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藝學與古典文學論稿
- 龔剛
- 5492字
- 2022-08-09 14:36:59
一 “易之三名”與反訓、合訓
《周易正義》為五經(jīng)正義之首,注者為魏王弼、晉韓康伯,疏者為唐孔穎達,卷首錄有八論,第一論為《論易之三名》。《管錐編·周易正義·論易之三名》即以《論易之三名》里的內(nèi)容為分析對象:
《易緯乾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鄭玄依此義作《易贊》及《易論》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1]
核查原著可見,錢鍾書在引用時作了裁剪歸并,原文如下:
《正義》曰:夫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自天地開辟,陰陽運行,寒暑迭來,日月更出,孚萌庶類,亭毒群品,新新不停,生生相續(xù),莫非資變化之力、換代之功。然變化運行,在陰陽二氣,故圣人初畫八卦,設剛柔兩畫,象二氣也;布以三位,象三才也。謂之為易,取變化之義。
既義總變化,而獨以易為名者,《易緯乾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又云:易者其德也,光明四通,簡易立節(jié),天以爛明,日月星辰,布設張列,通精無門,藏神無穴,不煩不擾,澹泊不失,此其易也。變易者,其氣也,天地不變,不能通氣,五行迭終,四時更廢,君臣取象,變節(jié)相移,能消者息,必專者敗,此其變易也。不易者,其位也,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此其不易也。鄭玄依此義,作《易贊》及《易論》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2]
從《周易正義》的原文中,可以清晰地看到“易之三名”的所指。首先,“易”是“變化之總名”,也就是天地間一切變化的總稱。由于天地自然與人類社會得以生成、延續(xù)、發(fā)展的決定性因素在于“變化之力”,因此,“易”就成了詮釋宇宙人生本質的最根本的,也是最高的范疇。鄭玄注《周易》說,“易者,揲蓍變易之數(shù)可占者也”[3],也就是說,“易”是指通過蓍草變易之數(shù)以測未知之事的占卜之術。這個解釋和“易”是“變化之總名”之說并不矛盾,兩者都認同世界的奧秘寓于變化之中,只不過,一個指向道,一個指向術,角度不同而已。
其次,變化是在一定時空中、一定條件下發(fā)生的,并且呈現(xiàn)出一定的規(guī)律。《易緯乾鑿度》所謂“其德”、“其氣”、“其位”,正與變化的規(guī)律及變化賴以發(fā)生的客觀條件相呼應。易之“德”指的是變化的規(guī)律,其特點是光明四通,簡單平易,正如寒暑交替,日升月落,人人可見,人人可感。《易·系辭上》說:“乾以易知,坤以簡能。易則易知,簡則易從。易知則有親,易從則有功。”[4]正是鄭玄所謂“易簡”的要義所在。易之“氣”指的是陰陽二氣,在周易哲學中,陰陽二氣是萬物賴以生成變化的物質條件,沒有陰陽二氣的“變易”,就不會有萬事萬物的變化消長,所謂“天地不變,不能通氣,五行迭終,四時更廢”,“變易”有二解,一指陰陽互動,一指陰陽易位。易之“位”指的是結構關系,所謂天在上、地在下,君南面、臣北面,父坐、子伏,正是指天地、君臣、父子之間的結構關系,這種尊卑有序的結構關系不會因為陰陽二氣的“變易”而改變(“此其不易也”),也就是說,在永恒的變化中包含著永恒的秩序。
《周易正義》所謂“易”之三名的具體內(nèi)涵,大體如上所述。簡言之,“易”為變化之總名,變化的規(guī)律簡單平易,是為“易簡”;變化的過程取決于陰陽二氣的互動與易位,是為“變易”;變化的過程中包含著不變的尊卑秩序,是為“不易”。錢鍾書從詞章學的角度指出,“易”有三名這一語言現(xiàn)象表明,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數(shù)意可以同時并用。他還舉出諸多語例以為佐證,如“詩”有三訓、“倫”有四義、“王”有五義、“機”有三義等。
