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
- 張飛岸
- 13908字
- 2019-08-23 19:32:50
第一輯——“民主新論”推介
楊光斌
《比較政治與中國社會科學話語體系研究書系》按主題分類由若干系列構成,第一輯便是“民主新論”系列。稱為“新論”,自然有理論上的道理,而不是為了吸引眼球。讀者是蒙蔽不了的,很多讀者有火眼金睛,有強大的鑒別能力。這一系列包括四本書,分別是楊光斌教授的《觀念的民主與實踐的民主:比較歷史視野下的民主與國家治理》、曾毅博士的《政體新論:破解民主—非民主二元政體觀的迷思》、張飛岸博士的《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以及楊光斌等著的《中國民主:軌跡與走向(1978—2020)》。
一 《觀念的民主與實踐的民主》:發掘民主的新常識
我把自己這些年的民主研究稱為清理民主的常識,清理舊常識,發掘新常識。常識還有“新”“舊”之分嗎?先讓我們從常識的概念說起吧。
給“常識”一個準確界定并不容易,首先是因為常識的說法實在是太流行,如犯常識性錯誤、連常識都不懂等,越是流行的概念越難以界定,日常生活中流行的說法就更難以界定。生活包羅萬象,不同的領域有不同的常識,潘恩的“常識”是指人與生俱來的政治權利,而牛頓的萬有引力則是自然界的常識。
盡管各個領域有各自的常識,但是常識都是被建構出來的。因此,所謂常識,就是對常在道理的發現并使之成為普遍觀念的共享知識。成為常識的知識,事實上包括三部曲,第一是“常在性道理”即客觀的潛在存在;第二是“發現”即建構,流行的常識尤其是觀念上的常識都是對“常在”的發現;第三是傳播“發現”,使之成為流行的觀念即所謂的“共識”。
除了日常生活常識如社會規范是習慣習俗的產物,思想意義上的、學科意義上的“常識”都是對常在道理的發現、傳播的結果。人類的進步形式就表現為對常在道理的認識和發現。所謂常在道理,就是客觀事物運行的潛在道理就在那里,看你能不能發現,對常在道理的發現就是一項重大發現。千百年來無數農夫躺在蘋果樹下,蘋果掉下來就吃掉了事,但牛頓卻從中發現了萬有引力。因此,發現“常識”是重大發現。
同樣,犯常識性錯誤也是大錯誤。既然常識是人類對常在即客觀事物的認識和發現,相當于人類運動的規律,違背規律必然導致災難。“大躍進”式地進入共產主義社會,就是有違常識的災難。當有軍事評論員看到美軍四輛戰車進軍巴格達而在電視上焦慮地呼喊“為什么不把它們吃掉”時,其實也犯了常識性錯誤,他不知道伊拉克人固然厭惡美軍,但他們也早已受夠了薩達姆的殘忍統治,這就是為什么薩達姆政權不堪一擊。沒有認識到這一點,就是犯了常識性錯誤。
然而,既然“常識”是發現和建構而來,流行的常識就并不都是理所當然的正確,并非神圣到不可挑戰的地步,尤其是一些政治常識。政治常識是對常在觀念化加工的產物,而觀念化加工就難免存在基于政治利益基礎上的主觀偏見,或者說這種偏見是為了保護特定利益的。但是,因為觀念加工能力的不同,即西方人的概念化、科學化能力太過強大,把產生于特定國家、特定時期、特定歷史經驗的概念和觀念,推廣為普遍化的東西,即我們所說的常識。
即使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常識并非都是不容置疑的,近代以來的偽科學很常見,更何況社會科學意義上的常識?社會科學被稱為“科學”,其實是人類面對科學革命的壓力而不得已的妥協。社會科學必然帶有觀念偏見和利益分野,其科學性遠不如自然科學那么可信。何況,我們所知道的社會科學基本上都是盲人摸象式的碎片化知識,是簡約論的產物。以復雜性理論來看,即從概念的多樣性、質的多樣性、層次多樣性、角度多樣性、事物發生的時間性等視野看問題,很多流行的知識即常識都需要被重新認識。
遺憾的是,在政治生活中,很多人被簡約論套牢,把碎片化知識甚至沒有歷史基礎的知識視為常識,甚至當作信仰,以為自己之所讀所知就是世界的全部,就是世界的規律。把知識轉化為信仰并不容易,但靠譜的信仰至少應該建立在相對可靠的知識譜系上。
