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多維視野下的宋代文學
- 諸葛憶兵
- 9560字
- 2019-07-16 11:33:25
第四節 “以詩為詞”辨
“以詩為詞”是宋人對蘇軾詞創新的一個綜合評價,由此也成為詞史上一種重要的創作現象,成為詞學研究中的一個重要命題。此命題涉及詞與詩文體觀念之辨析。今人對“以詩為詞”之理解,眾說紛紜,有許多誤解。所以,對“以詩為詞”的討論雖然已經很多,卻仍有必要回到宋人的語境中,對“以詩為詞”重新進行正本清源之辨析。在正本清源辨析前提下,“以詩為詞”創作之特征、得失、地位,才能夠得到科學之認識。
一 “以詩為詞”之涵義
評說古代文學所使用的概念或術語,有的是今人的概括,當然由今人對之下定義。更多的概念或術語則是古人提出來的,那么,就必須回到古人提出此概念或術語時的語境中,把握其比較確切的涵義,由此做出較為科學的判斷。“以詩為詞”是宋人提出的,今人的研究也在努力還原宋人的詞學觀念。然而,由于古今所關注的詞學重點或熱點問題有相當的距離,以至今人在一定程度上誤解宋人,造成今天學術界對“以詩為詞”含義之討論的混亂。或曰:“以詩為詞”之根本在音樂一項;或曰:“以詩為詞”的核心是“詩人句法”[48],或者干脆否定“以詩為詞”的命題意義[49]。如此以來,辨明“以詩為詞”之含義,就成為這項詞學研究命題的首要任務。對“以詩為詞”正本清源之辨析,首先關系到宋人的文體學觀念。即:宋人認為詩與詞有何不同文體特點?宋人在使用“以詩為詞”概念時,具體涉及哪些詩的文體特征在填詞過程中得到體現?其間,宋人認定的“以詩為詞”最重要的特征是什么?明了上述命題,方能綱舉目張,把握“以詩為詞”之實質。
(一)詩詞之辨質疑:合燕樂歌唱
唐宋詞是配合燕樂歌唱的歌辭,詞為音樂文學,音樂是詞體的重要特征之一。這樣的觀點已經得到專業學者的一致認同。所以,許多學者就從是否合燕樂歌唱來辨別詞與詩之不同。當代學者對此有非常明確的辨析:“‘詩’、‘詞’之間的區別從根本說來僅在音律一項。就詞與徒詩來說,在于合不合樂,就詞與其他合樂詩(如樂府)來說,在于合什么樂。”[50]學者發現僅以是否合樂作為詩與詞的區分界線并不科學,因為《詩經》、漢樂府等大量詩歌皆合樂可歌,于是特別提出“合什么樂”的問題。唐宋詞是合燕樂歌唱的,燕樂形成于隋唐之際,如此,就將唐宋詞與先前合樂詩區分開來了。上述觀點在當今學界甚為流行,可稱之為“主流觀點”。
但是,問題并不是這么簡單。
其一,唐代有大量的合樂之詩,稱為“聲詩”。唐人“旗亭唱詩”的故事傳播遐邇。李清照《詞論》云:“樂府、聲詩并著,最盛于唐開元、天寶間。”任半塘《唐聲詩》夾注云:“揣原意:‘樂府’指長短句詞,‘聲詩’指唐代詩歌,二者同時并著。”[51]有相當部分唐詩合樂歌唱,所合之樂即為隋唐時期流行的燕樂,這樣的學術觀點已經得到學界的一致認同。如果以合燕樂否作為詩體與詞體的分界線,那么,“唐聲詩”歸入哪一文體呢?“唐聲詩”是詩,而不是詞,這一點相當明確。
