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 羅特小說集5:約伯記
- (奧地利)約瑟夫·羅特
- 6734字
- 2019-04-12 15:27:13
也許保佑的應(yīng)驗比詛咒的應(yīng)驗需要更長的時間。自從梅努西姆說出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詞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年,他依然說不出別的話來。
有的時候,狄波拉和她生病的兒子單獨在家里時,她會把門閂上,挨在梅努西姆的身旁坐到地板上,呆呆地看著小東西的臉蛋兒。她想起了夏日里那可怕的一天。這一天,伯爵夫人的馬車駛過了教堂門口。狄波拉看得見教堂敞開的大門。那里面有上千只蠟燭、彩色的被光圍繞著的繪畫,三位身著祭袍的神父深深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圣壇前,胡須漆黑,優(yōu)雅地舞動著白皙的手,由這一切所組成的一道金光投射進(jìn)了被太陽曬得白花花的、塵土飛揚(yáng)的廣場。狄波拉正懷著三個月的身孕,梅努西姆在她的肚子里,嬌嬌小小的米莉亞姆被她緊緊地拉在手中。突然傳來叫喊。這喊聲壓住了教堂里祈禱者的誦經(jīng)聲。人們聽見嗒嗒的馬蹄聲,一股塵煙被揚(yáng)起來,伯爵夫人華麗的深藍(lán)色座駕停在了教堂門口。鄉(xiāng)里的小孩們歡呼起來,坐在石階上的乞丐們搖搖晃晃地走向那四輪大馬車,想要吻一吻伯爵夫人的手。米莉亞姆突然掙脫出去,忽地就不見了。狄波拉發(fā)起抖來,她在酷暑中感到寒冷。米莉亞姆上哪兒去了?她問每一個農(nóng)家小孩。伯爵夫人下了車。狄波拉走到馬車跟前。穿著深藍(lán)色銀紐扣制服的馬車夫坐得那么高,他應(yīng)該什么都看得見。“您看見那個黑頭發(fā)的小女孩了嗎?”狄波拉問,她仰著頭,陽光和制服刺著她的眼睛。馬車夫用他戴著白手套的左手指著教堂。米莉亞姆跑進(jìn)那里去了。
狄波拉考慮了一下,然后她沖進(jìn)了教堂,沖進(jìn)了那金光里,沖進(jìn)了那滿滿的誦經(jīng)聲和管風(fēng)琴的奏鳴聲中。門口站著米莉亞姆。狄波拉抓住孩子,把她拽到廣場上,她從那被曬得發(fā)燙的白色臺階上沖下來時,就像是在逃避一場火災(zāi)。她很想把孩子揍一頓,但是她害怕得緊。
她把孩子拖在身后跑進(jìn)了一條巷子。現(xiàn)在她稍微平靜些了。“你什么都不許和你父親講!”她氣喘吁吁,“聽見了沒有,米莉亞姆?”
