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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遠離塵囂
  • (英)托馬斯·哈代
  • 4843字
  • 2019-05-31 15:39:54

第二章 夜晚——羊群——屋內——另一間屋內

圣·托馬斯日圣·托馬斯,基督的十二個信徒之一。圣·托馬斯日是十二月二十一日,即冬至日。是一年中最短的一天,現在已是這一天前夜將近午夜時分。凄厲的北風在山坡上飛旋。就是在這座山坡上,幾天前奧克曾在陽光下觀望那輛黃馬車及其女主人。

離孤零零的托勒當不遠有一座叫做諾科姆的小山,每當你打這兒經過,總會覺得好像面對著世界上一個萬劫不滅的形體似的。但這不過是一個毫無特色的白堊土崗巒,兀立于地面上,平整,尋常,即便是在地殼大變動的日子里,比它雄偉得多的高峰和令人頭暈目眩的花崗巖峭壁都紛紛倒塌,它也仍會巋然無恙。

小山北坡覆蓋著一片古老而漸趨荒蕪的山毛櫸叢林,其上緣沿著弧形的山頂鑲成一道弓狀穗帶,像駿馬的鬃毛一般襯托著天空。當天夜里,凜冽的寒風震撼著樹木,發著凄厲的呼嘯從林中竄出,掠過樹梢,蕭蕭逝去。南坡虧有這些樹林遮擋風勢,只是溝渠里的枯葉還隨風滾動,偶爾給卷起幾片,旋轉著刮過草地。在這一大堆落葉中有一兩簇遲生的葉子,直到仲冬還殘存在樹枝上,掉落下來時打著樹干發出劈劈啪啪的響聲。

在這座一半長著樹木一半光禿禿的小山和從山頂隱隱可見的朦朧而寂靜的地平線之間,是一片神秘的、陰暗莫測的地帶。但從那兒傳來的聲音能使人想象到,那兒的情況跟這邊多少有些相同:稀疏的野草散散落落地覆蓋著山坡;風忽強忽弱地吹拂著,這一陣一個勁兒地擦著葉片,那一陣像用鋒利的耙子耙著,再一陣又像揮動著柔軟的笤帚掃蕩。一個人來到這里,不知不覺地就會站住腳側耳傾聽,啊,原來是左右兩邊的樹木像教堂合唱班一樣在此唱彼和,發出凄婉的鳴嘯;聲音被下風頭的樹籬和其它一些東西擋住,調子就變得低沉下來,成了隱隱約約的啜泣;滾滾的狂風隨即撲向南方,漸漸聲息俱無了。

夜空非常晴朗——出奇地晴朗——滿天星光齊耀,像同一人體的悸動一般,由一條共同的脈絡決定著頻率。北極星正對著風向。夜幕降臨后,大熊星座已繞過北極星轉向東方,現在與子午線恰好成直角。星斗的各種不同顏色——在英國往往只在書本中講到,卻很少有人目睹——現在的確可以在這兒看見。天狼星最明亮,像精鋼一般寒光閃閃,輝煌奪目;那顆叫做五車二的星星呈金黃色;畢宿五和參宿四則閃耀著火焰一般的紅光。

在這樣一個晴空萬里的午夜,一個人如果孤獨地站在小山上,幾乎就會察覺到地球在向東旋轉。這種感覺可能是由于整個星空正在地球上方移動而產生的——只要靜靜地站幾分鐘就可以觀察到這種現象——也可能是由于站在山頂易于遠眺太空的緣故;不然就是由于寒風,由于孤寂了。但不管原因是什么,這種乘著地球飛翔的感覺卻是真實而歷久不逝的。人們常常談到運動的詩意,但要充分享受這種壯麗的詩意,就得在夜深人靜時,趁蕓蕓大眾已沉入夢境,已將這一切置之度外,而你又有了一種超越塵世的感覺,屹立于山頂,安靜而久久地觀察你那宏偉的星空飛翔。在進行了這樣一次夜間探求之后,你的心靈是很難回到塵世的,也很難相信人的渺小軀殼竟會產生出對這種宏偉運動的意識了。