回到關于民主的常識問題。我們都熟悉的民主,是社會科學中的一個流行概念,很多人視之為信仰。關于民主的流行性認識即常識無外乎人民主權意義上的社會權利—個人權利,其實現形式就是選舉式民主和社會自治的公民社會理論。這些固然是民主的常識,但絕對不是整全知識意義上的常識,因而不是不可以置疑的。把民主當作信仰值得稱道,但問題是信仰基于什么知識基礎之上。
近代以來,當我們談論民主的時候,不是在簡單的個人權利意義上的談論民主,更是在政體意義上談論民主制度,即相對于君主制和貴族制的政治制度。既然是一種政治制度,民主政體就不單單是選舉式民主和社會自治問題,這些都是社會權利層面的東西,而政體必然包括“官”即國家層面的要素。不講國家權力而只講個人權利的重要性,而且個人權利的實現形式就是所謂的選舉式民主和社會自治,結果一個國家會變成什么樣子?政治上一人一票的平等權實現了,但在社會保障的社會權利上和經濟權利上陷入更加窘迫的境地,追求平等反而落得更不平等,出現了“民主回潮”“無效民主”甚至“政治衰朽”。這就是第三波民主化以來發現的“新常識”。民主的“舊常識”實現了,卻導致了難以逆轉的災難性后果。而要避免國家建設中的災難,就必須把“國家”引入民主理論。
原因很簡單,個人權利不只是政治上的,還有作為社會保障的社會權利和基本財產權的經濟權利,而社會權利和經濟權利的實現,不是公民社會能夠自動實現的,也不是靠投票能夠解決的,在后發國家只能靠國家去推動。比較世界各國,不同權利實現的“時間性”很重要,好的順序都是先有經濟權利;而對發展中國家而言,在沒有經濟權利和社會權利時有了政治權利,而政治權利的主要功能是搞財產再分配,結果必然使社會陷入難以逆轉的僵局。“觀念戰士”的思維可以海闊天空,但“觀念戰士”應該考慮到大眾的實際需求,也應該把握制度變遷的基本軌跡。把個人權利區分為經濟權利、社會權利和政治權利,是社會學家T.H.馬歇爾發現的事關民主的“新常識”;而個人能力的實現有賴于國家能力則是阿瑪蒂亞·森的福利經濟學所講的民主的“新常識”。
歷史很吊詭。歷史上資本主義的第二次生命來自凱恩斯主義式“國家”進場即“羅斯福新政”;同樣,作為資本主義副產品的民主的重生,也需要“國家”進場來拯救。這不是你喜歡不喜歡的選擇,不管你是否喜歡“國家”,人類只能在成本與收益之間權衡。民主的生命力來自國家?看上去是一種悖論,卻是一種歷史真實,是繞不開的民主“新常識”。
國家的進場并不必然排斥被民主“舊常識”奉為圭臬的公民社會。但是,也不必迷信公民社會,有托克維爾筆下的好公民社會,也有大量的壞公民社會,如意大利南部的恩主庇護型、印度的碎片化型、中國的土圍子型。公民社會有利于地方自治,但與整個國家治理的好壞沒有必然聯系。信仰公民社會的人可能不愿意知道,德國、意大利的法西斯主義就是產生于發達公民社會基礎之上。這在國際社會科學界已經是舊知識,但在中國則可以看成是關于公民社會的“新常識”。
關于民主的“新常識”遠不止這些。西方早發達國家玩選舉式民主還不錯,為什么后來很多轉型國家都不靈?我們常說的民主條件即舊常識太籠統了。比如,今天大家都熱議的法治與民主的關系,就存在一個“舊常識”束縛問題,有些法學學者堂而皇之地說沒有民主就沒有法治,這樣斷言的西方文明史基礎是什么?西方法制史基礎又是什么?法治是西方3000年的傳統,而大眾民主則是100年的事。同樣,熱議的自由與民主的關系,西方自由至少是500年的歷史。這樣,一個簡單的“新常識”就是,法治和自由都是民主的“歷時性條件”,而沒有這等條件的國家搞民主,必然是命運多舛。
更重要的是,西方選舉式民主是發生在一族一國的“民族國家”之內,黨爭只不過圍繞具體議程的哪個黨得到多一些哪個黨得到少一些的問題,這次不行下次再來。但是,對于后發國家而言,宗教沖突、種族沖突、根本信仰沖突,都是關乎一個國家的根本建制。在建國問題上搞黨爭,結果如何呢?就是無休止的內斗乃至國家分裂。這樣,好民主需要“同質化條件”這個“新常識”。
以“同質化條件”去衡量美國,不得不說美國的民主正在變質,演變為福山所說的“否決型政體”。黨派斗爭極化,凡是民主黨所主張的共和黨都要反對,反之亦然。利益集團太多太活躍,而且能力有天壤之別,結果是有利于窮人、大眾的根本利益的公共議題變不成政策,如控槍問題。
