怎么辦。”仁吉泰搖搖頭,“這個張林也太沖動了點,看來只能讓他先撤回來了。”

何夕愣了幾秒鐘,一絲亮光從他眼里閃現出來:“我們也可以利用這次意外。你讓張林給那個家伙多拍幾個角度的照片傳過來。”

十分鐘后,何夕仔細審視手機上發來的照片:“這個家伙個子倒是和我差不多,長得真像中國人。”

“他本來就是中國人,名叫李青。”仁吉泰有些詫異地說,“這個煤礦的中國工人占多數,有不少中層管理人員是中國人,但他們對中國工人比蒙古人還兇狠。”

何夕和鐵瑯對望一眼,一時無語。看來魯迅先生在多年以前就批判過的劣根性,直到今天仍然像一道無法擺脫的詛咒般纏繞著這個經歷坎坷的民族,這個李青不過是又一個證明罷了。

“現在開始制作硅膠面具,時間是緊了點,但達到八九分的相似度應該沒問題。”何夕開始擺弄設備,鐵瑯自然密切配合。一個多小時后,何夕在鏡子前戴上面具左右端詳道:“我的臉型稍寬了點,不過應該能混過去的。”

鐵瑯點點頭:“我的身高差太多,也只有你去了。你會的蒙古話不多,一定要多加小心。”

何夕轉頭看著鐵瑯:“你今天再去查一下轉運區的倉庫,有情況就通知我。”

“就是那個羊圈嗎?”鐵瑯有些意外,“上次不是看過了嗎?”

“當時有人來打斷了調查,不知怎么回事,我總覺得里面說不定還藏有什么秘密。發現什么就馬上聯系我。”

何夕也知道此去風險難料,他朝著屋里一群人點點頭,遞給仁吉泰一張紙條:“記住這個電話。如果明天這個時候我還沒有消息,你們就打電話尋求幫助。”

蘭天羽突然開口:“我們不需要打那個電話。我相信你。”

鐵瑯卻是不置一詞,只照例在何夕的前胸捶了一拳。

從井下出來,何夕望著灰蒙蒙的天空立刻開始大口呼吸,他在井下待的時間并不長,只是去取李青的工作牌。到了井下,何夕才知道這個排得上號的礦區條件有多糟,中國工人在這種惡劣的環境下工作,只是為了比在國內多掙那么一點點。何夕不禁想起蘭天羽說過,在印尼有越來越多的中國勞工從事建筑以及橡膠園種植等很多當地人嫌棄的行業。何夕一直記得蘭天羽當時的一句感嘆:“相比在所謂的世界強國里被人輕看,在這些彈丸小國里中國人的一些境遇其實更加令人難過。希望有一天這一切都會成為過去。”

辦公區散布著幾幢啟用不久的建筑,都是只有幾層的樓房。何夕夾著一個袋子埋頭趕路,就像一位急著傳送文件的職員,一路上盡量不引起別人的注意。然后,何夕停在了一幢灰白色的建筑前,這里看上去同剛剛經過的幾處地方并沒有什么不同,但何夕眼里卻突然顯出一絲興奮的光。他目不斜視地進門,穿過門廳徑直上樓,到了頂層直接右拐,他眼睛的余光可以看見左邊走廊上轉悠著幾名警衛。何夕迅速推開一間貯藏室的門,現在他只能從頂上的通風道進到守備森嚴的左邊走廊。

通風道里也設置了監控,雖然不至于不可逾越,不過也給何夕增加了一點麻煩,但這樣嚴密的防備也讓何夕確信自己正在往正確的方向前進。剛才讓他駐足的是某種氣味,何夕判斷至少有苯酚和氯仿兩種東西存在,何夕想不出在一個礦區的辦公區里這兩樣東西有什么用途,但他卻知道它們是DNA萃取工藝中經常用到的。何夕看看表,已是晚上七點。通風道下方的房間已是空無一人。通過夜視鏡,何夕確定這里是一間設備完善的實驗室,不時有一些動物的叫聲突然撕破寂靜,在黑暗中聽起來有些瘆人。

何夕在一個通風口處停下來。下面亮著燈,是一間稍小的實驗室,角落里擺放著一張簡易的午休床,一個白衣女子正坐在上面看書。何夕端詳著這個狹小的通風口,小心地取下上面的隔柵。何夕探出右手,接著,他的身體開始拼命地扭動。

白衣女子吃驚地回過頭來,何夕這才發現韋潔如比照片上顯得更瘦也更美,某種朦朧的光在她眼里浮動著。實際上,她整個人都給人一種不大真實的感覺。韋潔如的緊張只持續了一瞬間,很快她便恢復了鎮定,一語不發地看著闖入者。

“我以為你會尖叫。”何夕只露出了半邊身體,懸在半空中有些尷尬地開口道。

“如果有用我會的,但實驗室之間保持著完備的隔離,外面聽不到這里的聲音。”韋潔如淡淡地說,她看了眼何夕胸前的工作牌,“你是中國人?”