忽然,這地方沖天響起了一連串突如其來的聲音。風聲沒有那么清晰,自然界的聲音也沒有那么悠揚。原來是牧主奧克在吹長笛的聲音。

笛聲并不是暢通無阻地蕩入空中,好像有點被捂住了,力量已大大減弱,不能向高處或遠方傳播。聲音來自林地樹籬下面小小的一團黑影。那本是一牧羊人住的小屋,但現在能看出的形狀叫一個沒見過的人感到莫名其妙,它究竟是個什么東西,有什么用途呢?

小屋的整個形狀就像一個玩具,是一座小型亞拉臘亞拉臘,《圣經》中的一座山名,諾亞方舟即棲于此山上。《舊約·創世記》第8章第4節:“七月十七日,方舟停在亞拉臘山上。”山上停放著的小的諾亞方舟,具有玩具制造者所采用的傳統輪廓和一般形狀,非常逼真。正是由于這種仿造,方舟是什么樣子才牢牢銘記在人們的心里,因為這是人們最初得到的印象。小屋由幾個輪子架著,地板高出地面大約一英尺。到了產羔季節,牧人不得不在夜里照料羊群,就把小屋拉到草場去,以便在里面歇宿。

人們稱蓋伯瑞爾·奧克為牧主不過是最近才開始的。在過去的十二個月里,他靠辛勤不懈地努力和始終高昂的情緒終于具備了條件,租到了一個包括諾科姆山在內的小小牧羊場,養了兩百只羊。他本來只是一個牧羊人,從小幫著父親給大業主放羊,直到老蓋伯瑞爾撒手歸西。后來他又給人當過一段時間的管家。

他這樣單槍匹馬大膽走上以主人而不是雇工的身份經營牧場的道路,賒來的羊都還沒有付錢,對他可真是一件非常緊要的事情,而他也很清楚自己的處境。他的新進程的第一步就是照管好產羊,他從小就是專門牧羊的,對這種事情當然非常明智,沒有在這個關鍵時刻把工作托付給一個雇工或新手。

風繼續在屋角呼嘯,可是笛聲停止了。小屋邊上露出一片長方形的燈光,門洞里掩映著牧主奧克的身影。他提著一盞燈籠走了出來,隨手帶上了門,在草場上這個偏僻的角落忙碌了將近二十分鐘。燈光忽隱忽現,到處游動著,他站在燈前時把他照耀得明朗朗的,他轉到燈后時就把他淹沒在黑暗中了。

奧克的一舉一動雖說相當穩健,但也非常緩慢,他的工作正該這樣從容不迫地進行。和諧是美的基礎;誰也不至于否認奧克在羊群里面或羊群周圍從從容容地轉來轉去時是相當優雅的。然而,雖然在必要的時候他也能像城里的人那樣敏捷地思考或行動,他特有力量卻無論在道德、身體還是心靈方面都是靜態的,一般來說,幾乎或根本不會是沖動的產物。

仔細觀察一下這片草地,即使僅僅借著暗淡的星光也能清楚地看到,為了達到今年冬天他那了不起的目的,牧主奧克竟動用了一塊也許會被人隨便視為荒坡的土地。一片一片的籬笆絮著干草,零零散散地插在地上,一只只溫順的白色母羊在籬笆里面和籬笆下面踱來踱去尋找食物。奧克不在場的時候,羊鈴一直沒有發出聲音,現在又叮叮當當響起來了。由于鈴鐺埋在日漸長厚的羊毛里,聲音已不那么清晰,但非常圓潤,一直響到他又離開了羊群的時候。奧克走回小屋,懷里抱著一只新生的小羊羔,四只腿足有成羊的腿那么粗,大約一半被一層好像非常薄的膜連在一起。眼下,這便可算是小羊羔的整個身子了。

