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遠(yuǎn)離塵囂
- (英)托馬斯·哈代
- 5035字
- 2019-05-31 15:39:54
第三章 騎馬的姑娘——交談
遲日破曉了。甚至地上出現(xiàn)的一點光亮也能引起新的興趣。奧克又走進(jìn)了林地,這別無特殊緣故,不過是由于夜間的巧遇是在那兒發(fā)生的罷了。他在這兒一邊漫步一邊冥想,忽然聽到山腳下面?zhèn)鱽韲N嘚嗒嗒的馬蹄聲,隨即又看見一個女郎騎著一匹棕色小馬沿著通往牛棚那一面的小路向山上馳來,原來就是夜間那個年輕姑娘。蓋伯瑞爾立即想起她說的被風(fēng)刮丟了的那頂帽子。也許她是來找帽子的吧。他連忙在溝里尋找,順著溝走了十碼的樣子就在樹葉中找到了。蓋伯瑞爾拾起帽子,走回小屋躲起來,從墻上的通風(fēng)孔窺視這個騎馬跑來的姑娘。
她登上山頂,到處查看,然后朝村籬那邊張望著。蓋伯瑞爾正要走向前去把帽子還給她,突然一個意想不到的動作使他暫時停了下來。那條小路繞過牛棚后,把林地分成了兩半。這不是馬道,只是一條人行小徑,上面平伸著的樹枝距地面最多不超過七英尺,從下面騎馬挺身而過是不可能的。那個姑娘沒穿騎裝;她向四周查看了一會兒,好像是要弄清楚附近確實一個人也沒有,然后非常敏捷地后仰,平躺在馬背上,頭靠馬尾,腳蹬馬肩,眼睛望著天空。她做這個姿勢就像翠鳥一樣敏捷,像蒼鷹一樣毫無聲息,蓋伯瑞爾的目光幾乎跟不上。那匹瘦削的小馬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這樣的動作,仍然從從容容地向前溜達(dá)著。就這樣,她從橫伸著的樹枝下面穿過去了。
這位表演者在馬的頭尾間似乎操練自如。她穿過林地后就沒有必要保持這種不正常的姿勢了,于是開始用另一種顯然更適宜的姿勢。她沒有橫鞍,而且看來很明顯,要在她身下那光滑馬皮上斜著坐穩(wěn)是不大可能的。她卻一躍而起,像一棵扳彎的小樹苗彈了回去似的,恢復(fù)了通常的直立姿勢。這時周圍一個人也沒有,她很滿意,便按著坐馬鞍的姿勢坐好,朝圖納山馳去。真沒想到女人竟能這樣騎馬。
奧克覺得很有趣,也許還有些驚訝呢。他把帽子掛在屋里,就回到羊群中去了。過了一小時,姑娘又回來了,現(xiàn)在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騎在馬背上,身前放著一袋麥麩。她一走近牛棚,一個提著牛奶桶的男孩就迎了上來,替她拉著韁繩,侍候她下了馬,然后把馬牽走,把奶桶留給了那個姑娘。
不久,棚子里就傳出了連續(xù)不斷的噴射聲,一聲高,一聲低,均勻地交替著,顯然有人在擠牛奶。蓋伯瑞爾拿起那頂撿到的帽子,在她下山必經(jīng)的小路旁邊等候著。
她出來了,右手拎著牛奶桶撐在膝蓋上;左手向外伸著保持平衡,露出相當(dāng)長的一段胳膊,奧克見了覺得遺憾此時不是夏天,否則整只胳膊就會全部露出來了。她身上顯出歡樂的神情和儀態(tài),好像在暗示她的生存毋庸置疑是值得羨慕的。這種自負(fù)當(dāng)然不免有點孟浪,但還不到令人厭煩的地步,因為親眼見識的人會覺得大體符合事實。天才人物口吻中的特殊強調(diào)語氣也正是這樣,如果出自一個平庸人之口,難免不荒謬可笑,但對他的橫溢才氣卻會錦上添花呢。姑娘看見蓋伯瑞爾的臉像月亮一般從籬笆后面升起,不由感到幾分驚奇。