其二,宋室南渡之后,大量歌譜不斷流失乃至失傳。南宋詞人所創作的部分詞作當時就已經不能歌唱,只是成為案頭欣賞的作品。這一客觀事實也已經得到學界的一致認同。龍榆生云:“詞所依的曲調,發展到了南宋,漸漸僵化了。……已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52]施議對不同意龍榆生的觀點,訂正說:“詞在南宋仍有其合樂歌唱的條件。”[53]施議對的訂正,其前提是承認南宋相當部分詞作不能歌唱,只是認為龍榆生夸大事實了。再讀南宋人的自述。張炎《國香序》云:“沈梅嬌,杭妓也,忽于京都見之。把酒相勞苦,猶能歌周清真《意難忘》、《臺城路》二曲,因囑余記其事。”[54]此序明言,南宋時周邦彥詞之曲譜大量失傳,能歌唱二首周詞之歌妓,已經是鳳毛麟角,值得特別一記。南宋方千里、楊澤民等和周邦彥詞,亦步亦趨,其所作自然不可歌。張炎《西子妝慢序》云:“吳夢窗自制此曲,余喜其聲調妍雅,久欲述之而未能。甲午春,寓羅江,與羅景良野游江上。綠蔭芳草,景況離離,因填此解。惜舊譜零落,不能倚聲而歌也。”[55]可見,張炎所填這首《西子妝慢》是“不能倚聲而歌”的。現將張炎《西子妝慢》引述如下:
白浪搖天,青蔭漲地,一片野懷幽意。楊花點點是春心,替風前萬花吹淚。遙岑寸碧,有誰識朝來清氣?自沉吟,甚流光輕擲,繁華如此! 斜陽外,隱約孤舟,隔塢閑門閉。漁舟何似莫歸來,想桃源、路通人世。危橋靜倚,千年事、都消一醉。謾依依,愁落鵑聲萬里。
如果以是否合樂歌唱作為詩體與詞體的分界線,南宋“不能倚聲而歌”之詞作歸入哪一文體呢?南宋諸多“不能倚聲而歌”之詞,屬于詞體,而非詩體,此一事實也不會有任何學者質疑。而且,完全沒有學者用“以詩為詞”來評價方千里、楊澤民、張炎“不能倚聲而歌”之詞作。
回到蘇軾詞之討論,能否合樂及是否合燕樂,同樣不可以成為“以詩為詞”的劃分標準。蘇軾絕大多數詞能歌,前人論之甚詳。沈祖棻云:“蘇軾對詞樂具有相當修養,他的詞在當時是傳唱人口的。”[56]即使蘇軾“以詩為詞”之作,亦依然能歌。陸游《老學庵筆記》云:“公非不能歌,但豪放,不喜剪裁以就聲律耳。試取東坡諸詞歌之,曲終,覺天風海雨逼人。”[57]蘇軾有“天風海雨”逼人氣勢的豪放詞,配合燕樂能歌,當為不爭之事實。這不妨礙宋人對此類詞作“以詩為詞”的評價。宋人更多的時候是批評蘇軾詞“不協音律”,很多學者據此認為蘇軾詞“不能歌”。王小盾說:“他們便把格律和音樂這兩個不同的概念混為一談。”[58]總之,將“能否合樂及是否合燕樂”作為“以詩為詞”的劃分標準,“忽視了近體詩和長短句同樣可以納入曲子歌唱的事實,以及宋以后詞往往脫離音樂而成為案頭之作的事實(按:南宋已有此種創作現象)”[59]。
綜上所述,詩體與詞體在是否合燕樂歌唱這一問題上應當作如下歸納:大部分唐宋詞可以合燕樂歌唱,大部分唐近體詩不可以合燕樂歌唱。合燕樂歌唱不能作為詩體與詞體區分的根本標準。
(二)詩詞之辨實質:教化與娛樂
批評了“主流觀點”的不科學性之后,那么,宋人觀念中的詩詞之辨關鍵何在?