民主的“新常識”都是第三波民主化以來的故事給予我們的啟迪,但卻是被人忽視了的或者故意掩蔽的“常在道理”。不僅如此,民主的“新常識”還表現在對民主形式的認識上。西式民主把自由民主即選舉式民主當作民主的唯一標尺,把代議制民主看做實現人民主權的唯一形式,這就是在故意掩蔽歷史常在,或者說沒有發現“常在”。比如,難道分權不是一種民主形式?要知道后發國家的建國路線首先是戰爭集權,然后才是分權化治理,這個過程就是民主化過程。原因很簡單,不分權到地方政府、企業、社會組織乃至個人的話,人民主權就是一句空話,人民主權是通過分權來實現的。
如果西方人能把憲政作為民主形式即所謂的憲政民主,真正體現民主精神的分權更應該被視為一種民主形式。要知道,所謂的憲政,并不只是約束政府權力,首要的是約束大眾的權利,比如美國憲法就是具有反民主性質的保護寡頭利益的“憲政”。這就是西方人的高明之處,居然能把約束大眾權利的憲法安排稱為憲政。據此,那些能真正體現大眾權利的制度安排為什么不能稱為民主?分權是一種理所當然的民主形式。
和分權是一種民主形式一樣,自由、自治都是民主固有的內涵和形式,只不過以前只談選舉而淡化了這些制度形式的民主性。
有了民主形式的“新常識”,對中國政治性質的認識也就完全不一樣了。難道中國不是民主國家嗎?沒有民主哪里來的活力和奇跡?只不過中國人比較誠實,說出了一套不符合西式民主因而讓西方人不愛聽的理論來,如“人民民主專政”和“民主集中制”。其實,哪個國家不是以強制力政權為基礎的?哪個國家的決策只有民主而沒有集中?中國以自己的實實在在的民主形式而實現了民主政治的根本即“民享”。吵架是政治家和知識分子的事,而老百姓則要安居樂業,實實在在地擁有。我經常說,與人口過億的其他八個發展中國家比較,盡管中國的難題很多,困難重重,但在治理意義上,中國輸給了其他八個國家沒有?我們不能只待在舊觀念的籠子里而不放眼世界。
民主很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有“致治”即國家得到治理,“致治”讓民主更實在、更飽滿,也更可愛。沒有治理的民主,民主最后必然被污名化,空喊民主最后反而敗壞了民主的聲譽。當然,為了讓中國更美好,拿放大鏡看中國問題也未必是一件壞事,執政者的治理能力也會因為社會壓力的存在而得以提升。事實如此,執政者執政能力的一路提升,是應對一個又一個、一波又一波看似危機性質的事件的結果。
民主的“新常識”意味著民主并不是簡單的事。民主本來就不簡單,民主的簡單化認識已經讓眾多國家陷入泥淖而難以自拔。還有難以回避的“新常識”是,近代以來,民主從自由主義的精英民主,催生了社會主義的大眾民主,大眾民主進而演變為民族主義民主、伊斯蘭主義民主和民粹主義民主,民主與國內沖突和世界政治沖突如影隨形,“文明的沖突”表現為民主的沖突。
選擇已經擺在我們面前,到底要什么樣的民主?不管你追求什么樣的民主,大家應該明白這樣一個道理,“道”可以不同,但中國只有一個,道不同者必須相謀。
二 《政體新論》:解構民主—非民主二元對立的政體觀
讀完《政體新論:破解民主—非民主二元政體觀的迷思》,不管你信奉何種“主義”,大概都不得不停下來反思一下自己曾習以為常的、張口就來的“民主—非民主”二分法思維方式。能改變思維方式的作品,無疑是該領域的里程碑式的研究。
《政體新論》是曾毅博士的博士學位論文。對于這樣的博士論文選題,當初很多人都不看好,不是題目不好,而是懷疑一個博士生如何駕馭這樣一個政治學最古老、最根本也是最宏大的問題。結果讓人喜出望外:匿名評審平均得分在90分以上,這在博士論文匿名評審中是罕見的。后來閑聊得知,復旦大學的陳明明教授是匿名專家之一,他說這么多年來很少讀到這么博大精深的博士論文,因此毫不猶豫地寫了長篇評論,并給出他評審史上的最高分。在博士論文答辯會上,來自北大、清華、人大和中央黨校的大牌教授們都不再像往常那樣吝嗇自己的語言,思想力和語言力都極為強大的任劍濤教授評論說:“這是以次級命題沖擊了終極性問題”;中央黨校黨建部主任王長江教授的評價最生動也最意味深長:從知識上到思想上,這部作品都是一道“龍須菜”。
