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思想文化十八講(修訂版)
- 張茂澤
- 4729字
- 2019-09-12 18:49:43
七、儒家“天命”觀的形而上學化
尤其應該注意,孔子的“天命”觀在儒家人學思想中占有基礎地位,起著本體論或形而上學的作用。后來儒家學者發展孔子的“天命”觀,在將“天命”非人格化、理性化方面,做了大量的工作。后儒的這些發展,是孔子“天命”觀沒有走向神學的宗教思想史原因。在這里,我們以孟子、朱熹、王陽明、王夫之為代表,看看后儒發展孔子“天命”觀的情況。
戰國時,孟子將內在于人的“天命”直接稱為人“固有”的“良知”“良能”,這是孟子斷定“人性善”的形而上學根據。后來的宋明理學將這一論點完全繼承下來,并有新的理論發揮。比如,南宋大儒朱熹注解《中庸》“天命之謂性”說:
朱熹在回答弟子的提問時,也講到“命”的意義問題。《朱子語類》記載:“文振問:子罕言利,與命,與仁。曰:命只是一個命,有以理言者,有以氣言者。天之所以賦與人者,是理也;人之所以壽夭窮通者,是氣也。理精微而難言,氣數又不可盡委之而至于廢人事,故圣人罕言之也。仁之理至大,數言之,不惟使人躐等,亦使人有玩之之心。蓋舉口便說仁,人便自不把當事了。”[174]朱熹的解釋,有三點值得注意:
其一,朱熹將孔子似乎分開的“天命”統一起來,強調“命只是一個命”。在孔子那里,“天命”事實上有內在的成人的性命、使命,和外在的窮通壽夭、貧賤富貴之命運。兩者之中,孔子強調前者,而對后者,最多說過“賜不受命”[175],便不再討論了。將內在使命和外在命運這兩種“命”明確統一在“道”或天理基礎上,成為“一個命”,是朱熹的理論貢獻。就這一個“命”的內涵而言,它就是人的本性,即“天理”。
明代大儒王陽明也根據朱熹理性理解“天命”內涵的思維模式,將“天”的內涵理解為“良知”。王陽明說:“‘先天而天弗違’,天即良知也;‘后天而奉天時’,良知即天也。”[176]王陽明所謂“良知”,指人的本性、主體性,其本質內涵仍然是朱熹所謂的“天理”,只不過強調人內在固有的天理,即是“良知”而已。王陽明斷定,“天即良知”,“良知即天”,理性地解釋“天”的內涵,比朱熹說得更加直截了當。
其二,朱熹可能受到張載“天所自不能已者謂命”[177]說的影響,明確將“天命”的內涵理解為“氣”和“理”。“氣”是人自然生命、形體的根源和實質,“理”則是人本性的邏輯依據。“天”將“氣”和“理”“命”給人,使人具有相對獨立的形體和自然生命,并賦予給人以人性,由是,被“天命”者便成為現實世界中的一個人。朱熹的“理”和“氣”,和孔子所說的“天命”相比,幾乎完全是理性的思想范疇,已經沒有多少人格色彩了。
沒有多少人格色彩的“天命”,和人性是內在統一的,朱熹特別強調這一點。他在一封信中力辯說:
朱熹所謂“人物之所受”于天的,就是人性。他斷定“天命”不離開人性;離開人性,沒有另外的“全體”的天命。換言之,如果說真有所謂“全體”天命,這樣的天命也“不外乎此身”。“天命全體”并不在人性之前或人性之外存在;人、物生生不已,并不中斷、停止,由此可見天命流行也沒有中斷、停止過。天命、人性無二理,孟子所謂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是非之心、辭讓之心,乃仁、義、禮、智在心理活動四個方面的表現(“四端”),兩漢儒者提出的仁、義、禮、智、信五常德,既是人性的內涵,也是天命賦予給人的神圣物。正如明代大儒王陽明所說:
儒家所謂“人性”,即人的本性,就其內涵而言,天、人、道、理、鬼神、主宰等都包含在內;人性論,是對天人合一中介的討論。所以,人性論在儒家天人合一世界觀中是必經環節,占有重要地位。
在這種心、性、理、天合一的思想背景下,進行理性的仁、義、禮、智、信等人性修養,就意味著同時在理性地解決“天命全體”的問題。人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完全可以建筑在對人性的覺悟和實現過程中。有人將“天命全體”和人性分割開來,理解為在人性之先既成的靜止不動者,這就有可能將“天命”和人性分裂甚至對立起來,在人性修養之外去尋找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所以,遭到朱熹堅決反對。
但同時也要注意,朱熹所謂“天命”并非全無人格,而是有一定的主宰權能,有一定的人格色彩的。如果有人認為世界上沒有任何主宰存在,朱熹認為這不對。他反復說“天敘”“天秩”“天命”“天討”,特別是其中的“天討”,即上天的討伐,與天命的賞罰相關。總的說來,在朱熹那里,“天命”理性的因素大大多于其人格色彩。
