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文化十八講(修訂版)
- 張茂澤
- 2900字
- 2019-09-12 18:49:43
六、儒家“天命”觀的神學化
孔子“天命”觀影響后世,和后儒不斷傳承發展孔子的“天命”觀密不可分。大體上看,后儒發展孔子的“天命”觀,有兩個方向:一是突出“天命”的人格色彩,強化“天命”觀的神學性,推動“天命”觀向神學的方向發展,以董仲舒為代表。這個方向,可謂“天命”觀的神學化方向。二是突出“天命”的理性色彩,強化“天命”觀的形而上學意義,以孟子、朱熹、王夫之為代表。這個方向,可謂“天命”觀的形而上學化方向。
其實,古代中國并沒有產生像西方基督宗教那樣的神學。董仲舒等人推動儒家“天命”觀的神學化,意思是說,經過董仲舒等人的努力,先秦儒家“天命”觀被涂抹上了一些神學色彩而已,但董仲舒儒學仍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神學。
關于“天命”觀的神學化,西漢董仲舒和東漢《白虎通》對孔子“天命”觀進行的改造,不容忽視。
本來,董仲舒改造孔子的“天命”觀,也有符合孔子本意的地方。比如,董仲舒解釋“天命之謂性”中“天命”的內涵說:“人受命于天,有善善、惡惡之性,可養而不可改,可豫而不可去。”[158]又說:“今善善、惡惡,好榮、憎辱,非人能自生,此天施之在人者也。君子以天施之在人者,聽之。……天施之在人者,使人有廉恥。有廉恥者,不生于大辱。……曾子曰:辱若可避,避之而已。及其不可避,君子視死如歸。”[159]董仲舒認為,善善、惡惡,好榮、憎辱,這些人的價值判斷、價值選擇、價值實踐等能力,根本上說來源于上天。這個看法,和孔子“天生德于予”之說沒有什么不同。
為什么董仲舒要離開孔子“天命”觀的原義,而講出許多富有神學色彩的新義來呢?這可能和當時朝廷的要求有關。根據史書記載,漢武帝舉賢良文學之士,所出考試題目,有這樣的問題:
朝廷出的考試題目中,“受命”、“符”(符應)、“災異”、“鬼神”等詞語,其意義分別涉及作為皇權根源的“天命”、陰陽五行說所謂“符”(符應)、天人感應所謂“災異”、祭祀禮儀活動中所謂“鬼神”。這些內容,在孔子那里都是“罕言”或“不語”的,至少也被列入“未知……焉知……”思維模式中,不予考慮。與此不同,朝廷既然這樣命題作文,董仲舒也只能就題作答。董仲舒提出的“天人感應”論等思想,可以看成他所交出的系統的答卷。這樣來看,董仲舒改造孔子“天命”觀,也有時移勢易,不得不如此的時代原因。而從命題人的思想狀態看,他們心里所想者,大多已經與孔子的“天命”觀不符,這是時代思潮變化的表現。
董仲舒改造孔子的“天命”觀,主要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其一,直接將“天”斷定為“百神之君”或“百神之大君”[161],突出了“天”本身的人格神色彩。董仲舒因襲墨子“天志”“天之意”等概念,肯定“天”有意志。他說:“謹按災異以見天意。天意有欲也,有不欲也。所欲所不欲者,人內以自省,宜有懲于心;外以觀其事,宜有驗于國。故見天意者之于災異也,畏之而不惡也,以為天欲振吾過,救吾失,故以此報我也。”[162]在董仲舒看來,“天出至明”[163],天有認識,有意志,有欲望,有仁愛之心,能根據人的言行活動情況而回報(“報”)人。這樣的“天”,人格色彩已經比較突出了。
其二,以“天授”[164]、“天施”[165]解“天命”,突出了“天命”過程的人格色彩。“天命”的“命”,如命令,本來也有微弱的政治人格色彩。董仲舒用“天授”解“天命”,“授”者,授予,委任;又用“天施”解“天命”,“施”者,施予恩惠,更有天給人恩賜的意義。“天命”一詞的人格色彩,原本主要在政治權力系統中上下級范圍內有效。“天授”“天施”等詞,則擴展了人格色彩的有效范圍,增添了社會一般關系中的人格色彩。