和“易”這個概念相似,“詩”、“倫”、“王”、“機”都是中國思想史上的“大詞”,前三者屬于儒家范疇,末一字屬于佛學范疇。儒家重“倫”理、倡“詩”教、崇“王”道,如果想要把握儒家的真精神,就需要窮究“詩”、“倫”、“王”三字的意涵,這和清儒戴震在《孟子字義疏證》中本著“以詞通道”[5]的信念,逐一解析“道”、“性”、“理”等“大詞”以還原孔孟思想的思路是一致的。
關于“詩”這個概念,錢鍾書援引《毛詩正義》說:“詩有三訓: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墜,故一名而三訓也。”[6]關于“倫”這個概念,錢鍾書援引南朝梁武帝時期經(jīng)學家皇侃《論語集解義疏》自序說:“舍字制音,呼之為‘倫’。……一云:‘倫’者次也,言此書事義相生,首末相次也;二云:‘倫’者理也,言此書之中蘊含萬理也;三云:‘倫’者綸也,言此書經(jīng)綸今古也;四云:‘倫’者輪也,言此書義旨周備,圓轉無窮,如車之輪也。”[7]對于“王”字,錢鍾書援引董仲舒《春秋繁露》說:“合此五科以一言,謂之‘王’;‘王’者皇也,‘王’者方也,‘王’者匡也,‘王’者黃也,‘王’者往也。”[8]
按照《毛詩正義》的解釋,詩有“承”、“志”、“持”三義。“承”是指詩人考察國家政治政策的優(yōu)劣(“承君政之善惡”),“志”是指暢懷舒憤、表達自己的心志(“述己志”),“持”是指規(guī)范人的行為以避免他走向邪路(“持人之行,使不失墜”),這三者各有指涉(創(chuàng)作的素材、動機、功能)卻又相互關聯(lián),比較完整地體現(xiàn)了孔穎達的詩觀和詩教觀。至于皇侃所謂“倫”有四義,本來是著眼于《論語》一書的釋名問題,錢鍾書在引用時省略了《論語集解義疏序》中“論字大判三途”這個大前提,而是集中于“倫”字的多義性。按照皇侃的解釋,倫字有“次”(首末相次)、“理”(蘊含萬理)、“綸”(經(jīng)綸古今)、“輪”(圓轉無窮)四義,從各個角度概括了《論語》一書的特點。這個說法顯然出自鄭玄所謂“論者,綸也,輪也,理也,次也,撰也”之說。[9]錢鍾書避繁就簡,取“倫”之四義說,而舍“論”之五義說,這就回避了《論語》釋名之爭這個大泥潭,同時突出了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再來看“王”這個詞,董仲舒指出,王有“皇”、“方”、“匡”、“黃”、“往”五義,他解釋說:“是故王意不普大而皇,則道不能正直而方;道不能正直而方,則德不能匡運周遍;德不能匡運周遍,則美不能黃;美不能黃,則四方不能往;四方不能往,則不全于王。故曰:天覆無外,地載兼愛,風行令而一其威,雨布施而均其德,王術之謂也。”[10]按照陰陽五行家的說法,黃配土德,為“中和之色”[11],因此,這里的“黃”可以理解成君王的中和之德。合而觀之,董仲舒所謂“王有五義”之說,實則如其所言,是通過深察“名號”以明“大理”、以為“治天下”之端,所以他著重解說了“王”與“君”這兩個詞的多重意涵。[12]照他的看法,“王術”之成,有賴于“王意”的普大輝煌,“王德”的中和方正,這樣才能兼愛無外,天下歸心。這是對孔孟“王道”說的總結與闡發(fā)。
與“詩”、“倫”、“王”這三個儒學“大詞”形成對照,“機”這個詞則是佛學思想中的重要范疇。皇侃在《論語集解義疏》的序文中將《論語》的性質界定為“應機作教”:
此書之體,適會多途,皆夫子平生應機作教,事無常準;或與時君相抗厲,或共弟子抑揚,或自顯示物,或混跡齊凡;問同答異,言近意深……[13]