他把這一點點小生命放到小火爐前面的一小捆干草上。爐子上煮著一罐羊奶。奧克把燈吹熄,然后剪掉燈花。一支蠟燭吊在鐵絲絞上,照耀著這間小屋。幾個隨隨便便扔在一起的谷袋構成一張硬邦邦的床,占去了小屋的一半地面。這個年輕人直挺挺地往上一躺,解開毛圍巾,合上了眼睛。不久他就睡著了,若是一個不習慣體力勞動的人,這時候才剛剛做出決定用哪邊身子朝下呢。

小屋里面現在顯得很舒適、迷人。除燭光外,還有小小的一堆紅火也把柔和的色澤涂抹在它所能照及的每一件東西上面,甚至給盆盆碗碗和干活用的家伙都蒙上了一層歡悅的氣氛。屋角放著那把牧羊用的彎柄杖;靠邊的一個架子上擺著一些瓶瓶罐罐,裝著給羊醫治內外病癥用的簡單藥品,主要是酒精、松油、焦油、氧化鎂、生姜和蓖麻油。靠屋角的一個三腳架上放著面包、腌肉、奶酪和一只喝麥酒或蘋果酒用的杯子,酒裝在架子下面一個長頸瓶里。在這些食物旁邊有一支長笛,孤獨的看守人剛才就是用它來吹奏曲子,消磨了一個悶人的鐘點。小屋有兩個裝著木滑板的圓形通風孔,很像船艙里的窗洞。

小羊羔暖和過來了,開始咩咩地叫起來,聲音鉆進奧克的耳朵,再鉆進他的大腦,立即發生了作用。人們期待著的聲音總是有這種效果的。像他一倒下就進入夢鄉那樣,現在奧克又聞聲從酣睡中驚醒,神志非常清爽。他看了看表,發現時針又一次滑動了,于是戴上帽子,抱起小羊羔走出屋子,把它放在母羊旁邊。外面一片漆黑;他站立著仔細觀察天空,通過星辰的高度來判定現在的夜間時刻。

天狼星和畢宿五正掛在南邊的半天空,指著不安寧的昴星團,獵戶星座位于它們之間。這個光輝燦爛的星座現在高高升起在地平線上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耀眼。北河二和北河三發出柔和的光芒,幾乎就在子午線上;荒蕪而陰郁的飛馬座方矩正向西北方轉移;織女一遠遠發出閃光穿過林地,看來就像一盞掛在干樹枝中間的明燈;椅狀的仙后座則端居于最高枝頂端。

“一點了。”奧克說道。

他是個常能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具有某種魅力的人。先把天空當做一個有用的工具觀察了一番之后,他靜靜地游目賞眺,好像在欣賞一件精美絕倫的藝術品。他對于沉寂的、意象萬千的景色,或許不如說對于這種徹底超脫了人世間的紛紜囂嚷的境界,一時似乎深有所感。世人、煩擾、苦惱和歡樂好像都不存在了,在這個陰暗的半球上除了他自己外似乎不存在任何一個有知覺的生物。他能想象到這一切全都轉到有陽光的那一面去了。

奧克這樣眺望著,漸漸發現他剛才認為是一顆低掛在林地外緣之后的星星實際并非天上的星,而是幾乎近在咫尺的一盞燈。

半夜三更孤零零地待在一個亟盼能有人做伴的地方,總會使人感到有些害怕;當本能、感覺、記憶、類比、證據、蓋然性、歸納法,總之,邏輯學家開列的每一種論證手段,都同時使人意識到自己確確實實是孤身只影,而這時候若發現身邊有一個神秘的伙伴,那倒使人神經更加緊張了。

