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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池館榆錢夜雨新

  • 弦上有春秋
  • 山海兜
  • 2966字
  • 2019-04-08 18:00:00

懷里的大白貓依偎著男子,雙眼微瞇,有些慵懶。這時,大白貓忽然睜開了眼,瞪圓了碧眼珠子,瞥了一眼門口。

一道頎長身影投下,隨即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郎,一身紫色長衫卷風攜雨而至,長發以同色發帶半束腦后,眸眼如星子,還未踏入門,已朗聲大笑道:“六姐姐,可也是尋著粥香入了此間?我本思量姐姐會忌諱這些,方與你定在了春榆樹下相候。”

原來這少年郎與素衣女子乃是熟識,女子瞧了少年郎一眼,又掃了那白袍男子一眼,還未答話,又聽得這少年郎笑道:“應掌柜今日又煮什么好吃的?”

說這話時,少年郎已走近了幾案旁,伸手拿過小木勺攪了攪釜中粥。那被稱作‘應掌柜’的白袍男子沒有搭理少年郎,臉色似乎不若先前好看,伸手熄了爐火,順勢奪過小木勺,又取了只梅子青淺口碗,盛了半碗粥,青錢白粥煞是可觀。

少年郎見狀,也取過兩只碗,毫不客氣的盛了兩碗粥,一碗遞給了素衣女子,見女子拘謹不接,這才起身,將一只小木勺放入了粥中,一起遞給了女子,笑道:“這位就是離合棺材鋪響當當的掌柜,應無恙是也,他煮的榆錢粥可好吃著呢。你快嘗嘗。”

女子捧著粥碗,這才挨著少年郎緩緩坐了下來,有些小心謹慎地抿了一口粥,入口當真是潤滑噴香,自從來到這芙蓉鎮,還是頭一回吃這般好吃的粥。

“沒騙你吧。”少年郎一面吃著粥,一面瞧著女子那微微驚詫的神色,很是滿意的笑了。抬眼瞧向應無恙,又笑道,“誒,這是我曲家六姐姐,曲小六。初來乍到,應掌柜可要多照應著點兒。”

芙蓉鎮原本沒有曲姓人家,倒是聽聞知縣陸銘之妻,出自于落梅城曲家。這少年郎正是芙蓉鎮知縣陸銘之子,陸玄羽。而這位曲家六姑娘,則為陸夫人曲氏表親。

應無恙碗里的粥還未吃完,已將粥碗擱下,抱著大白貓,伸手逗弄著,長嘆一聲道:“小黑呀,如今連你都知道幫著招攬生意了。可有些人吶,還不如貓呢,整日就知道蹭吃蹭喝,如今還拖著家眷來蹭吃喝,天下可有這般道理?”

“六姐姐,要不再添一碗?這釜里還有呢。”陸玄羽自知應無恙口中所指,卻不甚在意,吃光了一碗又自個兒添了滿碗,又幾口吃個精光,見釜中已然空空,這才心滿意足地擱下了碗,抹著嘴角笑道:“我近日新念了句詩,恰合了應掌柜如此雅興,‘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說的也不過如此了。”

曲小六瞧著應無恙的臉色有些難看,忙放下了粥碗,干笑了兩聲,附和陸玄羽道:“你這會兒子倒會吟詩了,回府怎不見你在姑父面前賣弄幾句,也不至于日日挨訓呀……”

“你們倆姐弟,吃了我的粥,還在我棺材鋪里嘮,這是置我這掌柜的于何地?”應無恙瞧著陸玄羽這小子本就頭痛萬分,如今又帶了個不知死活的,竟敢順著陸玄羽顧左右而言其他,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懷里大白貓似乎也察覺到了主子的怒氣,竟翻身掙脫了應無恙的懷抱,輕身一躍上了旁的壽材頂,端坐其上,歪了歪腦袋,十分俏皮可愛。

陸玄羽見應無恙似乎生氣了,忙沖他賠了個笑,露出尖尖小虎牙。應無恙瞥了一眼,起身摸了摸大白貓的腦袋,方又道:“我這出門才幾日,這壽材積了灰,也沒個人掃掃。小黑呀,你這身白毛,沒事就別上來蹭了。”

大白貓似聽懂了主子的話,竟一霎躍下了壽材,乖巧安靜地坐在主子的腳邊。

“你這鋪子前面,車來馬蹄揚的,可不積灰多嘛?我下了學堂,偷閑就來替你掃掃。”陸玄羽干笑了兩聲,瞥了曲小六一眼,忙又笑道。

“你可是堂堂陸知縣府上的少爺,我這小小棺材鋪,豈敢勞你大駕?”應無恙說著話,動手收拾起幾案上釜碗殘羹,話里自是透著一股子陰陽怪氣,“我這山野之人,煮的也是粗俗之食,日后小少爺還是少吃得好,我這陰森不吉利的棺材鋪,也還是少來得好!”