從這一天起,狄波拉就知道將有不幸來臨了。她的肚子里正孕育著一個不幸,她知道這個但是沒有說。她又拉開了門閂,有人敲門,門德爾回來了。
他的胡子早早地花白了。狄波拉的臉龐、身子和手也都早早地枯槁了。大兒子約納斯五大三粗、行動緩慢得像一頭熊,小兒子舍瑪雅聰明狡黠、敏捷迅速得像一只狐貍,妹妹米莉亞姆則像一只可愛而又無慮的羚羊。她輕快地穿過巷子去買東西時的樣兒——苗條瘦削,像一道閃著幽光的影子,棕色的臉龐,大而紅的嘴唇,一條金黃色的圍巾在下頜扎成兩個飛翔的翅膀,棕色青春的臉上是兩只老成的眼睛——這些都落在守備部隊官兵的視線中,留在了他們無憂無慮、嗜性成癮的頭腦里。有些人有時候會跟蹤她。能讓她發(fā)覺獵人的無外乎是那些通過外部感官就能感覺到的東西:馬刺和配槍清脆的叮當(dāng)聲,飄散著的發(fā)蠟和刮胡子肥皂的香味,金紐扣閃閃的光亮,銀色花邊和俄羅斯皮子做的血紅色的背帶。這些并不多,但是足夠了。在她感官后面潛伏著的是米莉亞姆心中的好奇,那是青春的姐妹、性欲的宣告。這姑娘帶著甜蜜而又熱烈的恐懼逃避著她的追蹤者。為了能充分享受這份痛苦卻又激動人心的恐懼,她逃過更多的巷子,花費更多的時間,她繞著道逃跑。為了能夠再次逃掉,米莉亞姆在不需要時也頻繁出門。在街角她會停住,向后面拋去媚眼,那是給獵人們的誘餌,這就是米莉亞姆唯一的享受。就算有人能理解她,她也不會開口跟誰說的。因為只有當(dāng)這些享受被保密的時候,它們才會更強(qiáng)烈。
米莉亞姆還不知道,她和這個陌生可怕的軍人世界會發(fā)生怎樣一種帶有威脅性的關(guān)系,也猜不到現(xiàn)在就已經(jīng)開始在門德爾·辛格和他妻子、孩子身上聚集起來的悲慘命運。約納斯和舍瑪雅已到了法定服兵役的年齡,按照他們先人的傳統(tǒng),他們必須把自己從這項義務(wù)中解脫出去。其他小伙子因為有了仁慈的、早有預(yù)見的上帝所給予的身體上的毛病,讓他們有那么一點殘障,可以保護(hù)他們不受無妄之災(zāi),有些人是獨眼,有些人腿有些瘸,這個有疝氣,那個的胳膊與腿會無緣無故地抽搐,有的人肺不好,還有的心臟太弱,一個聽不清,另一個說話結(jié)巴,還有一個就是簡單的體質(zhì)太弱。
而在門德爾·辛格的家里,好像小梅努西姆把所有人間的苦難都攬到了自己身上,這些苦難原本也許可以由寬厚仁慈的上帝輕松地分配給所有成員。門德爾的頭兩個兒子都很健康,在他們的身體上找不出毛病,他們必須開始弄垮自己,不吃飯、喝黑咖啡,希望能在短時間內(nèi)心力衰竭,盡管日俄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了。
于是他們就開始了對自己的摧殘。他們不吃東西不睡覺,他們虛弱得腳步不穩(wěn),白天黑夜地發(fā)抖,他們的眼睛又紅又腫,脖子瘦得沒肉,腦袋沉甸甸的。狄波拉又愛他們了,為了給她的兩個大兒子祈禱,她又一次去了墓地。這一次她是為約納斯和舍瑪雅祈求疾病,就像她以前為梅努西姆祈求健康一樣。軍隊像一座由光滑的鋼鐵和咣當(dāng)作響的刑具造就的沉重大山,在她憂慮的眼前隆起。她看見了尸體,好多好多尸體。沙皇高高在上、光芒四射地坐著,踩著馬刺的雙腳踏在紅色的血水里,在等待著她的兒子的犧牲。她看見他們?nèi)ボ娛卵萘?xí),光是這個就已經(jīng)是她最大的恐懼,她甚至都沒去想新的戰(zhàn)爭。她生丈夫的氣。門德爾·辛格是什么?