皇侃浸淫佛學甚深,其“應機作教”說,源于佛教的“方便”思想。錢鍾書援引南朝高僧、天臺宗創(chuàng)立者智者大師的《法華玄義》說:“機有三義:機是微義,是關義,是宜義。應者亦為三義:應是赴義,是對義,是應義。”[14]又補充說,“后世著述如董斯張《吹景集》卷一○《佛字有五音六義》,亦堪連類”。足證錢鍾書用以與“易”、“詩”、“倫”、“王”這四個中國本土思想中的核心概念相并列的“機”字,屬于外來的佛學思想領域。
綜上所述,“易”有三名、“詩”有三訓、“倫”有四義、“王”有五義、“機”有三義等語言現(xiàn)象,證明了古漢語中“不僅一字能涵多意,抑且數(shù)意可以同時并用”,更重要的是,“數(shù)意同時并用”這一現(xiàn)象中又包含著“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這種特殊情形。錢鍾書試圖以此反駁黑格爾對漢語及中國人思維方式的偏見:
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又自夸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Aufheben)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ein und dasselbe Wort für zwei entgegengesetzte Bestimmungen),拉丁文中亦無義蘊深富爾許者。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無知而掉以輕心,發(fā)為高論,又老師巨子之常態(tài)慣技,無足怪也;然而遂使東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馬牛風,則不得不為承學之士惜之。[15]
黑格爾自夸他的母語——德語能夠“冥契道妙”,還得意洋洋地宣稱,在拉丁文中也找不到“義蘊深富爾許者”。這真是井蛙之鳴!他既不知道古漢語里的“易”字可以兼含“變易”與“不易”這兩個相反的語義,也更難想象到他所自鳴得意的“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這種語言現(xiàn)象在古漢語表達體系中其實并不鮮見。錢鍾書從訓詁學的角度將這種語言現(xiàn)象稱為“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16]。在他看來,一字多意,可以分為兩種:一是“并行分訓”,如《論語·子罕》:“空空如也”,“空”可訓虛無,亦可訓誠愨,兩義不同而亦不倍;二是“背出或歧出分訓”,如“亂”兼訓“治”,“廢”兼訓“置”,《墨子·經(jīng)上》釋“已”為“成”、“亡”,古人所謂“反訓”,兩義相違而亦相仇。在具體運用時,無論是可以“并行分訓”的多義字(也就是兼含互不沖突的語義的多義字),還是可以“背出或歧出分訓”的多義字(也就是兼含相互沖突的語義的多義字),可能僅有“一義”,也可能“虛涵數(shù)意”。[17]就以“奧伏赫變”(Aufheben)一詞為例,雖然黑格爾稱其兼含相反兩意,但在德語哲學美學著述中,常常只限于一義,如康德《人性學》(Anthropologie)第七四節(jié)論情感(der Affekt),謂當其勃起,則心性之恬靜消滅(Wodurch die Fassung des Gemüts aufgehoben wird),席勒《論流麗與莊重》(Ueber Anmut und Würde )云:“事物變易(Vernderung)而不喪失其本來(ohne seine Identitt aufzuheben)者,唯運行(Bewegung)為然。”此皆只局于“滅絕”一義也。[18]又如漢語里的“放言”之“放”,既有“棄置”的意思,如“放言深藏”,也有“放縱”的意思,如“跌蕩放言”,但在具體運用時,只能取一義。[19]再如“前后往來”這四個字,全都包含著過去、未來這兩個相反的意思,所以可以“互訓”,但在具體語境中,也僅限一義:陸機《豫章行》中的“前路既已多,后途隨年侵”,杜甫《曉發(fā)公安》中的“舟楫渺然自此去,江湖遠適無前期”,各有一個“前”字,一指過去,一指未來,含義顯豁,判然二分。[20]用錢鍾書的話說,這叫“體涵分訓、用未合訓”。[21]這是巧妙地運用哲學領域的體用之辨解說語言現(xiàn)象:能不能分訓是“體”,能不能合訓則是“體之用”。
