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蔞蒿滿地蘆芽短
- 弦上有春秋
- 山海兜
- 2343字
- 2019-04-09 22:26:23
折出輕水巷,二人本該往東穿過大街回陸府,可陸玄羽卻帶著曲小六往南穿過了大半條街。一路上,夜雨綿綿,行人匆匆,陸玄羽撐著青布傘,雖是年紀稍小,卻足足高了曲小六半個腦袋,手中青布傘有意無意傾向曲小六,細雨輕輕落在陸玄羽肩頭,有些涼,卻也溫柔。
走出街口,愈往前行,愈覺燈火通明,街市也熱鬧了起來。初見幾間酒樓客棧人來客往,隨后又見販夫走卒,支了布棚子、打著大布傘、帶著斗笠于街頭叫賣,多是賣吃食的,多是和菜餅、胡桃、山楂、糍糕、香糖果子之類。
也有少數幾個小攤賣的時令蔬茹,借著燈火幢幢,春韭、青芹、蔞蒿等皆是新采來的,脆嫩葉子沾了雨露未干,青翠欲滴,分外鮮美。又有家支起大黑布傘的,置了口釜在旁,濃湯滾滾,販夫捉著什么活物忙個不停,但聽那人叫賣道:“博死吃河豚嘞!”
“這就是芙蓉鎮最有名的小南市,白日里就跟輕水巷一般死寂,可一入了夜,不論風里雨里,那可是通宵達旦,熱鬧非凡。這里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兒都撈得著。”陸玄羽一面逛著,一面滔滔不絕說個不停,清朗嗓音蓋過了街市喧鬧,“可惜上元節,你在府中將養身子。不然,你就能一睹上元燈節之盛況了。那才是真熱鬧,這條街從街頭至結尾懸滿了五彩燈籠,還有爬竿子的、吞鐵劍的、操傀儡的、耍百戲的,可有趣了……”
曲小六與陸玄羽并肩走在街市中,靜靜聽著陸玄羽滔滔不絕的話語,好似個孩童一般爛漫無邪。濛濛細雨打在青布傘上,悄無聲息地,仿佛一霎又回到了很多年前,那個青衫少年郎,也是這般無邪地同她講著重重朱門樓閣外的熱鬧街市。
她也曾如個孩提一般,想著有朝一日,一定要逃出那重重朱門,去他說的熱鬧街市里走走。如今逃離了重重朱門樓閣,走在燈火通明的街市中,人來人往嘈雜又熱鬧,她卻覺心頭如此沉重,好似千斤一般壓在心頭。
她不知道這條街能走多久?也不知道這樣的盛世般的太平,她還能享有多久?耳邊是陸玄羽喋喋不休的說話聲,他說的什么,曲小六一句也未聽進去,不知為何卻覺得很安然。
也許,只是因為,此時的陸玄羽毫無城府,他說的每一個字都是發自肺腑。這樣一個爛漫無邪的少年郎,任憑誰人都不會不喜歡。
二人不知走了多久,似要到盡頭了,兩側街巷一霎暗淡下來。陸玄羽忽而頓了頓,別過頭瞧了曲小六一眼,燈火闌珊,眸眼如星子:“六姐姐,一會兒回到府里,你可千萬別說去了輕水巷,更不能提應無恙這三個字。只說,我帶你去了城郊楊柳岸,又來了小南市。”
“這是為何?”曲小六似懂非懂地瞧了陸玄羽一眼,小心翼翼問道。
“輕水巷多是棺材紙錢鋪,顧大娘總說那地兒不吉利,教我不要去。先前為了這事兒,她還同我爹告狀呢,說我整日同些不學無術之人廝混,恐誤了前程。”陸玄羽有些孩子氣似的說著,打傘與曲小六往東街走去,“我爹那個人呀,處理起公事那是剛正不阿,可一回到府中,那活脫脫就是個昏官,顧大娘說什么都是對的,我說什么都是錯,不知道的還以為我這嫡親兒子是撿來的。所以,輕水巷和應無恙,是咱倆的秘密,誰也不能說。”
“我不提就是了。”曲小六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終是應了下來。
每個人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有些人的秘密,不足與外人道;有些人的秘密,一旦揭開,卻足以致命。
顯然,曲小六是后者。
曲小六的秘密,誰也不能說。
“六姐姐,我跟你說呀。應無恙那人,性情是有些古怪,不過實實在在是個有趣之人。日久,你就知道了。”陸玄羽見曲小六神色凝重,不免又替應無恙說了兩句好話,以此證實自個兒并未結交不學無術之流。
曲小六雖未作聲,心中卻暗忖,那古怪的棺材鋪,她是不想再去,那個古怪的人,也不想再見。免得生出什么亂子,如今她亦是寄人籬下,萬不敢多事。
“誒,對了。咱鎮上還有一處爭春樓,那樓里說書的和酒食可謂雙絕,改日得閑,一定要請你去瞧瞧……”陸玄羽一路之上,那張嘴就沒有閑下來過。
聽著陸玄羽說叨了一路,陸府近在眼前了,不知不覺細雨漸漸停歇,屋檐疏雨三兩聲,陸玄羽仍撐著青布傘,不自知。
剛到小甜水巷口,便見陸府門前有道高瘦人影,四下張望著。紅燈籠高高掛起,映見那人面容清秀,也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遠遠見了歸來的陸玄羽和曲小六,便踩著青石坑里的積水,歡天喜地迎了上來。
“少爺,六姑娘,你們可回來了。”少年郎是陸玄羽的書童,名喚顧安,父親是府中管家顧庸,母親為人尊稱顧大娘。顧安是打小陪陸玄羽長大的,說是兄弟也不為過。
陸家父子也從未將其當下人看待,只是顧家父母甚是本分,一直教導顧安謹守本分,不可逾越主仆身份。顧安自幼就是個聽話懂事的好孩子,尤為順從。
這日,下了學堂,陸玄羽要陪曲小六外出散心,教他先回府,他就傻愣愣地回來了。這下可好,天黑落雨了,少爺和姑娘都未等回來,倒是把老爺等回來了,這不老爺憂心忡忡的,他那老娘又支使他出來等著了。
等得雨都停了,可算等回了這不修邊幅的小少爺,顧安松了口氣,一面接過陸玄羽手中的青布傘,一面在陸玄羽耳邊小聲提醒道:“老爺回來了……”
“今兒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不成?我家那整日醉心公務的老頭子這么早就回來了?小南市都還未收攤呢。”陸玄羽驚詫地瞧了顧安一眼,似乎聽得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般,一面穿過了影壁,一面往中庭走去。
“我也納悶呢,今日老爺還未至戌時三刻就回來,素日就是亥時盡了,也未必見得著老爺回府。”顧安小聲嘀咕著,也為陸銘這反常舉動,百思不得其解。
話音未落,陸玄羽忽而回頭瞧了曲小六一眼,那神色頗為古怪。曲小六怔了怔,恍然明白了其意,忙擺了擺手道:“這和我可沒什么干系。”
“那可難說了。”陸玄羽忽然變了臉色,有些不大痛快地嘀咕了一句,穿過小石徑,任憑兩道草葉尖擦過衣角,滾落的雨露濕漉漉的。雨后夜風微寒,一滴雨露鉆入了鞋尖,冰涼刺骨。陸玄羽瞥了眼曲小六,終是不忍心地提醒道,“仔細點,這雨可涼了。”
曲小六聞言,心頭莫名一暖,不禁莞爾,右眼角那滴血淚顫巍巍似要落下一般,妖冶而明媚。只惜夜色沉沉,無人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