牧主對這個姑娘迷人的美貌本來有些模模糊糊的印象;這些印象與她現(xiàn)在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實際容顏相比,與其說是暗淡了,不如說是不同了。評斷的出發(fā)點就是她的身長。看樣子她長得相當(dāng)高,可是桶非常小,籬笆又很矮,考慮到比起這些東西來會產(chǎn)生的誤差,她的個子可以說不會超過姑娘們心目中的最適當(dāng)?shù)母叨取K骞俣苏5礁骺と徝赖娜艘苍S觀察到過,在英國婦女中很難看到一個具有古典美臉形的女人同時也具有古典美身材,通常總是容貌絕美,但和身體其它部分不相稱。顯得過于粗大;而一個優(yōu)雅、勻稱、與頭部長度為八比一的身材,往往又配上了一副不端正的面孔。不必給一個擠牛奶的姑娘罩上寧芙仙女的薄紗,只要這樣說就夠了:在這兒,批評是不適用的,因而默不作聲了,只是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那勻稱的身材,心里覺得無限欣悅。從她半身的輪廓看來,她的脖子和雙肩一定長得非常漂亮,可是自從她不再是一個嬰兒以后,誰也沒有看到過她的脖子和肩膀。如果給她穿上一件袒胸的衣服,她準(zhǔn)會一頭鉆進(jìn)樹叢里。但無論怎么說,她并不是一個羞怯的姑娘,只不過會本能地把哪兒可露和哪兒不可露的界線劃得比城里人高一點兒罷了。
姑娘剛一發(fā)現(xiàn)奧克在仔細(xì)打量自己,就馬上想到了自己的面容和身材。這是很自然的,也幾乎是必然的。她的自負(fù)如果表現(xiàn)得更明顯些,就會成為虛榮;如果稍微含蓄點兒,那就是莊重了。在鄉(xiāng)村,男人的目光似乎能讓姑娘們臉龐發(fā)癢。她用手拂了拂臉,好像蓋伯瑞爾真在搔她那粉紅色的顏面似的。她本來舉止瀟灑,這一下子就變得矜持起來了。然而臉紅的卻是那個男人,而不是她這個姑娘。
“我撿到了一頂帽子。”奧克說。
“那是我的。”她說,同時覺得應(yīng)當(dāng)有分寸,便只是微露笑容,沒有笑出聲來。“昨天晚上被風(fēng)吹跑了。”
“是今天早晨一點鐘吧?”
“噢,對,”她很驚異,“你怎么知道的?”她說道。
“當(dāng)時我在那兒。”
“你是牧主奧克,對不對?”
“就算是吧。我是最近才到這兒來的。”
“牧場很大吧?”她問道,眼睛向左右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然后頭發(fā)往后一甩。她的頭發(fā)長得又厚又密,陰洼處本來是黑黝黝的,可是現(xiàn)在日出已經(jīng)一小時,凸起的鬈發(fā)上已抹上了陽光的色澤。
“不,不大,約莫一百。”(當(dāng)?shù)厝嗽谡f到田地的面積時,往往仿照“一只年已滿十的牡鹿”之類的古老說法,把“英畝”兩字省略掉。)
“今天早晨我想把帽子找回來,”她繼續(xù)說道,“只好騎馬跑到圖納磨坊去了。”
“是的,你去過。”
“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見過你。”
“在什么地方?”她問道,心里感到疑慮,臉上和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僵住了。
“就在這兒,看著你穿過林地下了山。”牧主奧克說,那表情深知底細(xì),同時遠(yuǎn)遠(yuǎn)凝視著剛才說的那個方向。然后他轉(zhuǎn)過頭來,正遇著交談人的目光。
他察覺到了什么,趕緊把目光從她的視線上移開,好像做賊被人當(dāng)場抓住了似的。原來姑娘想起了她在穿過樹叢時所做的古怪動作,心頭一陣怒跳,臉變得飛紅。看見一般不愛臉紅的女人臉紅,真令人開心極了。這個擠奶姑娘的雙頰沒有一處不是最深的玫瑰紫,起先只是處女的羞暈,后來迅速變幻,像普羅旺斯
的各色玫瑰次第開放一般,最后竟成了緋紅的塔斯克內(nèi)
色。奧克看到這種情況,很體諒他這位相識的心情,便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這個充滿同情心的人仍舊朝另一邊看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她才會恢復(fù)鎮(zhèn)靜,使他可以再一次面向著她。他好像聽到了微風(fēng)吹送著一片枯樹葉的聲音,便扭頭一看,她已經(jīng)走了。
蓋伯瑞爾帶著亦悲亦喜的神情,繼續(xù)干他的活去了。