“這個牌子是借用的。我叫何夕,是蘭天羽的朋友。”

“哦。那你是想帶我走嗎?”韋潔如仍然是那種淡淡的口吻,仿佛早料到會發生這種事情。一時間,何夕有些懷疑這個世界上還有什么事情能讓這個女人掛懷。

何夕翻身落到地上,臉上露出了苦笑:“那些監控雖然沒能阻止我進來,但想帶你出去卻是不可能的。至少這個通風口你是無論如何也穿不過去的。”

韋潔如看了眼通風口:“要不是親眼所見,誰都不會相信居然有人能穿過這個孔,這是瑜伽術嗎?”

“這是中國道家的柔身術,和你說的瑜伽術差不多吧。不過,我看你好像并不怎么吃驚。”

“別忘了我是一名生物學家。動物界有的是變形大師,你剛才的舉動雖然神奇,但比起章魚來還差得很遠。”

“你的親人很擔心你。不過,我看你現在的情況不算糟糕。”

“我的研究資助方要求我暫時不能跟外界聯系,等這里的事情忙完之后我會同他們聯系的。”韋潔如優雅地撫弄著長發。

“什么事情?”何夕似笑非笑地問,“那群冬眠的羊已經足以讓你在科學史上留名千載了。”

韋潔如急促地抬起頭:“你看到那些羊了?”

何夕點點頭,“不過,你的目標恐怕不只是讓綿羊冬眠吧?雖然這已經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了。我猜你想要改變的東西其實是——”何夕停頓了一下,“進化的方向。”

韋潔如第一次顯出震驚的表情:“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想知道什么?”

何夕的神情變得古怪:“我想知道是一首什么樣的歌讓你在地獄里永夜歌唱。”

韋潔如如遭雷擊般頹然坐下。

一縷輕霧在瓷杯上繚繞,韋潔如出神地望著這縷霧氣:“這是四川峨眉山的明前花茶,多少年來我和家里人都喜歡喝。說起來,我還從沒有到過中國呢,雖然家譜里明確地記載著我們的根在那里,但實際上那里對我們來說更像是一個沒有什么意義的空洞概念。也許我和那里的聯系就只是這杯茶了。我們的一切,包括災難和痛苦都和那里沒有什么關系了。”

“我知道你的感受。”何夕的心里一陣難過,“那些作惡的人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報應?”韋潔如突然有些失態地大笑起來,聲音撞擊在墻壁上竟然帶有金屬的鏗鏘,“在他們的教義里,殺死低賤的華人是積累功德,將會得到神的獎賞,何來報應?”大笑中,淚水抑制不住地從韋潔如眼里淌出,而與此同時,她的身體劇烈地顫抖著,幾乎像要栽倒。

何夕急忙扶住韋潔如,他的肩膀立刻被淚水打濕了,一時間,何夕感到在懷里啜泣的是一個失散多年的與自己血肉相連的姐妹。

良久之后,韋潔如平靜下來:“讓你見笑了。我已經許多年沒有哭過了,沒想到今天這樣失態。這個世界每天都在上演著無數悲慘的事件,相比之下,我的故事其實普通得很。”

“無數悲慘的事?”何夕問,“你指的什么?”

韋潔如搖搖頭:“你不會明白的。”她的聲音變得幽微,“世上的生命從降生之日起便是墮入無邊苦海,永遠得不到解脫。”

“你好像受了佛教的很多影響。”何夕斟酌著說,“苦難的經歷往往會把人帶入這個方向。不過,我也覺得佛陀說的一些話的確很有道理,可以助人開悟解脫。”

“佛陀?”韋潔如冷冷地哼了一聲,“那些問題恐怕連佛陀自己也無法開解吧。”

“你指什么?”何夕沒料到韋潔如竟然這樣講。

“你聽過一個故事嗎?”韋潔如的聲音變得和她的人一樣有些不真實,“兩個和尚在山路上遇到一只白羊哀哀求救,在它身后跟著一大兩幼三頭餓虎。小和尚正要殺虎救羊,老和尚卻說羊吃草虎吃羊物性本來如此,虎何罪之有?小和尚說那我只救羊不殺虎,老和尚說三頭餓虎多日未食隨時有倒斃之虞,救羊同殺虎無異。小和尚血氣上涌說,那我今日效法摩訶薩青,舍了這身皮囊救下此羊總可以吧。老和尚卻猛然掌摑小和尚道,此三虎并不曾食人,你今日妄自舍身讓它們知道人肉滋味,卻害得日后不知有多少鄉民要死于虎吻。”

“那怎么辦?”何夕忍不住插話。

“小和尚也是這么問的。結果老和尚說了一句:佛曰不可說。我想,佛自己也的確是不知道該說什么吧。”

何夕倒吸了口氣,這個簡單的故事卻讓他陡然有種驚心動魄的感覺,如果換作自己面臨這樣的選擇,恐怕也只能是“不可說”吧。

“這的確是個怪圈。”何夕說,“我想生命本身就誕生在這樣的怪圈之中。”

韋潔如的眼睛亮了一下,有些詫異地盯著何夕。

“你的筆記對我有所啟發。”何夕笑了笑,“生命本質上就是一團從外界攫取能量用以構建自身秩序的物質,而熱力學定律注定了這是以外部秩序的喪失為代價的。園子里的一株草一朵花很對稱很有秩序很美麗,但羊要生存就必須把花和草咀嚼成無秩序的一團混亂物質咽到胃里。”何夕的眼睛變得很亮,“在你的野外實驗室里,我找到了一些標本,我想你重點研究的是生物的氮元素代謝吧。”