一個教書匠,一個有著幾個傻瓜學(xué)生的傻瓜老師。當(dāng)她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可沒想要這樣的丈夫。門德爾·辛格的擔(dān)心并不比他的女人少。撒巴特的時候,在猶太教堂里,當(dāng)大家按照法律規(guī)定為沙皇祈禱的時候,門德爾一直想著他的兒子們即將面對的前途。他仿佛已經(jīng)看見了他們穿著可惡的粗斜紋布做的新兵制服。他們吃著豬肉,被他們的軍官用馬鞭抽打。他們扛著長槍和刺刀。他經(jīng)常無緣無故地嘆氣,在禱告時,在課堂上,在沉默中。甚至不認(rèn)識的人都可以覺察到他的憂慮。沒人過問過他那個生病的兒子,但是所有的人都問起他兩個健康的兒子。
三月二十六號這一天,終于,兩兄弟要去塔輯了。他們兩個都抽中了這個命運之簽。兩個人都無可挑剔,都很健康。兩個人都被錄取了。
他們還可以在家里待一個夏天。秋天他們就該入伍了。在一個星期三他們成了士兵。星期日他們回到家里來。
周日他們回家,用的是國家給出的免費車票,他們這就花沙皇的錢旅行了。很多和他們境況相同的人和他們一起乘車。這是一列慢車,他們和很多農(nóng)民一起坐在木制的車座上。這些農(nóng)民唱著歌,喝得醉醺醺的。大家都抽著一種黑色的煙草,那股味兒里混合著一股似有若無的汗味。大家互相講著故事。約納斯和舍瑪雅一刻都不分開,這是他們的第一次乘火車旅行,他們頻繁地?fù)Q著座位,每個人都想在車窗邊上坐一會兒,看看外面的風(fēng)景。在舍瑪雅看來,這個世界寬廣無垠;在約納斯的眼里,它平淡無奇,無聊透頂。火車穩(wěn)穩(wěn)地穿過平坦的大地,像是雪橇劃過雪原。田野鑲嵌在窗框里,穿著花衣裳的農(nóng)婦們在揮手。當(dāng)她們成群出現(xiàn)的時候,車廂里就會發(fā)出農(nóng)夫們轟鳴般的呼叫作為回答。這兩個猶太人身著黑衣,有些羞澀和憂慮地坐在他們之間,被這些喝酒的人的得意忘形擠到了角落里。
“我想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約納斯突然說。
“我不想。”舍瑪雅回答。
“我要當(dāng)一個農(nóng)民,”約納斯重復(fù)道,“我要喝醉酒,然后和那些女孩們睡覺。”
“我就想像我現(xiàn)在這樣,”舍瑪雅說,“一個像我父親門德爾·辛格那樣的猶太人,不當(dāng)兵,十分清醒。”
“我有點兒高興我就要當(dāng)兵了。”約納斯說。
“你會感受到你的快樂的。我更愿意成為一個有錢人,去見識生活。”
“什么是生活?”
“生活,”舍瑪雅解釋道,“在大城市里可以看到。有軌電車從街道中間穿過,所有的商店都和咱們那兒的憲兵營那么大,櫥窗就更大了。我見過明信片。人們走進(jìn)商店不需要通過門,窗戶長及腳面。”
“嗨!你們怎么這么心事重重的?”坐在對面角落里的一個農(nóng)民突然問。
約納斯和舍瑪雅做出好像沒有聽見的樣子,或是以為這個問題不是對他們提的。在有農(nóng)民搭話的時候就裝聾的做法,已經(jīng)融進(jìn)了他們的血液里,上千年以來就是這樣,如果有農(nóng)民問話而一個猶太人回答了,都從來沒有好下場。
“嗨!”農(nóng)民起身道。
約納斯和舍瑪雅同時站起來。
“對,就是你們,猶太人,我就是跟你們說話呢,”農(nóng)民說,“你們還什么都沒喝嗎?”
