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代序 努力推動哲學觀念的深入變革[1]

問:賀老師,您好!我們知道您是80年代的大學生,那正是中國改革開放不久、市場經濟正在逐步展開和推進的時期。人們紛紛把目光轉向火熱的物質經濟領域,您為什么反其道而行之,選擇哲學這一相對冷僻的領域作為您的事業發展方向?您為什么會對哲學產生興趣并把從事哲學研究作為您的終身職業?

賀:考入哲學系并以此為起點從事哲學研究工作,這一開始完全是一個偶然。我考大學填志愿并沒有填哲學專業,而是填寫了法律和新聞專業。這充分說明了人生的道路往往并非理性規劃和預先設計的結果,而是充滿了偶然性和不確定性。但現在回頭看來,哲學也許是比法律和新聞更適合我個性的專業領域。我最早接觸到哲學,是在中學時期。我父母在學校工作,每當寒暑假,我從學校的圖書館借來一大堆書籍,既有文學書,也有理論方面的書。我最早讀到的哲學類的書是一本關于古希臘哲學史的通俗讀物,具體書名已不記得了,印象很深的是講古代哲學家為了尋求一個能說明世界萬物的最高的、終極的原理和原因,不竭地進行探索,為此,有的哲學家為了仰望星空而失足掉進水坑,有的哲學家為了智慧舍棄了王位,有的哲學家為了真理被人毒死。讀完之后,十分感動。一是為哲學這門學問而感動,它不拘泥于那些“細枝末節”的、局部性的知識,而是尋求天地之間最普遍的、能掌控一切的最高真理,這是何等高遠的境界和何等偉大的氣魄!有意思的是,這種哲學觀念恰恰是我現在著力要解構和消解的目標之一,但在當時,卻是吸引和誘惑著我,使我對哲學產生神往的最初根由。二是為哲學家而感動,哲學家們為了真理和最高的智慧,超然物外,完全不計個人利害,上窮碧落下黃泉地進行著追問和探索,這是何等崇高的情懷和生存態度!我覺得他們與社會歷史上開疆辟土的英雄人物一樣,在精神領域指點江山,為人的精神生活和知識奠定基礎,因而同樣是了不起的英雄。因為少年時的這份感動,所以雖然填寫高考志愿時沒有報考哲學系,但被吉林大學哲學系錄取之后,我并沒有感到失落,相反有一種“因禍得福”的感覺。吉林大學哲學系在20世紀80年代是中國哲學界思想最為活躍、最有影響的哲學重鎮之一,一批學養深厚、思想敏銳、視野開闊的學者在這里工作,像高清海先生、鄒化政先生、舒煒光先生,等等。他們對哲學基礎理論問題的深入研究,對于傳統哲學觀念大膽犀利的批判、對于哲學發展史及其思想成果的深度把握,等等,深深吸引著吉大哲學系的學子們。高清海先生對蘇聯教科書體系及其所代表的哲學思維方式與理論原則的深入解剖與反思,鄒化政先生對于德國古典哲學的精深理解,舒煒光先生對于現代科學哲學所具有的全面的了解,對我們這些剛入學的青年學生來說有著很大的感召力。雖然由于學養積累和知識背景的欠缺,對于他們著作和課程中所講的很多東西都一知半解,但他們表現出的對哲學學術近乎虔誠的態度和神圣的使命感,感染和帶動了很多的中青年教師和一大批青年學子,營造了一種十分單純同時又極為濃郁的思想與學術氣氛。在這種氣氛的影響與熏陶之下,我逐漸形成了這樣一種信念:成為一個以哲學研究和教學為志業的學者,將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