韋潔如難以掩飾自己的震驚:“說實話我真的懷疑你是我的同行。”

“我算不上,我只是對你的專業有些興趣。”何夕解釋道,“你在筆記里說自然界的進化已經過度,而且由于人類的參與,這個過程愈演愈烈。老實說,這些觀點我理解起來感到有些吃力。”

“地球生命的自然進化說起來有三十八億年的歷史,但實際上生命一直稱得上平靜地度過了三十億年,直到六億年前生命現象依然低級而簡單,當時所有的生物都還是單細胞狀態。我們現在所習慣的那種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進化場面實際上是從寒武紀生命大爆炸之后才開始的。在那之前的三十億年里,生命體甚至還沒有長出嚴格意義上的嘴巴,但后來短短三億年里進化的力量便造就出了鄧氏魚每平方厘米五噸咬合力的恐怖下顎。”

“這很正常啊。就像獵豹和羚羊一個追一個跑,經過幾萬個世代,它們的速度自然越來越快。”

“這的確就是自然選擇的力量。人們都說適者生存,其實稱為弱者毀滅更準確。一只羚羊真正的敵人并不是獵豹,在羚羊的一生中并沒有幾次機會單獨與一頭獵豹較量,實際上很可能就只是最后的那一次而已。但它卻會千百次地與同類競技,籌碼便是自己的生命。”韋潔如的臉龐上泛起異樣的光彩,“捕獵者選擇對象時同樣遵循著鐵的規則,總是選擇羊群里最弱的一只,否則它的生命也不會長久。就平均能力來看,沒有任何一只羚羊能戰勝獵豹,但在這種比拼生死時速的競賽里,規則并不是冠軍獲獎,而是最后一名受到懲罰。所以,羚羊從來就沒有打算戰勝獵豹,它只需要占勝任何一個同類就行。也就是說,同類的優秀是它的噩夢,它真正意義上的敵人是群體里的另一只,即使那只羊是它的同胞兄妹。”

“薩特當年說過一句‘他人即地獄’,他說這句話時,人類已經在地球上占據了食物鏈的最頂端。”何夕幽幽開口,“看來這句話其實對任何層次的生物群落都適用,雖然它們并不能理解這句話。”

“這很難說。”韋潔如打斷何夕,“也許羚羊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

這下輪到何夕吃驚了:“這個說法太牽強了吧!”

“羚羊雖然是一種弱小的動物,但頭上那對鋒利的角卻是可怕的武器,可你看到過羚羊用角對抗獵豹嗎?”

何夕茫然地搖頭,他有些明白韋潔如的意思了。

“作為生物學家,我也從來沒有看到過羚羊用角來對付獵豹,但卻無數次地看到它們與同類用角進行殊死格斗,實際上可以說,那對鋒利的角本來就是為了同類廝殺才進化而來的。不僅羚羊如此,所有生物都會把自己殺傷力最大的武器施加在同類身上。我在求學時看過一個紀錄片,拍攝的是非洲某個獅群的故事。原先的獅王戰敗身死之后,繼任的獅王四處搜尋并屠殺老獅王留下的幼崽。畫面上,幼獅拼命逃跑,當時我們一幫同學都忘記了這是影片,全都大喊著‘快跑啊快跑啊’。當最后一頭小獅子也被咬死之后,除了教授之外,我們每個人都流下了淚水。教授對我們說,這就是自然進化的鐵律,為了讓母獅盡快發情產下自己的后代,雄獅選擇了這種做法。從自然選擇的角度來看,這也是唯一正確的做法,因為那些不這樣做的‘仁慈的’雄獅難以留下自己的后代,它們早已被進化的力量淘汰。”

“這聽起來的確很殘忍,我知道有些人類部族以前也有殺嬰的習俗,進入文明時代之后才杜絕了這種現象。”何夕點頭道。

“文明……”韋潔如低嘆一聲,“人類對付獅虎等異類用的不過是獵槍罷了,而對付同類卻動用了原子彈這種來自地獄的武器。其實這一切的根源都出自達爾文發現的那個自然選擇,它就像是水面上時刻準備吞噬一切的巨大旋渦,生命一旦掉進這個陷阱便萬劫不復,所以它們選擇了拼命奔跑。”

“但也正是自然選擇讓這個世界變得多姿多彩,甚至我們人類能成為智能生物也是拜進化所賜。沒有自然選擇,說不定你我現在還是一洼水坑里的原蟲。”何夕忍不住提醒道。

“我沒有否定自然選擇的作用,但這種力量過度發展會導致無法控制的結果。自從越過造物主的防線之后,加上人類的參與,誰也無法預料進化會把世界帶向何方。”