關于詩詞之辨,前人又有另一非常流行的觀點:詩言志,詞言情。言情之情,指向狹義的男女之艷情,故詞又被目之為“艷詞”。詩言志,其功能目的為政治教化;詞言情,其功能目的為聲色娛樂。詩體、詞體,判然有別。
《尚書·舜典》云:“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八音克諧,無相奪倫,神人以和。”為古典詩歌之創作定下基調,被后人奉為圭臬。于是,作為文學體裁之一的詩歌,被剝奪了文學的獨立性,依附于現實社會和政治,成為統治者教化民眾的工具。《詩經》作為儒家經典著作之一,在儒者眼中不是文學讀本,而是政治和社會教科書。所以,“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論語·泰伯》)。孔子教育子弟說:“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論語·陽貨》)換言之,“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論語·為政》)。《詩大序》對“詩言志”有了更加具體的解釋和要求: “詩者,志之所之也。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先王以是經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俗。”儒家學派在“詩言志”的大前提下,又為詩歌創作劃出一塊禁區:詩歌創作不許談論情愛,不許涉及男女情欲!詩歌抒寫男女情愛的娛樂功能被徹底取消。因此,中國古代文人詩歌,沒有描寫男女情愛的傳統,只有偶爾零星之作。
“詞為艷科”。燕樂乃隋唐之際人們在歌舞酒宴娛樂場所演奏的音樂。歌唱一些男女相戀相思的“艷詞”,歌妓們裝做出嬌媚慵懶的情態,那是最吻合眼前情景的。“艷詞”的題材取向是由其流傳的場所和娛樂功能決定的。詞言情,就是基于這樣的立場對詞體的讀解。
唐宋時期,人們對此種詩體與詞體之根本區別有非常明確的認識。一提及歌詞,立即就與“艷情”或聲色娛樂等發生關聯。唐宋詞人的填詞行為及其論詞熱點,都集中在這一方面。舉數則資料以證之:
晉相和凝少年時好為曲子詞,布于汴、洛。洎入相,專托人收拾,焚毀不暇。然相國厚重有德,終為艷詞玷之。契丹入夷門,號為“曲子相公”。(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
文章豪放之士,鮮不寄意于此者,隨亦自掃其跡,曰:謔浪游戲而已也。(胡寅《酒邊集序》)
晏叔原見蒲傳正云:“先公平日小詞雖多,未嘗作婦人語也。”傳正云:“‘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豈非婦人語乎?”晏曰:“公謂‘年少’為何語?”傳正曰:“豈不謂其所歡乎?”晏曰:“因公之言,遂曉樂天詩兩句云:‘欲留年少待富貴,富貴不來年少去。’”傳正笑而悟。然如此語,意自高雅爾。(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二十六引《詩眼》)
黃魯直初作艷歌小詞,道人法秀謂其以筆墨誨淫,于我法中,當墮泥犁之獄。(陳善《捫虱新話》卷三)
和凝被稱為“曲子相公”、宋人填詞或“自掃其跡”、晏幾道強詞奪理為晏殊“未嘗作婦人語”辯護、法秀指責黃庭堅作詞“以筆墨誨淫”,都表明唐宋詞人關于詞體的一個核心觀念:詞寫男女艷情,是“謔浪游戲”之作,其創作目的僅僅是為了聲色娛樂。此類文獻記載,在宋代比比皆是。
蘇軾“以詩為詞”有推尊詞體的意義,所以,從理論上宋人就會論證詩詞同體,以證明詞體應有的地位。北宋黃裳為自己詞集作序,就以“風雅頌賦比興”六義比擬,云:“六者圣人特統以義而為之名,茍非義之所在,圣人之所刪焉。故予之詞清淡而正,悅人之聽者鮮,乃序以為說。”[60]南宋胡寅《酒邊集序》更加清楚地論證說:“詞曲者,古樂府之末造也;古樂府者,詩之旁行也。詩出于《離騷》楚辭,而騷詞者,變風變雅之怨而迫、哀而傷者也。其發乎情則同,而止乎禮義則異。名曰曲,以其曲盡人情耳。……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豪氣,超然乎塵垢之外。于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臺矣!”[61]胡寅論說煞費苦心。既要強調詞曲的特征,又要與騷雅詩體相聯系,以推尊詞體,為下文盛贊蘇軾“以詩為詞”作為鋪墊。宋人試圖模糊“詩言志、詞言情”的文體分界線,正好從一個相反的角度說明了宋人對詩體與詞體區分的理解。