在這種自覺信念的指引下,在大學階段,我的絕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學校的圖書館與閱覽室里度過的。那時候并沒有十分明確的讀書計劃,只是找自己感興趣的書,一本接一本地讀下去。當時流行的西方哲學各種思潮,例如薩特、弗洛伊德、尼采等人的著作,國內哲學和文化思想界活躍的一些代表性學者的著作,均在閱讀的范圍之內。在閱讀過程中,曾有多次陷入了深深的精神危機與困惑,至今仍記憶猶新。有一次閱讀尼采,讓我深深地感受到了人生意義虛無的深淵感,每個人都是必有一死的有限生命,面對這一事實,那超感性的、永恒的、代表著理想的超驗世界豈不是一種虛構?然而,倘若“上帝”真的死了,那么,有限的人生到何處尋求意義的根基?這一問題曾讓我好幾晚難以入眠,覺得每天的生活如同夢境一般虛幻。還有一次是閱讀鄒化政先生的《〈人類理解論〉研究》,該書談到近代哲學的一個重大趨勢是“上帝的人本化”,即把蘊涵在上帝之中的精神內容回歸到人的意識界,建立人類的意識原理,它表明在邏輯上,一切存在都首先是人意識和把握到的存在,即表現在意識界的存在。那么,意識究竟如何超越主觀性的范圍并切中客體?如何從這一意識原理出發,實現“內在的超越”,證明它所具有的客觀性與真理性?這一問題在很長一段時間困擾和折磨著我,難以找到合理的解決途徑。雖然在后來的學習和研究中我明白了這一問題產生的根源和超越的方式,但在當時讓我深深地體會了人的理性能力的限度與困境。

大學畢業之后,我在吉林大學連續攻讀了碩士和博士學位。畢業后留校成為一名哲學教師。哲學的教學與研究成為我的主要生活內容。但大學學習的經歷及所遇到的精神困惑對形成自己的學術取向和學術追求產生了非常重大的影響。我逐漸形成了這樣的信念:哲學不是一種外在的知識體系,而是一種與個人的人生態度和生存方式密不可分的“生命的事情”,所以,哲學并不是一門“不食人間煙火”、遠離人間的抽象學問,相反,它試圖以一種特殊的方式最深刻地切中社會現實生活與個人的精神世界。我學習與研究哲學,一方面是想通過哲學思考,來解答自己的生命困惑,為自己尋求和開辟一個意義世界,這是“私人的目的”,另一方面是通過哲學反思,推動哲學基本觀念的變革,以理論的方式來推動當代中國社會發展,使哲學成為內在于現實生活并推動現實生活的真實力量,這是“公共的目的”。我的研究方向的選擇與這兩方面的思想與學術追求是內在地聯系在一起的。

問:賀老師,您剛才講的主要是您立志從事哲學工作的一些背景,尤其是大學時代所受到的影響。您能不能進一步談談您是如何走上學術研究的道路的?

賀:我覺得最早真正有一點自己獨立思考的成果是我的碩士學位論文。那是1993年,當時國內哲學界對馬克思哲學的實踐觀點以及實踐唯物主義的討論十分熱烈。我也很關注這一討論,閱讀了大量的相關文獻。我覺察到不少人在闡釋“實踐”概念時,缺少相應的學理背景,造成了實踐觀點理解上的形式主義和工具主義傾向。我的碩士論文題目是《論實踐觀點的人文精神》,在論文中,我對實踐概念自古希臘以來的哲學內涵進行了較為系統的梳理和辨析,對馬克思哲學的實踐觀點與哲學史上的實踐思想之間的關系進行了探討,認為馬克思哲學的實踐觀點是對哲學史上實踐思想的繼承與揚棄,論證了人文精神和人文價值是實踐觀點最為核心的理論關懷和思想維度。這一論文是國內較早對實踐觀點的人文價值和人文精神進行系統探討的成果。多年之后,我在一些有影響的學術期刊上看到學者們就實踐觀點的人文價值問題所進行的討論,回想起這篇論文,覺得它雖然在知識背景與理論論證上還存在很多的欠缺,但它的確觸及了實踐觀點核心性的內容,體現出了較為敏銳的理論判斷力與理論感覺。

同樣是1993年,我報考了高清海先生的博士研究生并被順利錄取。當時博士生的人數還很少,整個吉林大學一年錄取的博士生才三十多人。博士生導師也極少,不像現在這樣陣營龐大。高清海先生每周主持討論班,畢業已經留校的博士,像現在早已是著名學者的孟憲忠、邴正、孫正聿、孫利天、劉少杰、胡海波、余瀟楓等均參加討論班,每一次圍繞著哲學基礎理論中的某一個重大問題進行專題探討。這對于我的學術成長是極好的熏陶與訓練。高先生高屋建瓴的點撥,師兄們各具特長的學術風格,讓我耳濡目染。更重要的是,討論班所表現出的民主、開放與充滿探索精神的學術氣氛,讓人從內心深處感受到了哲學思考與學術探索的快樂與激情。后來,我的一些朋友,像徐長福、鄒詩鵬、馬天俊等也加入了這一學術群體,大家一起相互砥礪和激勵,形成了一個充滿思想活力的學術共同體。那時候,大家都很窮,除了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要,很少有經濟能力去做其他事情。但大家在精神上過得很充實。現在回頭去看,我覺得對于一個人的學術成長來說,一個有著共同信念和追求的學術共同體、一些志同道合的良師益友,其意義是不可替代的。