“造物主的防線?”何夕陡然一怔,短短時間里,韋潔如帶給他的意外太多了,他覺得眼前這個女人渾身都籠罩著一層迷霧。

“這是我提出的一個概念。”韋潔如保持著淡然的口吻,“自然界早就設立了一道防線,這道防線就是氮元素。生命現象的基礎元素無疑是碳,所以有人稱我們是碳基生命,但構成蛋白質的最核心元素是氮。氮很不活潑,只有通過硝化作用轉變成離子才能被植物吸收。能夠完成這一轉變的除了閃電和宇宙線輻射之外,就是一些極特殊的微生物。對植物來說獲取碳非常容易,但獲得氮卻是很困難的事情,而到動物出現后,這個問題更是成了一個瓶頸。所以,它就像是一道奇特的防線。”

“動物不是以植物為食嗎?只要植物里有氮就行了啊。”

“動物的生理多樣性遠遠超過植物,這實際上依賴于蛋白質的多樣性。一般草本植物的總體蛋白質含量低于百分之一,而一頭牛的身體蛋白質含量可達百分之二十,所以動物對氮元素的需求量遠大于植物。史前有一種恐龍,身長超過五十米,體重超過一百三十噸,在原野上行走的時候,每一步都會使大地顫抖,就像地震一樣,所以學界將它命名為‘震龍’。如此巨大的身體決定了它們食量驚人,但是它卻長著很小的腦袋和嘴,也就是說它的嘴根本跟不上身軀的演變。根據推測,它每天必須要用二十三個小時的時間來進食,為了進食,它幾乎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你覺得這種生物能算是成功嗎?”

“我不知道。”何夕老實地回答,“不過也許震龍自己喜歡這樣。”

“從進化角度來看,震龍算不上成功,龐大的身軀大大降低了它們適應環境的能力,實際上震龍很快就滅絕了。那個時代的草食恐龍都長著一具龐大的身軀,傳統的解釋是防御天敵,但實際上,肉食恐龍肯定會隨之變得巨大,這種防御方式作用非常有限,得不償失。其實真正的原因很簡單,這一切都是迫不得已的結果。”

“迫不得已的結果?”何夕重復了一句。

“我說過植物對氮的需求遠低于動物,結果那些恐龍為了從植物中獲得足夠的氮只能選擇增加食量。但滿足了氮的需求之后,它們卻攝入了超出需要五倍以上的碳水化合物,這些多余能量在當時只能通過進化出龐大身軀來承受,所以它們的身體其實是一種無奈的畸形副產品。有一個司空見慣的現象不知你是否注意到了?世上所有的蛇都是肉食動物。我想,如果蛇選擇吃草的話,它們也極有可能進化成巨無霸,重蹈遠古祖先的覆轍。”

“如果生物當初一直不越過這道防線會是什么結果?”何夕突然插話。

韋潔如稍稍愣了一下:“只能大致判斷在那種情況下,生物特別是動物的多樣性會大幅減少,動物的行動將變得更遲緩,高級智能的產生也將遙遙無期。總之,那將是一幅顯得有些平淡的世界圖像。”

“也就是說,造物主原本不希望生物圈多姿多彩?”何夕疑惑地問。

“你肯定知道那個‘奧卡姆剃刀原則’吧?”

“知道,我記得大意是說,如果有兩個理論能得出同樣的結論,那么更簡單的理論是正確的。也有人把它概括成簡單就是真實。用這個原則可以解釋恒星為什么是球形,也可以解釋基本粒子的性質。”

“這個原則在眾多領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一直被奉為科學界的無上法則之一。但我在研究中卻發現它遇到了挑戰,進化似乎有一種偏向復雜的趨勢,最成功的生命往往是最復雜的,比如人類的大腦就是已知宇宙中最復雜的事物。‘奧卡姆剃刀原則’無疑是正確的,但因為達爾文陷阱的可怕威脅,生命最終竟然超越了這個原本左右著全部物理世界的法則。自然界并沒有先知先覺的設計者,氮元素防線體現的是負熵的節約,對任何生物圈來說,負熵都是一個有限的值。根據我的研究,生命在氮元素防線以內處于可控狀態,一旦突破這道防線就會失去制約,誰也無法預料生命將去向何方。這就像人類雖然千萬年來一直爭戰不休,但地球生物圈作為整體仍是安全的,而一旦到了使用原子武器的地步,情況就截然不同了。其實我的很多同行都認為,當地球上產生了人類這種智能生物時,這顆星球的結局就幾乎注定了,它很可能在將來某一天被自己孕育出的智慧生命毀滅。”

何夕沉默了幾秒鐘:“那你所說的防線突破事件發生在什么時候?”