“龍須菜”是怎么做成的呢?我們常常教導學生要有“問題意識”,這是做好學問的第一步:提出好問題。但是,在我看來,看起來是第一步的“問題意識”其實只是結果,其前提則是“身份意識”和“時代意識”。也就是說,如果作者搞不清楚自己是誰,不清楚自己處于什么語境下,所謂的“問題意識”很可能是偽問題或者無聊問題。時代已經變化到今天,世界政治已經從城邦國家走向現代國家,中國政治已經對全能主義進行全方位的變革,但是關于政體的話語還在亞里士多德那里,甚至還不如亞里士多德,中國政治依然被標示為各色各樣的“威權主義”。
也就是說,流行的關于政體理論以及由此而導致的觀念(思維方式)是與時代完全錯位的。不僅如此,現代人比起古典時期,甚至變得更加懶惰。我們知道,古典時期的政治共同體的結構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但是亞里士多德依然區分出三種正宗政體、三種變態政體以及由此而衍生出的20多種亞政體,而且各種政體之間是隨著條件的變化而可以相互轉換的,在施特勞斯看來,亞里士多德的各政體處于一個連續光譜上。但是,隨著古典政體向依賴軍事權力的帝國政體演變,再到中世紀的以文化權力為主的教會政體,以及中世紀后期的彰顯經濟權力的封建制政體,更別說我們今天的超大規模的、由多民族構成的現代國家政制了,其中不但有傳統上的政治權力這個“利維坦”,更有無處不在的資本權力這個“利維坦”。相對于政治利維坦,資本利維坦對人們的影響乃至宰制更是讓人避之唯恐不及。在這樣一個完全“質變”的政治社會結構中,權力關系的維度乃至權力的性質也都發生了質變,研究政體怎么能不研究中央—地方關系?怎么能回避得了政治—經濟關系?但遺憾的是,流行的政體理論就是視而不見!
這就是作者的“時代意識”而推演出來的“問題意識”。
那么,從什么角度來駕馭這樣一個縱觀古今的大問題?做學問的人都知道,越是大問題越重要,但也越難以駕馭,很多人因此卻步、放棄。因此,駕馭大問題一定要有好角度,否則就會失控而失去寫作的意義。有很多駕馭大問題的好標本,比如諾斯從國家理論(即政治)、產權理論(即經濟)和意識形態(即文化)這三個概念解釋了西方世界的興起和世界經濟史,林德布洛姆也是從政治、經濟、文化的三大角度(即強制、交換和規訓)比較了資本主義政治和共產主義政治。
《政體新論》的角度則如其副標題,從政治科學方法論的角度而“重述”政體理論。我們將指出,這本身就是該書的研究路徑或方法論上的貢獻。政治學方法論具有典型的時代性,不同的時代有不同的方法論即所謂的“新政治學”,因而其對那個時代的政治學根本問題即政體的看法也是時代性的。在正確的路子上研究重要問題,便有了一系列新的發現。
在古典政體理論即“誰統治”的基礎上,政治學到了舊制度主義時期,建構的政體理論是“如何統治”,典型的政體概念有代議制下的議會制和總統制,更有美國建國之父用于解決建國規模問題的聯邦制,用于解決前所未有的中央—地方關系。后來的單一制、聯邦制都是回答規模問題。我們看到,政體理論已經從單純的橫向政治結構發展到回答縱向結構的權力關系。可見,從古典政體理論到近代的舊制度主義政體理論,都是真正的科學理論,即描述問題、解決問題。
但是,到了標榜“科學”的行為主義時期,西方政治學則變成了“冷戰學”下的意識形態學,其中表現在政體理論上,越來越復雜的政治社會結構卻被越來越簡單化,而且完全的二元對立化,僅以競爭性選舉而衡量政體的民主—非民主性質,其中無處不在地影響政治權力的資本權力被“閑置”起來。也就是說,二分法政體觀完全有違現代社會尤其是西方社會的基本權力關系。當事實性權力關系被掩蔽而又變成了流行的觀念而改造他國之時,便立刻有了結構性后果,那就是民主回潮而導致的政治衰敗。對此,自由民主理論家說有了競爭性選舉的轉型國家是“競爭性威權主義”“選舉式威權主義”等,這其實是標志著以競爭性選舉為標志而劃分政體理論的破產。破產是必然的,因為其只顧一個維度上的權力關系即國家—社會關系上的選舉,而不顧其他權力關系如中央—地方關系、政治—經濟關系,這樣的建國方案焉能不敗?