在博士階段,我的一些學術成果開始在國內一些學術雜志陸續發表。《哲學動態》、《社會科學戰線》、《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求是學刊》、《長白論壇》、《光明日報》(理論版)等都刊登了我的一些學術習作。這些論文涉及了哲學觀、實踐觀點及其生存論意義、現代哲學的變革等問題。從現在的眼光看,這些成果無疑是十分稚嫩的。但它們記載著我學習哲學的最初足跡,因而我自己很珍惜它們。我特別感激這些雜志社的那些哲學編輯們,他們對一個正在學步的青年學子給予了慷慨的支持與鼓勵。對于那些成名已久的知名學者來說,這也許并不算什么,但對于年輕人來說,這份支持和鼓勵是莫大的力量和溫暖,它給了我十分寶貴的信心,直接幫助和推動我走上學術研究的道路。現在有些學術期刊樂于發表“著名學者”的成果,而對于剛出道的青年學者則頗為苛刻和排斥,我認為這種短視和功利無論對于期刊本身,還是對于學術事業來說,都是不利的。因此,我對那些不計功利、熱心和有遠見地提攜和扶植正在成長中的青年人的期刊和編輯始終充滿敬意與謝意。

問:您的第一部學術專著是《烏托邦精神的現實生活世界根基》,您能不能談談這部著作的基本觀念與寫作情況?

賀:這本書是在我的博士學位論文的基礎上進行修改補充后于1998年由吉林教育出版社出版的。當時糾纏和困擾我思考的有兩種相互沖突的觀念。一方面,對于自哲學產生起就彰顯的超越的理想主義維度,我認為體現了哲學的根本精神,失去了超越的理想主義維度,意味著哲學的死亡,這種超越當下可感的現存狀態對真善美價值理想的不懈追求精神,我用“烏托邦精神”來概括。但另一方面,我又意識到,“烏托邦精神”具有悖論性的雙重品格:在哲學理論上,傳統哲學以無限的熱忱追求人的價值理想,但結果卻使理想陷入了凝固、僵化和教條,并引發了當代哲學對它的激烈反叛;在歷史與現實中,人們滿懷價值信念,尋求價值理想的實現,但近代以來,飽含價值理性和人文情懷地對崇高的價值理想的追求,以及用這種價值理想來塑造現實的企圖,在現實中卻造成了人們難以想象的嚴重后果。面對這兩個悖論式的維度,我試圖思考并回答: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了烏托邦精神的異在化?如何才能避免其悖論和異在化的命運?我們能否超越烏托邦精神與反烏托邦精神的內在對立,尋求一種內在的綜合?我立足于現當代哲學所取得的成果以及馬克思哲學的基本觀點,對上述問題進行了分析和探討。所得出的基本觀點是:烏托邦精神是人與哲學的根本精神,現實生活世界是烏托邦精神的真正根基,只有在現實生活世界的基礎上,烏托邦精神才能避免異在化,哲學才能真正超越“烏托邦精神與反烏托邦精神”的知性對立,成為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新世界”的內在超越精神并切實引導人走上價值創造和自我解放之路。

這本書出版之后,人們對“烏托邦精神是人與哲學的根本精神”這一命題及其闡釋往往給予較高的評價和較多的重視,而對另一方面,即“烏托邦精神的真實基礎”這一課題及所作的反思則或者予以忽視,或者明確表示此類的不解和批評:既然承認烏托邦精神的重大價值,又為什么“節外生枝”地要對它進行“反省”、“批判”甚至予以必要的“限制”呢?這豈不是與前者正相反對和矛盾嗎?