“三疊紀晚期,距今約兩億年。聽起來很長,但在地球三十八億年的生命史中只占百分之五。當時出現了摩根獸那樣的原始恒溫動物,它們選擇了一種簡單而奇特的方法來解決巨型恐龍面臨的難題:升高體溫從而將多余的百分之八十的碳水化合物燃燒掉。這件事情稱得上宇宙中的劃時代事件,雖然這種事情在宇宙中可能發生過不止一次。”

“有這么夸張嗎?”何夕有些難以置信地問。

韋潔如的臉上浮現出一絲敬畏:“雖然我們平常提起宇宙時指的是時間和空間,就像中國古人所說的‘古往今來曰宇,四方上下曰宙’,但相比于時空,能量才是宇宙中至高無上的存在。大爆炸理論已經闡明,包括時空在內的整個宇宙本身其實都是能量的產物,所以能量節約法則一直是宇宙中先驗的存在,但現在這個法則卻被一種叫做恒溫動物的事物打破了,它們為了生存,居然學會了拋棄能量,所以我稱之為劃時代事件絕不為過。而且,在地球上采取這種做法的還不只是恒溫動物。”

“還會有別的生物嗎?”何夕喃喃低語,他覺得今天在韋潔如面前,自己的腦子似乎有點不夠用了。

韋潔如補充道:“某些昆蟲為了相似的目的采取了另外的方法來處理這種‘多余’的能量,最有名的便是蚜蟲不斷將大量含糖的蜜露排出體外。”

“可一般性的解釋是它為了吸引螞蟻的保護。”何夕插話道。

“這個解釋是典型的本末倒置,那只是附帶獲得的效果。一些種類的樹蟬也噴出大量蜜液,它們可并不需要別的生物保護。”

“可是有一點,恒溫動物的確有生存上的優勢啊,它們受環境影響更小,可以在變溫動物無法生存的極端地區生存,比如說兩極地區。”何夕忍不住辯駁道。

“在兩極地區,即使是現在也只生存著總量不到萬分之一的地球生物。熱帶和溫帶已經提供了足夠廣闊的生存空間,進入極端地區生存并不是恒溫動物產生的目的,而只是這一事件導致的附帶結果。”

“但恒溫動物有更敏捷的反應和運動速度,這總是優勢吧。有些昆蟲在清晨甚至不能飛行,必須等到陽光曬暖身體后才能動彈。還有像鱷魚和蛇等都需要陽光幫助消化。”

“所有的魚類都是變溫動物,你聽說過需要暖身后才能運動和消化的魚嗎?要知道,有些寒帶鮪魚的游泳速度可以超過獵豹。”韋潔如臉上露出頗有深意的笑容,同何夕的爭論讓她感到幾分愜意,“這只是因為體內酶的功能差異罷了,只要有酶的支持,變溫動物一樣可以靈活而敏捷。你也許認為哺乳動物比爬行動物成功,其實這更像一個錯覺,爬行動物的進化史遠遠長過哺乳動物,它們能長存至今足以證明它們是成功的。根據測算,變溫動物的食物中只有百分之十幾轉化為熱量散發,而恒溫動物的這個比例超過百分之七十。有些小體型恒溫動物對能量的依賴驚人,小鼩鼱每天要吃超過體重三倍的食物,實際上它根本不能停止進食,否則馬上就會死于體溫下降。恒溫動物一方面‘拋棄’著能量,另一方面它們對能量的依賴又遠遠超過變溫動物,生命進化中總是充滿這種怪圈和悖論。”

何夕覺得自己已不能說話,一時間他被韋潔如展示的這幅奇異的生命圖景徹底震驚了。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一顆在虛空中靜靜旋轉的星球,千奇百怪的億兆生靈在它的表面聚集成薄膜般的一層,涌動著,嘶喊著,掙扎著。每個角落都潛藏著黑暗的巨手,每時每刻都有無數疲于奔命的個體被拖進無盡淵藪的最深處。隱約中,他似乎領悟到當年莊子為什么在《秋水》篇里向往做一只在泥地里自由甩尾的烏龜。

但是韋潔如似乎不準備放過他:“你看到的那些蒙古羊是第一批被改造成功的實驗品,在同樣生長速度下,它們的食量是普通綿羊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在不增加現有飼料的條件下,它們的產量可以提高十倍。而且它們還具有冬眠優勢,其實自然界中哺乳動物冬眠并不罕見,比如蝙蝠、黃鼠、旱獺等,主要表現為心率慢至每分鐘五六次,呼吸每分鐘一次左右,體溫比平時降低十攝氏度左右。不過,在這種情況下仍然會消耗相當的能量,比如刺猬經過冬眠后,體重會降低三分之二。但你看到的那些綿羊的冬眠完全是另一回事,它們的新陳代謝幾乎停止,就算經過一個冬天,它們的體重也沒有多大變化,你應該明白這對畜牧業意味著什么。唯一的缺陷是,那些綿羊在環境溫度低于四度時會被凍死,這一點和某些蛇類相似,實際上它們體內的某些基因片段就來自于蛇類。不過,今后這個缺陷應該能夠有所改進。”

“說實話,我對你真的很佩服。”何夕由衷地說,“這是可以改變世界的發明。”

“改變世界?”韋潔如神色若有所動,“這個世界上充滿了爭斗、欺騙、掠奪,善良的人成為犧牲品,窮兇極惡者卻享受尊榮。我父母辛苦經營幾十年的橡膠園在一夜之間就被搶走,我看著他們被活活打死。”韋潔如的聲音變得高亢,一種妖異的光芒從她眼里放射出來,使得她全身散發出一種攝人心魄的氣息,就像是一個來自洪荒的女巫,“那時,我還是一個十多歲的小女孩,就守在父母的尸體旁。小女孩的淚水已經流干了,她不知道為什么會發生這種事情,她想是不是因為世界上的橡膠園太少了,或者是世界上的食物太少了,所以人們才會這么野蠻地掠奪和屠殺。那個小女孩接著想,如果世界上能多一些橡膠園,多一些食物,也許她的父母就不會死。”