其三,突出孔子“天命”論中不大討論的外在天命的地位和作用,肯定了“天命”對人生、社會的決定性權能。《論語·堯曰》篇已經出現“天之歷數在爾躬”的話,提出了“天之歷數”這個概念,表示人的外在命運。董仲舒也提出“天之數”[166]概念,表示這種外在天命,并斷定孔子“知天命”就是知道這種“天之數”。董仲舒舉例說:“顏淵死,子曰:‘天喪予!’子路死,子曰:‘天祝予!’西狩獲麟,曰:‘吾道窮!吾道窮!’三年,身隨而卒。階此而觀,天命成敗,圣人知之。有所不能救,命矣夫!”[167]董仲舒斷定孔子“知天命”,所知的就是生死壽夭、富貴貧賤之類的個人外在的命運。這樣一來,孔子就很像一位能夠預測人們生死禍福的陰陽先生了。董仲舒還提出“譴告”說,以突顯“天譴”的主宰威力。
其四,分析“天命”概念,提出“大命”和“變命”兩個概念,變孔子內在天命、外在天命為有體、用性質的“大命”和“變命”。董仲舒說:“人始生有大命,是其體也;有變命存其間者,其政也。”[168]關于人對“天命”的態度,孔子所重,在內在天命的理性的實現,外在天命的寅畏而忽略,在天命面前,人的地位很高。董仲舒則強調人對“大命”這個命之“體”的接受、遵奉、隨順,對“變命”則限制為進行政治努力。
董仲舒這一思想改造的意義在于,孔子、孟子都非常看重的個人人性修養,個人通過理性學習對“道”的追求,董仲舒有所忽略,而偏重于人在政治活動中主體性的發揮。這種思想傾向更加明顯地顯示出董仲舒的這些說法,是有意識地對治國者而言說的,不是針對一般普通人的言論。董仲舒“大命”和“變命”概念突出了“天命”為個人所不可改變、不可逃避的威力,這可以說是先秦儒學人學理性性質在西漢中央集權威力下發生蛻化的表現。
東漢形成的《白虎通》一書,將董仲舒神學化成果提升成為中央朝廷的意識形態,并在個別方面沿著董仲舒開辟的神學化道路繼續前行。概括地說,首先,它將“君權神授”觀念法典化。它解釋“天子”這一爵位的意義說:“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天之子也。……帝王之德有優劣,所以俱稱天子者何?以其俱受命于天,而主治五千里內也。”[169]天子是天之子,并“受命于天”,都是傳統流行說法。
其次,它將“災異”觀念法典化。《白虎通》稱“災異”為“災變”,并解釋說:“天所以災變何?所以譴告人君,覺悟其行,欲令悔過修德,深思慮也。”[170]這個說法,和董仲舒所說沒有什么不同。
最后,它發揮自己的“創造”性,神化儒家的圣人,認為圣人乃是天生如此。它解釋“圣人”說:“圣人者何?圣者,通也,道也,聲也。道無所不通,明無所不照,聞聲知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四時合序,鬼神合吉兇。……圣人所以能獨見前,與神通精者,蓋皆天所生也。”[171]認為儒家圣人乃是天生如此,并可“與神通精”,已經偏離了先秦儒家討論圣人的人文理性路線。
根據基督宗教《圣經》看,上帝創造世界,創造了人,上帝為人類和萬物降福,上帝照顧和審判萬民,上帝累次拯救百姓,最終也會拯救萬民[172]。一言以蔽之,上帝創造世界,主宰世界,拯救世界。用西方基督宗教神學所謂“上帝”觀念做標準看,董仲舒以及《白虎通》所謂的“天”,有意志,有欲望,有仁愛之心,有主宰權能,很像一位至上的人格神。這樣的“天命”觀,很有神學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