這種發現來自比較政治經濟學的方法論。而與比較政治經濟學具有高度契合性的歷史制度主義,其“否決點”理論的發現是,議會制國家之間的差別甚至大過議會制與總統制之間,而且民主國家與非民主國家之間的政治過程也有很大的相似性,或者說其差別并不像行為主義政治學所建構的差別那么大。歷史制度主義的政體發現幾乎是顛覆性的。不是嗎?沿著歷史制度主義的線索,福山說美國是“否決型政體”,是不是比自由民主政體更接近政治真相?歷史制度主義不僅是一種方法論,而且是世界觀和認識論,而既是世界觀又是方法論的方法論少之又少。
政治學方法論在經歷了“正反合”后,從意識形態回到了科學。如果說舊制度主義是科學,行為主義政治學則是以科學為標簽的觀念學,而其后的比較政治經濟學和歷史制度主義則是以探究真相為使命的科學。作者的結論是,當我們談論政體時,事實上存在兩種語境和兩種場域,是意識形態的還是事實性科學的?就同一種政體而言,不同的場域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研究方法變了,世界觀變了,即觀察問題的角度和層次變了,結論也就不一樣了。
在概述完《政體新論》后,讀者是不是覺得作者對政體的“重述”使政體有了完全不同的意義?國人一直把政體當作政治哲學或思想史中的問題加以處理,研究數不勝數,但一直難有異于西方學術界的成就。在我看來,只有回到研究政體的本來語境,才能對政體理論研究有突破性貢獻。政體一開始就是如何“建國”,而如何建國則一直是比較政治研究的重要范疇。因此,在比較政治學的路徑上研究政治哲學或思想史上的重大命題,更有可能取得突破性成就。其實,這只是研究方法上的回歸。無論是古典時期還是舊制度主義時期,政治學家們都是在比較政治意義上建構政體理論的。
在正確的路徑上研究重大問題以取得突破性進展,這其實是一種抽象的經驗總結。如何做得到?這不但需要研究者長期的知識積累,更需要研究者對學術的信念、對自己事業的信仰。從本科到碩士研究生再到博士生,曾毅博士一直在人民大學接受正統的或者說正宗的政治學專業訓練。《政體新論》是能夠代表中國人民大學博士生水準的,那些能改變人們思維方式的研究無疑是中國社會科學的傲人成就。
三 《被自由消解的民主》:第三波民主化為什么沒有帶來平等
《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不但會讓一般讀者讀后大有斬獲,相信功成名就之士讀后也定會眼前一亮,必然會有“后生可畏”之欣慰感!我的極具戰略智慧的同事黃嘉樹教授在張飛岸的博士論文答辯會上如是說:“從來沒有讀過語言如此有力量的論文,男生都寫不出來。”中央黨校政法部前主任李良棟教授則斷言:張飛岸很可能成為民主理論大家。如此純凈的語言既讓為師驕傲,也看成是對自己的激勵。
張飛岸博士性格鮮明,看不慣不平等、不公正現象,更不能忍受虛偽的政治理論。其博士論文就是這種性情的產物,用她自己的話說:流行的自由民主理論事實上是為了遏制大眾的利益,這個發現“讓我接近于憤怒,不是因為它的邪惡,而是因為它的虛偽”,立志“把自由民主請下神臺”。
《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的第一個貢獻是基本完成了對自由民主理論的解構,進而回答了為什么以追求平等為宗旨的第三波民主化非但沒有帶來平等,反而陷入更不平等的境地。如本書的歷史分析徑路上的論證,第一波、第二波民主化都是社會主義運動和大眾運動的產物,不僅帶來了社會的平等化,也帶來了財產關系的變化即無產者第一次在政治上有了再分配財富的權利,西方以社會保障為中心的社會權利就是這樣來的。因為民主化帶來了財產關系即社會結構的變化,民主化不僅僅是普選權為標志問題,第一波民主化才顯得如此漫長。相對于第一波民主化運動,以競爭性選舉即普選權為標志的第三波民主化雖然很迅猛,但是什么都沒有改變,不僅如此,社會反而更不平等了。
根本原因何在?就在于民主的去社會主義化,即過去的第一、第二波次的民主都是社會主義的社會民主,而當社會民主直接威脅到既定制度時,即20世紀70年代社會民主在西方達到高峰時,亨廷頓等人寫出了《民主的危機》,認為民主需要降溫;達爾寫出了《多元民主的困境》,開始建構以競爭性選舉為標準的自由民主理論;以捍衛自由而非民主為宗旨的薩托利的《民主新論》在冷戰高峰時期如期出版。也正是在這種被我們忽視的語境下,自由民主理論成為社會民主的替代品。所謂的自由民主只是在以“民主”的話語追求“自由”,自由民主的實質是自由而非民主。