語義層面的“體之用”有兩類,一是“體涵分訓、用未合訓”,二是“體涵分訓、用能合訓”。能合訓的情況又有兩種,一是“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如黑格爾所解說的“奧伏赫變”(Aufheben),《周易正義》所解說的“易”字,又如“衣”字,“其意恍兮躍如,衣之隱也、障也;其詞煥乎斐然,衣之引也、彰也。一‘衣’字而兼概沉思翰藻,此背出分訓之同時合訓也,談藝者或有取歟。《唐摭言》卷一〇稱趙牧效李賀為歌詩,‘可謂蹙金結繡’,又稱劉光遠慕李賀為長短歌,‘尤能埋沒意緒’;恰可分詁‘衣’之兩義矣”[22]。也就是說,“衣”字兼含遮掩、彰顯這兩個相反的含義,如衣不蔽體中的“衣”,就是御寒遮羞的穿著,錦衣夜行中的“衣”,則是用來炫耀的裝飾,引申來講,一個“衣”字可以涵蓋蕭統(tǒng)《文選序》的選文標準——“事出于沉思,義歸乎翰藻”。沉思是一種潛心思考、隱而不顯的狀態(tài),翰藻是指煥乎斐然的華美詞采,兩者顯隱相襯、正反相成,構成了文之為文的評價標準。錢鍾書又以趙牧、劉光遠對李賀詩歌所作的兩個看似矛盾的評價——“可謂蹙金結繡”與“尤能埋沒意緒”——為例,生動詮釋了“衣”字所包含的相反二意。
“體涵分訓、用能合訓”的第二種表現(xiàn)形式為“并行分訓之同時合訓”,如“是”、“彼”二字在一定語境中就會出現(xiàn)這種情況。《莊子·齊物論》中有一段為人熟知也令人困惑的文字:
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物無非彼,物無非是。……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23]
唐成玄英在《南華真經(jīng)疏》解釋說:“夫‘彼’對于‘此’,‘是’待于‘非’,文家之大體也。今言‘彼出于是’者,言約理微,舉‘彼’角勢也,欲示舉‘彼’明‘此’、舉‘是’明‘非’也。”[24]錢鍾書評論說,如果依照修辭通則(即“文家大體”),莊子應當說“彼出于此”或“非出于是”,但此處卻違背了文字表達的常規(guī),把“彼”與“是”錯配在一起;成玄英為莊子辯解說,這是一種簡約而互為掎角之勢的獨特表達,可以說是“會心不遠”[25]。錢鍾書進而指出,“是”這個字有兩個含義,既可以作“此”解,也可以作“然”解,如《莊子·秋水》篇說:“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成玄英注解說,此處的“然”相當于“是”。[26]與此相似,“彼”這個字也有兩個含義,既可以作“他”解,也可以作“非”解,如《詩·小雅·桑扈》:“彼交匪敖”,又《采菽》:“彼交匪紓”,《左傳·襄公二七年》引作“匪交匪敖”,《荀子·勸學》引作“匪交匪紓”,“匪”與“非”同。[27]又如《墨子·經(jīng)上》:“彼:不可,兩不可也。……辯:爭彼也”,這里的“不可”就是“非”,“兩不可”就是雙方互“非”,“爭彼”就是交“非”。[28]不過,“匪”(非)字雖然可以作“彼”解,但是,“此”這個字卻不能解釋為與“非”相對立的“是”或“然”。所以,莊子不說“非出于此”、“此亦非也”,而說“彼出于是”、“是亦彼也”,也就是以“彼”與“是”的對立涵蓋了“彼此”與“是非”(然與否或肯定與否定)這兩重關系,具有顯著的互文性。用錢鍾書的話說,這是以只字并賅“此”之對“彼”與“是”之待“非”。[29]照此推論,“彼出于是”、“是亦彼也”的含義應有兩重,一是彼出于此、此亦彼也,二是非出于是(否定出于肯定)、是亦非也(肯定就是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