或曰:詩詞之辨亦在風格。蘇軾詞以詩歌風格入詞,開創豪放一派,此為“以詩為詞”之一端。此說言之有據。詩莊詞媚,文體不同,風格迥異。然而,推究蘇軾詞風之變異,問題將重新回到蘇軾詞之取材及歌詞創作意圖、功能之改變這一根本點上。脫離燈紅酒綠的創作環境,擺脫歌舞酒宴的傳播場所,改變男歡女愛的娛樂功能,歌詞取材和功能向詩歌看齊,其詞風必然發生變化。作品的風格是與其所描寫的題材、所抒發的情感相一致的。即:詩詞風格之辨,最終落實到題材和功能的層面上。
換一個角度觀察問題,宋人幾乎不關心詞是否可以合樂歌唱。因為,在燕樂流行的年代,這不成為一個問題。如同今人并不關心流行歌曲是否合樂,而是關心其是否美聽。只有到了燕樂完全失傳之后,研究者逐漸開始關心詞樂問題,同時亦逐漸將詞樂問題推至一個過高的地位,認為是宋人提出“以詩為詞”的根本依據。是否合樂歌唱,確實是詩體與詞體的重要區分標準之一,卻不是宋人所關心的問題。宋人最為關注的是詞不同于詩的抒情內容和娛樂功能,“以詩為詞”就是在這樣的創作觀念背景中提出。換言之,宋人評價蘇軾“以詩為詞”,就是指蘇軾詞擺脫“艷情”,抒寫了種種人生志向,向“詩言志”靠攏,其創作功能指向教化。
南宋孫奕云:“蘇子瞻詞如詩,秦少游詩如詞。”[62]這種說法在宋代非常流行,在宋人討論歌詞時多處可見[63]。以秦觀創作為對比項,宋人所關注的詩體與詞體之特征區分就非常明顯。這里指的不是秦觀詩能合燕樂歌唱,而是指秦觀創作的“女郎詩”。元好問說:“有情芍藥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64]秦觀部分詩題材似詞,故有“女郎詩”之評價。南宋湯衡對此有過更加詳盡的論說:“昔東坡見少游《上巳游金明池》詩,有‘簾幕千家錦繡垂’之句,曰:學士又入小石調矣。世人不察,便謂其詩似詞。不知坡之此言,蓋有深意。夫鏤玉雕瓊,裁花剪葉,唐末詩人非不美也,然粉澤之工,反累正氣。東坡慮其不幸而溺乎彼,故援而止之,惟恐不及。其后元祐諸公,嬉弄樂府,寓以詩人句法,無一毫浮靡之氣,實自東坡發之也。”[65]湯衡此處詩體與詞體的討論,重點落實在“鏤玉雕瓊,裁花剪葉”和“浮靡”等問題上,與音樂完全沒有關系。宋人詩體、詞體對舉,或云“以詩為詞”,或云“詩如詞”,皆指其不同創作內容和創作功能而言,含義相當明確。
二 “以詩為詞”之演進及得失
辨明詩言志之教化和詞言情之娛樂為詩體與詞體根本區別之所在,而后可以梳理“以詩為詞”的發展演變歷程,明確“以詩為詞”在歌詞發展史上的得失和地位。
(一)詞體之形成
隋唐之際燕樂趨于成熟,配合其歌唱的曲子詞隨之出現。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收錄作品161首,集中表現了曲子詞的初始風貌。王重民《敦煌曲子詞集·敘錄》一段話被后來學者反復引用,以證實曲子詞最初取材之寬泛,及最初詞體與詩體之趨同。王曰:
今茲所獲,有邊客游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以及佛子之贊頌,醫生之歌訣,莫不入調。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66]
此一階段,是曲子詞的初創期,詞體尚未獨立,與詩體混淆是一種必然的現象。任何一種文體初始階段都有過與其他文體混淆、文體特征不明顯的過程。針對這一階段的曲子詞創作,不可以使用“以詩為詞”的概念。因為,“以詩為詞”是指詞體成熟獨立之后,接受詩體的影響而在創作中產生的變異現象。詞體尚未從詩體中獨立出來,遑論“以詩為詞”?