對這種不解和質疑,我一開始頗感意外,因為正是后者,才恰恰是我最深層的關懷之所在。但后來,我終于明白了這種反應其實是十分正常的,我們生活在一個幾千年來把“成賢”、“成圣”、“修齊治平”作為不二人生理想,把“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視為最高人生境界的文化傳統里,尤其近百多年來,隨著“現代性”成為主流的意識形態,這使得人們,尤其是人文知識分子,逐漸形成了一種根深蒂固的“集體無意識”,那就是把追求和實現“高了還要再高”的神圣價值理想,把單向度的“普遍性的崇高”作為無論是個人生活,還是社會歷史的無須反思的、無條件的歸宿和目標。這種“集體無意識”鈍化了人們對烏托邦精神所含悖論的敏感并失去了對此進行深入批判性反思的愿望和能力。

因此,現在想來,這本書所提出的仍然是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問題。但在具體論證上,由于理論準備和學術積累的欠缺,存在著很多的不足。多年之后,我進一步接觸到了國內外哲學界關于這一問題的重要成果,像德里達的《馬克思的幽靈》、布洛赫的《烏托邦精神》、波普爾的《開放社會及其敵人》、科拉柯夫斯基《形而上學的恐怖》等,一方面我感到自己在思考的基本問題與思想關懷上與這些大師們有著某種暗合之處,因而頗感欣慰,但另一方面,大師們深厚的學養、開闊的眼界和深入透徹的反思,又讓我倍感慚愧。要是更早一些接觸到這些著作,這本書可能會有一個新的面貌。

問:從您的上述講述中,我有一個很深的感受:您的哲學思考和研究總是在努力通過對一些哲學的基本觀念的思考,試圖改變人們長期以來不曾懷疑的一些理論教條,從而推動哲學的思想解放。我可以這樣理解嗎?

賀:是這樣的。通過哲學的觀念變革,來推動哲學自身形態的轉換與變遷,這是哲學發展的常態。之所以必須如此,根源于哲學的雙重性質。一方面,哲學是一種“解放人”的力量,開啟蒙昧、破除教條、消除思想桎梏,從而實現“思想解放”、“社會解放”與“人的解放”,這是哲學思想的重要功能;但另一方面,哲學思想又可能成為一種控制和統治人的頭腦和生活的力量,人們一旦接受某種哲學思想,如果缺少強有力的自我批判與反省能力,哲學就可能占有人而不是人占有這種哲學思想。哲學思想所具有的這種雙重本性,內在地要求哲學進行“自我治療”與“自我拯救”,通過不斷地進行“觀念變革”,避免哲學陷于教條和僵化的命運,保持哲學思想充分的活力,并以此為前提,來影響和推動思想解放與社會發展。在此意義上,哲學的觀念變革,屬于哲學的自我“解毒”或自我批判性活動。回顧中國改革開放30年來哲學的演變與變遷,我認為它實質上正是上述哲學雙重性質和兩種力量相互較量的過程。陳舊的、與人和社會發展不相適應的、已變得敵視人的哲學觀念試圖不斷強化其地位,哲學的自我批判與自我超越力量試圖不斷地破除前者對人的占有而實現哲學思想的解放。圍繞著哲學教科書體系、實踐唯物主義、主體性、人的問題、哲學觀、市場經濟與市民社會問題、公共領域與公共哲學等30年來歷次重要哲學論爭,我們都可以看到哲學這兩種性質和力量的拉鋸與沖突。而且,如果拒絕某種膚淺的進步論的立場的話,我們就不難看到,那些似乎已經被“變革”的陳舊觀念并沒有真正退出歷史舞臺,在今天和未來,它們仍然在或將以種種變化了的形式反復出現。這一事實充分說明,哲學觀念變革不是一項一勞永逸的工作,而是一種需要哲學不懈奮力承擔起來的天命。正是基于這種自覺認識,我希望自己能在這方面作出一點有限的貢獻。