“我們喝過了。”舍瑪雅道。
“我還沒有。”約納斯說。
那農(nóng)民從他外衣下面貼著胸膛的地方拿出一個瓶子來,它是溫?zé)帷⒂湍伳伒模l(fā)出的農(nóng)民的體味比它裝的東西的味道還要強(qiáng)烈。約納斯把它舉到嘴邊,他張開了血紅色厚厚的嘴唇,從這個棕色瓶子的兩側(cè)都可以看到那白白的堅硬的牙齒。約納斯喝呀喝,他感覺不到弟弟那警告的手在輕輕戳著他的衣袖。他用兩只手像一個巨嬰一樣抱著那只瓶子。在向上舉著的手肘處,白乎乎的襯衫透過磨得薄薄的衣料隱約可見。他頸部皮下的喉結(jié)有節(jié)奏地、像是一部機(jī)器的活塞一般升起降下。從他喉嚨里發(fā)出輕輕的、窒息般的咕嚕聲。所有的人都在看著這個猶太人喝酒。
約納斯喝完了,空瓶子從他手里滑落,掉到了他弟弟舍瑪雅的膝上,他也跟著倒了下來,好像在和這只瓶子走同樣的路線。農(nóng)民伸出手,沉默地向舍瑪雅要回了瓶子。然后他用靴子愛撫了一下睡著了的約納斯寬寬的肩膀。
他們到了普德沃斯克,他們必須在這里下車。到由爾克還有七俄里[6],兄弟倆得走路過去,誰知道路上會不會有人帶他們坐順風(fēng)車。所有的旅客一起幫著把沉重的約納斯扶起來。當(dāng)他站在外面的時候,他又清醒了。
他們徒步前行。這是夜里。在乳色的云后面他們可以隱隱感覺到月亮。雪原上零零星星、毫無規(guī)則地凸顯出來的地皮像火山口一般暗暗的。春天好似從林中飄來。約納斯和舍瑪雅在一條小道上急急地走著。他們聽得見那薄薄脆脆的冰殼兒在靴子底下發(fā)出輕微的吱吱聲。他們把白色的圓圓的包袱用一根木棍挑在肩上。舍瑪雅好幾次試圖和他哥哥開始一場談話,但是約納斯不回答。他很害臊,因為他剛剛喝了酒并且像一個農(nóng)民一樣倒下了。在窄得容不下兩兄弟并肩走的路段,約納斯就讓他弟弟先走。他恨不得讓舍瑪雅走掉算了。當(dāng)路又變寬了時候,他放慢腳步,希望舍瑪雅會繼續(xù)往前走,不等他。然而事實上,好像是弟弟害怕丟了哥哥,自從他看見約納斯會喝醉酒,他就不再相信他,懷疑他哥哥的理智,覺得自己要對哥哥負(fù)責(zé)。約納斯猜到了他弟弟的感受,他的心里沸騰著一股強(qiáng)烈而又愚蠢的怒氣。舍瑪雅真可笑,約納斯想。他瘦得像個鬼,連那根棍子都拿不穩(wěn),每次都得他來把它扶好,否則那包袱就得掉到臟地上去了。當(dāng)他想象著舍瑪雅那白色的包袱從光滑的棍子上滑到路上黑色的塵垢之中的景象,約納斯就大笑起來。“你笑什么?”舍瑪雅問。“笑你!”約納斯回答道。“我有更多的理由笑話你!”舍瑪雅說。他們又一次沉默了。他們面前出現(xiàn)了黑壓壓的松樹林。沉默好像是從那里,而不是從他們自己這里來的。時不時地會從某個方向吹來一陣風(fēng),一陣沒有來路的風(fēng)。一棵柳樹在熟睡中動了動,枝條輕輕作響。云朵亮亮地掠過天空。“現(xiàn)在我們還是當(dāng)兵了!”舍瑪雅忽然說。“很正確,”約納斯說,“我們還能是什么?我們沒有職業(yè)。我們應(yīng)當(dāng)和咱們父親一樣成為教書匠嗎?”“比當(dāng)兵要好!”舍瑪雅說,“我可以成為一個商人,去見世面!”“當(dāng)兵也是世面,而且我當(dāng)不了商人。”約納斯認(rèn)為。“你喝醉了!”“我和你一樣清醒。我可以喝酒也可以清醒。我可以當(dāng)兵也可以見世面。我想成為一個農(nóng)民。這個我跟你說——還有我并沒有喝醉……”
舍瑪雅聳了聳肩膀。他們接著走。將近清晨時分他們聽到遠(yuǎn)處村莊里傳來公雞打鳴聲。“那一定是由爾克了。”舍瑪雅說。“不對,那是布托克!”約納斯道。“那就布托克吧!”舍瑪雅說。
一輛貨車在路的一個轉(zhuǎn)彎處咯吱咯吱、沙沙地響著。這個早晨是蒼茫的,就像那剛剛過去的夜。月亮與太陽沒有什么區(qū)別。開始落雪了,柔軟溫暖的雪。烏鴉飛起,嘎嘎地叫著。
“看,鳥兒!”舍瑪雅說,只是作為和哥哥和解的借口。
“那是烏鴉!”約納斯說,“鳥兒!”他挖苦地學(xué)了一遍。
“隨便唄!”舍瑪雅說,“那就烏鴉好了!”