以往學者反復引用王重民這段話,往往是為了說明曲子詞在民間或在初始期是有著開闊的題材取向的,與詩歌并無二致。只是到了后來文人手中,才逐漸演變而形成委婉隱約敘說艷情的創作特征。此說是對詞體之形成的重大誤解。如前所言,詞體特征之形成是由其傳播之場所、演唱之環境、娛樂之功能所決定,無論是在民間持續發展還是到了文人手中,走向委婉敘說艷情是歌詞的必然創作趨勢。敦煌曲子詞中寫得最好、最多的依然是言男女情愛的作品。初始階段的曲子詞創作,已經明確表現為走向艷情的趨勢。唐代的《云謠集》是現存最早的曲子詞集,錄詞30首,創作主體已經轉移為樂工歌妓,作品題材也就集中到“艷情”方面。至《云謠集》,詞體特征初步形成。
中唐文人劉禹錫、白居易、張志和等亦填詞,然拘泥于儒家之“詩教”,其詞或寫江南風光,或敘隱逸之志,與艷情無關。這樣的創作不符合歌詞的發展趨勢,無助于詞體特征之形成,故中唐文人歌詞之創作便異常冷清蕭條,唐代極少追隨者。
唐末五代之《花間詞》,收錄18位詞人的作品500首,男女艷情幾乎成為惟一的話題。“春夢正關情,鏡中蟬鬢輕”,“門外草萋萋,送君聞馬嘶”(溫庭筠《菩薩蠻》)之送別相思,“深夜歸來長酩酊,扶入流蘇猶未醒”(韋莊《天仙子》),“眼看惟恐化,魂蕩欲相隨”(牛嶠《女冠子》)之宿妓放蕩,幾乎構成一部《花間集》。詞中女子在性愛方面甚至大膽到“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韋莊《思帝鄉》)的地步。歐陽炯《花間詞序》云:
鏤金雕瓊,擬化工而回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詞,用助嬌嬈之態。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娼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以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67]
歐陽炯將“花間詞”的題材取向、創作環境、作品功能敘說得清清楚楚。花前月下,淺斟低唱,娛樂遣興,與歌詞創作相伴隨。稍后于“花間詞”之南唐詞人,承續“花間”作風,充分發揮歌詞的娛樂功能。陳世修《陽春集序》云:“公以金陵盛時,內外無事,朋僚親舊,或當燕集,多運藻思為樂府新詞,俾歌者倚絲竹而歌之,所以娛賓而遣興也。”[68]至此,歌詞艷情之取材、委婉之敘說、娛樂之作用等詞體特征最終形成,詞體基本上獨立于詩體。
(二)“以詩為詞”之啟端
詞體一經獨立,文體間的相互作用也就開始了。換言之,晚唐五代詞體完全成熟,詞體特征得以確立,“以詩為詞”的創作隨之發生。最為典型的是體現在馮延巳、李煜的部分詞作中。南唐國勢傾危,君臣預感到國家必然滅亡的末日一天天臨近,內心深處有擺脫不了的沒落感和危機感。于是,他們便在歌舞酒宴之中尋求精神的寄托和暫時的逃避。那種沉重的沒落感和危機感滲透到詞作中,就使作品具有了士大夫的身世家國感慨,與“詩言志”的傳統暗合。馮煦評價馮延巳詞云:“俯仰身世,所懷萬端,繆悠其詞,若顯若晦,揆之六義,比興為多。”[69]明確將馮詞比擬詩歌,從比興言志的角度加以評說。李煜入宋之后的詞作,肆意抒寫身世家國之感,完全走出“艷情”范圍,詩詞同調。王國維就是從這樣的角度認識馮延巳和李煜的這部分詞作,云:“馮正中雖不失五代風格,而堂廡特大,開北宋一代風氣。”又云:“詞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70]所謂“堂廡特大”、“眼界始大”、“為士大夫之詞”,皆指馮、李詞作于艷情之外別有寄寓,向詩歌靠攏。馮、李詞作有此成績,皆因身世背景使之然,非有意“以詩為詞”。