我所發表的學術論文和出版的著作,絕大多數都體現出上述追求。例如,圍繞著究竟如何理解馬克思哲學的當代價值,我發表了《關于馬克思哲學當代性的理論思考》等一系列論文,明確提出了“可能性高于現實性”的命題。圍繞著究竟如何理解現當代哲學的理論進展,我發表了《三大獨斷論的摒棄》等一系列論文,從多個視角分析和梳理了當代哲學對哲學基本觀念中存在的一系列教條的消解及其所取得的重大思想成果。圍繞著“寬容”的概念,我出版了《寬容意識》一書,對寬容價值進行了較為系統的哲學論證和闡述,這是國內目前所見的最早專門討論寬容問題的哲學著作之一。圍繞著如何理解價值虛無主義問題,我發表了《個人責任、社會正義與價值虛無主義的克服》等一系列論文,明確提出并論證在中國語境中,“個人責任”與“社會正義”是回應價值虛無主義的基礎性條件的觀點。圍繞著應如何理解“人的存在”,我發表了《從“現成性”到“生存性”》等一系列論文,提出只有克服現成性的思維方式,從“生存性”思維方式來把握人,才能達到對“活生生的人”的把握。圍繞著當代哲學觀的變革,我在國內較早提出并論證了從“名詞性”哲學觀向“動詞性”哲學觀轉向的觀點。圍繞著辯證法問題,我系統論證了“辯證法的生存論基礎”與辯證法的“實踐理性”內涵。圍繞著現代性課題,我在國內較早提出并論證了“現代性”的反省作為推動馬克思哲學縱深推進的切入點和生長點的觀點。圍繞著時下討論正熱的“以人為本”的社會發展觀,我從另一個角度提出并論證了要真正確立以“以人為本”的社會發展,首要的哲學前提是確立“以人為本”的“社會觀”與“發展觀”。圍繞著形而上學與馬克思哲學的關系,我提出并論證了“形而上學批判”與“形上維度”的拯救是馬克思哲學與形而上學的兩個相輔相成的維度的觀點,并闡釋了“形而上學的社會歷史批判”作為一種形而上學批判的獨特樣式的內涵及其意義,等等。所有這些,雖然討論的具體論題并不相同,但內在的思想脈動和深層的思想線索是一貫的,那就是在充分吸收和消化現當代哲學發展成果的基礎上,立足于中國哲學與社會的理論與現實語境,針對長期以來不予反思的一些重大哲學觀念,進行批判性的反思,努力推動哲學觀念的變革,以推動哲學從過時的教條中實現自我解放,并以此推動人的解放與社會的解放。

問:我知道您在辯證法研究領域做了大量的工作。辯證法是西方哲學史上的一個重大的課題,也是馬克思哲學研究領域的一個重要研究方向。您是出于什么考慮,要專門研究這一課題?您認為我們今天應該如何對待和理解辯證法理論?

賀:“辯證法”一詞是在20世紀20年代經日語翻譯成漢語才開始為我們所知的。但傳入中國以后,它逐漸獲得了一種特殊的地位。辯證法不僅成為一個重要的學術方向和獨立學科,甚至在很多情況下成為“哲學”的代名詞,更重要的是,它還滲透到中國人的現實生活與日常語言中,成為最為普及的哲學話語。綜觀世界大多數國家,辯證法一般僅僅作為某個哲學家,例如柏拉圖、黑格爾等思想的某一方面,或者作為某一研究領域或研究方向,例如本體論、邏輯學等的一個側面來予以探討,更談不上在普通民眾中擁有如此廣泛而深入的影響。這的確是一種頗為獨特的理論現象。這一現象最為直接和根本的原因無疑是馬克思哲學在現當代中國的特殊地位與重大作用。但從更深的層次進行反思,我認為,辯證法在現當代中國哲學與社會生活語境中的理論功能與思想內涵,始終是與中國現代性的建構這一近百年來最為重大的主題內在聯系在一起的。因此,我對辯證法的研究,一方面是想從學理上對辯證法的根本主題、理論內涵和理論性質進行較為系統和深入的清理和反思,另一方面是想通過對辯證法理論的研究,來透視與檢討辯證法在中國的思想軌跡與發展命運,從而為理解中國現代性的特殊性質與道路提供一個意蘊豐富的全新視野與理論生長點。