這樣的理論又被1980年以來西方的語境所坐實,那就是撒切爾主義、里根主義所實現的哈耶克式新自由主義。我們都知道,新自由主義的核心就是市場自由化和財產私有化,事實上是一種市場原教旨主義運動。在滾滾向前的資本浪潮中追求民主?民主必然被吞噬!所以,以民主化之名而行自由化之實,民主化的結果之一倒是最終消解了政府,為資本自由流動即自由掠奪打開了方便之門。不是嗎?20世紀90年代,無論是葉利欽時代的俄羅斯,還是南美,贏家都是資本集團,輸家都是追求民主的大眾。結果,深受新自由主義之害的大眾反過來就成了民粹主義者,曾經追求民主的俄羅斯人轉而呼喚強人普京,南美則普遍是左翼政黨當家,新自由主義與查韋斯式政治家的出現有著直接的因果關系。
《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的第二個貢獻則是回答了西方民主鞏固理論為什么失效。在第三波民主轉型國家,成功者寥寥無幾,原因何在?為此西方政治學界如同其前輩在冷戰時期的使命性表現一樣,要回答民主如何鞏固即民主為什么失敗或無效民主這樣重大的現實問題,其中學究氣的探討有文化主義的、理性選擇主義的,還有制度主義的(國內學術界也基本上是跟著西方學術界走,說難聽點就是“拾人牙慧”),只有戴蒙德(Larry Diamond)的“非自由的民主”影響最大,即成功的民主都是自由的民主,而很多競爭性威權主義的產生如俄羅斯的普京、伊朗的內賈德和委內瑞拉的查韋斯是因為缺少自由。那么,自由到底是什么?難道僅僅是戴蒙德所說的我們習以為常的言論自由、結社自由嗎?難道有競爭性多黨制就沒有這些自由嗎?在《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這里,最重要的還是洛克式財產自由這樣的根本性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問題。也就是說,如果民主鞏固理論不涉及這樣的根本問題,其理論本身就毫無意義。在作者看來,民主不但是政治權力結構的變化,即所謂的普選權問題,更重要的是社會結構問題。而自由民主的核心即競爭性選舉追求的僅僅是政治結構的變化,而無視甚至刻意回避社會結構問題,結果,在不變的社會結構上到來的民主,最終都是失敗的民主或無效的民主。
且不說第三波民主轉型國家的狀況,在印度這樣的老牌民主國家為什么也是無效的民主?關鍵在于其古老的不變的社會結構。結果,在封建制社會結構內玩選舉民主,社會變得更不平等,因為少數人的特權以大眾選舉授權的方式獲得了更大的合法性,不平等得以固化甚至惡化!這就是國內很多人口口聲聲授權的重要性,認為沒有選舉授權就沒有政治合法性。到底是紙面上的理論重要還是活生生的現實更有說服力!被國內很多人認為是有合法性的印度民主政權,在著名的印裔美籍政治評論家扎克里亞看來卻是千真萬確的“強盜式民主”。
與第二個貢獻相關,《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還論及了所謂的威權政權的合法性來自績效、民主政府的合法性來自選舉制度程序這樣的老生常談卻被當作“真理”的說法,不能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務的民選政府有什么合法性?伊拉克民選政府有什么合法性?只不過,“黨爭民主”是一條不歸路,一旦走上了,就永無回頭的可能了,老百姓也只得認栽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合法性?不得不說,國內學術界關于合法性的認識還非常膚淺,總是把美麗的概念與美麗的結果相聯系。
談論民主不能不涉及“治理”,這是自20世紀90年代以來國際社會上最流行的兩個概念或范式。與消解政府作用的民主化相呼應,西方人的治理概念即社會治理、非政府組織的治理結果如何雖然不是該文的重點,但《被自由消解的民主:民主化的現實困境與理論反思》還是給予了深刻的剖析,指出以社會為中心的治理理論,如同以選舉為核心的民主理論一樣,都是禍害落后國家的壞東西。我們知道,習慣于忘卻歷史的世界銀行經濟學家們發現,聯合國援助項目由社會組織管理比政府管理更有效,由此搞出一個當代的治理概念(其實這個概念在16世紀的英國就有了,指的是國家的統治權)。這到底是無知還是故意陷害發展中國家?第一,誰是世界銀行項目的最好完成者?當然是中國,是中國政府,因為中國政府受世行援助最多,也是做得最好的,怎么能說社會組織就比政府做得好?第二,在無數的發展中國家,由于長期被殖民的歷史,國家力量被消解了,培育了貴族、地主、軍閥等社會力量,在這些國家還強調所謂的社會作用而抑制政府的作用,不是落井下石嗎?其實,也不奇怪,這一時期的民主化理論和治理理論都是新自由主義的不同形式。寫到這里,不得不佩服中國人與生俱來的智慧,中國人談的治理更多的是國家治理,即由國家(政府)主導、社會參與的治理,本質上還是如何實現公共善的治國理政之道!