曲小六見應無恙這臉色,不敢作聲,靜觀其變。

“你不是去臨安討債來著?如何?可討回銀子了?”陸玄羽不以為然,咧嘴露出尖尖小虎牙,眸眼如星子,起身順手撈起了應無恙腳邊的大白貓,抱在懷里。大白貓似乎不大歡喜,伸出爪子撓了撓陸玄羽的衣襟,陸玄羽咂了咂嘴道,“百五節將至,清風樓又要出新菜了。”

“你以為討債這般容易?你說說,你堂堂陸知縣家的少爺,在爭春樓沒臉沒皮地蹭了我家小黑的山海兜吃,還賴上我這破落棺材鋪了?如今連碗米粥也要蹭,你可知小黑已經整整三日未食小豬肝了。”應無恙以藍布漫不經心地抹干凈了幾案,不禁又翻出舊賬,數落起陸玄羽來。

大白貓似乎也聽懂了主子的話,竟睜大了圓溜溜碧眼珠子瞧著陸玄羽,一臉委屈巴巴的模樣。而曲小六聽著這二人前言不搭后語的,倒是一頭霧水。

“那你倒是趕緊討債回來呀!你這筆債,可從昨年冬月討要,這都快到寒食了,那欠債不還殺千刀的,竟還能比本少爺無賴不成?”陸玄羽似乎比應無恙這債主還著急,忍不住唾罵道,“到底是誰呀?這般不要臉!”

大白貓有些嫌棄地瞥了陸玄羽一眼,似怕其唾沫星子飛濺臟了白毛,竟翻身掙脫了陸玄羽的懷抱,輕盈落在了曲小六裙邊,打了兩個滾,露出圓滾滾胖乎乎的肚皮。

曲小六蹲下了身子,輕輕撫著大白貓的后背,令其翻了過來,微瞇其雙眼,十分享受的模樣。這時,聽得應無恙輕輕吐出二字:“齊光。”

這兩個字,落入曲小六耳中,卻猶如千斤重一般,壓得她險些喘息不過來。撫著大白貓的手指忽然頓住,又聽陸玄羽問道:“齊光?就是當今那個權傾朝野的相國齊光?”

“這世上如此臭名昭著的齊光,難道還有第二個?”應無恙的低低笑了,笑聲里透著嘲弄與輕蔑。

“這個殺千刀的奸相!從前只聽說,是個賣國求榮、結黨營私的大奸臣,不料竟連買副棺材板也賴賬!”陸玄羽聞言,十分憤慨,又覺很是滑稽。這堂堂相國焉能欠債不還?還是買壽材欠債,他回過神又問了句,“不過,這奸相欠了你多少銀子?”

“三萬兩。”夜色漸起,應無恙一面說著,一面取出一盞油燈,輕吹火折子,一點燭火躍然幽微,映著偌大的棺材鋪,明明滅滅地愈發陰森滲人。

大白貓歪頭瞥了眼燈火,忽而輕身一躍,竄入了黑暗之中,不見了蹤影。曲小六施施然起了身,淡淡道:“齊光是大奸臣,應掌柜是大奸商。”

“六姐姐說得極是!”陸玄羽聞言,忽而反應過來,隨聲附和,好笑道,“你這棺材鋪里所有棺材板加起來,就是賣了你這棺材鋪也值不了三萬兩,難不成賣給奸相的那副棺材板,是真金白銀打的?要是一副破木板子三萬兩,這換了我,我也賴賬。”

陸玄羽說著,隨手拍了拍旁的一副棺材板,沾了一袖灰,不免又拂了拂衣袖。應無恙笑了笑,英俊臉龐映在燈火中,一雙桃花眼似醉非醉:“你若躺在這副棺材板里,自是不值幾個錢;可若是齊光躺進去了,這副棺材板可就身價不菲了。他齊光是什么身份,你陸玄羽又是什么身份?”

“天色不早了,小羽,該回府了。”曲小六怔怔瞧了應無恙一眼,別過頭看向漆黑天色,忙沖陸玄羽道。

“啊,對對對,得趕緊回府了,不然那老頭子就該數落我了。”陸玄羽說著就往門外走,一面走一面回頭道,“應無恙,你下回去臨安府討債,帶上我,對付這種欠債不還的無賴,本少爺有的是法子……”

走出門,夜雨未休,借著遠處燈火,腳邊青石板濕漉漉的,坑坑洼洼里積了水。巷口那株春榆樹的枝葉搖曳在風雨中,榆錢簌簌落了滿地,深巷里不時傳來幾聲犬吠,飄蕩在風雨淅瀝聲里。

“六姐姐,別急。”陸玄羽別過頭,見曲小六身子單薄,忙又折回了棺材鋪里,奪了墻角的一把青布傘,就往外跑,留了句話,“借傘一用,改日還你……”

“你小子用什么傘……”應無恙追出門口時,陸玄羽已和曲小六撐著傘走遠了,燈火闌珊里,依稀瞧得那抹消瘦的背影,好似何處見過一般。

注:“杯盤粉粥春光冷,池館榆錢夜雨新”出自宋代大文學家歐陽修;“百五節”即寒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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