出于這種雙重動機,我出版了《辯證法的生存論基礎》、《辯證法與實踐理性》等著作,發表了關于辯證法的系列學術論文。在我看來,長期以來,人們一直在“理論理性”的層面和立場上理解和闡釋辯證法,結果使辯證法陷入了深刻的困境。事實上,在馬克思之前,康德就曾通過“理性批判”,獲得了這樣的洞見:試圖通過理論理性去獲得關于存在本身的普遍性原理,實質上是把“有限”當成了“無限”,其結果必然導致“先驗幻象”和自相矛盾。在此意義上,康德把理論理性意義上的辯證法稱為“幻象的邏輯”,認為要避免這種“幻象的邏輯”,就必須通過對純粹理論理性的批判,自覺意識到其限度與范圍,防止其僭越,并承認實踐理性相對于理論理性的優先地位,從實踐理性的層面理解辯證法。可惜的是,康德的洞見在后來者那里被遮蔽了,康德試圖擺脫辯證法的“機械必然性”并賦予其自由本性的努力被遺忘了。康德之后的黑格爾并沒有認真對待、真正理解與吸收上述康德哲學中深具啟發性的思想內涵,反而以一種純粹思辨的、理論哲學的眼光扭轉了康德哲學中所包含的實踐哲學取向,使辯證法重新回到了康德試圖避免和禁止的思辨理性的立場上。長期以來馬克思主義哲學傳統中對辯證法的理解也是在理論哲學的范式中,在理論理性的層面上進行并廣泛流傳,這成為馬克思主義哲學辯證法的正統樣式。辯證法作為實踐理性所具有的自由意識、批判精神和超越意向被深深地掩蔽起來。我試圖通過自己的工作,一方面破除“辯證法崇拜”,闡明辯證法的“有限性”,證明辯證法僅是哲學發展中的哲學傳統之一而不等于哲學本身,另一方面通過對辯證法的重新闡釋,并祛除其獨斷和教條內涵,拯救辯證法所包含的反教條的自由精神、批判意識和超越意向。我認為這是辯證法所留下的最為寶貴的精神遺產。

問:賀老師,您剛才講到,努力推動哲學觀念的變革,是您的一個自覺的目標。《邊界意識和人的解放》一書,我覺得是您在這方面努力的又一重要成果,有一些關于該書的評論認為它是國內近年來推動哲學觀念變革的一部力作。您能和我們談談這方面的工作嗎?

賀:這本書即是對“人的解放”的獨斷論所作的批判性反思。“人的解放”的獨斷論是“現代性謀劃”的核心構成部分,而其深層根據則是比“現代性謀劃”更為深遠的形而上學思維方式及其“元意識”。哲學家們一直試圖發現一套“終極的語匯”,來為“人的解放”描述藍圖、指明方向、設計路徑,論證合法性基礎和提供終極的價值目標,這一套“終極詞匯”涵蓋人的生命的全部面向,把“個人”與“社會”“內在統一”到一起,從而使“人的解放”成為一種“總體性”、“全方位”的解放,“個人的自由”與“社會整體的正義”在這一“終極詞匯”的基礎上結合成一個和諧的整體,“個人之完善”與“社會之完美”二者因而生成于同一個過程,共屬于同一個“游戲”,遵循著同樣的“游戲規則”。不僅如此,哲學家還努力要把理論所發現的“真理”在現實中付諸實踐,他不僅要“解釋世界”,更要“改造世界”,“解放的理論”指引著“解放的實踐”,從而不斷把哲學家頭腦中的“解放想象”轉化為現實的“解放的行動”并最終轉化為“解放的實際”。

在我看來,這是長期以來不予反思的十分重大的獨斷論之一。在這本書里,我對長期以來支配著理解人與社會及其發展的哲學基礎,即形而上學及其元意識進行了深入的前提性的檢討與反思,為克服形而上學及其元意識,克服現代的解放邏輯及其困境建設性地提出了一種新的哲學思維方式與理論意識,即“邊界意識”,并且運用“邊界意識”,較為深入系統地探討了個人生活與社會生活各自的規范性基礎,為人們重新理解個人生命、社會發展以及二者關系提供了建設性的思想坐標與理論框架,論證了只有在“邊界意識”這種“和而不同”的智慧的引導下,才能既推動“個性發展”,又促進“社會和諧”。

這本書出版之后,獲得了同行們的一些好評,但也遇到了一些批評:一種代表性的觀點是認為本書存在著“虛無主義”傾向。事實上,我的基本觀點恰恰是反對虛無主義的,只是我對虛無主義根源及其克服路向的理解與這種批判觀點恰恰相反,我認為,正是形而上學“元意識”才是虛無主義的罪魁禍首,而“邊界意識”則是克服虛無主義,確立“個人自由”與“社會正義”,以及以此為基礎培植和生成人和社會的其他一切價值的基本的思想前提。

問:通過與您的交流以及平常對您的了解,我發現很難按照國內通行哲學學科的劃分來對您進行歸類與定位。對此您是如何理解的?您是如何看待自己的學科定位的?

