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族美學(第2輯)
- 范曾名譽主編 彭修銀主編
- 4145字
- 2019-08-28 17:16:41
五 自戀與升華:大眾文化對個體意識的戕害
第二,阿多諾將心理學尤其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理論與對于大眾文化的分析結合起來,并對文化工業之所以發揮社會水泥的功能,提供了一個批判性解釋。雖然阿多諾究竟是否像馬爾庫塞那樣,將馬克思主義與弗洛伊德主義融合成一種新的理論,抑或只是對他們進行雙重批判地繼承,但并未構建一套新理論體系,學界尚莫衷一是,[40]但是,毫無疑問,作為一個馬克思主義者,阿多諾顯然會贊成弗羅姆這樣的說法:“分析的社會心理學根據社會經濟結構,尋求理解某個群體的本能機制,其利比多以及大致的無意識行為。”[41]但筆者在這里打算側重探討的是,阿多諾如何利用馬克思主義化的弗洛伊德理論,來論證大眾文化何以具有精神鴉片的作用。考慮到篇幅,筆者不再討論許多學人已經關注較多的阿多諾對大眾文化中常常出現的多層結構的無意識機制的揭示,[42]主要結合兩個心理學概念,即自戀與升華,來闡述阿多諾是如何在研究大眾文化的時候借助于弗洛伊德理論資源來進行深入論證的。
阿多諾認為,在資本主義盛期,在個體的成長中,家庭尤其是父親的形象發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父親擁有的經濟權力要求著孩子們的尊重,他理性、獨立的判斷力、他的意志決斷力,他所尊崇的價值、標準,所表現的習性、趣味,被孩子們內化了,雖然這種內化既伴隨著模仿,又伴隨著反抗,因為他們在模仿過程中所逐漸生成的自我自主性為他們提供了反抗的主觀條件。但從19世紀末以來,市場經濟取代了產業經濟原有的地位,可以把所有質轉換成量的交換原則獲得勝利,原子化的社會開始形成,這樣,在個體的自我發展中,曾經起著決定性作用的家庭也隨之被以大眾媒介為代表的社會化機制所取代,父親的權威光芒衰減的結果,使家庭不再是培養個體自發性和主體性的基本單位,人際關系全面物化,個體之間不再發生具體的有生氣的互動,他們被抽象的同一性原則所操控,只能淪為交換價值的匿名代理人。阿多諾如是說:“在完全物化的社會中,幾乎沒有人與人之間的直接關系,并且每個人已被簡化為一個社會的原子,簡化為純粹的集體的功能。心理的過程雖然仍舊存在于個體身上,但已不再表現為社會過程的決定力量。因此,個體的心理已經失去了黑格爾原先稱之為實體的那種東西?!?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7.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43"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43">[43]
顯然在此情境下,健康的個體自主性是很難形成的。如今冒牌的個體自主性可以稱之為自戀。自戀本身并不是什么壞事。在成熟的自戀形式中,自我在自身的自我理念(即超我)的召喚下追求對自身的完善和提升,并激活自身的潛能。但是一方面,如果個體關注自身的時候,不再是社會共同體成員的、孤立的主體吞噬了客體,他無法達到認識的客觀性,那么,這樣的自戀乃是物化的自戀,因為此時個體成為自身欲望的客體,這一客體就是我自己。[44]另一方面,缺乏自主性的個體通過對于群體心理的自居作用,而將自我理想轉換為外在的群體信念。這樣的群體信念既明顯地表現為法西斯主義人格,也表現為對文化工業的認同。庫克指出:“正是自戀,而不是極權主義個性,才是理解社會經濟因素對個體所造成的損失的心理學關鍵所在。因為這樣的假設既解釋了個體很容易整合進系統,以及為什么他們又基本上是對立于該系統?!?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7.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45"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45">[45]個體是原子化的存在,因此很容易被整合進系統;但又由于他并非此系統的有機組成部分,所以他會在生物本能的驅動之下,對系統產生不滿。