其三,朱熹將“天命”的過程理解為“陰陽五行化生”的自然過程。在“天命”過程中,上天雖然“命令”人,但實際上幾乎沒有“天意”起作用,只是自然如此,“命令”成為自然生成的形容詞了。對于有人將“天命”看成像有個人在那里做主宰,在那里“批判罪惡”,朱熹說“固不可”[180]。
朱熹是程、朱理學的“集大成”者,是孔子、孟子之后影響最大的儒家學者。關于“理”和“氣”的關系,朱熹認為兩者不離,而又“理”先“氣”后,“理”是“氣”邏輯上的條件。他的學術思想,被稱為“理學”,是因為他思想中的最高范疇就是“理”。“天命”只是朱熹“理”和“氣”在人那里的表現,而不是其他什么神秘的獨立存在物,就像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所說,天命“非獨立無耦之真”[181]。
朱熹從人性論角度,對“天命”進行理性的、自然的解釋,成為后來中國儒家學者對“天命”的權威看法。
比如,王夫之解釋“天命”的意義,在“天命”沒有人格色彩這一點上,在“天命”的具體內容就是“氣”和“理”這一點上,都繼承了朱熹的解釋。王夫之說:“若夫命,則本之天也。天之所用為化者,氣也;其化成乎道者,理也。天以其理授氣于人,謂之命。人以其氣受理于天,謂之性。”在另外一處,王夫之又說:“天之命人物也,以理以氣。然理不只是一物,與氣為兩,而天之命人,一半用理以為健順五常,一半用氣以為窮通壽夭。理只是氣上見,其一陰一陽,多少分合,主持調劑者即理也。凡氣皆有理在,則亦凡命皆氣,而凡命皆理矣。故朱子曰‘命只是一個命’,只此為健順五常、元亨利貞之命,只此為窮通得失、壽夭吉兇之命。”[182]由此可見,王夫之所理解的“命”,在內容上完全繼承了朱熹以理和氣解釋“命”的理性解釋。
另外,如果說朱熹強調天理的地位和作用,那么,王夫之則更強調“氣”的地位和作用,強調“氣”的運動性對“天命”、人性的影響。朱熹已經有“天命之流行不已”,所以人性修養“初亦未嘗已”的說法。王夫之則更明確地肯定,天命絕不只是“初生之頃命之”的既定的靜止物,而是“命日受,性日生”[183],人每天都在接受“天命”,“日日皆有天命”[184],“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人性“日生則日成”,人性也每天都在生成,絕不是靜止不動的既定存在物。
王夫之說:
確實,用經驗的眼光看,人從出生,到逐漸長大成人,“目日生視,耳日生聽,心日生思,形受以為器,氣受以為充,理受以為德”,隨著形體、生理的逐漸成熟,人的心理活動以及認識、道德、審美等修養也在逐漸提高之中。這充分說明“天命”是一個歷史過程,人性的成長也是一個歷史過程。王夫之將“天命”和人性都明確地看成一個天授而人受的自然歷史過程,十分貼近儒家“天人合一”辯證統一歷程的客觀情況。
值得關注的是,王夫之對“天命”的自然意義給予了特別強調。王夫之認識到“天命而不可亢”“天命而不可違”[186],但仍然主張“天無心”,批判人格色彩濃郁的“分府命令”說。他解釋《中庸》“天命之謂性”中的“天命”意義說:
“天無心”,天沒有像人一樣的意志,沒有像人一樣的情感、欲望,天之所以如此“命”,并非天有什么意圖,“天命”沒有目的,它只是陰陽五行的運動,自然如此。如果說“天命”有人格色彩,那也是很淡薄的。比如,從“儒、墨之分,舜、跖之雜,治、亂之界,有貞明存焉。能求之者,為天效者也。”[188]儒家和墨家、圣人舜和大盜跖、社會國家的大治和大亂,其間都有明確的分界線;對于這種分界,人們都自覺不自覺地追求前者,而厭棄后者。從這種“天效”(天地運行、歷史進展的效果)看,可以說“天心之必有求”。“天心”既然有“求”,則“天”便有微弱的目的性,也就有微弱的人格色彩。因為“天”的人格色彩微弱,所以,“天命”也最多如朝廷的“差除”或“誥勅”一般,而不能是朱熹弟子陳淳(1159-1217,號北溪,有《北溪字義》)所說的“分府命令”那樣,將天完全當作一個人來看。如果這樣看“天命”,那么,現實的人就只能是天“分府命令”或“提驅”主宰的對象。這樣的人,完全成了天的“傀儡”,失去了儒家人學頂天立地做大人的精神。
王夫之的這些看法,可謂在繼承朱熹“天命”觀的基礎上,又有進一步的發展。從此,“天”非濃郁人格,只有淡薄人格;“命”非全能主宰,而有一定的主宰權能;“天命”是陰陽五行自然的運動形式,但也有微弱的目的性;“天命”觀在儒家思想體系中主要占有形而上學地位,起理性的形而上學的作用,但同時也給人提供安身立命之精神家園,有一定的宗教功能。朱熹、王夫之等人為代表的儒家“天命”觀,從此成為孔子以來儒家關于“天命”問題的定型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