何夕默默地看著面前這個顯得有些喜怒無常的女人,等她再次平靜下來之后才開口道:“我理解你的想法,而且我也認為你的成果很偉大。但是無論有什么理由,都不應該將這套理論用于人體實驗。”

“你說什么?”韋潔如臉色不悅地打斷何夕,“我們的目標只是解決食物和能源問題,我從來沒有考慮過將這個成果用于人類。”

這下輪到何夕愕然了:“這么說你不知情。但是我這里有份警方的記錄,里面提到過一個沒有體溫的華人小孩。”

韋潔如接過何夕遞來的資料,快速地翻看著,臉上陰晴不定。這時,何夕的電話傳來震動,鐵瑯的頭像在屏幕上顯現出來:“你沒猜錯,我在倉庫里有非常驚人的發現。”鐵瑯語氣凝重地說,“你還是自己看吧。”

屏幕上換了畫面,在微弱的照明下,可以看到地上并列著一排透明的柜子,仿佛一口口小小的棺材。不知怎的,何夕陡然感覺一股寒意從背脊處升起,讓他不禁打了個冷戰。鏡頭移近了些,一張張稚嫩的面龐映入畫面,他們雙眼緊閉,臉色蒼白無比。

“我的天,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韋潔如轉身撐住桌面,在極度的震驚下,她有些語無倫次,作為業內專家,她完全知道非法人體實驗意味著什么,“他竟然欺騙了我,這個無恥的騙子!”

“你是說赤那?”

“不是他。是山迪昂萬,一個印尼人。”韋潔如的表情變得復雜,“赤那只是他的合作者,沒有掌握核心的技術。”韋潔如知道她無比珍視的科學生涯在此刻被終結了,一絲近于幻滅的神色在韋潔如的眼里浮現,短短幾分鐘時間,她仿佛蒼老了十歲。

“我在印尼見到過這個人,他好像還領導著某個勢力龐大的崇尚種族主義的黨派。”何夕若有所悟地開口道,“沒想到‘純粹印尼黨’和‘白色口十字組織’這兩個相距萬里的新納粹居然攪和在了一起。”

韋潔如鎮定了些:“他今天已經到了蒙古,等一會兒就會到這里來。你快走。”韋潔如猶豫了一下,似乎在下著最后的決心。然后,她打開旁邊的冰柜,小心地取出兩支裝著紫色液體的管子遞給何夕,“這就是用于生物改造的‘蛇心’試劑,加上你們在轉運站倉庫里拍攝的資料,可以作為指證山迪昂萬和赤那的證據。”

“你——”何夕突然一滯,望著眼前陡然變得無比憔悴的韋潔如,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末了,他鄭重地點點頭說:“等到中國更加強大的那天,請你一定來看看,我陪你到峨眉山喝最好的新茶。保重,我的同胞姐妹。”

十一

山迪昂萬穿著爪哇人的傳統服飾,臉上帶著地位尊貴者固有的倨傲。幾位隨從進門巡視一番之后便自覺出去,只留下山迪昂萬和韋潔如。

“怎么他們就一直安排我的首席專家住在這種地方?”山迪昂萬露出笑容,伸手輕撫著韋潔如的腰,“很久沒說漢語,都有些生疏了。”

韋潔如挪步走開幾米:“是我自己要求的,這樣我可以隨時安排實驗。”

“‘蛇心’試劑不是已經成功了嗎?等到這批綿羊在春天蘇醒之后,我們就向全世界公布這個偉大的發現,你的名字將載入人類科學史。”山迪昂萬大聲說道。

一絲光亮從韋潔如眼中升起,但很快就隕落了,她沉默地看著這個喋喋不休的男人在她面前繼續表演,似乎想用目光從他臉上剜下一塊肉來。

山迪昂萬說話太投入了,沒注意到韋潔如的異樣:“你現在倒是應該多花些精力來證明我提出的人類起源理論,既然人類在近兩百萬年前就生活在爪哇島上,我認為爪哇就是人類的發源地。”

“爪哇人化石的確有一百八十萬年的歷史,但根據研究,他們是從非洲遷徙來的。而且分子生物學的成果已經證明那一批爪哇人后來完全滅絕了,現代人是數萬年前重新由非洲再度遷徙而來的。”

“去他的什么分子生物學!”山迪昂萬強橫地大叫,“我就是要證明爪哇島是人類的起源地,爪哇人是最正統最優秀的種族。因為我提出的這個觀點,已經有越來越多的人支持我的政黨,這次選舉我已經大幅領先。你要做的就是多找些證據來支持我的觀點!”

“我找不到這樣的證據。”韋潔如冷冷地說,“我不是政客,更不是宣揚種族主義的納粹,我只是一個許身科學以求給人們帶來福祉的生物學家。”這時,她仿佛想起了什么,突然黯然神傷,“當然,以后不再是了。”

“你什么意思?”山迪昂萬狐疑地問。

“你還想騙我嗎?”韋潔如悲憤地看著山迪昂萬,“你竟然瞞著我進行‘蛇心’試劑的人體實驗!”