借助于電臺、電影、電視等大眾媒介(阿多諾似乎很少談及報紙、雜志),文化工業激活了父親的形象,大眾開始自居于文化工業所傳播的感知、價值或鑒賞標準,他們不再根據自己的利益或經驗來獨立自主地作出選擇,而是馴服于文化工業的商品意識形態。[46]文化工業把文化包裝成符合大眾自戀消費的商品,它關注的是原子化的商業效果,作為被肢解的文化,它是對原子化個體的回應,它讓自戀的個體對于利比多化的、高技術水準的文化工業癡迷不已,它阻止個體自主意識的形成,使其屈服于外部的集體性符號暴力。這方面最好的例子并不是時下人們對iphone、ipad的追逐,因為這樣的追逐還是高度物質化的;最合適的例子是大眾自以為在追求精神文化時的附庸風雅過程。人們在消費文化的時候,并不打算進入藝術品深處,對藝術品的特殊結構有所領會,他們滿足于了解勃拉姆斯作品的概念史(例如把本是其作品資料的主題等細節當作把握它的全部),關心畢加索繪畫在市場上的最新價格,討論卡夫卡不幸的個人遭遇,或者告誡自己正在見證著一個偉大時刻,例如《尼伯龍根的指環》正在上演,等等。談論這些意味著獲取了某種文化資本,標志著自己的文化地位和貴族身份。阿多諾以下這段話說得最直白、最不中聽因而也是最常被引用的:如果人們去音樂會,那么,他們并不是去進入某種藝術體驗,“消費者其實崇拜的是他自己為托斯卡尼尼音樂會的門票所付出的錢。”[47]阿多諾后來在《偽文化理論》一文中,進一步把文化工業,尤其是挪用、收編真實文化的那種二手文化稱為偽文化,他指出了其功能性機制乃是集體自戀:“文化的聲譽已經不再得到體驗,甚至很少得到呈現。提升它,以及提升對它的失敗的自居,其提升的機制是主觀的,是某種集體自戀。偽文化已經創造了適用于任何人的私人領地。集體自戀是這樣的:人們補償了社會上的無能為力。這樣的無能為力通達個體內驅和意識動機的根源,通達內疚感,這種內疚是因為他們不是他們應該所是,而且不再根據他們的自我形象來從事他們所應該從事的事情。通過把自己要么是事實上要么在想象里轉變成(他們賦予諸多品質于其上的)某種更高和更具全局性的某東西的成員,而這些品質他們自己是匱乏的,而通過替代性的參與他們可以從中受益。就此而言,文化的理念是預先注定的,因為像種族神話一樣,它要求的只是集體自戀賴以滿足的絕對最小值?!?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7.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48"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48">[48]人們通過把自己想象成某種更高層次群體的成員,或通過對自己不具解碼能力的高級文化的消費,補償了自己不能夠實現自我理想的挫折感,而在對這個更高群體或高級文化的拜物教化的推崇中,他們相信自己已經獲得了或至少參與構建了文化資本,因此也可以沾沾自喜。
文化商品對人們自戀心理的滿足,何以會瓦解人們的自主意識的形成?自戀何以會成為馴化大眾的助推器?阿多諾認為,秘密就在于在文化工業提供的娛樂或想象中,已經提供了逃避的解決方式。[49]這里就涉及了弗洛伊德心理學的關鍵概念即升華。阿多諾研究專家派迪森正確地指出,關于如何理解藝術的社會維度,以及理解創造性個體在本能動力的水平上如何調節社會趨勢,弗洛伊德的升華理論作出了最有價值的貢獻。[50]何謂升華?一部心理學詞典將其基本含義列舉如下:1.其特征為它是有動力的、發展的和演化的;2.它涉及的是源于純本能活動的能量的釋放,張力的解除;3.本能驅力以本質上是非本能的活動的形式得以展現;4.潛在具有破壞性的能量,從起初是基于性興趣的活動和對象,轉向主要不再是性的、社會可接受的、創造性的活動和對象;5.就其性質而言,它基本上是積極的,非神經官能癥的。[51]本能內驅力在回應現實的壓力的時候,它轉化成種種上層建筑或者意識形態,從而在個體的內在性與社會過程之間建立起了津梁。這里比較關鍵的是,升華不僅意味著愿望的滿足,而是將不見容于社會的生命能量,轉換成正面的陽光的具有生產性的,簡言之就是對社會有用的作品。但是,對阿多諾來說,如何定義對社會有用,這本身就是一個曖昧不清的問題。就個體發展而言,升華既可能意味著以想象或者逃避的方式來適應現實,也可能意味著發展出具有否定性自我功能的、保持著與社會的距離的自主性個體。