賀:你提的這個問題也是我經常被問到的一個問題。不少人問我:你所從事的究竟是哲學中的哪個“學科”?是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是西方哲學?是哲學中的“本體論”、“認識論”或“價值論”,還是“歷史觀”、“倫理學”或“政治哲學”?我的一些論文發表時,編輯老師也很難把其置于某個現成的欄目中。每當遇到此類問題時,我都覺得很難作出回答。從“出身”看,我所攻讀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方向的博士學位。從事教學工作后,我被分到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原理教研室。但在我的心里,根本不存在這些學科專業的劃分。我只知道,我研究的是哲學的一些很重要的基本問題,而要理解和回應這些問題,需要多方面的學術背景和學理資源。因此,我的自覺定位是:我是哲學的學生,一個自由的思考者,一個中國現實和人類生存狀況的觀察者、反思者和批判者。我認真地閱讀和研究哲學史上和當代哲學的重要作品和文獻,盡量汲取偉大思想家的思想財富,但最終目的是要面向“思想的實情”,努力追求形成自己的精神個性和思想世界。我認為,哲學內各二級學科的劃分具有很大的人為性和機械性,它并不反映哲學問題和哲學本身的性質。由于種種原因,在我們的哲學研究中,哲學中各二級學科相互排斥、老死不相往來的現象仍然比較嚴重,自設壁壘、拒絕對話的傾向也并不少見。這種現象不利于建立和形成健康的“學術生態”,不利于學術積累和學術創造。如何改變這種現狀,讓各個領域的學者在一種“和而不同”的氣氛中形成當代中國哲學發展的“合力”,這是我們必須認真面對的一個重大課題。

問:您被評為2008年度教育部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是國內哲學界年紀最輕的“長江學者”。我們注意到“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有這樣一個要求:必須有長遠發展潛力,對本學科建設具有創新性構想和戰略性思維,帶領本學科保持在前沿領域。在這方面,您有什么設想?

賀:成為“長江學者”特聘教授,意味著在學科建設和個人的學術研究上承擔更多的責任。我深知自己在很多方面還有不足,需要以更沉靜的心態、更刻苦的努力,作出更有分量的貢獻。國內哲學社會科學研究與自然科學研究相比,與國際學術界的交流接軌的層次與程度還有較大的差距,但從長遠看來,這是一個必然的趨勢。就我個人來講,不斷尋求與國際學術界的對話,努力在哲學基礎理論的層面上吸收與消化當代世界哲學的最新成果,來豐富與提升自己的研究水準,是我一個十分自覺的學術追求。為了做到這一點,首先必須密切跟蹤、了解和研究國際學術界的最新進展,不僅在文獻方面要有全面的了解,更重要的是要掌握其內在的思想脈絡,了解其深層的問題意識和邏輯進展。為此,圍繞自己的研究方向與研究課題,我努力以一種開放的態度,與國際學術界同行保持經常的學術聯系,與國際重要的學術機構建立穩定的學術合作關系。但哲學作為人文學科,它不同于自然科學,它的“國際前沿水平”不僅意味著對國外哲學思潮與學說的簡單追蹤,更意味著立足于中國文化和中國社會的特殊語境,立足于中國人的生活世界,捕捉我們生存境遇和精神生活中帶有根本性的重大問題,并對這些問題進行深入的反思,在哲學理論的層面上作出有力的系統闡釋與回應。如果能夠在這方面有所貢獻,實際上也就是使自己的學術思想在更為重要的意義上保持在國際前沿水平上,因為它為當代世界哲學提供了獨特的、個性化的中國人的哲學眼光和視角,是對當代哲學的一種有力的補充與有益的豐富。我試圖在這方面也作出自己的努力。

主站蜘蛛池模板: 聊城市| 保山市| 天门市| 东山县| 龙南县| 蓬莱市| 宣化县| 日土县| 卢湾区| 峨边| 远安县| 太白县| 东方市| 新竹市| 太仓市| 洱源县| 牙克石市| 措美县| 格尔木市| 嘉义市| 尼玛县| 南木林县| 三原县| 和静县| 南京市| 苗栗市| 和静县| 醴陵市| 高安市| 五莲县| 邵武市| 敦煌市| 三穗县| 潮州市| 龙泉市| 杭锦后旗| 正蓝旗| 赤水市| 武城县| 迁安市| 名山县|