牧主奧克向林地走去,撥開低樹枝來到有風的那一面。山坡下面一團模模糊糊的陰影使他想起這兒有一間小屋,是在山坡上挖出一塊地盤修建的,所以后部的屋頂差不多齊著地面。小屋前壁是一塊塊釘在柱子上的木板,涂著一層防腐的柏油。從屋頂和板壁的縫隙中透出一條條、一點點的燈光,奧克就是被這些燈光吸引過來的。他走到屋子背后,俯靠在房頂上把眼睛貼著一個小洞往里張望,里面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屋里有兩個女人和兩頭牛。挨著牛有一桶熱氣騰騰的麥麩漿。一個女人已過中年;她的同伴則顯得年紀很輕,氣度很優雅,但長相究竟如何他卻無法確定,因為她幾乎正處在他的眼皮底下,他只能從她頭頂上俯視,像彌爾頓的撒旦彌爾頓(1608—1674),英國詩人,其代表作為《失樂園》和《復樂園》。撒旦即《失樂園》中的魔鬼。第一次俯視天堂那樣。她沒戴帽子,只是隨隨便便從頭上披著一件斗篷,裹住身體。

“好啦,咱們回家吧。”那個年長的女人說道,兩只手往腰上一叉,朝她們干的那一攤活兒掃了一眼,“我真希望黛茜這一次又逃過一場災難。我這輩子從來沒這么害怕過;不過只要她的病能好,我睡不睡覺都無所謂。”

那個年輕女人稍稍張開嘴唇打了個呵欠。很顯然,只要略微停止一下談話,她的眼皮就會合攏起來。蓋伯瑞爾受了她的感染,也隨著微微打起呵欠來了。

“咱們要是有錢能雇個男人來做這些事就好了。”她說道。

“咱們既然沒那么多錢,就得自己動手干,”另一個說,“你留在這兒,你就得幫我的忙。”

“唷,我的帽子丟了,”年輕的女人繼續說道,“我想準是掉到樹籬那邊去了。那么一點點風也會把它吹跑!”

那頭直挺挺站著的牛是德文郡種,長著一身結實的皮,一片紫紅,沒有一絲雜色,從眼睛到尾巴好像用這種顏料浸染過一般,長長的脊背沒有半點彎曲。另一頭牛滿身是灰白相間的花斑。奧克現在才看見這頭牛旁邊還有一只大概生下才一天的小牛,正傻乎乎地瞪視著那兩個女人,看樣子它對眼前的一切還不太習慣呢。它還不時把眼睛轉向燈籠,顯然錯認為那是月亮了,遺傳給它的本能還沒來得及受經驗的修正呢。魯賽娜魯賽娜,羅馬神話中司生育的女神,也泛指接生婆。近來一直在諾科姆山上為牛羊奔忙。

“我想,咱們還是找個人去拿點麥片粥來吧,”年長的女人說,“一點麥麩也沒有了。”

“好吧,姑媽,天一亮我就騎馬去拿。”

“可是沒有橫鞍呀。”

“我可以用另外那副鞍子,別為我擔心。”

奧克聽到這段對話,越發想要看看她到底怎樣的長相。可是她頭上披著斗篷,他又站在高處,實在看不見。他覺得自己是在憑想象勾畫她的詳細面容。即便是面對面清清楚楚地觀察別人,我們也免不了要根據自己內心的需要給眼前的人著色造型。如果蓋伯瑞爾一開始就看清了她的面容,那么他認為她是非常漂亮呢,還是僅僅略有幾分姿色,就取決于他的靈魂當時是正需要一個神靈呢,還是已經有了一個神靈了。奧克好久以來就覺得自己需要一個令人滿意的形象來填補內心越來越深的空虛,加上他現在的位置又給了他足夠的余地去胡思亂想,于是他就把她想象成為一個美人兒了。

天地間總有一些意想不到的巧事,大自然這個繁忙的母親似乎也從她那永不休止的勞動中抽出了一點時間來逗她的孩子們歡笑。那個姑娘恰好現在解下了斗篷,一縷縷漆黑的頭發散落出來,披在她那紅夾克上。奧克一眼就認出她是那輛黃馬車、長春花和小鏡子的女主人,或許干脆說,就是欠他兩便士的那個女人。

她們把小牛牽回到母牛身旁,拿起燈籠走了出去。燈光向山下面沉落,最后成了一點蒙蒙的云翳。蓋伯瑞爾也回到他的羊群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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