“這從何說起?”山迪昂萬打了個哈哈,“再說沒有你的參與,我怎么能辦到這樣的事?”

“你還想騙我多久?我已經親眼看到了證據。我身邊的那些助手都是你安插的,他們都是你的爪牙!”韋潔如憤怒地說。

“別說得這么難聽。我承認是做了幾次實驗,只是因為知道你會反對才暫時瞞著你的。”山迪昂萬知道再否認也沒有什么意義,臉上卻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情。

“你明明知道‘蛇心’試劑現在的失敗率超過百分之二十,用于人體實驗和故意殺人有什么區別?你毀了我,你知道嗎?你毀了我無比珍視的科學生命!”韋潔如痛哭失聲,滿頭烏發痛苦地顫抖著,“而且現階段‘蛇心’試劑對恒溫動物的改造會導致思維遲鈍,根本就不適用于人類。”

“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用再瞞你。實驗中是死了幾個華人小孩,算他們命不好。不過也成功了十多例,現在他們和那群綿羊一起正接受冬眠實驗。以后他們將會在赤那的牧場工作。想想看吧,他們要求極低,而且頭腦簡單聽從指揮,到了冬天就和綿羊一起冬眠,連那點微不足道的飯錢都省了。赤那兄弟非常滿意。”

“那幾個孩子是怎么死的?”韋潔如反而平靜下來。

“還能怎樣?你知道對‘蛇心’試劑劑量的把握一直是個難題,稍有差池就會造成心臟冷凝破碎,結果那幾個小孩就死嘍。”山迪昂萬語氣輕松,仿佛在講一個笑話,“都是在印尼各地找來的華人孤兒,沒引起任何麻煩。”

韋潔如眼前一陣發黑,她感到自己仿佛正在墮入無盡的深淵:“你是個魔鬼,你毀了我的心血,也毀了我!”

“別忘了我也救過你的命。雖然二十年前是我強暴了你,但也是我把你藏了起來,否則你早被人殺死了……”

“你不要再說了,求求你不要再說了!”韋潔如捂住耳朵,臉色蒼白如紙。

山迪昂萬舔舔嘴唇,沉浸在得意的往事中:“那時候你只有十多歲,每天穿著潔白的衣服坐在漂亮的小汽車里,像仙女一般從我面前經過。你一定沒有注意到有一個渾身臟兮兮的男孩每天都盯著你看。那個男孩看著你,還有你的漂亮房子和車子,心里瘋狂涌動著有朝一日占有這一切的欲望。沒想到這一切來得那么快,那天早晨,當我看到滿街的人群,我就醒悟到夢寐以求的時刻終于到了。當時我的親戚們正在接管你家的橡膠園,我第一時間沖到了你面前,那時你剛剛在床上醒來,看到我突然出現你還以為自己在做夢呢。哈哈哈!”

“是的,那個早晨……”韋潔如抓扯著頭發喃喃地道,“我失去了一切。”

“本來就是我們的東西!我們只是拿回來。”山迪昂萬激動地說。

“你胡說!那些財富是我們祖祖輩輩創造積累的,他們就和萬隆那個沒有見過太陽的人一樣,在這塊土地上辛苦了一輩子!”韋潔如大聲說,“我們的財富是干凈的!”

山迪昂萬語氣一滯:“這是我們的土地,你們這些外來的豬玀憑什么過著比我們還好的生活?知道我為什么用華人小孩做實驗嗎?就是因為‘蛇心’試劑會讓人思維變遲鈍!我承認你們的確很聰明,所以處處壓制著我們。現在有了‘蛇心’試劑,正好可以改造你們。忘了說一點,華人還特別吃苦耐勞,那些我們干不了的活兒你們都愿意干,這才是你們的優點。以后在我的橡膠園里,將全是一群又聽話又能吃苦的華人勞工,那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圖景。不僅在我的橡膠園,還有赤那的牧場和煤礦里,都會遍布這樣的勞工,我們的生產成本會大大降低,我將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你瘋了。”韋潔如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山迪昂萬描繪的圖景讓她不寒而栗,“我要揭發你。”

“你沒有機會的。”山迪昂萬發出駭人的笑聲,“我會很小心地保守所有的秘密。其實就算今后偶爾有人發現個別改造后的勞工也沒什么,因為你的研究是超越時代的,人們只會認為他是得了一種體溫調節失控的奇怪疾病。有誰會真正關心他們的遭遇呢?所以你放心吧,誰都奈何不了我的。”

山迪昂萬獰笑著趨身上前:“好久沒見你了,怪想的。”他猛地將韋潔如撲倒在沙發上。

“干什么?放開我!”韋潔如憤怒地大叫。

山迪昂萬亢奮得面容都有些扭曲:“華人的皮膚好細膩啊,比象牙還白。不要徒勞地反抗,你知道外面聽不到的。我說過,這個世界上誰都奈何不了我。哈哈哈!”

