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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生生

今之論者習以“天人相分”標識荀子天人觀,稽諸《荀子》本文,此說不為無據。初讀《荀子·天論》,我們所得到的主觀印象也大抵如是。在《天論》中,荀子于天人之分際甚為著意,反復申論,不以辭費為嫌。如其開篇所言:

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故水旱不能使之饑,寒暑不能使之疾,祅怪不能使之兇。本荒而用侈,則天不能使之富;養略而動罕,則天不能使之全;倍道而妄行,則天不能使之吉。故水旱未至而饑,寒暑未薄而疾,祅怪未至而兇。受時與治世同,而殃禍與治世異,不可以怨天,其道然也。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天論》)

照現代的哲學眼光看,荀子的天人之分是一種典型的自在與自為的二分法。一邊是“天行有常”的自然界,一邊是“制天命而用之”(《天論》)的人。在這里,天不再是一種神秘的人格性存在,而是一種遵循固有之規律(“常”)運行的自然存在。而人之作為一種自為性的存在,則有其自身的主體性——自作主宰、自我成就,如荀子所言:“強本而節用,則天不能貧;養備而動時,則天不能病;修道而不貳,則天不能禍。”質言之,天不會,也無法以“獎善罰惡”方式介入人的生活(“不為堯存,不為桀亡”)。顯見,這一講法否定了神秘主義的天命論,將人從委身天命的原始宗教世界觀中解脫出來,在哲學上為人的主體性爭得了合法性,充分彰顯了荀子哲學的人文主義精神。在這個意義上,項退結先生將荀子天人觀稱之為“人本中心的宇宙觀”[11],實有所得。即使論者以笛卡爾主義詮釋荀子天人觀,亦不為無見。然而,這并非荀子天人觀思想的全部,更不是其理論旨趣之所在。若一味偏執于此,則所見適足以成為所蔽。

前文論及,荀子論天人之際,初不限于《天論》一篇,所中心關切者亦不僅僅在于為人的主體性張目,更在于如何在大化流行之中安頓人的存在與價值,如何為人間秩序(作為人道的禮)提供一種形上根據。在此意義上,荀子的天人觀展開為一種本體宇宙論(Onto-cosmology)。如荀子所言:

水火有氣而無生,草木有生而無知,禽獸有知而無義。人,有氣、有生、有知,亦且有義,故最為天下貴也。(《王制》)

顯見,這一宇宙論建立在氣的觀念之上,以氣的屈伸、聚散來解釋天地萬物的生成、變化和消亡,故而可以稱之為氣本宇宙論(Qi-based Cosmology)。[12]關于萬物具體如何化生,荀子則另有解釋:“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荀子·禮論》)。天地本是中國古人對宇宙的基本設準,《周易》云:“天施地生”(《益·彖》),“天地交而萬物通也”(《泰·彖》),“天地感而萬物化生”(《咸·彖》),凡此等等,亦以此故。陰陽則是一切事物所共具的兩種最基本的性質,是一個表性質的概念而非實體性的概念,“陰陽接”自然是陰氣與陽氣相接。須知古人言陰陽,猶之言乾坤、剛柔,皆以虛詞做實詞用,是故《周易》有“陰陽交感,乾坤翕辟”之互文。同是解釋萬物化生,荀子講“陰陽接而變化起”,《周易》則以“柔上而剛下,二氣感應以相與”(《咸·彖》)為說,所謂“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乾·彖》),“至哉坤元,萬物資生”(《坤·彖》)。凡此等等,其義一也。明乎此,則知在此一通過“天地”(合而萬物生)、“陰陽”(接而變化起)解釋萬物化生的模式之中所蘊含的實體性基質依然是“氣”——“合”“接”“生”“起”,種種變化皆通過氣而得以實現和展開——并非在氣本論之外另一種不同的解釋模式。在此意義上,《王制》《禮論》此兩段文字對參,更有助于我們對荀子的宇宙論思想做整體性的了解和把握。

不過,筆者在此的聚焦點并不在于氣本宇宙論的運行機理,而在于這一宇宙論在哲學上的解釋意義。照前引《王制》篇的講法,自水火、草木、禽獸,以至于人,不同層次之間,每一類存在都具有自己特殊的規定性(/氣—/氣—生—/氣—生—知—)。然而,若“自其同者而觀之”(莊子語),如此種種類之間的區別則又是相對的、有限的,因為一切存在都根源于氣,出自“氣”之變化、流行——“通天下一氣爾!”(《莊子·至樂》)相較于此一本體意義上的同質同源,相對性的區別盡管不容抹殺,畢竟不免于等而次之。由是,我們看到,在自在與自為的分際之外,天人之間又呈現出一種連續性的關聯,而這種連續性的存有論基礎就在于形上本體層面的氣本論。申言之,在自在—自為的架構之下,天者,自在,以自然秩序為限;人者,自為,尋求一種合乎價值理念的規范性秩序。由此,人與天之間構成一種二元對待的關系。然而,在氣本的存有論基礎之上,人與自然物同源于氣,天的概念已不再限于狹義上的用法,僅僅以純粹自然意義上的自在存在為限,而可以轉而指稱氣之變化流行的全體大用。在這種轉換了的宇宙論的視野之下,天人關系亦不再是純粹的二元對待。質言之,天,天也;人,亦天也。與一切自在物一樣,人自身亦不過氣的流行變化之中的一個環節而已。如此,人之于天,更多地是一種部分與整體、因子與系統之間的關系,又如何是笛卡爾主義的主客二元結構所能范圍的?

整體而言,荀子氣本宇宙論的展開,頗有與西哲黑格爾(G.W.F.Hegel,1770—1831)所謂辯證法(Dialectic)之說相合之處。太初,如同一切自在存在,人亦出自氣之大化流行。在此意義上,天人之間自然是合一的。然而這只是自在意義上的合一,是之謂“正”。其次,與一切自在物不同,人畢竟是自為的存在。唯此一自為性只有通過人自身的主體性活動才能得以實現,職是之故,原初自在意義上的天人合一關系不得不發生斷裂——天人之分。不如此,則人的主體性無以張揚,人的尊嚴亦無以確證,此之謂“反”。復次,人的主體性不僅僅相對于自然物而言,在傳統儒家修身哲學的語境之下,更是相對于主體自身而言的。在修身實踐的過程中,人意識到自身存在的有限性,并力圖克服這一有限性,實現對自身的內在超越。而這一超越在形上層面的實現,就是人與作為大化流行之全體大用的天重新融合為一,進而成為一種具有宇宙意義的(Homo-cosmologic)存在,最終實現人的生命在形上層面的安頓,此之謂“合”。不消說,這并非是對天人之分的簡單否定,而是將天人之分作為一個特定的環節包含在自身之中。它也并沒有消解人(相對于自在物)的主體性,毋寧說它在更高的意義上肯定了人(相對于主體自身)的主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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