五天五夜過去了,那位年輕姑娘按時來給那頭健壯的母牛擠奶,或是照料另一頭病牛,但從未讓視線往奧克身上游移。他那么不懂得策略,深深把她得罪了——這倒不是因為他看見了不可避免要看見的事情,而是因為他讓她知道了他看見過這件事。因為正如沒有法律就不存在犯罪一樣,沒有眼睛也就不存在失儀。她好像覺得蓋伯瑞爾的窺視使她成了一個失儀的女人,不管她自己承不承認(rèn)。這是他非常懊悔的事,也是一樁意外的不幸,使他在這方面曾經(jīng)感受過的潛熱又燃燒起來了。
如果不是在那個周末發(fā)生了一次偶然事件,他們之間的相識可能就會漸漸被遺忘掉。一天下午,天氣開始變冷,黃昏漸漸逼近,像鐐銬似的暗暗越束越緊,寒氣也隨之越來越凜冽。碰上這樣的天氣,人睡在農(nóng)舍里鼻息都要凍在被窩里,就是在圍著重墻厚壁的大宅第的客廳里面爐而坐,臉龐被火烤得紅彤彤的,后背也會覺得冰冷。那天夜里,許多小鳥兒都空著肚子在光禿禿的樹枝上棲息了。
擠牛奶的時間快到了,奧克像往常一樣看守著牛棚。后來他覺得很冷,就在產(chǎn)羊周圍額外撒了一些墊草,然后走進(jìn)屋里,往爐子里添了些木柴。風(fēng)從門底下的縫隙里鉆了進(jìn)來;奧克在那兒堵上一個谷袋,把小屋稍稍往南轉(zhuǎn)動了一下,風(fēng)又從通風(fēng)孔往里灌——小屋每邊都有一個通風(fēng)孔。
蓋伯瑞爾一向就明白,屋里若生著火,門又關(guān)著,就必須打開一個通風(fēng)孔,而且總是得打開背風(fēng)的那一個。所以他把迎風(fēng)的那塊滑板關(guān)上后,就轉(zhuǎn)過身去要想打開另外那一塊。可是又一想,還是先坐下來,讓兩個通風(fēng)孔都關(guān)著,過一兩分鐘等屋里稍稍暖和一點再開吧。于是他就坐了下來。
他覺得頭疼起來,而且和往常不一樣。他想可能是由于前幾夜沒有好好休息,身體太疲勞的緣故,于是決定站起來打開滑板然后瞇一瞇眼。可是,他還沒有采取這一必要的措施就沉沉入睡了。
蓋伯瑞爾不知自己迷糊了多久。他剛醒過來的時候覺得情況很不對頭,好像發(fā)生了什么事。他的狗在吠叫,他頭疼得非常厲害。有人在來回拖動他,還有一雙手在替他解圍巾。
他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剛才還是傍晚,不知怎么現(xiàn)在突然變得夜色蒼茫了。那個長著兩片非常迷人的嘴唇和一口雪白牙齒的年輕姑娘正待在他身旁,不僅如此——絕對不僅如此——他的頭還枕在她的膝蓋上呢。他的臉和脖子都是濕漉漉的,非常難受;姑娘的指尖兒正在替他解領(lǐng)扣。
“到底是怎么回事?”奧克茫然問道。
她好像感到某種樂趣,但非常輕微,絕不會成為暢快。
“既然你還活著,那就沒事了,”她回答說,“你居然沒悶死在你的這所小屋里。”
“啊,我的小屋!”蓋伯瑞爾喃喃地說道,“我花了十英鎊買來的呢!但我要把它賣掉,像老輩子的人那樣在茅草棚下面,蜷在一捆稻草里睡覺!前兩天它幾乎也這樣坑了我!”蓋伯瑞爾把拳頭往地板上一捶,以加強他的語氣。
“其實這不能怪小屋。”她說話的語調(diào)顯得她與別的女人不同——她是那種不考慮成熟不開口說話的人。“我覺得你早該考慮到這一點,不該那么傻,把通風(fēng)的滑板都關(guān)起來。”
“是呀,我想我是應(yīng)該考慮到的。”奧克漫不經(jīng)心地回答道。他正利用時機竭力領(lǐng)會與享受這樣親近她、把頭枕在她裙子上的滋味,這種事情一去就會不復(fù)返了。他真想讓她知道自己的感受;但是,試圖用又粗糙又紛亂的語言來表達(dá)他內(nèi)心難以捉摸的情感,簡直就等于想要用網(wǎng)罩?jǐn)y帶一種氣味。因此,他保持著沉默。
她扶他坐了起來,奧克接著擦了擦臉,像個大力士似的晃了晃身子。“我該怎么謝謝你呢?”最后他很感激地說道,臉色已有些復(fù)原,露出了一些天然的赭紅色。
“噢,別提它了。”姑娘笑嘻嘻地說道,滿面春風(fēng)地等著奧克再開口說話,不管他會講些什么。
“你是怎么發(fā)現(xiàn)我的?”