“是嗎?”一個冰冷的聲音突然在山迪昂萬背后響起,他猛然回頭,正好看見何夕罩著寒霜的臉。

“你是誰?你怎么進來的?”山迪昂萬斜眼瞄著門口的方向。

“你知道我是一個華人就可以了。”何夕語氣比他的面容還冷,“現在該我勸你不要作徒勞的反抗了。說吧,死之前你還有什么遺言?”

山迪昂萬的臉立刻變得慘白,他本能地感到眼前這個人不是在說笑。死?這個極其陌生的詞突然間變得好近,他覺得自己背上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層冷汗:“我們可以談談,你知道我有很多錢。真的,很多很多,你開個價出來。”山迪昂萬有些結巴地說。

“這可太好了,我不殺窮人的。”何夕露出殘酷的笑容。

“不,不。”山迪昂萬努力在臉上擠出諂媚的笑,“殺了我對你沒有好處的,你是在嚇唬我,你不會殺我的,對吧?”

“是嗎?”伴著何夕的反問,山迪昂萬立刻感到自己的腿腳膝蓋很奇怪地向后彎折,巨大的痛楚讓他差點暈過去。

何夕抽回腳:“這是替那些暴尸街頭的華人還給你們的。”

山迪昂萬跪在了地上,他拼命抱住傷腿,終于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同他見慣的那些柔弱可欺的華人完全不一樣,這是一尊無所顧忌的魔神:“求你放過我,我不想死。”他轉頭朝著韋潔如,“你幫我求求他,那些橡膠園我不要了,都還給你。快幫我求求他呀!”

韋潔如別過頭,臉上滿是厭惡的神情。

“那些華人哀求的時候你放過他們了嗎?”何夕眼睛通紅,須發怒張,伴隨著又一聲慘叫,山迪昂萬的右臉頰骨立刻變得粉碎,“這是替那些躺在柜子里的孩子還給你的!”

山迪昂萬已經不能說話,只是“嗚嗚”地大叫,眼里露出極度的恐懼,他看著何夕的目光仿佛看到了來自地獄的惡靈。

“不過有一點你倒是沒說錯。”何夕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我不會殺人的。我怎么能殺人呢?那是野蠻人和你這樣的納粹才干的事,我是文明人。這里是實驗室,我只是想做個實驗罷了。”

這時,山迪昂萬突然看見自己的左臂上扎進了一支針管,他臉上立刻泛起一陣死灰。山迪昂萬迸出最后的力氣拼命掙扎,針管里的東西他再熟悉不過了。

“聽說這種試劑好像不太可靠,是吧?而且劑量也很難掌握。不過你的心臟比那些可憐的小孩子強壯多了,而且你的血統這么純正,這么優秀,保證不會發生任何問題。如果出現什么不良反應,只能算是意外。”何夕死死控制住山迪昂萬,臉上保持著殘酷的笑容,“或者按照我們的說法叫做——報應。你們一直認為我們軟弱善良,沒想到還有像我這樣的人吧?知道我為什么這樣做嗎?我來告訴你理由吧。這個理由真是太古老了,兩千多年前它第一次被提出來的時候,你的祖先還沒學會穿褲子。”

何夕的聲音變得凝重而響亮,那是一個年代久遠的宣言:“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

伴著這句話,山迪昂萬感到一股冰冷到極點的寒意沿著手臂的血管周游全身,迅速傳到左胸包圍了那曾經鮮活跳動的所在,他甚至聽到了自己心臟被凍結后迸裂發出的讓他肝膽俱碎的“咔嚓”聲。山迪昂萬的喉嚨里發出絕望到極點的嘶吼,大股大股的黑血從他口里涌出,最后,嘶吼變成了痛苦的嗚咽和喘息。

何夕目不轉睛地看著山迪昂萬眼里的恐懼漸漸消失,最終變成一片死灰。他松開手,山迪昂萬的身體像失去支撐的麻袋般癱軟倒地。

尾聲

五個月后。

大群穿著制服的軍警在特勒爾濟礦區的各個辦公地點穿梭往來,手里抱著大量的物證材料。國際組織連同蒙古國相關機構對特勒爾濟煤礦采取的聯合檢查行動已接近尾聲。這次,中國政府一改長期的隱忍態度,憑借手中掌握的證據極其強硬地向聯合國提請核查生化實驗行動,并最終獲得采納。

何夕和蘭天羽站在特勒爾濟海拔最高的山頂上,眺望著一覽無余的北方遠處。蒙古高原的夏季強風拂過大地,發出恢宏的聲音。青黃相間的草地向著無窮無盡的天邊延展開去,顯露出同樣無窮無盡的生機。

“我還能見到韋潔如嗎?”蘭天羽問。

“我不知道,調查報告說幾個月前她就失蹤了,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何夕平和地回答,“不過有牧民說,在遙遠的并不太適合放牧的北邊,曾經見到過一位白衣長發的女子,放牧著某種特別適應貧瘠草地的綿羊,一些漂亮的少男少女簇擁在她的身邊。”

“這個結局挺好。”蘭天羽聲音低沉地說。

“當然,”何夕幽幽地說,“誰說不是呢?”

兩個人不再說話,在他們極目眺望的北方遠處,天似穹廬,籠蓋四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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