至此,讀者應該產生更強烈的愿望去讀此書,我相信讀者一定會被此書的思想和語言所吸引。正本清源的使命感、深邃的思想關懷、有力的語言表達、明確的價值取向,是我對該書的總體印象。
最后要指出的是,民主不但是一個觀念上的大問題,更是一個制度問題,既然是制度問題,就需要在國家建設和國家治理的維度上去研究民主,這樣關于民主的認識將會更深刻,也更有針對性。國家建設—國家治理的維度是復雜而多樣的,而民主制度只是其中的一個維度而已。我相信在國家建設—國家治理維度上研究民主,必然能形成不同于流行的民主理論的新概念、新話語。在我們這個大時代,因為沒有自己的話語而簡單地用別人的話語來“觀照”中國,中國如此偉大的實踐和成就卻被認為是錯誤的,被認為不具有合法性,還有什么比這更讓人擔憂的呢?
四 《中國民主》:在建設民主中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
中國民主的歷史已經有了一個世紀。無論是孫中山還是毛澤東領導的革命,都是在民主的旗幟、民主的理想之下推動的,因此中國人對民主的熱情大概在世界上是最高的。就新中國而言,毛澤東奠定了社會主義民主的基本制度和框架,即以民主集中制為原則的人民代表大會制度,而1978年以來的改革開放不但是經濟上的,更是政治社會上的深刻的結構性變化,其中民主政治的成長更值得書寫。
中國制度變遷的前提往往是觀念的醞釀和觀念的指導。就民主觀念而言,從官方到學術界,都有一個從簡單化到復雜化的過程,從一種民主形式到多種民主形式的認知過程的演變。這個知識論意義上的變化往往與政治實踐分不開,而這個政治實踐不但是自己的,還包括其他國家民主政治的經驗教訓對中國人的啟示。也正是在世界政治的場景下看中國政治,看中國的民主政治,很多極大的變化才能得到理解。
具體而言,中國民主觀念,從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單維度的選舉論,演變為21世紀之后的國家建設語境下的民主形式多元化的多維度論,我們熟悉的自由、自治、法治、分權、參與、協商等,都是民主政治的應有之義或“原本形態”。這看上去是“量”的變化。其實是“質”的變化,即涉及中國政治的屬性問題。按照以競爭性選舉為根本標識來劃分民主與非民主,中國顯然不是自由民主意義上的民主;而按照多維度論來審視中國政治,中國當然屬于民主政治。多維度的民主觀,恰恰是符合大國國家建設復雜性的特性。試想,如此大的國家,以一個維度來衡量政治性質即政治的好與壞,完全不符合國家建設要處理的多維度的復雜關系,一個大國怎么可能一選了之?其實,也正是因為把單維度的民主形式等同于一切,甚至代替了復雜性的國家建設,很多發展中國家就因此而難以自拔,我們熟悉的印度、巴基斯坦、孟加拉國等,莫不如此。
所以,觀念很重要,而變成思維方式的觀念更重要。中國的實踐,第三波民主化之后,尤其是“阿拉伯之春”之后的世界政治實踐,都使得很多中國人的民主觀念開始復雜化起來,也可以認為是開始成熟起來。不知不覺中,中國人的民主觀念發生了“巨變”。
觀念的巨變主要來自中國政治的實踐。一個有趣的發現是,自改革開放以來,如果以十年為一個政治周期,每一個十年都有標志性的、新的民主形式出現,并累積而成包容性的社會主義民主政治制度。
第一個十年即從1978年到整個80年代,主要的民主形式是選舉民主,并培育了協商民主。1979年修改的選舉法,旨在落實差額選舉。在思想解放運動的推動下,差額選舉成為80年代最引人注目的民主形式。到1986年換屆選舉時,全國絕大多數副省級職位的產生都實行了差額選舉,而且中央委員會的選舉也第一次實行了差額并延續至今。在實行選舉民主的同時,也在培育協商民主。那時還沒有協商民主這個詞,但中共十三大明確提出建立社會協商對話機制,以此來紓解社會矛盾。這個理念在當時是很先進的,“社會協商對話機制”其實就是我們今天所熟悉的協商民主概念。
第二個十年即20世紀90年代,主要的民主形式則是基層民主即村民自治。1983年人民公社體制解體以后,農村曾一度處于一種“無政府”狀態,社會秩序很亂,費稅收不上來。怎么辦?廣西的農民自發地、首創性地搞出了一套自我管理的村民自治制度。按照中國政治發展的經典邏輯,即先實驗后推廣,村民自治制度成為20世紀90年代官方和學術界的顯學,政治學不研究村民自治似乎就沒有了出路。所以有這樣的宰制地位和樂觀主義情緒,是按照英國式民主的邏輯來看中國政治,即先有村鎮民主,再逐漸往上推演。到了21世紀,村民自治研究開始式微,因為中國政治不但沒有按研究者預期的邏輯去發生,就是在實行了基層民主的農村,反而出現了普遍性的村政衰敗現象。內在原因何在?其中固然有村與政治環境的關系,更重要的是有村民的民主選舉而無村民的民主自治,即選舉完沒有治理權,選舉上來的村官亂政現象必然出現——何況選舉本身都是可以被操作的。在我這個沒有研究過農民選舉的農村出身的政治學學者看來,基層民主的未來之路不但要有村民的民主選舉,更要有村民的民主自治和民主監督,沒有村民自治和監督的村民選舉不會使基層政治變得更好。不得不說一句,雖然村民選舉是一種自發的制度創新,但并不是沒有歷史基因的,要知道在宋朝開始就有了村規民約的傳統,皇權不下縣也一直到晚清。