阿多諾在談論音樂才能的時候如是說:“生產性并不純然是升華,它也與退步的要素,如果不是說與幼稚的因素的話,纏夾在一起。”[52]要消除在快樂原則與現實原則之間的緊張關系,也可以通過完全抹殺自己的主體性,通過回到童年的幼稚狀態,以達到直接滿足的方式來回避嚴酷的現實,同時也釋放利比多能量。阿多諾把這種形式的升華稱為“去升華”(Entsublimierung)。這正是大眾文化普遍應用的形式。爵士樂的潛臺詞不過是這樣的宣示:“我一無所是,我是下流胚,隨便他們怎么對待我,都沒什么不對?!?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7.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53"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53">[53]或者是:“服從,然后你才可以獲允參與?!?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7.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54"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54">[54]而電視節目,無論是綜藝、歌舞、小品等娛樂節目,或者是電視連續劇,其智力水平必須要降低到老幼皆宜的程度。[55]
自戀和升華的理論,前者指向虛假的自我滿足,而實際上聽命于外部的意識形態或力量;后者指向本能沖動的鈍化也就是反對自身,實際上產生的結果是適應、順從于異己的外部世界,二者共同之處在于對內拒斥個體的自主意識的形成,對外俯首帖耳,大眾文化因此變成了社會水泥?;谶@樣的理論預設,阿多諾對大眾文化的各種類型進行了猛烈抨擊。關于電視偵探劇,阿多諾指出:“電視神秘片的每個觀眾都會以絕對的確定性知道故事將如何結尾。緊張只不過是在表面上維持著,已經不再可能有一個嚴肅的效果。反之,觀眾始終都感覺處在安全地帶。得到迎合的是對于‘處在安全地帶’的渴望,這種渴望反映出需要得到保護的嬰兒的需要,而不是對于興奮震驚的渴望?!?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7.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56"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56">[56]關于感傷主題的電影或者流行音樂,阿多諾認為,當觀眾欣賞此類大眾文化產品時,他們強烈地意識到幸福的巨大可能性,他們敢于向自己坦陳當代社會秩序禁止他們承認的那些東西,也就是他們實際上與幸福無分。但是人們依然還可以痛并快樂著。因為當個體瞥見幸福的瞬間認識到他錯過了實現的時候,他壓抑的激情獲得了暫時的暢然一泄,然而,“哭泣的人并不會比行進的人做出更多的反抗”,其結果卻會使得大眾更堅定地維護現存秩序。[57]這正是阿多諾之所謂升華。對于如今中國現在也開始流行開來的典型的自戀時尚即星座八卦,阿多諾也嚴厲地批判其馴化個體的內在機制:“人們相信,他必須服從某些高度系統化的秩序,雖然系統和他自身之間并無明顯聯系。在占星術那里就像在強迫性神經官能癥那里一樣,人們必須嚴格堅持某些規則、命令或忠告,卻從未能說明理由。正是這樣臣服的‘盲目性’,才會顯示出他與命令壓倒一切的、令人恐懼的力量水乳交融。群星在占星術中被視為某種可行與不可行的復雜系統,就此而言,這一系統似乎是對于強迫性系統自身的投射?!?a class="footnote_quote" href="../Text/txt003_0007.xhtml#footnote_content_txt003_58" id="footnote_quote_txt003_58">[58]占星術的信奉者通過理解群星而獲取忠告和建議,自己在社會的無力、無助和無能被升華為一種得到天上的星辰所救贖的機會。在緩解自己內心焦慮的時候,他們也得到被匿名的總體性關照的尊嚴和滿足,雖然這些建議不過是諸如“小心駕駛”之類正確的廢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