這里真是布托克。又過了一個小時,他們到達(dá)了由爾克。又三個小時之后,他們到了家。
隨著白日的延展,雪下得愈發(fā)密集和柔軟了,仿佛那雪是從升起的太陽那兒下下來的。幾分鐘之后,整個田野都成了白色。路邊零星的柳樹和田間分散著的白樺樹叢也都是白色,白色,白色,只有那兩個行路的年輕猶太人是黑色的。雪也灑在他們身上,但是在他們的背上好像融化得更快。他們長長的、黑色的大衣飄飛著,衣擺重重地、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高筒靴的靴幫。雪下得越大,他們就走得越快。他們迎面碰上的農(nóng)民們都走得很慢,膝蓋打折,都成了白色,他們寬寬的肩膀上積著的雪就像那粗大樹枝上的雪,很重同時又很輕,他們對雪很熟悉,走在雪中就如同行走在家里一樣。有時候他們會停下來,目送這兩個黑衣人,好像在看著一個很不同尋常的景象,盡管猶太人對他們而言并不陌生。兩兄弟氣喘吁吁地到了家,天已經(jīng)開始落黑了。他們打老遠(yuǎn)就聽見正在上課的孩子們的讀書聲,這聲音向他們迎面撲來,帶著母親的聲響、父親的話語,他們整個的童年向他們撲面而來,在這些上課孩子們的誦經(jīng)聲里,意味和包含了他們從出生那個時辰起就看見的、聽到的、聞著的和感受到的一切:它包含著滾熱飯菜的香氣、從父親胡子和臉龐上散發(fā)出來的黑黑白白的光芒、母親嘆氣時的回聲和梅努西姆的呢喃、門德爾·辛格晚上的輕聲禱告,還有上千上萬說不出來的、規(guī)律發(fā)生的和突然降臨的事件。兄弟倆于是帶著相同的感動,一邊傾聽著穿過大雪向他們飄過來的旋律,一邊走近父親的家。門在他們面前嚯地打開了,他們的母親狄波拉早已經(jīng)通過窗戶看見他們回來了。
“我們被錄取了!”約納斯說,沒有問候家人。
一陣可怕的沉默籠罩了房間,這里剛剛還回蕩著孩子們的聲音。那是沒有邊際的沉默,征服了整個空間,而這只不過是來自約納斯剛說出的一個小小的詞“錄取”。孩子們中斷背了一半的書。門德爾在房間里來來回回地走,不時停下來,茫然地看向空中,舉起雙臂然后又讓它們落下來。母親狄波拉坐到一張小板凳上,爐子近旁總是放著兩只板凳,好像早就在等待著接納一個憂傷的母親。女兒米莉亞姆倒退著摸索進(jìn)了角落,她的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她覺得所有人都可以聽見她的心跳。學(xué)生們像是被釘住了似的坐在座位上,他們腿上穿著帶條紋的棉襪子,在上課的時候不停地抖動,現(xiàn)在都毫無生氣地吊在桌子下面。外面在不停地下雪,雪花柔軟的白色透過窗戶將蒼白的光澤灑向房間,灑在這些沉默的人臉上。幾次傳來爐火里碳化了的木頭殘塊的噼啪聲和風(fēng)吹動門戶而發(fā)出的輕響。兩兄弟站在門那里,木棍還在肩上,白白的包袱挑在棍子上,他們帶來了不幸的消息,同時也是這不幸的直接受害人。狄波拉突然叫起來:“門德爾!去,趕緊去問問別人該怎么辦!”