第三個十年即2000—2010年,“網絡民主—黨內民主—協商民主”齊頭并進。制度變遷充滿非預期性,誰也想不到1992年開放的互聯網平臺在十年之后變成了互聯網民主,這是中國民主前所未有的課題和挑戰,當然也是機遇。互聯網民主讓民意直達中南海,互聯網再度復活了因疆域和空間而消失的直接民主。技術改變了民主形式,改變了政治生態。與此同時,作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新民主,其挑戰性當然也是來勢洶洶,一個又一個的網絡事件直指中國共產黨的所謂合法性問題,而“秦火火們”則指望用互聯網壓垮執政者。在經歷了十年的挑戰之后,目前執政者基本適應了這種新型政治生態,由此可見中共的適應性能力。
如果說互聯網民主是一種技術革命帶來的直接民主形式的社會民主,是一種自發而非預期的民主政治,但黨內民主則是一種頂層設計和民主建構。從鄉鎮直選實驗到鄉鎮公推公選,再到各級黨委的民主測評,都是執政者在2004年即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之后的制度設計,即以黨內民主來面對執政危機感,黨的十六屆四中全會明確提出黨的執政地位可得可失,為此期望以黨內民主來應對三個深刻變化:社會結構發生了深刻變化、利益結構發生了深刻變化、觀念發生了深刻變化。
黨內民主原則伴隨著整個黨史,其間有好有差,而這一時期黨內民主則變成了選拔干部的一種普遍制度,其積極性毋庸置疑。問題是,由于唯票論人,必然減弱了干部做事的勇氣和創新的動力。因此,用人上的唯票論必然被糾正。
伴隨著互聯網民主和黨內民主,一個新的民主概念引入中國,那就是被中國人轉化為協商民主的“審議民主”。中國人興奮地發現,被外國人奉為一種民主理論和民主形式的審議民主,其實就是中國一直有的協商政治,比如“三三制”、群眾路線以及廣義上的統一戰線,而且協商政治正是共產黨取得勝利的法寶。理論上有說法,歷史上有實踐,從此協商民主成為中國民主建設的顯學,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決定在中國建設全方位、多層次的協商民主。但是,怎么衡量協商民主的進程,即一個單位的用人過程、決策過程到底體現了什么量級的協商民主,依然是一個有待回答的問題。
第四個十年即2012—2022年,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在過去30多年的民主實踐中,該有的民主形式都有了,其中有的民主形式當然需要得到完善。但是,即使在形式上所有的民主形式都很完善了,就意味著解決政治中的所有問題了嗎?我們看到的普遍性的世界政治現象是,很多國家的民主形式越發達,問題和難題反而越多。原因在于,盡管民主是一種價值,民主畢竟還有工具性屬性,工具性屬性甚至大于價值屬性;作為一種工具,民主是用來搞利益分配的,其間必然是政治斗爭乃至流血的斗爭。
由此給我們的啟示是,民主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則是國家治理。具有正常的實踐理性和實踐智慧傳統的中國人認識到,形式是重要的,但更重要的還是本質和目的。為此,在黨的十八屆三中全會的《中共中央關于全面深化改革若干重大問題的決定》中,明確提出了“國家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即作為第五個現代化的“國家治理現代化”。國家治理體系的現代化當然包括現代性政治的一些基本特征,比如民主問責、權力有限、大眾參與、自由、市場與法治等,但這些形式的現代化說到底要通過治理能力來實現,否則發達的政治形式只是治理的羈絆,而治理能力現代化則要求中國這樣的巨型國家必須有很多發展中國家所沒有的強國家能力。因此,用學術語言來概括,中國的改革是要以“有能力的有限政府”來推進國家治理現代化。
這就意味著,未來改革即到2020年的方向是:國家有能力,權力有邊界,權力受約束。我們應該認識到,有能力的有限政府其實就意味著權力的人民性和治理主體的人民性,因為權力有邊界和權力受約束就意味著人民與市場主體的權利范圍更大了、人民的自主性事實上也更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