北宋建國,大力弘揚儒家倫理道德準則,通過學校、科舉等多種途徑推廣儒家思想教育,建立新一代的士風。士風的轉變直接影響到文風的轉移。文人們自然地摒棄淫樂享受之表述,追求言志詠懷之表達,在創作中形成新的潮流。翻檢《全宋詞》,宋初80余年時間里,有作品留存的詞人一共11位,保留至今的詞作共34首。其中,寫艷情的只有8首。其他則涉及仕途感慨、景物描寫、游樂宴席、感傷時光流逝、頌圣等等,與詩歌取材相同。這與“花間詞”一邊倒的艷情創作傾向形成鮮明對比,反而與中唐張志和、白居易等人的創作情況近似。宋初80余年之詞壇創作,堪稱“以詩為詞”占據主流的創作時期。這是由社會風尚、政治環境、文壇風氣所造成的。文人們已經失去或抑制了創作歌詞的興趣,偶爾為之,亦將詞體等同于詩體,下意識地采用“以詩為詞”的創作手段。歌詞脫離艷情,失去其文體特征,宋人稱之為非“當行本色”,其創作必然走向蕭條。王灼所說:“國初平一宇內,法度禮樂,浸復全盛。而士大夫樂章頓衰于前日,此尤可怪。”[71]從詞體失去特征、“以詩為詞”的角度,可以合理解釋“此尤可怪”的創作現象。
晏殊和歐陽修登上詞壇之際,宋詞創作進入新的全盛期。其標志是歌詞重新走回歌舞酒宴,重新歌唱男女艷情,娛樂功能被重新強化,所謂“一曲新詞酒一杯”、“酒宴歌席莫辭頻”(晏殊《浣溪沙》)。晏、歐率意作詞,不經意間士大夫的胸襟懷抱亦流露于歌詞之中,歐陽修表現尤為突出。歐陽修詞中有人生不得意的牢騷不平,或者為時光流逝的哀傷、仕途風波的憂患,或者為對前景的達觀和生命力的昂揚,塑造了極富個性特征的自我形象。部分詞作描寫山川景物,亦超出“艷情”的范圍。論者皆指出晏、歐詞承繼馮延巳而來。劉熙載云:“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72]即與三者歌詞中之胸襟懷抱相關。所以,晏、歐之創作,雖然在恢復歌詞創作傳統方面居功甚偉,但是亦不排斥“以詩為詞”。李清照《詞論》將晏、歐與蘇軾相提并論,稱他們詞作為“句讀不葺之詩”,就是基于對他們三人部分“以詩為詞”之作的理解。
(三)蘇軾之“以詩為詞”
蘇軾登上詞壇,帶來了更多的創新之作,對詞體形成更大的沖擊。蘇軾在詞壇上的創新作為,可以歸納為“以詩為詞”。換言之,“以詩為詞”之創作進入了全新的階段。
蘇軾為人為文,皆灑脫自然,不拘泥于常規。其《答謝民師書》倡導創作時“大略如行云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于所當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73]。清許昂霄《詞綜偶評》故云:“東坡自評其文云:‘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唯詞亦然。”[74]這種自然暢達的創作態度表現到歌詞創作之中,就出現了“以詩為詞”之有意識的作為。蘇軾《答陳季常》云:“又惠新詞,句句警拔,詩人之雄,非小詞也。但豪放太過,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75]《與蔡景繁》云:“頒示新詞,此古人長短句詩也,得之驚喜。”[76]即:蘇軾非常欣賞友人“以詩為詞”之作。《與鮮于子駿》云:“近卻頗作小詞,雖無柳七郎風味,亦自是一家。呵呵!數日前,獵于郊外,所獲頗多。作得一闋,令東州壯士抵掌頓足而歌之,吹笛擊鼓以為節,頗壯觀也。”[77]即:蘇軾對自己“以詩為詞”之作亦頗為自得。信中所言“壯觀”之詞,乃《江城子·密州出獵》。故南宋俞文豹《吹劍錄》記載一段廣為流傳的趣事:
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外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東坡為之絕倒。[78]
由此可見,蘇軾填詞時時以柳永為靶子,融詩體于詞體,努力追求一種新的審美風格。順便說一句,宋人比較蘇軾詞與柳永詞,同樣并不關心其是否合樂歌唱,而是演唱的內容和風格。于是,蘇軾詞敘說報國志向和仕途風波險惡、關心民生疾苦、袒露人生旅程中種種復雜心態、訴說親朋好友之真情。詩歌能夠觸及的題材,在蘇軾筆下皆可入詞。劉熙載評價云:“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79]詩言志,詞亦言志。在這個意義上,詩詞同體,“以詩為詞”的作風得到了大張旗鼓的確立。
蘇軾對歌詞做如此大刀闊斧的變革,在當時就理所當然地引起廣泛的關注。對蘇軾詞“以詩為詞”的綜合評價是與蘇軾同時代的論者提出的。最先提出這種批評的是蘇軾門生陳師道:“退之以文為詩,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80]陳師道的觀點,獲得時人及后人的廣泛認同。如李清照《詞論》云:“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于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爾,又往往不協音律。”彭乘云:“子瞻嘗自言平生有三不如人,謂著棋、吃酒、唱曲也。然三者亦何用如人?子瞻之詞雖工,而多不入腔,正以不能唱曲耳。”[81]
與蘇軾同時代的詞人、詞論家,多數對蘇軾的作為持批評態度。他們批評的依據就是詞體不同于詩體,二者不應該混淆。李清照《詞論》在批評了柳永、晏殊、歐陽修、蘇軾等人后云:“乃知別是一家,知之者少。”所謂“別是一家”,即謂詞需始終保持“本色”,不僅合乎音律,而且不同于詩和文,別具一格。蘇軾門生李之儀亦云:“長短句于遣詞中最為難工,自有一種風格。稍不如格,便覺齟齬。”[82]蘇軾詞不合“本色”、“別是一家”、“自有一種風格”之審美要求,故導致北宋諸多詞人、學者的批評。
北宋亦有為蘇軾“以詩為詞”辯護的聲音。趙令畤轉引黃庭堅語,云:“東坡居士詞,世所見者數百首。或謂與音律小不諧,居士詞橫放杰出,自是曲子縛不住者。”[83]南宋以后,半壁江山淪陷的家國巨大變化逼迫歌詞走出風花雪月的象牙塔,將目光投向更為開闊的社會現實,蘇軾“以詩為詞”的作為因此得到越來越多的肯定。王灼干脆認為詩詞同體,不必強為區分,云:“東坡先生以文章余事作詩,溢而作詞曲,高處出神入天,平處尚臨鏡笑春,不顧儕輩。或曰:長短句中詩也。為此論者,乃是遭柳永野狐涎之毒。詩與樂府同出,豈當分異?”由此,王灼大力肯定說:“東坡先生非心醉于音律者,偶爾作歌,指出向上一路,新天下耳目,弄筆者始知自振。”[84]劉辰翁《辛稼軒詞序》亦云:“詞至東坡,傾蕩磊落,如詩如文,如天地奇觀,豈與群兒雌聲學語較工拙。”[85]辛派愛國詞人,標舉“以詩為詞”之大旗,在宋詞發展史上留下濃重一筆,其成就早就為人們所熟知。換言之,“以詩為詞”拓寬歌詞表現范圍,成就歌詞新的審美風格,對歌詞發展做出巨大貢獻。
“以詩為詞”之弊端,南宋人已有所言及。沈義父云:“近世作詞者,不曉音律,乃故為豪放不羈之語,遂借東坡、稼軒諸賢自諉。”[86]后人對此有更深刻的認識。明王世貞云:“以氣概屬詞,詞所以亡也。”[87]理由非常簡單,淡化或取消文體的獨立性,該文體存在的意義同時被淡化或取消。即:“以詩為詞”是一雙刃劍,從文體學的角度考察,“以詩為詞”功過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