門德爾·辛格撫著他的胡須。沉默消失了,學(xué)生們的腿漸漸開始抖動,兄弟倆放下了扁擔(dān)和包袱,走近了餐桌。
“你說什么傻話呢?”門德爾·辛格說,“我能上哪兒去?我該向誰去問該怎么辦?誰會幫助一個可憐的教書匠,而且人家用什么幫助我?在上帝懲罰我們的時候,你指望人們什么樣的幫助?”
狄波拉不回答,靜靜地在板凳上坐了好一會兒,然后跳起來,用腳踢了門德爾一下,像是在踢一條狗。門德爾踉蹌了幾步。狄波拉抓起自己那條如棉織的山丘般隆在地板上的棕色圍巾,包住頭頸,將流蘇在脖頸處系成一個大大的結(jié),那憤怒的動作,好像要勒死自己,她的臉變得通紅,站在那里,氣咻咻的像是被沸騰的水充滿著,然后突然吐起了唾沫,她將白色的唾液像有毒的子彈一般射向門德爾·辛格的腳前,好像這些還不足以表達(dá)她的蔑視,她還在唾棄之時加上了一聲叫喊,它很像是一聲“呸”,但是卻沒人聽得清楚。還沒等被驚到的人反應(yīng)過來,她就已經(jīng)打開了門。一陣疾風(fēng)將白色的雪花刮進(jìn)了房間,吹到了門德爾·辛格的臉上,碰到了孩子們那些吊著的腿。門又咣的一聲被關(guān)上。狄波拉出去了。
她毫無目的地走在巷子里,一直走在路中間,猶如一個棕黑色的龐然大物急急地穿過皚皚的雪,直到沉落在那里面。她被長裙纏住絆倒,又以令人吃驚的敏捷爬起來接著走,她還不知道要上哪里去,但是在她看來,雙腳已經(jīng)自己在向某個目標(biāo)走,只是她的頭腦還不知道罷了。黃昏沉落得比雪花還要快,最初的黃色光線消失了,那寥寥幾個走出房子來關(guān)窗板的人都轉(zhuǎn)頭看狄波拉,長久地目送著她,盡管他們都凍得要死。狄波拉朝著墓地的方向走。當(dāng)她到了那矮矮的木制柵欄邊時,又一次跌倒了,她吃力地站起來。門被雪凍住了推不開,狄波拉就用肩膀去撞柵欄,現(xiàn)在她終于進(jìn)來了。風(fēng)凄厲地在墳?zāi)股峡蘸魢[。今天那些死去的人顯得比平日更死寂。黃昏很快成了夜晚,黑而又黑,透著雪光。在第一排墓碑的一座墓前,狄波拉跪下來。她用握著的拳頭拂去上面的雪,像是想讓自己知道,只要這層隔在她的祈禱和先人的耳朵之間的沉悶雪層被清除掉,她的聲音就會更容易地傳到死者那里去。然后,狄波拉發(fā)出了一聲號叫,那聲音仿佛來自一只裝著一顆人心的號角。整個小城都聽得見這聲叫喊,但是人們立刻就又忘了它,因為那隨之而來的寂靜,不再能夠聽得見。狄波拉只是間隔很短地發(fā)出輕微的啜泣,那是輕輕的、母親的啜泣聲,夜將其吞噬,雪將其掩埋,只有那些死去了的人能夠聽得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