“我來擠牛奶的時候(真巧,黛茜這一季的奶差不多擠完了,過了這個禮拜,最多下個禮拜,我就不再來了。)聽見你的狗一邊叫一邊抓小屋的門。狗看見了我,就向我竄了過來,咬住我的裙子。我過來圍著屋子檢查了一下,首先是看看兩個通風(fēng)孔的滑門是不是都關(guān)上了。我叔叔也有這樣一個小屋,我曾聽見他告訴過他的牧人一定要開著一個滑門睡覺。我打開門,發(fā)現(xiàn)你像死人一樣躺在那兒。因為這兒沒水,我就往你臉上潑了點牛奶,可忘了牛奶是熱的,根本沒有用。”
“我差點兒給憋死了,是不是?”蓋伯瑞爾說道,聲音很低沉,像是要說給自己聽,而不是要說給她聽。
“啊,不會的。”姑娘回答道。她好像要選擇一種不那么悲慘的可能結(jié)局。把一個生命從死亡邊緣挽救過來,難免不使人說出一些能和這種高尚行為相稱的體面話,而她卻避免這樣說。
“我相信是你救了我的命,小姐——我不知道你的名字。我知道你姑媽的,可不知道你的。”
“我可不愿告訴你——寧可不,再說也沒有理由必須告訴你。以后很可能你我不會常打交道。”
“可我還是想知道。”
“你可以到我姑媽家去問,她會告訴你的。”
“我的名字是蓋伯瑞爾·奧克。”
“我的名字可不是這個。你斷然說出你的名字,想必你很喜歡它吧,蓋伯瑞爾·奧克。”
“你知道,我一輩子就只會叫這個名字,我必須好好利用它。”
“我總覺得我的名字很怪,很不好聽。”
“我覺得你也許不久就會有個新名字的。”
“我的天——你對別人怎么存著這么多的念頭,蓋伯瑞爾·奧克。”
“噢,小姐,請原諒我說的話,我還以為你聽了會很喜歡呢。要用舌頭把自己的心思好好表達(dá)出來,我知道我可趕不上你。我的腦瓜子從來就不很靈。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來,把你的手伸給我!”
她猶猶豫豫的,奧克按老輩子的方式很誠摯地結(jié)束了他們這場隨隨便便進(jìn)行的談話,使她感到有點兒窘。“好吧。”她說道,并把手伸過去,同時緊閉著雙唇,顯得又嫻靜又淡然。他握了一下趕緊就放開了,由于生怕自己感情太外露,他轉(zhuǎn)到了另一個極端,像個膽小鬼那樣只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的手指。
“真遺憾。”他隨即說道。
“為什么?”
“把你的手放開得那么快。”
“如果你喜歡,可以再握一下。來,給你。”她把手又伸給他。
奧克這一次握的時間長一些——可以說長得出奇——“多柔軟——而且是在冬天——沒有裂,也不發(fā)粗,沒有一點不好!”他說。
“好了,夠長的了,”她說,但沒有把手掙開,“不過我覺得你是想要吻吻吧?那你就吻好了。”
“我根本沒有想到這種事,”蓋伯瑞爾直率地說,“不過我要——”
“那可不行!”她一下子把手抽了回去。
蓋伯瑞爾覺得自己又一次失策了。
“好啦,去查查我的名字吧。”她揶揄道,接著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